一
想趁三月去趟鄉(xiāng)下。
春天剛開始,一切最新鮮。地里每一天的樣子都有變化,人們每天每個小時不想浪費。再晚一些,雖然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但已經(jīng)可以泛舟了,就是從爭分奪秒的勞作中放松下來,開始欣賞和休閑了。已是花開到最大,月到最圓,不是我的時刻。
于是我坐著朋友的順風(fēng)車,到海邊的一個村子去。這是粵西茂名市電白區(qū)博賀鎮(zhèn)的新溝村。
之前去過海南的鄉(xiāng)村和廣西的潿洲島,每個村子里都有標(biāo)志性景觀:大樹下每每橫拉著一張吊床。新溝村也一樣。它們之于海邊的村莊,正如工夫茶具之于潮汕鄉(xiāng)村。它們以搖晃帶來安定,以狹窄奉獻(xiàn)一個寬廣的午睡。
但,同樣是海邊,去過多次的福建崇武鄉(xiāng)村就沒見過一張吊床。
這也許說明吊床并不是海邊村莊的標(biāo)配,只是炎熱天氣的標(biāo)配。其次說明崇武的海邊沒有粵西南的海邊那么多的樹。
新溝村的樹真多。為一張張的吊床提供了建筑基礎(chǔ)??亢L幨欠雷o(hù)林,村子內(nèi)部,屋前屋后是各種果樹,菠蘿蜜、柚子樹。柚子樹是隨香而遇的,初則不敢相認(rèn),因為跟常見的沙田柚長得不一樣,沙田柚是梨型,這種是純圓形,個頭小一點。
后來知道當(dāng)?shù)厝私兴案时А?,粵西一帶的農(nóng)村很多。但不好吃,苦澀少汁且多核。它有幾個作用:咳嗽時,剝一個蒸熟可止咳;中秋時,把柚皮削成長條狀掛門口;遇霉運時,摘它的葉子來洗澡。
比柚樹更好看的是黃槿。
根據(jù)經(jīng)驗,葉子大的樹風(fēng)姿就沒那么綽約,因為線條沒那么細(xì)膩。葉子大的樹還往往稀疏,好像葉子一大就降低了自我要求。而且葉子大又必然也容易破損,破損加上稀疏,實在很消沉。
但黃槿是個例外。它的葉子茂盛,張張完整,疊加在一起就是葉的平方,葉的立方,葉的數(shù)次方……
學(xué)植物的朋友告訴我,黃槿的原生環(huán)境就在華南地區(qū)的海島、海岸和出??冢际且恍}度比較高的地方。按我的理解,這種樹重口味,吃得咸一點。
但他又說,這種樹的根系細(xì)胞對滲透壓的適應(yīng)性高,所以在內(nèi)陸環(huán)境也能長得很好。那么說明它未必喜歡吃得咸,只是適應(yīng)力強,吸收它需要的那一部分,對鹽堿環(huán)境不挑剔。
黃槿樹下的土壤還布滿了貝殼。這真的是海邊村莊才能見到的情形:枝頭密集的樹葉、腳下密集的貝殼,場景讓人喜悅,雖然不能明確知道在喜悅著什么。
二
不過,我今天想說的,既不是柚子樹,也不是黃槿樹。我想說苦楝樹。
fZwzoJ6XzASNJzsH23BE7GuXP67cbFNVNHG3din4Sy4=那才是村子里最多的樹。
也是一路上見得最多的樹。
苦楝樹本來就不是罕見的樹。
中學(xué)時候,有個女同學(xué)對我說,她最喜歡的樹是苦楝樹,因為,苦楝就是“苦戀”。因為名字愛上一棵樹并不奇怪,還會因為名字愛上一個地方,比如蘭溪。
你的苦,正是旁觀者的甜。海子說,秋天又苦又香,戀愛也又香又苦。所以苦楝樹的名字,正靠這個苦字,一苦,意境全出。
當(dāng)然,苦楝樹也確實非常美。細(xì)碎的小紫花彌漫在枝頭,配任何少女心都不遜色。它是世界上最輕盈的樹。像安徒生筆下貧窮而美麗的女孩。
苦楝樹太常見了?;ㄌ?,而且也常常藏在葉子里,所以它的美麗是容易忽略的?;ㄉ蔡珳\,幾乎好像要在空氣里融化掉。它又不成林,不會變成一種景觀。
但是,在高速公路的兩旁,樹叢里如果出現(xiàn)一棵苦楝樹,如果是春天,它總是從各種雜樹里脫穎而出的。那些淡得像要消失在空氣里的花,雖然那么淡,但很難不被注意到啊。它們讓整棵樹都有種微微離地的感覺,仿佛在上升。
前幾年在吾鄉(xiāng)認(rèn)識一個販賣木材的大叔。他說,大概在1989年,當(dāng)?shù)匾粋€村砍下來的苦楝樹,能裝滿十輛四輪雙缸貨車,一車大概八千斤。這只是一個村子的量。
當(dāng)時的木材生意十分興盛。人們所有的家具都要自己打,有些人家生了孩子之后,就順便種下兩棵可以做家具的樹,到了樹成熟時,就賣掉打家具??嚅瑯渚褪鞘走x。
但也不是所有村子都喜歡苦楝樹,往西邊去的那幾條村不歡迎這種樹,就因為它的名字里有個苦字。
往東邊去的村子卻很務(wù)實。不知是心理強大不信這個邪,還是錢包決定他們沒那么多講究。他們喜歡苦楝樹,遍種苦楝樹,首先因為它好長。
種子落地就生根,不到十年,就能長成直徑二三十厘米的大樹,整棵大樹能有五六百斤,而且這個重量還要考慮到,它的材質(zhì)輕。
那時候雨鞋還是奢侈品,下雨天人們愛穿木屐,鞋底高,能避水。木屐如果重,穿起來很累。苦楝樹的木頭是木屐最好的選擇,夠輕,又結(jié)實。
輕大概是因為水份少,在吾鄉(xiāng)它還有一個名字叫“行軍柴”,意思是軍隊扎營升火的時候,苦楝木會比別的木頭好燒,瞬間點燃,方便引火。
海邊的漁民會收購苦楝木去做船槳,輕巧又不易變形。
做家具當(dāng)然是最好的。衣柜、桌椅,床板……
苦楝木還有一個優(yōu)勢是,它的花紋很好看,所以,做家具不但實用,還兼顧了美觀。
但是,它并不至于百搭。它隨和但不至于圓滑。有一些場合不能遷就。
如果做砧板,它不行,因為木紋紐曲的方式不合適。烏欖樹、合歡樹、玉蘭樹都比它合適。
如果做臼槌,它也不行,它雖然結(jié)實,但不夠硬和重,相思樹、龍眼樹,都比它更合適。
但作為一棵樹,好長,材質(zhì)好用,又長得美,開花花美,不開花樹型也美,劈開來木紋還美,這樣一棵樹,還能對它提什么要求呢?
已經(jīng)是樹中的標(biāo)兵,出得廳堂,入得廚房。
唯一有爭議性的大概就是名字中那個苦字。
三
但是,販木材的大叔告訴我,最近他把地里的幾棵苦楝樹弄死了,砍掉了。
他還具體地說了一下弄死的方法。什么先去掉皮,然后怎么的,讓人不想細(xì)聽。我憤憤難平的是,別人弄死倒也罷了,他以前就是販木材的,他最知道這種樹的好。
像上面寫到的苦楝樹的這些好,都是他告訴我的。
現(xiàn)在卻親手弄死它。還幾棵。
大叔說,“一時一局”,那時候是好賣沒錯,那時候一棵苦楝樹的木頭能賣一千元,在東津那邊能有40多個木工店?,F(xiàn)在還有誰要用苦楝木?
并不是名字的問題,就是一時一局。現(xiàn)在都用紅木花梨木,再不會有人用苦楝木,砍下來的也只能隨它們爛掉。
開花是好看。好看能當(dāng)飯吃?他反問我,說:“要留著白食肥?”意思是,白白占用了土地的養(yǎng)份。而且樹葉遮蔭的地方,就種不了其他作物,所有的農(nóng)作物需要日照。
砍了還能省下地方來。省下地方種棵果樹,起碼能有收成。雖然果樹也不好賣。打一整天的橄欖才賣不到一百塊錢。但再不好賣,也是個果樹,有用。
我從小沒有在鄉(xiāng)下長大,這是我對鄉(xiāng)下的生活總是抱持敬畏的原因。對村民的邏輯,敢怒不敢言。前不久正好看到美國旅行文學(xué)家保羅·索魯?shù)臅对谥袊蟮厣稀?,火車?jīng)過浙江前往廣東時,保羅·索魯寫道:
“山上沒有能遮蔭的樹,樹蔭對于農(nóng)業(yè)國家來說是不必要的奢侈品,它不利于作物的生長。這里的土地只有一個用途,就是生產(chǎn)糧食。糧食從來不會離開中國人的視線。經(jīng)過農(nóng)民改造的郊外,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秩序。他們總是能在饑餓的驅(qū)使下想出新的點子。”
當(dāng)時我看到這段,還不以為然,中國的鄉(xiāng)村沒有大樹嗎?不可能的,這是夸張了的說法。
但是販柴大叔的說法倒是呼應(yīng)了保羅·索魯?shù)挠^察。如果把他提及的樹蔭作為一個相對量來理解,這段話也是對的。
四
事情還沒完。聽到大叔砍掉苦楝換種果樹,并不是最讓人難受的。
更難受的是很多村子把苦楝樹(當(dāng)然還有其他很多樹)砍掉后,鋪上水泥地,建房子。
我知道只有生活在其中的人有對自己的生活方式的選擇權(quán)。雖然對此充滿了商榷的愿望,但我只是一個春天要到鄉(xiāng)下來走一走也要提前計劃好久的人。
還是再說新溝村吧。
新溝村村頭有很多苦楝樹。間插在雜樹之間,在雞舍屋后。按吾鄉(xiāng)大叔所說,漁民很喜歡xux5loWjRRqA0WJgVjwClVEvJHtP7x4/hoUtShQy8DI=這種樹,材質(zhì)輕又不易變形,做船槳很合適。
聽當(dāng)?shù)氐呐笥颜f,小時候,哪個孩子腿腳乏力,蹲下去站不起來,老人就用苦楝樹的葉子搗爛了涂在他的膝蓋上,從此就好了。
新溝村屬于電白區(qū)。海邊自古居住了疍民,“天公分付水生涯,從小教他踏浪花,煮蟹當(dāng)糧那識米,緝蕉為布不須紗”,聽起來很浪漫,實際情形恐怕未必。
穿過村子往海邊走去,海邊的沙地上建了很多臨時的工棚,一家一家的漁民在這里清理漁網(wǎng)。每個人都戴著手套,其中有位大叔的手套很特殊,只套了五個手指,掌心是自由的。這種改良的手套很有創(chuàng)意,既保護(hù)手指不被漁網(wǎng)蝦蟹劃傷,又能適當(dāng)透氣。
還聽說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說清朝順治年間,就在這里,當(dāng)時電白縣的知縣叫相斗南,當(dāng)了三年知縣竟然還沒有見到不遠(yuǎn)處的大海,因為公務(wù)太忙了。
三年后他第一次見到大海,震驚壞了,說:“煙水相連,上下蒙蒙,天地間之奇觀莫過于觀海?!绷?xí)慣田園和陸地的人,見到這廣度和深度都無法想象的水體,就像見到宇宙本身一樣恐懼。
疍民的生活也讓他很震驚:“海上漁舶橫列,以海為田,海濱之人,海佃為生,不耕而食。”面對這些雙腳踩踏在水面上而不是地面上的人,以茫茫大海為田的人,知縣的心里,想必是極大的空虛和動蕩。
不知他和他們之間有過一些什么對話,會談到生活或者心理更細(xì)致的細(xì)節(jié)嗎?或者是像我這樣,雖然對戴著創(chuàng)意型手套的大叔很好奇,也因為語言不通而無法交流。
以前覺得“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是很高級的生活,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還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更有信息量。邀我至田家,這其中值得流連和回味的,并不僅是人情味,而是關(guān)于每棵樹每片園地的知識、講究和安排。
這也是三月想到鄉(xiāng)村看一看的原因吧,我并不只是去看風(fēng)景。
(責(zé)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