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4期《美文》雜志刊登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前會長、南京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丁帆的一篇美文,題為《父親最后的眼淚》。隨后,《收獲》雜志公眾號于4月13日轉(zhuǎn)發(fā)了這篇文章(以下簡稱丁文)。4月17日,西北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李斌將丁文轉(zhuǎn)發(fā)至“紫藤園書友會”微信群,并無縫銜接地推送出一幀民國時期國立西北大學畢業(yè)證書的照片。正是這個轉(zhuǎn)發(fā)與推送,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好奇。認真拜讀丁文后,我弄清了這張畢業(yè)證書的由來。原來,證書的主人是丁帆教授的父親——1946年畢業(yè)于國立西北大學法商學院經(jīng)濟系的老學長丁震先生。
丁帆教授《父親最后的眼淚》一文,感情深摯,文筆老道,敘事詳盡,議論剴切。讓讀者看到了特殊歷史年代里,一個充滿家國情懷,積極追求進步,勤奮努力工作,堅持讀書學習,但是由于家庭出身、言論犯忌等原因,人生并不怎么得志甚至有些憋屈的知識分子形象;看到了一個熱愛生活、深愛家人,望子成才、教子有方,對子女嚴慈相濟、言傳身教,可敬又有些可畏的中國式父親形象。作為一個讀者,我為丁文所感染、所打動。作為一個西大人,我更為發(fā)現(xiàn)了丁帆教授的父親是西北大學老校友而驚喜而感嘆。
根據(jù)丁文敘述,丁震學長1943年從地處北平的輔仁大學肄業(yè),后赴地處陜西城固的國立西北大學繼續(xù)學業(yè),1946年畢業(yè)后到上海善后管理所工作。1949年后,在蘇南行署供銷社工作,1955年到江蘇省供銷社工作,1957年又在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干部學校學習,畢業(yè)時受到了毛主席等國家領導人的接見,1983年因病過早逝世。丁帆將其父丁震先生三張不同時期的肄業(yè)證書、畢業(yè)證書以時為序收入文中。看到丁震學長這張78年前的國立西北大學畢業(yè)證書后,我即隨手從書柜中取出由陜西省檔案館主持、我校校史專家姚遠等編撰,我做責任編輯、西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檔案史料選編》一書,很快就找到了兩則丁震學長的相關(guān)信息。在國立西北大學三十四年度法商學院經(jīng)濟系三年級學生名錄里,丁震學長的名字首次出現(xiàn),這表明丁震學長是1944年上半年插班就讀于國立西北大學的,當時該班級共有78名學生在讀。1946年6月,該班72名學生修業(yè)期滿并畢業(yè),丁震學長亦名列其中。
細讀丁文并翻閱名錄之后,再度端詳這張紙質(zhì)發(fā)黃的國立西北大學畢業(yè)證書,我腦子里下意識地冒出了一個念頭:可否請丁帆教授將這張堪稱“文物”的畢業(yè)證饋贈于我校校史館收藏展陳,竊以為那樣將會更有價值和意義。由于我與丁帆教授素不相識,便將這個似乎有點唐突的想法發(fā)到了“紫藤園書友會”微信群,并希冀群里與丁帆教授相熟者出面疏通渠道搭建橋梁。我的這一動議立即得到了西大博物館常務副館長劉杰的響應。他亦發(fā)聲熱烈歡迎丁震老校友的畢業(yè)證書回到母校,并表示如能實現(xiàn)將精心收藏和盡快展陳。令我十分驚喜的是,不到一個小時,便傳來了丁帆教授愿意捐贈其父畢業(yè)證書的佳音。原來,這是也在“紫藤園書友會”微信群里的兩位西北大學校友穿針引線、積極聯(lián)絡的結(jié)果。這兩位校友分別是中文系1978級學生、華中科技大學文學院何錫章教授;中文系1981級學生,西北大學文學院周燕芬教授。何周兩位教授均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他們與丁帆教授既有密切的學術(shù)交往,也有著深厚的個人友誼,遂當仁不讓主動聯(lián)絡,促成了這樁美事。
繼微信中慨然允諾之后,丁帆教授又親筆致信西北大學校史館,以文字的形式,再次鄭重表達了愿意捐贈的明確態(tài)度。丁帆教授的這封信情真意切,言簡意賅,茲將全文謹錄如下:
西北大學校史館:
本人拙文《父親最后的眼淚》在西安的《美文》雜志上發(fā)表后,引發(fā)了西北大學校友的關(guān)注,老朋友何錫章教授和周燕芬教授均轉(zhuǎn)來貴館期望收藏家父丁震這張國立西北大學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的畢業(yè)證書之原件。作為西大畢業(yè)生的子女后代,我們愿將歷經(jīng)七十八年歲月磨難尚存的遺跡,奉還給父親的母校留存。
此證書是前幾天剛剛從老房子的小閣樓上才尋覓到的。過去只知道家父是在抗戰(zhàn)西遷時從輔仁大學去的西北聯(lián)大,此番才算弄清了他與西北大學的血緣關(guān)系,甚幸!感謝你們寄來了當年西北大學法商學院經(jīng)濟學系家父同班同學的花名冊,那是家父在世時念念追尋的人。可惜他早歿,未能在改革開放的好年代里再見同學。
奉捐原件望查收!
甲辰年三月
丁震之子丁帆泣奉于南大和園桂山下
4月25日上午,周燕芬教授的丈夫,亦為西大校友的賀光武告訴我,他剛剛收到了從南京寄來的丁震老校友的畢業(yè)證書及丁帆教授這封信的原件。聽聞此訊,我當即前往光武學兄與周教授的府邸,零距離地見識并輕輕地撫摸了這張被丁震學長及家人悉心收藏、精心呵護,距今已有78年之久、堪稱校史文物的國立西北大學畢業(yè)證書。但見發(fā)黃的宣紙上,工整的毛筆字跡、帥氣的黑白肖像、紅色的國立西北大學印章以及時任校長劉季洪先生的名章昭然呈現(xiàn)眼前,無不清晰可辨,只是由于年久日長,有些殘缺不全。
為了告慰丁震老校友的一片愛校之心,感謝丁帆教授的慷慨之舉,西北大學博物館(校史館是博物館的一個分館)于第一時間制作了丁震學長畢業(yè)證書的復制件,以供其家人留作紀念,并向丁帆教授敬頒了捐贈證書。
此事告成后有朋友問我,你與丁帆教授素無交往,怎么就會冒出這個盼望他捐贈其高堂畢業(yè)證書的念頭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很簡單,因為我是西大人,丁教授是南大人。作為一個在西北大學學習、工作、生活了四十六年之久的西大人,我對一切與西北大學相關(guān)的事物,都有一種天然的敏感和濃烈的情愫。當看到這張78年前的國立西北大學畢業(yè)證書時,不由得眼前一亮,隨即便產(chǎn)生了欲使其回歸母校,以供后學觀瞻的念頭。我覺得這既可彌補校史展覽中實物偏少、原件匱乏的不足,又可藉此昭彰丁震校友對母校培育永世銘記的學子情懷。那么對作為南大人的丁帆教授,我怎么就如此想當然地認為他會愿意捐贈這件類似于傳家寶的父親珍貴的遺物呢?這就要從以下兩個方面說起。一是從《父親最后的眼淚》一文中可以看到,丁帆教授與其父丁震之間的父子情感是十分深摯的,他認為父親對他最大的影響就是給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我想,一個擁有巨大精神財富、寬廣人文情懷的著名教授,一定能理解、體察父親母校的這一請求及其中蘊含的精神傳承、薪火相繼的意義,爾后發(fā)生的情形正是如此。丁帆教授在知悉父親母校的愿望后,隨即便大氣慷慨地表達了愿意捐贈的明確態(tài)度,盡管這件“文物”是他新近才尋覓到的。二是南大人對待自己校史的態(tài)度,使我相信丁帆教授定會推己及人,玉成此事。十幾年前,我曾非常專注地參觀過南京大學校史館,除了在整體上深受教益外,尤其是所看到的兩件實物原件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一件是江澤民同志當年在這里讀大學時的借書證,另一件是一部《高鴻文選》。高鴻先生是中科院院士、南京大學資深教授,1992年高先生從南大調(diào)到了西北大學,并由此搭建起南大與西大兩校之間親密關(guān)系的橋梁。1998年,為了紀念高鴻先生誕辰80周年暨從教50周年,我任總編輯的西北大學出版社精心編輯出版了一部大十六開的《高鴻文選》。在參觀南大校史展時,我十分驚訝地看到那本深紅封面的《高鴻文選》赫然陳列在展柜里面,在燈光的照射下是那樣的光彩奪目、鮮紅耀眼。對一個已經(jīng)調(diào)離了的老教授,南京大學的校史展仍然給予如此高度的重視與禮遇,使我對南大人這種重視校史、以人為本的態(tài)度和做法肅然起敬,至今難以忘懷。
行文至此,關(guān)于這段佳話的起根發(fā)苗、演進過程與圓滿結(jié)果均已述及,似乎可以收尾打住了。然而我卻覺得仍然意猶未盡,特別是缺少了對丁震學長當年為何告別輔仁大學而千里跋涉負笈陜西之緣由的探究,缺乏對丁震學長在西大求學的相關(guān)背景與情形描述。因此,我便不揣淺陋、不惜筆墨再簡要介紹若干彼時國立西北大學及其法商學院的情況,庶幾有助于理解丁震學長當年為何要告別北平,西赴時在城固的國立西北大學,并在那里愉快地完成了學業(yè)。
其一,丁震先生的大學春秋與陜西是很有緣分的。為丁震簽發(fā)輔仁大學肄業(yè)證書的是該校文學院院長沈兼士,而沈兼士先生正是從陜西走出的文化名人。在陜西,沈兼士與其兄長沈士遠、沈尹默被并稱為“漢陰三沈”。他們兄弟三人均出生、發(fā)蒙于漢陰,在這里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后,于1903年隨家遷至西安。1905年,沈兼士和二哥沈尹默一道赴日本留學,并師從章太炎先生。在北京,沈氏兄弟則被稱為“北大三沈”。魯迅先生的夫人許廣平在《魯迅和青年們》一文中曾寫道:“北平文化界之權(quán)威,以‘三沈’‘二周’‘二馬’為最著名。”“三沈”就指的是沈士遠、沈尹默、沈兼士三位兄弟,“二周”指的是周樹人、周作人兄弟,“二馬”指的是馬幼漁、馬衡兩兄弟。他們皆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享譽全國的學界巨擘、杏壇名師。其中沈兼士既是中國語言學家,又是文獻檔案學家、教育家和著名書法家。丁震校友后來所上的國立西北大學,當時地處陜南的城固縣,與其恩師沈兼士的生長地漢陰縣相距不到150公里,這或許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吧。
我們甚至可以大膽猜度一下,丁震學長當年未及完成輔仁大學的學業(yè),便西行遠赴時在陜西城固縣的國立西北大學繼續(xù)求學,很有可能就是受恩師沈兼士先生指點或者影響而作出的選擇。其初衷無非就是:脫離淪陷區(qū),奔赴大后方。
其二,國立西北大學是抗戰(zhàn)初期平津地區(qū)最早西遷的高等院校,是由最大的戰(zhàn)時大學聯(lián)合體——西安臨時大學、西北聯(lián)合大學改制化身而成的著名大學。七七事變爆發(fā)后,北平和天津相繼被日寇占領,為了保存中國的高等教育事業(yè),使中華民族的文明火炬延續(xù)不斷,無??蓺w的師生不致失學、當亡國奴或受奴化教育。國民政府教育部順應時勢與廣大師生呼吁,于1937年9月10日發(fā)布16696號令,決定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和中央研究院師資設備為基干,成立長沙臨時大學。以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北洋工學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為基干,設立西安臨時大學”。1938年4月,西安臨時大學再度南遷到漢中,易名為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至1939年8月,西北聯(lián)大又先后改制分設為國立西北大學、西北工學院、西北農(nóng)學院、西北師范學院和西北醫(yī)學院等五所大學。
對國立西北大學來說,由于這次改制,實現(xiàn)了 “京源”與“陜源”的合流,并永遠地扎根于陜西大地,確立了“發(fā)揚民族精神,融合世界思想,肩負建設西北之重任”的辦學愿景。故而,研究中國高等教育史的學者普遍認為,國立西北大學實際上是一所“學緣于京、地緣于陜”的著名大學。
關(guān)于西北大學僑寓城固八年勉力辦學的情形,1938至1947這十年間在國立西北聯(lián)大、國立西北大學法商學院任教并兼任過經(jīng)濟系主任的羅仲言(章龍)教授,曾以多首詩歌記述?!肚芈床萏檬鰬选愤@樣描述:“頻年依嶺麓,研理望高岑。辨學探嶓冢,忘機息漢陰。授徒慚自了,樹木盼成林。浩瀚巴山表,千山雨作霖。”而另一首《重組西大經(jīng)濟學會示諸生》則曰:“盛會十年事,相觀理愈尊。為山期九仞,建學致全元。寶器郁秦麓,春風吹渭原。艱難宏教化,樹木至今繁?!鄙鷦有蜗蟮厥銓懥宋鞔蠼淌趥兘虝?、著書立說的日常場景和師者情懷。1946年4月30日,在告別城固遷回西安前夕,由中文系主任高明教授撰書、校長劉季洪立石的《國立西北大學僑寓城固記》,則更是全面記述了師生們從平津出發(fā)一路遷徙至陜西之西安、之城固,并在此駐足八載勤勉辦學、為國育才、讀書救國的種種情形,誠摯地表達了對城固父老鄉(xiāng)親深情庇蔭的感恩之心。其中有曰:“……于是,北雍學者,右學諸生,痛夫蕃衛(wèi)之失,恥與非類為伍;或驅(qū)車崄路,或徒步荒原;或褰裳涉水,或策杖攀崖,餐風宿露,戴月披星,載饑載渴,載馳載奔,以蒞止于陜西之城固。喘息未定,父老來集;勞之以酒食,慰之以語言,蔭之以宇舍。于是弦歌不復輟響,絳帳于焉重開,問學之士,聞風而至,咸以志道、據(jù)德、依仁、游藝、相與期勉,彬彬乎一時稱盛!城固者,北憑秦嶺,南倚巴山,中通漢水,號為樂城?!┦谴髮W蒞止,風氣聿開;平章世事,則讜論出于鴻儒;講誦道藝,則名言繹于碩學;談宇宙之玄秘,則極深之研幾;論文辭之奧窔,則發(fā)微而抉隱。他如搜奇考古,則西北文物燦然備陳;格物致知,則陜南花木紛然入覽?!慕啼弑?,迥邁尋常。豈非姬周晉宋故事之重演,所謂因禍而得福也哉!”這些記述抗戰(zhàn)期間國立西北大學在秦嶺南麓巴山腳下漢江之濱古邑城固辛勤辦學的語句,至今讀來仍令人心潮激蕩,感奮不已。
丁震校友正是于這八年中的最后三年,在僑寓城固的國立西北大學度過了他最難忘的大學生涯。不知丁震校友對這一時期的學習生活有無留下文字記述,若有的話,那也是具有極高的校史資料價值的。
其三,西北大學法商學院是學校當時最大的院系,全國最好的法商學院之一。西大法商學院的源頭,遠可追溯到1902年設立的京師大學堂速成科仕學館,近可追溯到1934年設立的北平大學法商學院。其以崇尚學術(shù)自由,理論實踐并重,左傾色彩較濃為立院特色。遷陜之前,李達、陳豹隱、白鵬飛、范文瀾、許德珩、侯外廬、程希孟等著名教授在此執(zhí)教,李達曾擔任過經(jīng)濟系主任。1937年遷陜后,曹靖華、沈志遠、季陶達、杜元載、羅仲言(章龍)、章友江、尹文敬等著名教授在此執(zhí)教。原北平大學校長、西北聯(lián)大常委徐誦明,著名學者許壽裳曾兼任法商學院院長。法商學院不僅教師隊伍陣容強大,學生人數(shù)也是全校最多的,大約占到了全校學生總數(shù)的一半。
在丁震學長的同班同學名錄中,我還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名字。一個是從安徽考來的劉淑端女士,她畢業(yè)即留校任教,后來成為經(jīng)濟學和統(tǒng)計學教授。她曾為恩師羅章龍的助教,在羅老離開西大后也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羅老曾題詩贊譽她:“阜陽才女士,抗戰(zhàn)來后方。秦麓弦歌地,巴山橘柚鄉(xiāng)。著書恒接席,析疑辨微芒?;厥孜骶┑?,雞鳴風雨長?!绷硪粋€是韋佩弦先生,他是我的同事韋葦女士的父親。1946年韋佩弦先生從國立西北大學法商學院經(jīng)濟系畢業(yè)。1977年參加了恢復高考制度后第一年高考的韋葦,又踏著父親的腳印,進入西北大學經(jīng)濟系學習。畢業(yè)時留校任教,此后擔任教授兼經(jīng)濟系主任。此番我們又意外地知悉了丁震學長的有關(guān)情況,這無疑是校史校友研究當中的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但愿將來還會有更多的細節(jié)被發(fā)掘被印證。
睹物思人,紙短情長。值此,我們深切緬懷丁震學長,正是他對母校畢業(yè)證書視若珍寶般的收藏與呵護,才使其歷經(jīng)78年磨難之后能夠重現(xiàn)天日,并以此為后學們樹立了永世銘記母校培育之恩的楷模。我們真誠禮敬丁帆教授,正是他的慷慨捐贈使得這張“文物”級別的國立西北大學畢業(yè)證書,在78年后回歸母校,成為校史館的重要收藏,校史展的珍貴實物。我們衷心感謝《美文》雜志與《收獲》公眾號,是它們刊登和傳播了《父親最后的眼淚》一文,從而使我們有機會知曉這個真實的故事,看到這張珍貴的畢業(yè)證書,并最終釀成了一段感人心脾的佳話。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