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人一上場,林秀就知道她是來砸場子的。
我來!女人把手一揚,袖子輕輕往上一捋,往泡茶位置上一坐,儼然成了友茗茶業(yè)的店主。她像是拿發(fā)酵度極好的面團蒸出來的,白出了水平也胖出了天際。主人位上頓時滿滿當當,一片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熱鬧繁榮景象。女人三四十歲,著一件寬松的灰色棉麻連衣裙,外搭一件七分袖刺繡長開衫。開衫上有細長的綠葉,有粉紅色的花骨朵,還有細碎的小黃花。兩只手腕上更是花紅柳綠,像是裝下了整個春天,墨綠的平安鐲,黃中帶點綠意的黃翡圓條、象牙白的硨磲手串、湖水藍的綠松手串,還有玫紅艷麗、一繞就是三四圈的南紅手串,金閃閃的黃金手鏈……擠擠挨挨。兩個無名指上各戴了一個滿綠鑲鉆的大蛋面戒指,脖子上一個極大的滿綠觀音翡翠,那種水好到幾乎要起熒光。林秀看一眼自己脖子上那塊小小的無色翡翠,默默地把它藏進了領子里。眼前的女人明明戴得一堆繁復,一堆累贅,放誰身上都是擁堵,但林秀無法否認,那女人壓得住它們,那些物件在她身上服帖得很,讓你挑不出半點不是來。
女人說的是閩南話,卻帶著廣東腔,跟她的人一樣,顯得特別跳脫——她大概率是廣東人,在安溪生活久了。她一字排開七個白瓷碗,往碗里各放進一把用來舀茶湯的白瓷匙,再對應擺上七個白瓷蓋甌,甌蓋隨手一掀一放,燒開的大水壺輕松一提一沖,燙杯的動作有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行家——有架勢的大行家。架勢這東西很奇怪,脫離舞臺,有人依然會把它裝出來、擺出來、做出來,但只要生活中的動作一起,就像是這扎一個那扎一個不起眼的小洞,它便悄無聲息地四處逃逸;有人只是給它一個路徑讓它直接顯現(xiàn)出來,它卻自我運轉形成一個氣流,把周邊的人往里吸;再搭配上平實的話語和動作,這個無形的氣流便又增加了三分勁道——這就成了強大的氣場。
自帶這個大氣場的一個女人,居然沒人認識她。林秀心頭一緊,望向父親林瀾。父親一直是茶店的壓艙石,有他在,就都穩(wěn)穩(wěn)的,再大的風再大的浪也不怕。他一如往常地遞一圈煙過去,再挨個兒給接了煙的客人80a025e010fc68d33102da0570674f957623a27ef1a7e79679d7c84b98f9215a遞打火機。他從來就是這樣——即便是二十年前有人差點對他動刀子,他也沒有亂過陣腳。
那一年,林秀只有十來歲,林家還在鎮(zhèn)上開個小茶鋪,除了自家茶園里做的一點茶,更多是左手進來右手出去的茶葉批發(fā)。秋茶上市的一天,有個醉酒的茶師到店里鬧事,說是因為父親林瀾的緣故,讓他一斤茶葉少賺了幾百元,一大批次的茶葉少了幾萬元的收入。茶師借著酒勁操起桌上的一把刀直指他的胸口說,還說我們是什么表親,你為什么害我?我跟你有仇嗎?你得了廣東茶商什么好處,讓我白白損失了好幾萬元?你憑什么說我的茶就值二百多元?
如果讓我再說一遍,我還是會這么說。說實在話,就我個人認為,你那泡茶其實做得也還不錯,但當下市場流行發(fā)酵度輕一點的白水觀音,這種發(fā)酵度中等的茶,目前在市面上賣不出好價錢,賣不動也有可能。如果不是我跟廣東茶商保證這泡茶將來的增值空間,他還不一定買呢!人家說不定還以為我是在幫我的表親拉生意呢!林瀾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掏出口袋里的紅塔山,敲了敲盒底,讓兩三根香煙露出頭,遞向茶師,說,我問你,你做茶是要做一輩子,還是做一陣子?想要做一輩子,那就不要做這種一錘子買賣。見茶師不為所動,他又湊近小聲說,咱們村里鄉(xiāng)里,只有你能制出好茶?既然不是,憑什么人家回頭再到你這里?你是不是應該讓人家覺得物有所值,甚至是物超所值?
茶師收了刀子,接了林瀾的煙。林秀一直覺得,當年那根煙像是刀的鞘,穩(wěn)穩(wěn)地套住了那帶著寒光的利刃。此刻,它再次發(fā)揮了作用。林秀沒有抽煙,但空氣中彌漫起的煙草味同樣安撫了她。林瀾正要為自己點上煙,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再次掏出煙,隔著茶桌遞向女人說,不好意思,你……抽嗎?女人擺了擺手,一臉的膠原蛋白被嘴角一拉,脹得更滿了。
那……開始吧!林瀾比了個手勢,女人把桌面上的七泡茶聚攏到自己面前,眾人非常默契地背過身去,林瀾拉上另外一個煙客往外走。除了客人們自帶的六泡茶,林秀今晚出手應戰(zhàn)的是她的撒手锏。秋茶上市,店里的斗茶會已經(jīng)連續(xù)賽了五個晚上,越到后頭越是高手對決的時候。“林秀”連下四晚,已經(jīng)完成了熱身的使命,該是“隱芳”粉墨登場的時候了。
隨著女人一聲“可以了”,眾人轉身入座,林瀾掐了煙進屋。他站在位置上,眼睛像掃描儀迅速掃視一遍。謎面已經(jīng)擺在七個蓋甌里,同樣是緊結、烏青、油潤的茶顆粒,有些烏青深一點,有些烏青淺一點,有些烏青微微帶點黃。
大家都不聞一下干茶香?見林瀾坐下,女人問。明明她的話頭從這一圈人的最左側出發(fā),話尾落在了最右側,目光也完整地走了一圈,可所有人都聽出來了,她問的是他。她的話就像是熟透的榴蓮外皮上的細刺,有幾分軟下來的意思,卻又分明扎人。林秀不高興了,手一擺說,你沖你的水吧,我爸看一眼就夠了。她不容許有人挑釁她父親的權威。這么多年,作為資深茶王的父親負責收茶、拼配,她負責引四方客賣四方茶。父親的水準擺在那兒,他的茶一貫都是無冕之王,也是風向標,各個鄉(xiāng)鎮(zhèn)茶王賽開賽前,但凡想去沖金奪冠的茶都會提前來跟他的“林秀”和“隱芳”過過手,有個八九不離十的感覺才敢往賽場里送。茶王賽后,各級賽事的金獎茶也會匯聚到她店里,再來個民間狀元總決賽。每年春秋兩個茶季,店里天天都有茶王賽。
是啊,林師出手哪里還需要聞干茶?這幾泡茶林師肯定都喝過,等一會兒聞個蓋香肯定就知道丁是丁卯是卯了。沖吧沖吧,我們都等不及了。有幾個人附和了林秀。女人多少有些勉強地提壺沖水,卻不知道,勉強只是表面的開場戲,真正水壺一提起,那東西就跟著醒茶的第一沖水沖進了蓋甌里,從一數(shù)到七。她把甌蓋一一蓋過去,而后雙手左右開弓各自捏住一個蓋甌,同時一個高高提起,一個傾倒下去,像是花開雙蒂,又像是雙龍吐水,準確地落進各自配套的茶碗里。林秀看呆了。她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可以如此優(yōu)雅而輕松地駕馭雙手開泡這個難題,泡茶儼然成了女人一個人的獨角戲。茶桌成了她的舞臺,她高高在上,她俯視著你,她保持著跟你的遠距離。那微微蹺起的蘭花指,那一氣呵成的懸壺高沖,那老道輕巧的刮沫、沖沫,尤其是沖泡過程中的那種自在,無不盡顯一個老茶客的氣息。
其他人關注的不是這些。有人按下了計時器,計算著掀蓋和出水的時間。有人努力捕捉空氣中的香氣,有人猜測著輸贏結局。好不容易三十秒到了,可以掀蓋了。林瀾從一到七一溜聞了過去,又在3號茶和6號茶上反復聞了一遍。他開了局之后,眾人跟上,有人從一聞到七,有人從七聞到一。
這個3號是大皇口!夠香夠霸氣!有人說。
這個6號也是大皇口,但氣勢上好像弱了一點。有人說。
這個1號一定是你的!有人說。
不,不,這個1號應該是他的。有人說。
這泡會不會是林師的“隱芳”?!有人問向林瀾。他眉頭一蹙,不說話。就像樓上小提琴老師新帶的學生,沒有找到音準,拉出的曲子總讓人聽不出調子,所有人都停在那里。林秀趕緊招呼女人說,時間差不多了,可以出水了。
女人微微一笑,很快就把七碗茶水倒上了。每個人自取一個茶杯、一把小湯匙,一碗接一碗舀過去品起來。林瀾顯然又被3號茶和6號茶給難住了,一圈下來后,又在那兩碗茶水里各自多舀了一湯匙試喝。不給眾人發(fā)問的機會,林秀又發(fā)話了,來吧,第二沖開始吧。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直到第三沖出水,林瀾還是保持沉默,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有人說3號茶略勝一籌,有人說6號茶湯水更細軟,有人說3號茶應該是林師的,有人說6號茶才是林師的。眾人望向林瀾。他咂了幾下口中的茶,又舀了一湯匙3號茶,連嘬了幾小口,然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堅定地說,這個3號和6號應該是同一泡茶,它們只是拌堆的時候沒有拌均勻!另外,這里面沒有我的茶!
哇!一片嘩然。所有目光爭著搶著往女人的身上砸過去。這怎么可能?這七泡茶里絕對有林師的茶。絕對有,一定有,必須有!女人非常鎮(zhèn)靜地在“有”字上一遍遍地強調,又非常不屑地拉開抽屜,把一個個茶葉小包裝亮出來說,來,你們自己看啊,這3號對的是不是林師的“隱芳”?6號對的可是我的茶呢,怎么會是同一泡茶?末了,又說了一句,看來,這傳說中的大茶師也不過如此嘛!
不對,3號確實跟我的茶有點像,但不是,它絕不是我的茶。林瀾說。
會不會是你剛才放錯了?林秀問女人,言語中有了退讓的意味。
這一個對一個,怎么可能會錯?女人反問。她堅決得像一匹烈馬。
放錯也很正常啊。林秀又退讓了一步。
不,不是放錯的問題,而是這里頭根本就沒有“隱芳”。林瀾頓了一下,說,如果確定有,除非……正當大家期待地等著他往下說,他看了女人一眼,卻又不說了。
除非什么?林秀也問。
沒什么。林瀾背著手往里走。林秀會了意,招呼眾人說,今晚茶會就到這里了!她的心里一陣竊喜:看破不說破嘛,父親總算也學會了。這兩年,上了歲數(shù)的他還屢次因為說破而受傷。前年的鐵觀音民間荒野茶王賽上,眼看幾位評委糾結15號茶和87號茶哪泡茶為冠軍,他非常確定地說,15號茶的荒野氣不是100%純正的,一定摻雜了施過肥料的茶青,不信的話,可以拿茶葉去進行檢測。一測,果然氮超標。這一測是一去十萬里,15號茶直接被踢出局,連優(yōu)秀獎都沒有了。后來才知道,這丟了冠軍的15號茶茶主居然是農業(yè)農村局局長的小舅子。去年,一個朋友的朋友拿來一泡茶請他鑒定并估價,一開始他也不想估,未料對方連著安慰自己說,這估的價也不一定準。他一聽就不高興了,說,你這個茶葉成本頂多一斤兩三百元,如果店家是小品牌,賣你五六百元一斤差不多了,如果是大品牌,賣你個兩千元都很正常。林秀埋怨他說,也不先了解一下是誰家賣的茶,就這么大嘴巴。第二天商家就找上門來了,居然還是同一條茶街上的。原來,買茶的和賣茶的是親戚,賣茶的一斤要四百五十元才賣,買茶的七拐八拐找到了林瀾后,便重新回去要求店家按三百五十元一斤賣。賣家說,我毛茶進價是兩三百元沒錯,可揀梗去掉三四成,成本一斤都要四百元,我怎么可能倒貼五十元賣給你?買茶的人就把林瀾端出來,直接把他給賣了。賣家說,誰不知道你林師人脈廣水平高,可以低價要到好茶,可你也要給我們這些小輩留一條活路??!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到跟你一樣的價錢的呀。林瀾這才意識到好心辦了個壞事,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大家一個個起身,女人有些不情愿地站起,像是擔心那個姹紫嫣紅的春天會被椅子鉤破了,她起得非常慢,走在一群人的最后。走出店門外沒幾步,她又折身進來,直奔著林秀去,說,來,加一下微信吧!才說著,手機已經(jīng)遞到林秀眼前。由不得任何推托,林秀只能加了。待她出了門,林秀生氣地說,明明是她要加我微信,卻要我掃她,什么人呀!繃著一身的力氣,我不喜歡!
人家也不在乎你喜歡不喜歡!林瀾笑著說。他站著把桌上的茶杯一個個收進旁邊的白瓷盤,往兩個蓋甌里加了水,又往燒水的壺里續(xù)上水,這才抬頭。眼見女人的背影拐過屋角,他緩緩地在主泡的位置上坐下,說,這個女人,帶皇口……
皇口?你說這個女人帶皇口?林秀有點沒聽明白。她已經(jīng)全然忘記她剛才最想知道的是父親那個“除非”后面的內容。在閩南話里,“皇”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實實在在感受得到的東西。它是一股氣,一股流動的氣,一股更多時候與雄性密切相關的氣。閩南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示程度深的時候經(jīng)常會帶上“皇”字,加上“皇”字的詞語往往有一種特別的意味和力量。男人表示自己很生氣會說自己“火皇要發(fā)”,覺得一個男人氣場很強會說他“皇氣很大”,認為一個男人擺官架子會說他“很有皇勢”,形容一泡鐵觀音的茶香中帶有一股很飽滿的、令人很舒心的甜酸會說它有“酸皇氣”,或者說它“帶皇口酸”“帶皇口”。
一個女人帶皇口,這是林秀第一次聽說,正想細問,見父親開始燒水,又把3號茶和6號茶的蓋甌單獨取出往前擺在一起,她知道今晚父親勢必要跟那兩泡茶較一會兒勁了,趕緊端了滿滿一盤茶杯去洗。林瀾掀開蓋子分別聞了幾下,然后正面看側面看,又各自捏起幾片茶葉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搓開在手心再比較。還不夠,他又蓋上甌蓋來了一個漂亮的倒扣,而后輕輕提起甌身,只見那些微微展開的葉片緊緊地團在一起,穩(wěn)穩(wěn)地立在甌蓋上。他小心地舉起甌蓋,又是聞,又是看,研究完這個甌蓋上的茶,又研究起那個甌蓋上的茶。好了,這下他放心了,他非常滿意地把甌蓋上的茶葉重新扣回蓋甌里。
林秀端著洗好的一盤茶杯走出來,剛喊了一聲“爸”,納悶的問題還沒拋出,卻見剛剛走出去的那幾個人竟然又回來了,后面還跟進來更多人。走在最前頭的正是那個帶皇口的女人!女人雖然面帶笑容,卻擋不住一身上下的凜凜威風和騰騰殺氣。她儼然是部隊的總司令,大有指揮千軍萬馬馳騁沙場的氣勢。父女倆對視了一下——來者看來非常不善!
女人不請自坐,坐在與林瀾正對面的位置。這時,水正好燒開了,林瀾招呼其他人入座,往兩個蓋甌里沖了水。林秀放下裝茶杯的白瓷盤,問向女人,你?有事?
我想買你們的“隱芳”,有多少買多少。女人說的話突突的、燙燙的,像對面升騰的水蒸氣那么沖。
不好意思,這個茶我們不賣。林秀抓了把方凳往父親的身旁一坐,說道。
你們開茶店不就是賣茶,為什么不賣?女人的身子猛地往茶桌前一傾,帶出一股逼迫感。
奇了怪了!不賣就是不賣,哪里還需要什么理由?林秀把球踢了回去說,就像你要買茶就是要買茶,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女人說不過林秀,便轉而對林瀾說,林師,可以嗎?“隱芳”我全要了!你出個價!一斤多少?兩萬?三萬?五萬?八萬?只要你敢出,我就敢買!
哇!現(xiàn)場一片驚嘆聲。八萬?林師,可以賣啊!有人在慫恿,有人開始在計算,五八四十、六八四十八……
十萬都不賣!林秀幾乎要炸了,說,你開什么玩笑,你知不知道規(guī)矩?。慷冀o了你,我們自己不開店了?!況且,你自己的茶也不錯??!她轉而對父親說,是不是啊,爸?
林瀾不接話,只是往白瓷盤里沖了水燙了杯,而后開始提蓋聞香,兩三個來回后倒出茶水,徑自品了起來。他在這個茶碗里舀兩勺,又在那個茶碗里舀一勺,偌大的房間里只有茶水在他唇齒間發(fā)出的“咻咻咻”的聲響。他示意大家各自取杯,各自舀茶。女人象征性地舀了兩下,應付地喝了兩口。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茶里。她盯著林瀾急迫地問,可以嗎,林師?十萬,十萬一斤,我全包了!
哇!哇!全場尖叫連著尖叫,一片喧嘩。林瀾終于放下杯子抬起頭。他環(huán)視一圈,說,我聲明一下,剛才是我說錯了,七泡茶里確實有我的茶。
你們看,我HSY/nEQ3OfpfRROJ+tjsOw==沒說錯吧,我沒說錯吧,這里面本來就有“隱芳”嘛!女人一聽,雙手一拍,眉眼里閃現(xiàn)出一種得意的光芒,她的雙手在空中舞蹈,身體成了鐘擺,時而轉向左,時而轉向右,像是要跟所有人一一求證,說,你們看,林師也有出錯的時候哈!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是不是,是不是?
沒人呼應女人。燒紅的鐵丟進了冷水里,“嗞”的一聲,一陣白煙后,只剩平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趕集一般地往林瀾臉上聚攏,它們擁擠著、推搡著。林瀾像是什么都沒看到,悠閑地點起一根煙抽了起來。這下,林秀也被整迷糊了,她的目光剛跟著過去,林瀾的問題便跟著他的煙圈一起悠悠往外吐出來了,我想知道,我的茶為什么不是在一個蓋甌里?煙圈后面,他的目光篤定、剛毅,先是直逼帶皇口的女人,而后又轉向其他人,語調深沉地問,你們不覺得這兩泡茶像得太不正常嗎?有人猜測女人去哪里找到了“隱芳”的兄弟茶,有人猜測女人把“隱芳”分在了幾個蓋甌里,還有人猜測女人把“隱芳”和另一泡茶混在了一起……
哎呀,知道知道!女人有些不耐煩。她的右手在空中頻繁地擺動,像是在掃射,更像是在驅趕什么。她說,不用管它們怎么像,反正這里面有你林師的茶就對了嘛!她試圖岔開一條路,轉而對林秀說,說吧,有幾斤全部拿出來吧!誰會跟錢過不去呢?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都是做茶的,一斤茶多少成本大家都知道,你們沒地方再去找我這樣的優(yōu)質客戶了!皇氣在女人的身上堆積,它在張揚,它甚至變成一種漠視與輕蔑。
為什么我們的茶不在一個蓋甌里?林秀重復著父親的問題,厲聲道,為什么它們像得那么不正常了?你說!
它們?不正常?女人像是猛地意識到林瀾說的是什么,趕緊回過神來說,它們都有皇口酸,一個大皇口,一個小一點的大皇口。剛才大家不是都這么說嗎?
既然你自己的茶也有大皇口,那你何苦要花那么多錢買我們的茶?林秀很是不解。
我和你們的大皇口比較不一樣啦,它……女人的盛氣弱了三分下來,卸掉一部分鎧甲的她把自己裝進了溫和里,開始講自己的故事。她講她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的茶很好很完美,直到這次喝到了林師的“隱芳”,才知道父親講的鐵觀音傳統(tǒng)的大皇口是個什么味道,也才知道了自家茶的短板。她講她的父親也是安溪人,一輩子愛鐵觀音,卻也因為鐵觀音栽了大跟頭,除夕夜被債主逼得吃藥自殺,被救起來后,十幾二十年基本不碰鐵觀音,轉做普洱茶。她講她自己跟著丈夫經(jīng)營玉石店二十年,兩年前硬是被父親喊回來做茶葉生意。父親已經(jīng)臥病在床,他一直念叨著的只有二十年前喝過的大皇口。她講她想帶點“隱芳”孝敬老父親,她相信這久違的大皇口可以治病,可以安撫老父親的心。
女人講得那么感人,林秀差點就信了,或者說,有那么兩三秒的時間,她真是信了。但兩三秒后,她重新回到不可能這么簡單的現(xiàn)實中,重新審視這個帶皇口的女人。同樣是女人的獨角戲,上半場的表演沒有多少言語,更多的是表情和動作,這讓女人看起來有一種城市鐵軌的堅硬感。下半場的表演更多的是言語,女人像是切換到了另一條路徑,有了一種山路的蜿蜒感,或者是水路的曲線,看起來便有了幾分柔軟。剛剛還殺氣騰騰的皇口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見了,像是她的身體里有一個看不見的容器,她暫時把它們收進了那里。她半土半白的閩南話里暗藏玄機。除了廣東一帶的腔調,她說的閩南話多少還帶點北線鄉(xiāng)鎮(zhèn)的口音,每個詞都用力發(fā)著重音,而且詞語的尾音總會急速往下掉。安溪按距離城區(qū)的遠近分內安溪和外安溪,又按地理方位分為北線和南線。內安溪的鄉(xiāng)鎮(zhèn)才產(chǎn)茶,南線鄉(xiāng)鎮(zhèn)的茶葉以茶湯色深醇厚見長,北線鄉(xiāng)鎮(zhèn)的茶葉以白水茶湯見長。一兩公里的茶街上有幾百家區(qū)域的不同的茶店,因為主要收購茶葉而各有特色,店家的口音也跟他們收購的茶葉一樣南腔北調。
林家的店開在茶街上有十多年了,林秀五年前全面接管經(jīng)營大權,父親負責茶葉的收購和拼配,店里的主要用茶是南線鄉(xiāng)鎮(zhèn)的傳統(tǒng)重發(fā)酵烏龍茶。這幾年,父女倆分工合作,聯(lián)手干成了好幾件大事。三年前,一家上市公司的五百份單價一千元的中秋節(jié)茶禮找他們定制;兩年前,他們在省城開了第一家分店;去年,他們成了國內一個大品牌茶飲品企業(yè)的烏龍茶供應商。仔細回想,這幾年與北線鄉(xiāng)鎮(zhèn)的茶農茶商少有生意往來,更不用說有什么過節(jié),或者什么生意上的矛盾和糾紛了。她到底是誰?她究竟想干什么?
林秀搜腸刮肚,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女人的態(tài)度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的皇口架勢又起來了,叫囂道,你說吧,“隱芳”什么價?不就是錢嘛?!錢不是問題!
那你說,你的茶是哪一泡?林瀾笑笑,指著桌上的兩泡茶,問女人,這一泡,還是那一泡?
女人這才認真地品了品,然后指了指林瀾右手位置的茶說,這個,這個是6號茶。
林瀾搖頭笑笑,連抽了兩口煙,又吐了兩口煙。
我就不信了!這個肯定是我的,是6號茶。女人的皇口一下子又回來了。她把茶倒扣在甌蓋上,這時蓋甌底的數(shù)字顯露了出來,那是一個紅紅的“3”。她還是不肯罷休,把另一個蓋甌里的茶也來了個倒扣,再一看,甌底的數(shù)字分明是“6”。女人并不服氣,她指著林瀾說,一定是剛才我不在,林師把兩泡茶給調了個個兒,對不對?對不對?
你這說的什么話?我爸吃飽了撐著倒過來倒過去?林秀非常生氣,起身準備送客,說,好了,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準備休息了。至于“隱芳”,我不知道你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我可以送你幾泡。買的話,就算了。說著,她進屋拿了五泡“隱芳”出來,走到女人身邊,放到她面前的桌上。
等等!女人朝空中一個揮手,急忙喊停馬上要轉身走的林秀。她把五泡茶推向對面的林瀾,側過身子對林秀說,如果你覺得十萬還不夠,盡可以大膽地說!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了,你出什么價,我都接受!
就你這語氣,感覺你都可以吃下我們整條茶街了!林秀“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怕誰笑話。整條茶街我是吃不下,但就你店里這一斤十萬的幾斤茶,甚至就你這家店我還真吃得下!女人的語氣越收越緊,越變越硬。她騰地站起來,指著林秀說,你開個價,我分分鐘就可以把這小店給收了!
你是誰呀?憑什么你說收就收啊?林秀也急了,一手拍在桌上質問她,我們憑什么要把店賣給你?
憑什么?林師不是所謂全縣最德高望重的老茶師嗎,敢不敢跟我打個賭?。吭趫龅亩伎梢宰鲎C,我們今天就打個茶賭!我們一人出一泡茶,如果你贏了,我真金白銀賠你們二十萬,而且我立馬消失,從此不再踏進你們店。如果我贏了,你們就把店賣給我,從此以后不再做茶生意,不再禍害人!
誰禍害人了?你把話說清楚。林秀的手指直戳戳地戳向女人,身體也緊跟著逼近,兩個女人間的大戰(zhàn)眼看一觸即發(fā)。林瀾左手一抬,像一道命令止住了林秀的繼續(xù)進攻。他掐滅了手上的煙頭,不緊不慢地說,茶葉是用來做,不是用來賭的。
好,那咱們就斗茶。女人把手一揚,挑釁道,敢嗎?林師!斗個有年頭的!
七個蓋甌和七個茶碗全部清掉,重新?lián)Q上兩個蓋甌,與每個蓋甌對應著排出五個茶碗——這是準備五沖茶水決勝負了。一切準備就緒。女人拿出的是一泡二十年的“老鐵”,最簡易的單泡真空包裝,沒有企業(yè)名沒有產(chǎn)品名。林瀾問清了年份,打開靠墻的柜子,從最下方取出一個大罐子,罐子上標注著“2002”。他用手掃一遍圍觀的人群,對女人說,公平起見,你隨便指定一個人來泡。
女人指定的是后面跟進來的一個瘦高個兒,也是張很生的面孔。他問,泡幾克?女人答,七克。眾人剛要轉過身去,林秀突然說,不行,萬一他做手腳呢?公平起見,我們也要指定一個人。眾人都認為有道理,并推舉了隔壁店的店主。女人沒有反對。
房間里異常安靜。只聽見“窸窸窣窣”拆袋解袋的聲音,聽見茶顆?!班А钡氐惯M天平托盤,再“噗”“噗”繼續(xù)加一顆、兩顆進去,然后一下倒進蓋甌里。又聽見罐子被打開的聲音,聽見茶顆粒先密后疏倒在天平托盤上,然后“噗”的一聲后,泡茶的人拍了拍手說,好了。眾人圍過來站在桌前,他們很自覺地給林瀾讓出最居中的位置。林瀾也不客氣,往前一站,俯身拿起兩個蓋甌,一看,再一聞:都是非常漂亮的鐵銹色,都是大小非常均勻的茶顆粒,都是非常清新純粹的陳年香。蓋甌放到一半,林瀾有點遲疑,又拿起來聞了一遍。他一臉嚴肅也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在魯班門前弄大斧,索性就都保持沉默。有那么一小段時間,大家只是靜靜地看和聽,只有水流出壺入甌的聲音,只有甌蓋與甌身輕輕相碰的聲音,只有水流出甌入碗的聲音,只有湯匙與茶碗相碰的聲音……當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氤氳在屋內,先是什么東西凝固了,什么東西緩下來了,緊接著又是什么東西迅速炸開了。
哇!哇!有人閉上眼睛猛吸幾口,不住地夸贊道,是非常好的老鐵香!
太棒了!肯定都是極品老鐵!好得不行!有人說。
先后提過兩個甌蓋,聞過兩泡茶香,林瀾的表情凝住了。他在兩個蓋甌間反復提蓋,反復嗅聞。眾人一聞,香氣確實有點類似,難怪林師會不好拿捏。茶湯一出,幾乎同樣濃淡明亮的琥珀色?,F(xiàn)在,就看湯水的口感了。林瀾舀兩勺左碗茶湯入口,倒還平靜,右碗茶湯一入口,他的手顫了一下,再一入喉,他的眼眶已經(jīng)是濕的了。他顫著聲音問女人,你,你這是王運來的茶?
王運來?林秀怔了一下,急急問父親,是很久很久以前欠你錢沒還的那個王運來?林瀾不置可否。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時,鐵觀音正風靡全國,林家還在老家街上的茶鋪收茶賣茶,每年春秋兩季到茶鋪來收茶的茶商里就有王運來。那年秋茶上市,王運來從廣東回到安溪收茶。有一天,他到茶鋪來,放茶假的林秀也在茶鋪里幫忙。他請林瀾去一個制茶能手家?guī)退殃P一泡好茶,約定按照購買總金額支付10%的手續(xù)費,好奇的林秀也跟去看熱鬧。才到茶農家,茶葉剛剛完成第一次包揉和第一次烘焙,來自廣東、東北、北京的幾個茶商直接就開價搶購了。有人出價五百元,有人出價六百元,有人出價八百元,茶商們一個個摩拳擦掌,圍觀的人也跟著熱血沸騰。王運來正想出價八百五十元,林瀾攔住了他。
你們這是在干什么?在競拍嗎?林瀾一邊喊停了茶商的叫價,一邊又給茶農上起了思想課。他說,怎么可以把茶葉的買賣當成賭博?茶葉賣什么樣的價錢,關鍵還是要看這泡茶葉本身值不值這個價。等它制作完成,它是好茶就該值好茶的價,它是一般的茶就該值一般茶的價。現(xiàn)在工序還沒全部完成,這泡茶的最終質量還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你們這樣叫價對制茶和買茶的人都不公平,對這泡茶本身也不夠尊重。三兩句冷話讓現(xiàn)場的人回歸清醒。幾個小時后,成品茶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茶商們紛紛選擇放棄,王運來猶豫不決。林瀾說,論當下,這泡茶可能賣不出好價錢,但若論十年后,這泡茶的價值不可估量。王運來聽了他的建議,以每斤二百六十元買下那一天總共兩擔左右的茶葉。結賬的時候,林瀾還幫忙墊付了五千元。那以后,王運來像是消失了,再沒跟林瀾聯(lián)系過。
女人也跟林秀一樣怔住了。她還沒回答,旁邊的人已經(jīng)先雀躍起來。有人驚呼說,天啊,連誰的茶都喝得出來嗎?!有人認識當年的王運來,卻也表示懷疑道,不可能吧,二十年了還能喝得出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爭先恐后地舀起茶湯又是咂又是啜。有人說左邊蓋甌的茶好,更飽滿更純粹,有人說右邊蓋甌的茶好,更細膩更綿軟。女人這才反應過來,幾乎和林秀同時舀了這一碗茶湯,又舀了那一碗茶湯。兩口入喉,女人幾乎合不上嘴了,她又來回多喝了兩次。林秀直接問林瀾,這茶怎么那么像?她剛說完,眾人又各說各好,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依據(jù)。林瀾努力平復了自己的情緒,緩緩地說,如果我沒有判斷錯,這應該就是二十年前的同一泡茶,只不過儲存在不一樣的環(huán)境里,所以造成了細微的差別。他的目光猶豫地看向女人,女人迎著他的目光,回應道,我是找王運來買的茶沒錯!你的呢?這難道真是同一泡茶?這怎么可能,你怎么會有王運來二十年前買的茶?聽他——孩子說,那一批茶葉他全部買走了呀!
那批茶葉王運來全買走了沒錯。當年我沒收他的手續(xù)費,只要了他十斤茶葉。我知道這茶多放幾年會更好,但我真是想不到它會好到這種程度。幾分小小的驕傲從林瀾的口中流出,爬上了他的臉、他的眼。他說,這泡老鐵到目前為止真是戰(zhàn)無不勝!
虧您這大茶師還能記得王運來的好!他的茶讓您戰(zhàn)無不勝,可您知道您把王運來禍害成什么樣了嗎?我今天就是替王運來打抱不平來的,我必須替他討個說法!女人像是一只手扣住了機槍的扳機,“突突突”地沖著林瀾一番快速掃射。
真的是王運來的?!王運來怎么啦?他還好嗎?他現(xiàn)在在哪里?被掃射的林瀾沒有躲,撿起地上的子彈殼一顆顆地遞還回去。
在哪里?在天上看著你呢!女人說話的音調突然高了起來。她講起當年王運來聽信了林瀾的話,說是那一年的茶葉是十年來最好的,借了高利貸買了很多安溪茶,運回廣東后,倉庫里幾乎都堆滿了。一開始,每天都有很多人來看茶,卻只是看。后來,有人試著出價,一斤一百多元,兩百多元買的茶葉居然有人敢出價幾十元錢,而且,一個比一個出價低,一周比一周報價低。再后來,連看茶的人都沒有了。臨近春節(jié),債主每天都到家里“上班”,各種威脅各種恐嚇。除夕前一夜,王運來找來一輛大貨車,連夜把家和倉庫都搬到廣東一個親戚辦的工廠里。春節(jié)后,情況還沒有好轉,兩個正在上高中的孩子也不敢去學校,只能辦了休學。到了第二年四月,眼看春茶收購馬上開始,價格還是上不來,沒辦法,他只能低價賣掉八擔,剩下最后兩擔死活不肯賣。收到茶款后,他跟親戚轉去買了其他茶,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兩個跟著他收茶賣茶的孩子散了半年的心卻再收不回來了,先后退了學。所有人都說他是被人騙了,他不信。他每年都會拿那茶出來泡,越泡感覺越差,泡到第四年,他徹底絕望了。從那以后,那茶就被扔在倉庫里沒人理會了。后來倉庫里又進了其他各種茶,大家慢慢就淡忘了這個事。幾年前,王運來得了老年癡呆癥,更不記事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想起了那些茶,半夜要跑去倉庫看茶,結果迷了路,莫名其妙掉進了湖里,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早就斷了氣。女人說著,情緒越發(fā)激動起來,說,你知道他被撈起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嗎?女人問著話,拼命搖著頭,像是在極力否定著什么,眼淚已經(jīng)擋不住地往下掉。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林瀾一個踉蹌跌坐下來,林秀趕緊跑過去扶住他,她用手勢、用眼神、用嘴巴跟圍觀的人一個個打了招呼,示意大家離開。有人開始往外走,瘦高個兒望向女人。女人看一眼林瀾,急急跟上往外走的人,伸手往他們面前一攔,說,都不能走!今晚你們通通都要在這里當見證人!林秀還想勸大家,林瀾喊住了她。眾人重新入座,他請女人也坐下,女人并不領情,雙手交叉往胸前一抱,側著身子往墻上一靠,就那么斜斜地俯視著林瀾。那目光冷峻得像是一把利刃,輕輕一甩,就足以把一個人死死釘在位置上。
林瀾有些艱難地重新站起,走向女人,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年輕時的張狂付出代價。那年的茶確實是那十年里最好的,甚至可以說,那之后的十年也比不過那一年的好。但是,好的東西沒有遇上懂的人、喜歡的人就顯現(xiàn)不出好。當年的我太自信了,我以為這樣的好茶隨便收,一定是有市場的,我忽略了那幾年市場風向轉變迅速,很多人更喜歡爽口度高一點、發(fā)酵度輕一點的;我以為這種風向頂多吹個三五年,再說了,廣東那邊老茶客多,應該會有更多人喜歡傳統(tǒng)口味,我沒想到,這種潮流居然風靡了十幾年,到這幾年才重新回歸傳統(tǒng)口味,重發(fā)酵的茶才越來越受歡迎。我也忘了,運來手頭也沒有多少錢,根本禁不起一批茶葉在手上壓幾年。資金轉不動,什么都白搭——何況他又經(jīng)常有搏一把的心理……末了,他有些慶幸地說,還好,那次他只買了兩擔。
他何止買了兩擔!女人的背瞬間脫離了墻,很激動地說,不是你跟他說的嗎,這種茶,只要低于兩百元,有多少就可以收多少?那制茶師傅不說是你家什么表親嗎?王運來買了他和他親戚不下十擔那種風格的茶!
我當時——我——這——林瀾吞吐著字句,不知該怎么解釋。緩了一會兒,他轉而說,這種茶,頭一年喝也不錯,中間的三四年味道是最差的。就像人在成長中的叛逆期,那階段正是它各種吐青轉化的重要過程。過了那幾年,五年后,吐青吐完了,轉化也穩(wěn)定了,它就怎么喝怎么好了。講著講著,林瀾問女人,你確定四年后,他沒有再喝過?
沒有。女人面無表情地回答說,越喝越難喝,再喝還有什么意思。
唉——林瀾一聲長嘆道,這么多年,運來一直沒有再跟我聯(lián)系,我就估計那批茶肯定讓他吃了苦頭,但沒想到會這么嚴重。那種茶是正宗的傳統(tǒng)味,是我小時候喝的那種筋骨很重的茶。說實在話,當年沒幾個茶師能做出這種茶來,也沒幾個茶師敢做這種風格的茶。我知道假以時日,這種茶肯定會火,可我完全沒想到,這一等居然要二十年。我自己那年也收了一些,但都賣得很不好。賣不出去也好,現(xiàn)在都成老茶,成了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幾年“老鐵”非常風靡,這種上了二十年又是傳統(tǒng)重發(fā)酵的,優(yōu)勢全面顯現(xiàn)出來了。
是啊,老值錢了!林秀特別驕傲地補了一句。
值多少錢?女人又問。
一斤至少也要五……林秀的心比父親的更直、口比父親的更快,但父親用一個眼神攔住了她。他對女人說,我曾經(jīng)給他打過很多次電話,手機一直沒人接,后來干脆就停機了。我也曾到廣東去找他,知道他搬家了,卻不知道他搬去了哪里。如果當年他再回來找我,說不定我還可以幫得上忙。
幫忙?怎么幫?拿什么幫?女人的話語里極盡嘲諷與挖苦,一句疊著一句釋放著殺傷力。她冷冷地說,你現(xiàn)在讓我收購了便是對他最大的幫忙。
這事跟收購有什么關系?林秀覺得女人簡直是在無理取鬧。
做人都做到這份上了,你們怎么還好意思賣茶?女人連嘲帶諷,每句話都翻著江倒著海,風不大浪卻高。見林瀾不接話,她打開身上的大挎包,取出兩大捆錢說,你對王運來無情,王運來對你不會無義。我這次來就是受王家委托,替他還二十年前你幫他墊付的五千元茶款。剛開頭確實是沒錢還,到云南后,日子一點點好起來,他好面子,想著等再好點多還點。后來,人就傻了,糊涂了……這是二十萬元,算作利息,也算這些茶的溢價吧。
不不,林瀾做了個擋的動作,把錢推回女人面前,說,我絕對不能收這些錢!我絕沒有收這錢的道理!你把這錢給還回去!
女人直勾勾地盯著林瀾,突然問道,王運來有這樣的姿態(tài),你不覺得你應該有所表示嗎?你不覺得你應該把不屬于你的東西還給他嗎?
你……林瀾嚅動著嘴唇,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你說什么呢?你怎么可以血口噴人?林秀怒指女人發(fā)問。什么不屬于我爸的東西?
我說什么你爸知道。女人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后是一陣冷笑。
林瀾有些激動起來,聲音顫抖得厲害。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怎么會去買運來的茶,你一定跟他們家很熟吧?他的孩子呢,現(xiàn)在都在做什么?日子過得好嗎?他們現(xiàn)在住在哪里?
這些就不勞你老人家操心了!你老人家把這錢收了,他就不欠你了。你再把王家的東西還給他,你就不欠他了。
東西我可以還給他,但我需要跟王家的人見面才行!林瀾說得非常平靜。
這——女人突然卡住了。我就是王家的人!我是王運來的女兒!
現(xiàn)場頓時像炸開了鍋,林瀾卻像是一點都不意外。他不再說話,反身上了樓,幾分鐘后又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小木盒子。那個小木盒子林秀從小到大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段日子,她剛放過茶假,王運來幾乎天天來家里。一天晚自修回家,她聽見父親與王運來在客廳吵架。他們應該是在爭執(zhí)什么,父親非常生氣,甚至還說出了“豬腦”這樣的詞。不一會兒,王運來罵罵咧咧地走了。她偷偷湊到父親身邊,卻見他身邊的桌上放著一個打開的小木盒子,盒子里裝著一塊綠色玻璃樣的東西。她忍不住上前就要拿,父親一手就擋住了,說,不能碰!看他一臉嚴厲,她只能斷了念想。再看到它已經(jīng)是五年后了,那一年,也是秋茶上市的季節(jié),她回茶鋪幫忙。父親到廣東轉了幾天回來,一臉的不開心。林秀幫他收拾行李箱里的換洗衣服時,掏出來一個衣服包裹住的小木盒子。她打開一看,是一個掛墜。掛墜是個非常鮮亮的翠綠色的佛像,那佛像嘴角含笑,眼簾低垂,有一種處事不驚,萬里無云的意境。她拿手電筒一照,天啊,完全透明的。她抓著那個掛墜,興奮地跑過去問父親,這個佛公可是翡翠?是玻璃種的嗎?您哪里來的這么好的佛公?是給我的嗎?這個值不少錢呢!
不!這是別人的!林瀾硬邦邦地說著,生硬地把玉墜拿過去,重新裝進盒子里,拿著盒子進了自己的臥室。他的臥室里有一個小小的保險箱。
此刻,林瀾一臉神圣地打開了小木盒,盒子里果然就裝著那尊玉佛。女人拿起玉佛左看右看,眼里滿是挑剔,滿是狐疑。她甚至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上照下照,而后又從自己脖子上解下那個滿綠觀音。當兩個玉器同時擺在她又白又嫩的左手手心上,林秀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們簡直渾然一體。一樣翠綠,一樣剔透,一樣起熒光——玉觀音多了幾分溫潤的感覺。女人緊緊地握住左拳,貼著自己的胸口,沖著林瀾丟出一句,說吧!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寫滿了主人的傲慢和不屑,像是一個接受投降的君王等著對方提出什么不合理的條件。
要說什么?這東西放在我手上這么多年,我都擔心把它弄壞了,或者弄丟了。林瀾哈哈一笑,說,好了,好了,今天總算可以讓它物歸原主了。
沒了?你就沒有其他什么想說的?
沒了。
這東西就這么給我了?
對。
你就那么相信我是王運來的女兒?
所有的信息都對得上,沒什么好懷疑的,而且……林瀾指了指自己的臉,說,有些東西不用多說,都寫在臉上呢!
總算是落幕了,演戲的人卸妝去了,看戲的人也紛紛散了。等最后一個客人出了店門,快憋壞了的林秀終于可以開口說話了。她迫不及待地問,就這樣白白給她了?王運來欠的兩萬五千元也不要了?
那些錢這十斤茶早就掙回來了。林瀾指著蓋甌里的老鐵說。
為什么不告訴她,你只是讓他爸買了那兩百斤,另外那八百斤你根本不知情,也不是找咱們家什么親戚買的,是他跟人在賭桌上賭回來的?你不是一直說他有賭徒心理嗎,他肯定就想一次性博一博,博對了就賺大了。你一直告訴他,做茶就是做茶,心里要先想茶再想錢,不要一門心思往錢里鉆。他不聽你的才會這樣。
人都走了,還是讓他留一點好印象給孩子們吧,說那些干什么,難道還讓人家真的感激你?怎么感激你,真的要接受人家的二十萬元?她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一切都過去了。
可你對他家有功?。∵@茶不要說賣一斤一萬元,就是賣個五千元,一百萬元就已經(jīng)擺在那里了。
可我讓他們家的幸福遲來了二十年,我何功之有啊?林瀾反問道,當年,我如果不讓他買下那兩百斤,他就不會有后頭去動那八百斤的心思?;蛘哒f,如果我后來不再借給他那兩萬多元,他也不可能再去買別人要轉手的茶葉。當年我就告訴他,這可能就是別人做的一個局,專門把他當豬宰的,可他就是不信。現(xiàn)在看來,肯定就是了,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巧的事?正好他那天帶了一塊祖?zhèn)饔駢嬙谏砩?,人家正好就約他上牌桌,正好人家就輸了,要拿茶抵債,正好他就想買茶,而贏錢的正好就看中他手上的玉墜?哪那么多剛好,上了賭桌,還有什么朋友可論的??晌乙唤杞o他,他可能就把玉墜給當出去了……
正說著話,林秀的手機響了,有人讓她到門口收貨。很快,兩大箱茶葉被搬進了店里,箱子上標注著“2002 王”的字眼,起碼有一百斤。父女倆相互一問,誰都沒有訂這樣一批貨。她又問送貨的人,送貨的也說他不知道。正在犯難,那個女人的微信來信息了,只有短短的一句話:我爸說得對,世間還真的有誠實正直的人在,一直有。林秀把手機遞給父親,輕輕地說,是剛才那個女人。她指著那兩箱茶,問道,難道會是她?難道是那泡茶?不可能吧?!
林瀾沉默了。林秀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她問,第一輪斗茶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你一會兒說沒有我們的茶,一會兒又說有?
她應該是把我們的茶和她的茶拌在一起了,所以3號和6號蓋甌里的茶才會那么像。
天啊!林秀驚叫一聲,又無奈搖頭道,這個女人,還真是帶皇口啊,帶大皇口的!
原刊責編 林東涵
【作者簡介】林筱聆,女,1975年生于福建安溪,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香見》《茶王》《心弈》《女鎮(zhèn)長》及中短篇小說集《佛跳墻》《秘密》等。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啄木鳥》《作品》《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