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高校兼具行政機構和學術機構的雙重屬性,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兼具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的性質,來源于國家立法授權和高校學術自治。權力的性質和來源影響其實施效果,當前的司法裁決和高校實踐暴露出當前我國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中存在的問題?;诖?,文章通過梳理高校的性質,分析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性質和來源,為解決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中的問題提供一定的理論依據(jù)。
關鍵詞:學士學位;學位授予標準;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學術自治
中圖分類號:G643;D92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3-7164(2024)25-0052-04
自指導案例38號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fā)畢業(yè)證、學位證案以來,因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引發(fā)的糾紛逐漸增多。實踐中不少高校自定的學士學位授予標準超越有關法律規(guī)定,而有關法律規(guī)定并未言明高校自定學士學位授予標準權力的性質、內容和界限。法院一方面以高校擁有學術自治權力對其自定的學士學位授予標準的正當性予以確認,即將標準制定權定性為學術權力;另一方面又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暫行實施辦法》25條(下文簡稱“《實施辦法》25條”)承認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為國家立法授權,即認同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性質為行政權力。權力通過管理者的強制手段運行,能非對稱地影響被管理者的行動和決策并且使其按照管理者的意志、利益和價值觀行事。權力需要具備正當性和合法性才能充分發(fā)揮管理效果,高校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來源正當性直接影響其學位授予管理的效果。高校自身兼具行政機構和學術機構的性質以及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作為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的屬性,決定了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來源于國家立法授權和高校學術自治。
基于上述,應在實現(xiàn)大學自治和尊重學術自由的原則下,充分發(fā)揮國家立法授權和高校學術自治的優(yōu)勢和功能。
一、高校性質:行政機構和學術機構
辨明高校的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性質和來源,首先須明確高校的法律性質和定位。我國高等院校包括由各級政府及公共組織利用公共財政性教育經費舉辦的公立高校和由企業(yè)事業(yè)組織、社會團體及其他社會組織和公民個人利用非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舉辦的民辦高校。根據(jù)《實施辦法》第25條的規(guī)定,有權制定學位授予工作細則的是學位授予單位,而學士學位授予單位指的是由國務院授權的高等學校。[1]根據(jù)國務院公布的學士學位授予單位名單來看,區(qū)分公辦和民辦高校的意義不大,可以將國務院授權的公辦高校和民辦高校視為統(tǒng)一整體進行討論。高校兼具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其自然屬性要求學術上的絕對自治,教學和科研一切都是純學術的;其社會屬性又要求學術符合社會的要求和期許,進而要求行政組織對高校進行一定的指導。這就決定了高校不可避免地帶有行政機構和學術機構的雙重性質。
實際上,我國高校與法國的國立學校有功能和特征相似的地方,因而可借助法國的公務法人理論對其法律性質和定位進行理解。公務法人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是獨立行使權利和擔負義務的行政主體,是“經營管理特定公用事業(yè)為宗旨的”公法法人,一定程度上避免行政官僚主義侵襲文化精神自由。1968年《高等教育方針法與大學的自治》和1984年《高等教育法》規(guī)定了法國的高等院校屬于科學、文化與職務性質的公立公益機構,高校與其他公立公益機構的不同之處在于:第一,高校自行制定規(guī)章制度,而不是從法律法規(guī)中繼受規(guī)章制度,后者為高校提供基本的界線范圍;第二,在高校中,由教師和大學生等利益相關者選舉產生管理委員會,再由管理委員會選舉出校長;第三,理論上,國家、法律、政府對高校的監(jiān)督較輕,高校實行自我管理,教育主管機關僅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進行監(jiān)督。我國和法國的高校具有相似性,我國高校為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而設立,法律法規(guī)為高校提供基本的界限范圍,其內部規(guī)章制度由高校自行決定;其學術自治性將其與其他的公法人區(qū)別開來。由此可見,我國高校是以培養(yǎng)人才和教學科研為目的、在國家法律法規(guī)授權下建立的教育科研機構,兼具行政機構與學術機構的雙重屬性。[2]
二、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性質: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
有學者認為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具有三重屬性,即行政權力、學術權力和法律權力的交織。但文章認為,高校依照法律法規(guī)設立,其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由國家立法規(guī)定,來源于國家立法授權,因此其法律屬性自不必贅言。我國高校的雙重屬性自然而然地延展出我國高校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交織的特點,學位授予作為高校教育行政管理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其標準制定權必然兼具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的雙重特征。[3]
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是行政權力。首先,高校的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是具有國家強制力的法定權力,而且是以公共利益為出發(fā)點的自由裁量權;其次,其本身屬于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固有的行政權力,經過合法的行政授權授予高校,權力本身的性質不會發(fā)生改變;最后,高校制定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實際上是其代表國家進行的教育行政管理,高校與學生是一種管理與被管理的不平等關系,表現(xiàn)出明顯的行政權力的特點。[4]
但同時也不可忽視學術權力在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中的地位。學士學位授予標準須以學術權力為本源和核心,因此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也屬于學術權力。“學術權力是專家學者依據(jù)其學術水平和能力,對學術事務和學術活動施加影響和干預的力量?!?/p>
進一步而言,根據(jù)我國相關法律規(guī)定,國家許可部分有學位授予資格的高等院?;蚩蒲袡C構享有學位授予權,即在通過國家的“資格審核”后,高校有權授予學位,制定相應的學位授予標準。這是一種“雙階層”的方式,即在“資格審核”前提下的“法律授權”,從而使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呈現(xiàn)兼具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的雙重屬性特點。綜上,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既是行政權力亦是學術權力。[5]
三、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來源于國家立法授權和高校學術自治
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來源影響對其性質的界定,權力來源的正當性影響其實施效果。當前學界對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來源有三種看法:法賦權力、國賦權力、天賦權力。第一種觀點認為高校的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來源于法律法規(guī)授權,即國家立法授權,其在“田永案”中得到認可并影響了后續(xù)的司法審判;第二種觀點認為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來源于國家的授權或批準,實際上,法賦權力說與國賦權力說較為相近且直接相關,法治國家中的國家權力亦是法律規(guī)定的權力,但是后者以國家學位制度為起點,更強調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是國家權力的一部分,可以直接將法賦權力和國賦權力結合在一起,即學士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權來源于國家立法授權;第三種觀點認為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是高校作為社會組織誕生之初就固有的權利,法律法規(guī)只是對其進行了確認,即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源自于高校的學術自由權,后者是一項憲法規(guī)定的基本權利。[6]
首先,關于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來源于國家立法授權的觀點,自“何小強案”以來,法院確認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合法性和正當性的邏輯依據(jù)多為《學位條例》和《實施辦法》中設定的原則性、概括性標準,因此各高校根據(jù)自身的人才培養(yǎng)目標和辦學實際在法定的基本性、原則性標準上,自行決定本單位采用何種衡量標準評判學位申請者的學術水平,是高校辦學自主權和學術自治原則在高等學校教學管理過程中的具體體現(xiàn)。[7]實際上該邏輯的起點是高校的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來源于國家立法授權,即《實施辦法》第25條規(guī)定的“學位授予單位可根據(jù)本暫行實施辦法,制定本單位授予學位的工作細則”,高校在獲得國家立法授權后在學術自治的范圍內制定相應的學位授予標準。目前,我國的大學學術部門(學位委員會或學位委員會等)在高校內被泛化或虛化為行政部門,這種現(xiàn)象模糊了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的界限,導致行政權力常常越位、干涉學術權力甚至包辦學術事務。因此,這種授權傳導邏輯也可能造成高校中行政科層結構的進一步強化,導致學術自治進一步受到行政權力的侵害。[8]
其次,關于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來源于高校學術自治的觀點。高校的學術自治對高校學術健康發(fā)展、提升人才培養(yǎng)質量等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失去了自治,高等教育就失去了精華。”教師應當享有對學生學業(yè)成績、學業(yè)水平的評定的權力,盡管這種學術權力可能會對學生賦予額外的義務。學生對高校自行制定的學位授予的學術標準提出質疑,包括但不限于達到一定的外語水平、達到一定的學分績點或重修門次上限等,也有學生對高校自定的學位授予的非學術標準產生質疑,“被告對獲得學士學位的要求增加了與學業(yè)成績及學術水平無關的限制條件,給學生增加額外的義務,不能作為是否授予原告學士學位的法律依據(jù)”。雖然法院遵循較大的司法尊讓,確認了高校自定的標準合法性,但其背后邏輯存在瑕疵。[9]另外,如果對大學自治的內涵進行類型化,可以發(fā)現(xiàn)大學自治包括規(guī)章自治和畢業(yè)條件的制定。如果將大學的自治章程內與學業(yè)成績、學術水平無關的限制條件,即學術標準之外的其他學位授予標準視為高校教育行政管理中的必然環(huán)節(jié),單從保護高校學術自治來看,背后的緣由已是充分且必要的,但在依法治國、依法治教的時代背景下,高校制定學位授予標準的權力來源亦需要是合法的、合理的、正當?shù)?。[10]
最后,高校的權力復雜性導致其在學位授予管理的過程中兼具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的色彩,學位授予既是高校對人才的培養(yǎng)進行教育行政管理,又是對人才的能力和水平進行學術性評價。學術權力源于專業(yè)知識,來自于掌握或擁有專業(yè)知識的人;行政權力來源于組織,進而可追溯到法律的授權。單純地認為學士學位授予標準來自國家立法授權或學術自治的權利讓渡都是片面的。高校學位授予標準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行政事務管理與學術評價兩種維度,不可將高校學術自治或國家立法授權完全對立起來,認為其制定權的權力來源非此即彼。[11]
四、完善我國高校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法律思考
由于我國當前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引發(fā)的糾紛逐漸增多,相關法律法規(guī)以及高校自身需要加強對相關權利的反思和完善,明確標準制定中的權限和內容等,從源頭上增加校內學位授予標準文件的合法性,避免相關問題的增加和擴大。[12]
其一,我國需要通過立法規(guī)范高校制定學士學位授予標準的權限。高校應設立學術委員會制定學術評價的標準,二級學院在保持與國家、學校標準一致的前提下細化授予標準,確?;镜膶W位授予質量,同時也要嚴格遵守法律規(guī)定依法制定否定性條款,避免學位申請人的正當權利遭受減損。高校學位授予單位制定標準時應參考人才培養(yǎng)目標、學術水平和基本技能等條件,遵循依法行政、行政裁量合理、行政程序正當和尊重教育規(guī)律等原則,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學位授予標準的積極教育性。[13]
其二,高校應在我國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指導下合理規(guī)劃學士學位授予標準中包含的內容。高校學位授予單位應遵守國家學位授予標準,依法行使學術自主權,根據(jù)本校實際情況制訂學術水平評價標準和學位授予標準。高校應在學術自治的前提下明確學術標準和非學術標準的界限,通過合理的學術標準確保學位申請人的合法權益。此外,高校在制訂學位授予標準時也要明確肯定性條款與否定性條款的邊界,完善學校對于學術不端行為的自治規(guī)范,嚴格界定處分與學位授予之間的關聯(lián),在肯定學位申請人遵紀守法品質和學術水平的同時,維護教學秩序和社會穩(wěn)定。[14]
五、完善構建高校學術自治與行政管理的平衡機制
在完善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法律框架內,構建一個既保障學術自治又促進有效行政管理的平衡機制十分重要。這一機制旨在明確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界限,確保兩者在相互尊重與制約中的協(xié)同作用,共同推動高等教育的健康發(fā)展。[15]
(一)建立學術與行政的聯(lián)席會議制度
高??稍O立由學術委員會與行政管理部門共同參與的聯(lián)席會議,定期就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修訂及執(zhí)行情況進行討論與審議。該制度旨在促進學術與行政之間的溝通與理解,確保學位授予標準既符合學術要求,又便于行政管理。聯(lián)席會議應明確各自職責范圍,避免權力重疊與沖突,共同維護學位授予的公正性與權威性。
(二)完善學位授予標準的審查與監(jiān)督機制
建立嚴格的學位授予標準審查程序,確保標準制定過程的合法性、合理性與正當性。高校應設立獨立的審查機構,對學位授予標準進行全面審查,包括是否符合國家法律法規(guī)、體現(xiàn)學術自治原則、有利于人才培養(yǎng)等。同時,加強外部監(jiān)督,如接受教育主管部門的定期檢查與評估,以及引入社會監(jiān)督機制,如設立投訴與申訴渠道,保障學位申請人的合法權益。[16]
綜上,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具有雙重來源,即國家立法授權和高校學術自治。一方面,學術自由是大學自治的核心,但學位與學位申請者的受教育權、發(fā)展權等重要權利密切相關,應將其劃入法律保留的范圍中;另一方面,如果將學位授予標準完全交由國家立法規(guī)定,這有可能會損害高校的學術自治,不利于高校學術健康發(fā)展。因此,宜在實現(xiàn)大學自治和尊重學術自由的原則下,充分發(fā)揮國家立法授權和高校學術自治的優(yōu)勢和功能。這有利于厘清學位授予標準中的學術標準、非學術標準和混合標準的關系并對其進行不同的考量,給予其合法性、正當性的理由。也即是說,雖然文章認可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的雙重性質和雙重來源,但也并不意味著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在學士學位授予標準制定運行機制中一定是對等的地位。
參考文獻:
[1] 曠乾,黃蘭妹. 廣西教育發(fā)展藍皮書[M]. 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248.
[2] 林世員,鄭勤華. 教育信息化與慕課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M].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202.
[3] 康寧. 中國高等教育資源配置轉型程度的趨勢研究[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633.
[4] 馬文武. 中國城鄉(xiāng)居民高等教育投資收益與風險研究[M]. 四川: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232.
[5] 張玉,翟云淑. 提升高等教育創(chuàng)造力[M]. 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331.
[6] 武雷. 高等教育成本管理理論與實務[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275.
[7] 高晨輝. 學位授予標準的司法現(xiàn)狀、存在問題與完善對策[J]. 黑龍江高教研究,2021(11):47-51.
[8] 龔向和,2018. 高校學位授予權:本源、性質與司法審查[J]. 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03):52-62+191.
[9] [西]曼紐爾·卡斯特爾,賀佳,劉英. 權力社會學[J]. 國外社會科學,2019(01):129-138.
[10] 年曉萍.大學行政化、去行政化問題研究[J]. 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04):91-94+109.
[11] 彭欣光. 西方大學教授學術權力的比較分析[J]. 現(xiàn)代教育科學,2006(11):51-54.
[12] 申素平. 論公立高等學校的公法人化趨勢[J]. 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02(03):65-70.
[13] 徐靖,張敏. 2020. 論學位授予中的非學術標準設定[J]. 復旦教育論壇,2020(04):36-43.
[14] 周光禮. 論學位授予行為的法律性質[J]. 科技進步與對策,2004(03):57-59.
[15] 周佑勇. 法治視野下學位授予權的性質界定及其制度完善:兼述《學位條例》修訂[J]. 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18(11):1-9.
[16] 朱平,趙強,程詩婷. 我國學位授予權的三重屬性探析[J]. 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13(03):41-44.
(薦稿人:張紅,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楊毅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