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試牛刀
2019年過罷春節(jié),我離開家鄉(xiāng),從杭州輾轉(zhuǎn)來到上海。
當時我35歲,從沒來過上海。北京、天津都去過幾次,也到過其他城市,但上海一直在我的活動范圍之外。作為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它對我有一種魔力,遠遠地吸引著我,我覺得這輩子肯定要跟它發(fā)生點什么。
過去的一年時間里,我與一個劉姓初中同學經(jīng)常一起吃飯、聊天,他總提到在上海開出租車的經(jīng)歷,之前我曾跑過一段時間網(wǎng)約車,也沒少用順風車捎帶過人,遇見了很多有意思的乘客,那么我想,我跟上海的故事,也許可以從開出租車開始。當時,我家經(jīng)營著一家小店,生意已經(jīng)沒有以往好了,我也需要去做新的嘗試。
不認識路怎么辦?劉同學說手機導航就可以搞定。網(wǎng)約車已經(jīng)風生水起,出租車還有那么多活兒嗎?劉同學表示我的認知已經(jīng)落后了,出租車也能注冊接單軟件。劉同學不會再去上海了,但他有兩個伙計還在開出租車,一個是春陽,一個是立廣,我到上海便是去“投奔”他們。
我與春陽和立廣從未謀面,來之前才匆匆加上微信,冒昧地托他們先幫我物色一個住所。兩人都住在浦東高行鎮(zhèn)的東溝一帶,靠近黃浦江。立廣說東溝房源緊張,他前兩天到曹路鎮(zhèn)的一個村子見老鄉(xiāng),看到有房屋出租的信息。我便沒有多想,讓他發(fā)來位置,親戚直接開車把我送到那個叫唐家圈的村莊。找了一間月租三百的房間,我安頓了下來。
這實在是個過于匆忙的選擇,這個選擇的糟糕程度,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暴露無遺。
唐家圈地處外環(huán)外側(cè),被一片水澤包圍,較為荒僻,能行車的出村道路只有一條,還要繞過一大片樹林,途經(jīng)另外一個村子,公路上也并沒有太多的公交車次。而要想找飯館吃飯,得穿過那條公路,再往前走五百米——那里一邊是廠區(qū),一邊是村莊,有四五家小館子。
東溝毗鄰黃浦江,對岸是上海理工大學,唐家圈跟東溝直線距離并不遠,八公里左右。第二日我乘公交車輾轉(zhuǎn)到了東溝,來春陽家投石問路。劉同學說春陽的一雙兒女寒假從老家過來了,提醒我?guī)〇|西,我欣然照做,買了一提牛奶、一大包零食。
兩人相見,所談甚歡,春陽還拿出珍藏的酒與我分享,招呼我在家吃飯,我便也不客氣。他比我大半歲,用百分之百老司機的口吻告誡我,上海的出租車可不好開,路況復雜,乘客事多,很有必要先試一試。嫂子做了幾個菜,我們邊吃邊閑聊,春陽說孩子快開學了,過幾天得送回老家,不如先替他開幾天,看看是否適合做這行。
我就是奔著這個來的,正好有試的機會,馬上答應了下來。于是,隔了兩天,我大早上過來,坐在方向盤前,春陽在副駕駛位置,教我怎么用計價器,這個不難,費事的是裝發(fā)票。一卷發(fā)票用完后,便要裝上新的,沒有發(fā)票計價器是無法工作的。
這輛車是雙班車,24小時換班,人手一把鑰匙,每天早上六點前要把車加滿油停在對方住處附近。春陽的搭檔是老王,也在東溝住,我作為臨時工,當然不可能讓他把車開到八公里外荒僻到鳥不拉屎的唐家圈去——鳥不拉屎這個說法只表達偏遠的程度,并不是事實。其實凌晨我回住處時經(jīng)過村外的那片樹林,有非常多的鳥在歡快地鳴叫,那叫聲匯成樂曲,極為動聽——那么多的鳥,想必也會拉下非常多的屎。
除了路邊揚招乘車的乘客,出租車還依賴接單平臺,車載后視鏡上有出租車公司的網(wǎng)約系統(tǒng),但訂單很少,車上有一部共用手機,裝著“美團出租車”的客戶端,春陽手機上有“嘀嗒出租車”訂單更多一些的,但他那部肯定不能留下,所以我能用的只有美團平臺。
早飯過后,大概八點鐘,我把春陽和他的一雙兒女送到高行鎮(zhèn)的長途大巴乘車點,然后就開始了第一天的工作。
美團出租車客戶端操作簡單,同我之前用的“滴滴車主”類似,很快便給我派了一單。訂單的行程是從某小區(qū)門口到上海環(huán)球金融中心,就是被戲稱為“啟蓋器”的上海第二高樓,近五百米高,在全國也能排進前十。在出發(fā)點稍作等待,文質(zhì)彬彬的乘客就出來了。
適逢早高峰,前半程還算通順,拐入浦東大道后開始堵車,車流時而停滯不前,時而緩慢挪動。男乘客接了兩三個電話,開口便是流利的英語。駕車多年,我開得還算從容,進入陸家嘴后,無數(shù)的高樓大廈巍巍聳立,直上云霄,沖擊著我的視覺,等紅燈時忍不住拍了幾張照片,妥妥的鄉(xiāng)里人進城的模樣。陸家嘴是繁華之地,奇怪的是,將這個男乘客送達后,不管我怎么轉(zhuǎn)悠,愣是很久沒遇到乘車的人,美團軟件也毫無反應,大概空駛了四十分鐘,才載到第二位客人。
上海的路況復雜,高架、隧道,主路、輔路,靠著如今頗為精準的導航,我大致應付得來。我私以為,十多年來大小城市的便捷生活,都是建立在4G網(wǎng)絡(luò)基礎(chǔ)上的,無論是網(wǎng)約車還是外賣,無論是共享單車還是短視頻——移動網(wǎng)絡(luò)的提速使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
凌晨三點,我在金橋的一個出租車、公交車定點加油站把油加滿,將車停到東溝,在車里睡到約定的交車時間——凌晨六點。跟老王打了個照面,他四十多歲,中等個子,看上去是一個精明的人,我們并未多攀談。
吃過早餐后,坐浦東15路公交車到顧高公路志偉路,再抄近路步行兩公里,期間走過一座大橋,再順著河邊走幾百米,還要穿過一個泥濘的橋涵工地,隨后經(jīng)裝有一個窄鐵門的橋洞穿過外環(huán),最后是一段郊野小道一樣的水泥路,才回到住所。這條路線是我提前規(guī)劃好的,最節(jié)省時間。
跟乘客的相處簡單愉快,但這種愉快結(jié)束在了第三天。當時,我從火車站附近載到了一個胖小伙子,他帶著一把長柄雨傘,坐進了副駕駛的位置。車從虬江路匝道上南北高架,匝道過半后,最左側(cè)的車道以一根長實線跟右側(cè)分割開來。只有左側(cè)這條車道能夠直接進入南北高架路,右側(cè)的都通向天目路立交——我當時不知道,可能導航曾經(jīng)提醒,但被我忽略了。眼看著虛線將盡,胖子急切地大聲說:“進去!”
我并不知道這個“進去”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于是他用更大的聲音吼道:“進去!”
我仍然一頭霧水,他以歇斯底里的聲音叫道:“讓你進去你為什么不進去!你會不會開車?”他這么吼著,我更懵了,后來終于明白是讓我進入左側(cè)的車道,可這時虛線早已變成實線,沒有機會變道了。
“怎么走?你告訴我怎么走?”他吼得震天響。
上學時脾氣再壞的老師,也沒在教室里這么吼過,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非?;鸫?,不把他趕下車簡直對不起他的這種行為,但一想到我是替春陽開的,自己并沒有資質(zhì),如果跟他爭執(zhí)必定會給春陽帶來麻煩,只能不斷說服自己,艱難地把怒火憋回去。
導航重新規(guī)劃路線,很快就到了天目路立交,從轉(zhuǎn)盤那里上了南北高架路,錯過剛才的入口,又從距離很近的這個入口“進去”了,并沒有浪費時間,也并沒有繞路。
這單結(jié)束后,我心情灰暗到極點。這個炸藥桶一般的胖子,讓我對入行有些退縮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人?會不會遇到更過分的?如果天天遇到這樣的乘客,這車還怎么開?但是,為了這么一個人放棄我的計劃,就像在飯店吃到一只蒼蠅便永遠絕食,那是太不值得的事。
幸好還有高素質(zhì)的乘客中和這種負面的人。
最后一天,早晨送乘客至浦西后,美團接到一個到青浦的單子,是個“小長途”,后半程走高速,乘客付高速費。送達后我還擔心空駛回來,幸運的是,美團馬上派了一個新訂單,目的地是主城區(qū),我高興至極,飛快地趕往出發(fā)地點,生怕乘客是個性急的人,稍慢一步就把訂單取消。
乘車的是一對中年男女,結(jié)賬時我忘了把15元的高速過路費加進賬單里,他們下車幾分鐘后才想到。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我通過軟件撥通了乘客的電話,把情況說明,問他:“能不能加上您的微信,然后您把這個錢轉(zhuǎn)給我?”對方通情達理,十分爽快地通過微信補上了過路費。
雖然一來一回馬上就中午了,但這兩個銜接緊密的訂單給這天的業(yè)務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chǔ),再加上隨后都比較順利,使流水額沖到了接近1200元的高位。至此,我代替春陽開五個班,流水額分別是818元、898元、993元、1000元、1178元,可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相對于老司機來說也并不遜色,說明這碗飯我吃起來沒有什么問題。
劉同學和春陽得知我這幾天的情況后,都很意外,尤其是春陽,覺得我在少了一個好用的接單平臺的情況下,能取得這樣的流水額,著實厲害。我算了算賬,這五個班,除去每天300元的租金、一百多的油費,我賺了2500多元。一個月可以開十五或十六個班,那么月收入至少8000元。
事實證明,在后來我的出租車司機生涯里,除了有兩個月請了幾天假,分別收入6900元和8300元,其他月份都在9000元到10500元之間。
搭 檔
既然決定要做,接下來就得尋找合適的搭檔了。也有做單班的,但是單班司機每天都要出車,休息時間少,所以大多數(shù)從業(yè)者都是做雙班。搭檔的事情也很快有了著落——劉同學本村一個侄子輩的,聽說開出租車收入還可以,正好我在尋覓搭檔,便想來試試。
說來便來了,是劉同學侄子沒錯,沒想到是一個老侄子,已經(jīng)年近五十,當然不能讓他隨我同學的輩分也喊我叔,所以便各稱各叫,我稱他金釗哥。金釗瘦瘦小小,頭發(fā)短得近似光頭,卻是個風流人物,不管年輕時還是現(xiàn)在,不管離婚前還是離婚后,用劉同學的話說,“身邊的女人一直沒有斷過”。這不,來上海就帶著女朋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胖女人。既然金釗是哥,這個比我小的女人,我便叫她嫂子。
金釗讓同村好友在唐鎮(zhèn)新虹村的劉家宅提前租好房間,來之后直接搬了進去。會面后,他嘀咕著說有些怕出租車不好開,心里沒底,但還是跟我一起去交警支隊把駕駛證換成上海的——這是從業(yè)的第一步。
我們找了一個黃牛,此人之前曾經(jīng)幫春陽和劉同學入職出租車公司,向每人收取了4000元的中介費,如今不用那么多錢了,2000元即可。我讓劉同學試著跟他砍價,砍到了1500元。外地人走正當?shù)娜肼毻緩?,需要考試,還不一定能進得去,所以花些錢節(jié)省精力和時間,其實是劃算的。
到了出租車公司,在殷勤的黃牛的奔忙下,手續(xù)很快便辦好了。每人給公司交15000元的押金,簽了租車經(jīng)營合同,一式兩份。沒有任何入職培訓,我們領(lǐng)了各自的制服、幾卷發(fā)票,隨后拿到車輛。車型跟春陽、立廣的一樣,都是大眾途安。這種MPV車型的出租車,內(nèi)部空間較大,最早在2010年上海世博會期間投入使用,得到乘客的廣泛贊譽后,一年比一年多起來,如今已經(jīng)占到大半。
雙班出租車的月租金8400元左右,每天大概280元。轎車車型的出租車起步費14元,而我們這種途安車型的則是16元,含三公里,一公里單價2.5元,晚上十一點到早上五點的夜間單價3.3元,超過15公里切換為長途單價3.8元,如果又是夜間又超過15公里則每公里4.9元。
正式的出租車司機生涯開始了,我有五天的臨時經(jīng)驗在先,又跑過滴滴,是興奮而自在的;金釗卻有些慌張,覺得自己普通話都說不好,擔心跟乘客交流不暢,我跟他講了計價器的用法、各種注意事項,教他巧妙地使用導航,好說歹說總算是把鴨子趕到了架上。
劉家宅離唐家圈五六公里,交通又不便,所以我們只好收工后先開到對方村子,在車里睡一覺,到六點交班時被對方送回去。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勢必要住到同一處。雖然新虹村也偏僻,但地理位置好過唐家圈,還有一趟始發(fā)的公交車。
在唐家圈即將住滿一個月的時候,我搬到了劉家宅。新房間距金釗的住處不到兩百米,在三樓,是一棟民房新加蓋的閣樓。房頂以很大的斜度傾斜向下,檐角的高度差不多與書桌平齊,窗戶就更低矮了,往外看很別扭。閣樓這一層一共四間房子,每間350元,都是待租狀態(tài),我選了一間陽面的。
房東大叔是個瘦高的泥瓦匠,據(jù)說這層閣樓就是他自己設(shè)計,跟伙計們一塊建造起來的。后來有一天,我看到他在院中新壘起的一堵圍墻倒塌了,馬上對閣樓的安全產(chǎn)生了深深的擔憂,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打量了許久,確定大概率不會有事,才放下心來。
同樣是郊野村莊,劉家宅的環(huán)境要比唐家圈好不少,道路寬闊一些,也沒有那么多雜亂的水澤,一條河從村子中間緩緩流過,跨河有一座水泥橋和一座鐵橋,河邊的小商店各類商品很齊全,也代收快遞,而且不收費。始發(fā)站設(shè)在村部的公交車發(fā)車時間固定,卡著點晃晃悠悠走過去,坐一站,就能到另外一個村莊。那里有一條稍寬些的河,還通小型貨船,臨河幾家小館子,其中一家店的炒米線、雪菜肉絲面味道不錯,年紀和個頭都很小的老板娘說話柔聲細氣。
我和金釗再也不需要在車里等到天亮,每次回來都能睡個好覺了,但金釗開了十幾天仍然沒找到“感覺”,我只能勸他慢慢適應。工作的煩惱不耽誤生活有滋有味,金釗買了廚房用具,要做飯吃,對他們準兩口子來說更省錢,當然也能時常鼓搗倆菜下酒。
立廣跟金釗也是同一個村子的,雖然劉同學、立廣、金釗三個人都不同姓,但前兩人都是金釗叔叔輩的。立廣來過幾次,跟住附近同村的幾個人聚餐喝酒,因為金釗休息的時候我在上班,所以劉家宅的聚餐我沒參與過。金釗人菜癮大,不出幾天,就跟同村伙伴們一起又喝大了。這次比較嚴重,上吐下瀉,不得已,只好去打了兩三天點滴,因而又耽誤了一天的出車。點滴是在村里一個黑診所打的,有意思的是當家醫(yī)生卻姓白。我去診所看望金釗,白醫(yī)生鬼鬼祟祟地打開門,又趕緊反鎖上,生怕有蚊子跟隨我進來一般。在簡陋的小診室里,我瞧見金釗那綿軟無力、生無可戀的樣子,立刻報以十二分的同情,但是又忍不住想笑。
在后來一次閑聊中,金釗告訴我,嫂子并不是單身狀態(tài),只是跟老公有矛盾,欲要離婚但尚未采取果斷的行動。原來不是嫂子,而是“嫂子”。我聽了之后大跌眼鏡,同時對他的敬佩又增加許多。從劉同學那里,聽來不少金釗的過往:年輕時到處吃喝玩樂,打牌、喝酒、找女人,家里地里全靠媳婦操勞,后來媳婦就跟他離了婚,如今兩人兒子已經(jīng)工作,女兒還在上大學,但學費、生活費他從來沒有操心過。
過了幾天,金釗托同村老鄉(xiāng)給“嫂子”在張江一個企業(yè)園找了份保安的工作,跟我透露“嫂子”想跟他生個孩子,也好讓原配那邊徹底死心,把婚離了。說這些的時候他神采飛揚,我從他熠熠生輝的眼睛里看到了春天。
兩人都有了工作,金釗也總算進入了職業(yè)狀態(tài),他們的日子看起來欣欣向榮,可是一個月后,金釗卻漸漸有些心勁不足了。他大致算了算每天的流水額,減掉租金和油費,確實沒剩下多少,又說起這些天兩人的吃穿用度,還抱怨“嫂子”上班時除了看監(jiān)控無事可做,因而買了很多零食消磨時光,本來就那么胖了,還不停地吃,零食的花銷一個月至少要花1500元。
我鼓勵他:“你得有干勁才行啊,不是還想老來得子么?”
他搖搖頭,嘆口氣。
后來金釗生活費不夠用,想找我周轉(zhuǎn)2000元,我借給了他。
開出租車,春陽比金釗要自在得多,媳婦在地鐵站上班,他們二人在上海多年,早已習慣了大城市的節(jié)奏與打工人的生活。立廣則略顯生疏一些,畢竟入行不久,而且是在無駕駛經(jīng)驗的情況下倉促上馬,剛?cè)胄械臅r候還撞了兩次別人的車。
巧的是,我和他們兩人都是同一天出車,有時候離得近了,便約在一處吃飯,半夜收工后偶爾一塊宵個夜。每次我都是跟他們單方面聯(lián)系,從劉同學那里我知道兩個人不對付。當初春陽介紹立廣來開車,幫了不少忙,但有一次約好在一起吃飯時,立廣放了春陽的鴿子——應該是載到長途的客人了。所以春陽對立廣很不滿,一氣之下直接拉黑了立廣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友誼的小船自此傾覆。對于這陳年舊案,就由它去吧,我無意做兩人的和事佬。
隱秘的日常
有一天,春陽賣關(guān)子說有個地方能加到便宜的油,問我想不想試試,在我的追問下,才說是走私的黑油。不管白油黑油,能讓發(fā)動機穩(wěn)定轉(zhuǎn)動就是好油,黑診所都能打點滴,又何必對黑油有太多顧慮?于是,次日凌晨,我和春陽會合,跟在他的車后,駛進一所駕校的訓練場,熄了車燈往前開。場地里停著很多車,我們開到一輛面包車旁停下,春陽用微信跟油老大聯(lián)系。馬上,不遠處一輛轎車里下來一個胖子,機警地打開面包車的側(cè)門,微弱的光線下,我看到一個非常大的白色塑料箱幾乎填滿了駕駛座后面的空間。油老大啟動面包車,帶動簡易的加油機,分別給兩輛車加了油。
有專門服務出租車、公交車的加油站,油價稍微低些,仍不能跟這種黑油相比。油老大只收取現(xiàn)金,可見他的小心程度,他必定深知被查到的后果,只是可觀的利潤讓他甘愿冒此風險。
后來我也加上了油老大的微信,收車后提前問他有沒有貨,每次依然像特務一般接頭。過了兩個月,他銷聲匿跡了,后來又重新出現(xiàn),直到半年后我們發(fā)現(xiàn)同樣便宜的加油站,就告別了黑油,不知道這個營生他后來做了多久,是不是依然逍遙法外。
入職后的頭一個月,我兩次送乘客到浦東機場,見識到蓄車場這樣一種獨特、便捷又合理的設(shè)計。蓄車場是大型機場、火車站、游樂園的配套場地,送站的出租車司機大部分都會進蓄車場排隊,也有專門不舍遠近趕來的(一般是浦東機場蓄車場)。
蓄車場內(nèi)設(shè)有專門的隔離車道,車道兩端都可以上鎖,司機按順序泊車,停留一段時間后在引車員的引導下,排隊去接出站的乘客。這里餐廳、超市、洗手間一應俱全,師傅們來這里吃頓飯,休息一會兒,是個很好的選擇。虹橋樞紐的三個蓄車場(機場、高鐵站南、高鐵站北)一般不到兩個小時就會放行,快的時候只需半小時甚至一刻鐘。浦東機場蓄車場比較大,24小時開放,可以停大幾千輛車,顏色各異高矮不等的出租車一排一排佇立,蔚為壯觀。但在這里等待的時間就久了,至少也得三個小時,四五個小時都算正常,有時候還會隔夜,如果天氣不是太冷或者太熱,師傅們能湊合著在車上睡上一覺。
一般來說,浦東機場的單子都是小長途,如果再去出租車蓄車場排個隊,就能至少休息三個小時,還將會接到小長途的乘客,如此一來,連續(xù)半天都比較輕松,還有相對不錯的收入。
虹橋的三個蓄車場排隊時間短,但接到的乘客幾公里、十幾公里的短途也不少,雖然也會有小長途,但很容易跑到嘉定、青浦、松江之類的西部遠郊。有引導員負責指揮,司機不能拒載,載到近的,有的司機會抱怨,有的給乘客甩臉色,甚至指桑罵槐、出言不遜,我從來不這樣,隨機給我的,我都接受。
師傅們在蓄車場吃飯、休息,有的還去衛(wèi)生間洗洗刷刷。一部分司機素質(zhì)不高,衛(wèi)生間就在幾十米外,也擋不住他們隨地小便,有的去綠化帶邊,有的則下車就尿,實在讓我無法理解。本地司機經(jīng)常聚在一塊,用上海話聊天逗樂,外地司機則很少扎堆交流,最多跟四鄰攀談兩句。
下了飛機或高鐵的乘客,根據(jù)指引到出租車上客處,只會看到源源不斷駛來的出租車,一般并不會知道這些車輛在蓄車場這樣一個場所的停留,暫歇,蓄勢待發(fā)。許多與出租車行業(yè)相關(guān)的,都是從業(yè)者才知道的事情。
就像漸漸摸清楚蓄車場的情況一樣,我對上海的各區(qū)道路、幾座大橋、十多條隧道也都漸漸熟悉了,有時候不用導航也能把乘客快速準確地送達目的地。后半夜我也不再盲目游蕩,而是就近找到可以排隊的地方,或是大醫(yī)院的載客處,或是寫字樓下,或是KTV、娛樂會所、海底撈門口——簡單來說,遇到一排出租車依次停在路邊,你排到后面準沒錯。
出租車需要時常保持清潔,多久換一次座套,都是有規(guī)定的,愛干凈的人換得勤快一點,懶人總是往后拖。洗車同樣如此,有的司機天天洗,有的則只要看得過去,那就得過且過。一些司機選擇在蓄車時接一桶水,把車里車外洗刷洗刷,也活動了身體,也省了一些錢。更多的人選擇到深夜洗車點清洗。
深夜洗車點以楊浦和寶山居多,淞南鎮(zhèn)一帶尤其集中,因為這里住了上海最多的出租車司機,每天晚上路邊停放的出租車排成長隊,蔚為壯觀。之所以說是洗車“點”,是因為它們只在后半夜營業(yè),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店面,個別的僅有一個窄小的門店。主顧基本上是出租車和網(wǎng)約車,也有少量的私家車。清洗費10元到20元不等,以15元居多,一單起步費的活兒就搞定了。低廉的價格,再加上夜晚黯淡的光線,洗出來的質(zhì)量自然跟洗車店的有些差距,可對于出租車來說已經(jīng)夠了。生意好的洗車點收入很可觀,只是掙的都是辛苦錢。僅我知道的洗車點就有數(shù)十個之多,每處至少兩三個洗車工,可見,出租車行業(yè)額外養(yǎng)活了不少人。
除了深夜洗車點,專門做司機生意的飯店也不少,有的直接叫“司機餐廳”,以快餐為主,比蓄車場餐廳里的飯菜好吃一些。這樣的飯店附近一般都有停車位,不至于讓司機吃飯的時候“腹背受敵”。
師傅們最怕的是停車,上海道路寸土寸金,抓拍攝像頭遍地都是,很多地方不能泊車,一些路段上下客都不行。有的人打車,會看到一輛輛空車猶豫一下再呼嘯而去,還在那里納悶:為什么有生意也不做呢?正因為停車不易,所以一旦發(fā)現(xiàn)有方便停車的地方,哪怕是還沒到飯點,都會積極地提前把肚子打發(fā)一下。
分分合合
在我的業(yè)務越來越熟稔的時候,金釗卻截然相反,他越來越不敢開車了。在浦東還好,一到浦西,他就暈頭轉(zhuǎn)向,心慌意亂,所以,一般都干脆離開那是非之地,回浦東來;即使回浦東,他不去繁華的陸家嘴,也避開人流較多的花木、金楊等街道,而是轉(zhuǎn)移到離住處不遠的張江鎮(zhèn);即使在略顯偏僻的張江鎮(zhèn),他也不湊近人流密集之處,只是守著地鐵二號線廣蘭路站排隊載客。廣蘭路站排隊的師傅不多,乘客大多是短途,比較適合金釗的脾性:路途不遠因而開車沒有壓力,送完乘客再回來還能繼續(xù)休息。
金釗說:“上海不是那么好混的。”又告訴我,他自覺跟“嫂子”的緣分難以為繼,就想趁早放手,可是每談一次勸她回家的事,“嫂子”總是不說話,就一個勁兒地哭??磥恚彝ビ袝r候也是消磨人的地方,就比如這個女人,寧可跟一個年近五十的人背井離鄉(xiāng),也不愿意回到有兩個孩子和年輕丈夫的家。
金釗的退堂鼓打響之后,沒多久他便決定辭職,帶“嫂子”回老家去,他跟車隊長說明了情況,五月底辦離職手續(xù)??傊疳摾蟻淼米拥膲羝茰缌?,他眼神里生機勃勃的春意消失了。對不能再跟我搭班,他感到抱歉,我知道該走的人留不住,唯一希望的是,趁他辭職之前回老家一趟,請他幫我開三個班,這樣掐頭去尾,我也能在家里待上五天了。連續(xù)開七天對金釗來說壓力不小,但搭檔一場,他怎能不答應?他表示,這幾天每次把份子錢賺夠,他就收工,實際上,后來他只替我兩天,余下一天的租金,只能我自己承擔了。
返回上海后,我們選擇月末(5月31日)一起去公司辦理手續(xù)。車況檢修完畢,確定兩人共同承擔車輛剮蹭、輪胎折舊的費用若干,金釗又被扣掉了4000元的押金——這是事前他咨詢過的,可是哪怕?lián)p失這么多,仍阻擋不了他離職的決心。
就這樣,我變成了單班司機。我覺得這是暫時的事情,一旦有合適的人選,再搭班就行了。因為退回好幾千押金,金釗還清了借我的錢?!吧┳印币厕o了職,同村的幾個人跟他們吃了不止一頓酒食,聊作踐行。我開車把兩個人送到大巴車上,從他們的表情中,沒有看出對上海哪怕一丁點的留戀。
單班每天都要出車,日租金250塊左右,這就意味著全年無休,每天一睜眼,就欠下了二百多的債務。一般來說,中午到凌晨一兩點這個時間段出車是最劃算的,既能充分休息,又在乘客相對多的時候活動。但我出車、收車全憑興致,順利了就多忙一會兒,時間尚早但是離住處近些,就可能提前回來,也不必天天加油了,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加。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春陽忽然表示他不想跟老王搭檔了,他問:“要不我們兩個人搭班?”
我當然沒有異議,誰都想稍微輕松一點。春陽一直對老王頗有微詞,覺得他小氣、不坦蕩,更是三番五次地懷疑他收工后沒有把油箱加滿。兩個人搭班,最重要的是信任,如果信任沒有了,相處是非常累的,決裂起來也只是差一根導火索而已。只是沒想到,無意間,做單班的我充當了導火索的角色。
春陽跟老王提出此事,先是編了一個理由,但交流時兩人一言不合吵了起來,他便不留情面地講出實情:只是不想跟你搭班了而已。本想在他們兩個人辦完手續(xù)之后,我再去把車轉(zhuǎn)成雙班的,但是春陽著急,說公司離得遠,一塊辦算了。
在公司的樓上樓下,我盡量避開老王,因為我總感覺自己像是第三者插足,破壞了別人原本勉強可以維持的合作。但還是沒躲掉,老王辦手續(xù)的途中看見我了,雖然我們只見過兩三面,他還是能認出我的。誰也沒有打招呼,我在心里哭笑不得地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做什么?
他們兩人都不承認車輛上的刮痕是自己弄的,隨后開始爭吵,順帶抖摟出多日來各自對對方的不滿,聲音越來越大,辦公區(qū)二十幾號人紛紛側(cè)目。我遠遠地觀望,感覺他們太不體面,甚至有些可笑。就像有些夫妻離異后便反目成仇,我想他們肯定不知道“好聚好散”四個字怎么寫。
老王沒有轉(zhuǎn)做單班司機,而是直接辭了職。那些對錯糾葛,隨著他們關(guān)系的結(jié)束都已煙消云散,失去意義,我也終于能夠擁有更多的休息時間。
辦完手續(xù)第二天是春陽的班,趁著他出車,我著手解決最迫切的事情。是的,短短三四個月時間,我又要搬家了,跟春陽同一個小區(qū)或相鄰的小區(qū)都可以,我終于要從村里進城了。
通過中介,我租到了春陽隔壁小區(qū)的一間房,在22樓,陰面,深四米左右,寬不到兩米,面積至多七平方。是那種隔斷房,廚房和衛(wèi)生間幾組租客共用,月租金1250元。有價格稍微便宜的,但是更窄,這間的寬度是我心理可以承受的極限了。
當天我回劉家宅整理物品,房東正在院子里打麻將,讓我自己去查電表。我一看,只欠了三四塊的電費,下樓后,把幾個硬幣塞到他忙碌的手里,他笑著說:“這么點錢你還給我?!?/p>
小區(qū)的這個房間小,因而很容易收拾干凈、整齊。關(guān)鍵的一點是,房間里有空調(diào),正好不用發(fā)愁即將到來的夏天了。住到這邊之后,沒過多久,我便見識了臺風的厲害,這還是人生中第一次。利奇馬過境上海,小區(qū)入口處的道閘桿早早地被卸掉了,以免被強風刮斷,因而這幾天可以把車停進小區(qū),停車費全免??耧L暴雨如約而至那天,我歇班在家,在高樓上聽風雨嚎叫,雨停后又看云層翻滾而去,是十分新鮮的體驗。
轉(zhuǎn)成雙班后,休息時間充分,頓覺輕松不少。不當班的晚上,我就在小區(qū)里跑上幾圈,也算是有了點夜生活。這邊飯館同樣不多,四近都是新小區(qū),入住率不到一半,樓下門面只有幾個小超市、一個餛飩館。要想吃得豐富點,就得走遠一些,為此我網(wǎng)購了一個滑板,用我不多的運動細胞去駕馭它,省時省力,又鍛煉了身體。
后來我接觸到一種“隔日斷食法”,便拿來試一試。這種減肥方法以48小時為一個周期,前24小時正常飲食,后24小時只喝水,不進食。之所以做這樣的嘗試,原因有二:第一,我有減肥的需求,長期開車,身體務必得打理好;第二,隔日斷食法正好跟我的工作周期相匹配,當班的一天正常進食,保證體力和精力,休息的一天以睡覺為主,也不用跑那么遠去吃飯了。
試了大概一個月,基本上堅持下來了,斷食日也不必嚴格禁食,實在餓或者饞的話吃一頓也無妨。重新稱了體重,竟然從80公斤降到了75公斤。這種方法談不上多科學,但也有點意思。
折騰與波折
在開車載客方面,春陽是跟金釗完全不同的人。一個初來上海,過分緊張,總是在逃避,一個久經(jīng)沙場,已然成了老油條,又難免有些懈怠。
后來,春陽就想辦法開始偷懶、鉆營。
比如,早上拉上兩三單后,嫌短途沒勁,就開幾十公里到浦東機場蓄車場,排隊三四個小時,如果載到的乘客不是非常遠,就再殺回去,繼續(xù)排隊——在我看來,這樣歇是歇舒服了,可效率實在太低。
再比如,聽說有作弊軟件(行話稱之為“槍”)可以搶長途的單子,他也非常熱火,跟我商量,也要花三四百塊買一個“槍”裝上。我更喜歡踏踏實實地“掃街”,軟件有單便接,沒單也無所謂,只要勤勞,總會有活的,對吧?但顯然我們的利益在成為搭檔的那一刻,已經(jīng)綁定在一起了,于是我轉(zhuǎn)了半數(shù)的錢給他。
“槍”買來后,裝在了共用的手機上。它是某個接單軟件的外掛,可以設(shè)定里程,超過這個里程的單子便可能搶到。早上長途單子多,但似乎有“槍”的人更多,所以訂單常常一閃即逝,軟件叮叮當當?shù)仨懀蟛糠钟唵我怀霈F(xiàn)就被人搶走了。這比沒有訂單更讓人難受。
春陽總是吃完早餐后坐等30公里以上的長單,甚至會耐著性子從6點一直等到8點。我則喜歡把里程設(shè)置得短一點,10公里或15公里——哪怕這樣,能夠在第一時間順利搶到的也不多,如果有線下的乘客要坐車,無論是遠是近、目的地在哪里,我都會關(guān)了軟件,開張營業(yè)。我實在適應不了在焦慮中漫長等待的滋味,放長線,釣大魚,是需要耐心的,而那種大魚不斷在眼前穿梭但很難抓住的耐心,我顯然沒有。
春陽一般凌晨兩點之前收工,我能熬得久一點,各個排隊地點熟悉之后,深夜和凌晨我情愿就近找地方排隊,也算作休息。春陽有時候午后離家近了,還會回家休息一兩個小時,我則很少這樣,我希望擁有一鼓作氣的24小時。
一個多月后,作弊軟件不好用了,能搶到大單的機會愈來愈少。春陽想要買新的軟件,新的軟件還需要一個專門型號的手機,于是跟我商量著各出500塊,把二手手機以及軟件打包買來。
實際上,新“槍”也只是前幾天還算可以,漸漸地越來越難用。我估計一方面是它寄生的軟件不斷升級,反作弊程序起到了作用,另一方面它本身就像當今的一些消耗品,外形設(shè)計得花樣百出,質(zhì)量卻馬馬虎虎??傊?,我不會遷就春陽第三次買“槍”了,他大約自己也不好意思,后來沒有再提。
偶爾走一走捷徑倒沒什么,長久依賴所謂的捷徑,反而會荒廢本來的業(yè)務。算下來,花那些錢也并沒有得到太多回報,反而讓春陽坐在車里長久等待,錯失了不少手到擒來的小單生意。所以,當我的收入一直比他高這件事難以改變時,以他的脾性,難免有些別的想法了。
夏天將盡的時候,我曾度過了神奇的一天。
那天中午時分,出租車在虹橋樞紐爆胎了,能夠停車的地方實在不多,后來終于找到一處空地,我趕忙停下,汗流浹背地換上備胎。隨后去蓄車場載到乘客,正好回到我熟悉的金橋,便找了一家修車店。師傅說輪胎基本上報廢了,我看了看確實如此,爆胎后開了二百多米,輪胎已經(jīng)被碾得慘不忍睹。換一條新胎當然不劃算,師傅說他這里有規(guī)格相同的舊輪胎,80元一條,問我能不能接受,我看品相還不錯,再用半年都沒問題,當即答應了。
不幸的是,這天晚上,在玉佛禪寺墻外,另外一條輪胎也爆了。我不禁懷疑因為我不信佛,哪怕在佛祖跟前,都不能得到他的保佑。我氣急敗壞地停車,趁著路燈微弱的光,從后備廂中搬出備胎,再次換上。正好旁邊的大廈前有一個噴泉池,我在池子里洗了手。
整個開出租的生涯中,就爆過兩次車胎,而且是在同一天,有點不可思議。這么湊巧的經(jīng)歷,我當然會告訴春陽,沒想到激起了他防患于未然的心思,第二日,他特意叫上我,花600塊買了一對新輪胎,把原車磨損嚴重的兩條舊胎給換掉了。
這樣也好,我傾向于實干,春陽喜歡折騰,在他不辭勞苦的攪動下,這披星戴月的日日夜夜不再是一成不變的死水。
當然我并不是一味地埋頭苦干,這一年我至少與七撥舊同學、老朋友、前同事相會,休息日不止去了昆山,也曾去往南京和杭州交游。朋友來滬,無非是游玩或者中轉(zhuǎn),我正好有車接送他們到機場、車站以及迪士尼等景點,又能一塊吃吃飯敘敘舊,實在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這就是大城市的好處,如果在北上廣深之外的城市,還真見不到這么多的朋友。
我最想見的是朋友,最不想見的是交警。應該說,但凡司機都不喜歡跟交警打交道,無論是違章,還是出事故,都是不想的??墒?,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吃罰單是在所難免的,禁停區(qū)停車、實線變道、不按導向車道行駛……有的是情急之下慌亂導致的,有的則是僥幸的結(jié)果。
而被交警抓包的兩次,都是在上海火車站。
第一次是送乘客到站,乘客著急趕車,要求停在入站口的不遠處,路邊是黃色禁停線,但正好有人要乘車,我就把車靠邊,一上一下,心想著趕緊開溜,但還是被交警逮著了。我解釋說如果不是乘客著急趕車,肯定不會在這里停,并保證下次一定注意,可交警卻鐵面無私,還說看到又上客了。我只好不再爭辯,靜靜地看著他開罰單,罰款加扣分。
第二次我來接兩個來滬中轉(zhuǎn)、飛往國外的朋友,卡著點到的火車站,聯(lián)系上之后為了不讓朋友多等,我在禁止掉頭的地方掉頭回來,又不幸被交警抓了現(xiàn)行。我懷疑交警批量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煉過,個個都是火眼金睛。這時已是兩個月之后,才處理過幾條違章,駕駛證被扣得僅剩三分,我跟交警商量,告訴他沒分了,希望通融這么一次,哪怕多出點罰款我也愿意。不知道這交警是不是上次罰我的那位,他的無情似曾相識,于是又一張罰單到手。幸好,與朋友的會面沖淡了我灰暗的心情。
在同一個河邊濕了兩次鞋之后,我再也不曾頂風作案,上海站及周邊的大路小路,在兩張罰單的熱情指導下,我都分辨得明明白白,可我即將面對的問題卻十分棘手。我問了在上海開商務車的一個朋友,他幸災樂禍地說,這種現(xiàn)場開具的罰單,也沒法拿別人駕駛證扣分,一周的學習應該躲不掉了。
春陽駕駛證的分數(shù)也所余不多,在處罰決定書上所規(guī)定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我特意叫上他跟我一起去處理違章事宜。位于中興路的交警隊違章處理中心人山人海,長長的隊伍排到室外,又拐了好幾個彎。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一系列波折,終于輪到我了,交上證件和處罰決定書后,我忐忑地說明了我的情況。
櫥窗后面那位年過半百的警察說:“你這個不用處理,一處理分數(shù)就用完了,這不是10月份滿一周期嘛,分數(shù)回來后你再來?!?/p>
我問:“罰單上的時間截止到明天,一個月后處理也行?”
他說:“沒關(guān)系的,回去安心開車吧,注意著點?!?/p>
我一個勁兒地向他道謝,看來警察并不總是鐵面無私,也多多少少是講人情的。于是,像是士兵找到了丟失的槍,船夫?qū)せ亓怂臉?,我如同被赦放還的李白一樣,重新匯入車流,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愜意,心中歌聲停不住,輕車已過萬條路。
一個月后,十二分回來了,我再次前往中興路沒有上次的憂心忡忡了,只有無限的輕松。
戛然而止
我充滿了干勁,但是這種喜悅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又過兩個月,春陽說他想去強生出租車公司租單班的車輛——也就是不再跟我搭班了。他給出的理由是他心臟動過手術(shù),熬不了夜,所以開雙班車吃虧,而強生公司的單班車租金要少一些,適合他的身體條件。
聽到他這樣的打算,我挺失落。假使我掙得沒有他多,或者跟他差不多,可能他就不會再想著另起爐灶了。再做回單班司機,對我來說頗為不爽,正好家里有些事,我決定跟他一塊把車退了。這比我的計劃提前了一些,但凡事都有契機——假使當時我不退車,一個多月后洶涌而來的疫情,也會結(jié)束掉我的司機生涯。
春陽對我離職的行為感到不解,他覺得我比他更適合開出租車,以為我在賭氣,但實際上我并沒有把這份工作看得特別重,我必定是上海的過客,兩千里外的那個小城鎮(zhèn),才有我的家人,我的生活。
公司顯然不希望我們退車,車隊長問離職的原因,春陽說父母年紀大了,要回去照顧,我直接回答開煩了。隊長勸我們說:“伺候父母也不急在這一時,還有你,煩什么煩,上班哪有不煩的?我都每天煩得要死。公司也沒那么較真,現(xiàn)在退車,你要扣掉1000元的押金,你呢,要扣掉2000元,按照合同來的話,扣得更多哦!不如你們做到春節(jié)再退,你的押金如數(shù)退還,你只用扣1000元,怎么樣?考慮考慮,我這也是為你們好?!?/p>
春陽有他的盤算,我也有我的主意,看我們執(zhí)意要退車,隊長只好辦理離職手續(xù)。除了扣掉的押金,每人還須暫押5000元,三個月后查明車輛沒有違章,再退給我們。當初金釗的違章押金,就是離職三個月后我?guī)退〕鰜淼摹?/p>
離職后,我回家了幾天,又回到上海。春陽對我繼續(xù)留下的行為更加不解,我卻有自己的打算。三百天以來,我都是從車里觀察這座城市,雖然也曾陪朋友游覽過一些地標和景點,可更多的地方我想仔細去看看,更多的建筑我想走進它的內(nèi)部,這樣不至于對上海隔著一層紗,不至于“走車觀花”。
這期間,我陪著春陽去強生公司辦理入職手續(xù),他擁有了新的車輛,但我預感到他開不長久。我保持著上班時的節(jié)奏,隔天出行,乘坐地鐵去各種感興趣的地方逛逛。不出門時就整理平日不斷記錄下來的乘客們的故事。
依然記得那天,我先是拜謁了徐光啟墓,在紀念館里進一步了解到他的生平,接著去港匯恒隆廣場、太平洋百貨逛了一圈。徐家匯跟五角場很相似,都是五條路的交匯之處,早已發(fā)展成興旺熱鬧的商圈,多個商業(yè)體通過地下世界緊密相連,一如迷宮,區(qū)別之處是徐家匯多了一座過街天橋。
最后我在徐家匯公園歇腳,小湖里幾只黑天鵝吸引了不少人,但讓我駐足更久的,是一位清瘦矍鑠的老人。老人入神地拉著二胡,時而閉目頷首,時而搖頭晃腦,從他那面帶微笑、十分陶醉的神情里,很容易看出他對音樂的無限喜愛。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只能以如泣如訴來形容,那曲子在我聽來悠揚婉轉(zhuǎn),一如天籟。
本以為老人是個退休的演奏家,待他一曲奏畢,我上前攀談,才得知音樂僅是他的愛好。老人為我又拉了一曲歡快的《賽馬》,隨后收拾東西離開,我心里充滿幸福,覺得幸運至極。
盡管如此幸運,在告別上海之前,我依然有想去而沒來得及去的地方,比如上海圖書館,比如佘山,比如滴水湖。
我曾寫過一段話: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從來沒去過海邊。我不止一次到過海濱城市,但從來沒見過海;我見過海一樣浩瀚海一樣遼闊的湖,但真真切切從沒見過海;我見過海一樣神秘海一樣莫測的女人,但的的確確從沒見過海;很多次離海甚至不到一公里,可我不曾一睹它的芳容;我不到十歲的女兒都去過海邊可我沒有。地球上百分之七十都被海水覆蓋,我有沒有可能永遠與大海擦肩而過?既然如此,接下來,如何避開海,成了一件大事情。有人約我去海邊玩我該如何拒絕?兒子還念叨著讓我?guī)ソ鹕碁┠?!乘飛機的時候總不能一眼不往窗外看吧,不小心瞥見了算數(shù)嗎?如果此生完美地避開了海,那么等我死了,化成了灰,我的墓志銘可以這么寫:一個一輩子也沒見過海的現(xiàn)代人。
是的,盡管多次去過海邊的浦東機場,可是海的蹤影我卻從未目睹過。而滴水湖,又有圓形的湖泊,又離海近在咫尺,是值得我一去的。這個遺憾留著也行,就當跟海的會晤是個有趣的游戲吧。
我提前跟房東聯(lián)系,說了大致搬離的時間。沒住夠一年,1250元的押金是不退的,這一點我沒有任何異議。我?guī)е鴥蓚€大箱子,一個背包,離開了上海。冬天來的上海,冬天再回去,來的時候滿心歡喜,走的時候也輕松愉快,使我覺得這是一次循環(huán)往復又波瀾不驚的旅程。
這段經(jīng)歷收獲頗多,它是我生命中與眾不同、可供時?;仨囊荒辏贿@座城市古樸又洋氣,干凈又包容,承載著我的點滴記憶。每當回憶起上海,我都感覺很奇妙,那些高架路、橋梁、隧道,依然記憶猶新,那些大街小巷的景致,總是會不時地跳進腦海,我曾在這條路載過乘客,我曾在那條路來回行駛,我曾在這個小區(qū)被人逃了單,我曾在那個寫字樓下排過隊……
尾 聲
后來,眾所周知,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影響了整個人類社會。
春陽果然很快便結(jié)束了他的出租車生涯,隨后疫情平緩時,他回老家待了兩三個月,將駕駛證升級為B2,準備開大貨車賺錢。后來我與他聯(lián)系,得知他在上海的每日優(yōu)鮮上班,做終端送貨員,騎著電動車穿梭在各個小區(qū)。顯然這只是他的過渡職業(yè),他想等B2照滿兩年后,再找駕校升級為A2照,那樣半掛車也能開了,擇業(yè)范圍更大一點。
立廣辭職得更早。2020年5月,我們竟然神奇地在我家正在裝修的房子里相遇了,他跟著老師傅學做水電。后來我又跟他聯(lián)系時,他在浙江北部的工地做焊工。
至于金釗,說起來讓人有些驚愕。
回老家后,他把“嫂子”打發(fā)走了,貸款買了一輛轎車,買車的時候首付不夠,還曾向我借錢,我沒答應。當年秋天我從上?;氐郊遥谛℃?zhèn)的路口碰見他,攀談了幾句。那個路口時常停著兩三輛車,都是沒運營資質(zhì)的黑車,專門做到南陽市區(qū)的生意,要價還不低,總能見到司機懶散地躺在放倒的座椅上等客,當時他便是這些司機里的一員。我只見過金釗這一次,畢竟生意不多,后來他就沒有在這里出沒了。
2021年初夏的一天,我因事經(jīng)過金釗的村子,村后的水泥路上晾曬著一層厚厚的豌豆秧,我的車底盤低,過了一半實在過不去了,就往后退。這時一個開三輪車的人經(jīng)過,幫忙指揮倒車,以便避開豌豆秧較厚的地方。這個人跟金釗非常非常像,被我誤認作是他,于是我下車攀談,但眼前這人完全不認識我,令我感到非常奇怪。
在此事前后,我并沒聽聞金釗的消息,直到后來跟劉同學一塊吃飯,意外得知金釗已于一個多月之前的一個凌晨離世了。僅僅五十歲,也并沒有慢性病,難以想象那日凌晨他經(jīng)歷了什么。據(jù)說去世前曾給前妻發(fā)了一條信息,具體內(nèi)容不得而知。
我感到有點蹊蹺,但劉同學不愿多說,只說金釗回來不久,又找了一個離異的女人,新女友在縣城開塔吊,賺錢不少,出資給他買了幾十只羊,并建起羊圈。到這時總算有了個正經(jīng)的營生,沒想到在債務開始減少、日子欣欣向榮之時,竟突然早逝了。
前妻畢竟有多年的情分在,也回來送他,但并沒有落淚;兒子只負責處理后事,不收禮金不擺酒席。新女友倒是哭得很傷心,至今仍然守在他那空落落的家。
當晚跟劉同學一幫人吃飯喝酒,其中有一位也是他們村的,說起金釗的死痛心疾首,但原因是金釗還欠著他一些錢。想起那次碾壓豌豆秧的事情,在席間我打聽金釗有沒有兄弟,劉同學說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哥哥,那么,年齡跟幫我忙的人不符。我不禁納悶:我見到的那個酷似金釗的人,究竟是誰?
隔天我聯(lián)系立廣,才知道了金釗真正的死因,并沒有多蹊蹺,就是酒喝多了,平時他就經(jīng)常酩酊大醉,只是這次永遠地醉了過去。劉同學這個莽貨,以前酒駕被抓,駕駛證暫扣期間還差點二次落網(wǎng),這次酒后又開車載著幾個人揚長而去,難怪席間他對金釗離世的情況閃爍其辭,大概是覺得不吉利。
金釗的去世讓我想到我們村一個叔叔輩的人,此人愛好釣魚,更喜歡喝酒,但酒品差,每次喝多后都不消停,挨家挨戶地拍門討酒,在別人家仗氣使酒,毫無形狀,直到喝倒為止。以致于個別深受其害的人一聽說他喝醉了,就趕緊關(guān)起門來假裝不在家。村里人說他遲早要喝死,后來確實算喝死了——醉后致使廚房失火,最終葬身于火海之中。只是可憐了他被燒成重傷的兒子。
以早逝的金釗作為此文的完結(jié),多多少少有些落寞。忽然想起我的出租車生涯中最輕松的一單,就放在收尾處吧。
出發(fā)地點是萬源路,這里對出租車司機來說實屬風水寶地:左邊是營業(yè)很晚的特色飯店和大排檔,右邊是一家大型娛樂會所,排隊的車輛不多,走得也快。零點前后,很快我便挪到第二的位置。一個小伙子從娛樂會所那邊過來,問前邊的師傅是否愿意把車開到大廳門口接個人,那師傅回絕了;問到我,我說不挑客的,立即載著他欣然前往。他甩手便給我兩張紅色票子,交代讓我送他朋友回酒店,我表示沒問題,不禁對排在我前面的師傅表示十二分的惋惜。
乘客應該是小伙子很重要的客戶,只見他恭恭敬敬地請那人上車,囑咐我平安送到。這位重量級人物喝得不多也不少,說了一個酒店的名字,我語音輸入導航,發(fā)現(xiàn)竟然只有兩三公里的路程。送他到酒店門口,我說:“你朋友已經(jīng)付過車費了,下車當心一點?!?/p>
乘客下車后,我再去看那百元大鈔時,發(fā)現(xiàn)不是兩張,而是三張——意思就是,我以三塊錢的油費、加排隊至多二十分鐘的時間,賺了近300塊。這種感覺別提多好了,簡直像撿到了錢,于是,我更加快樂地飛馳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像是第一次觸摸這個美妙的人間。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