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除妖烏雞國》《偷吃人參果》《禍起觀音院》到《三打白骨精》,我們都沒有一匹自己的白馬。原想養(yǎng)馬很麻煩,不如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找馬,但是這給我們增加了很大困難。例如在海南島拍攝時,找不到白馬,劇務好不容易才借到一匹很漂亮的棕色大馬,美工師用大白把它渾身涂滿,看上去還能湊合,但這馬被刷上顏色后,猛然亂蹦亂跳起來,掙開了束縛,一直跳到水田里去。這下可糟啦,它身上的顏料一沾水,就都掉了色,成了一匹花馬!而且它提高了警惕,人們休想再靠近它,根本不可能給它補顏色!我們只好給他們師徒拍個遠景,走個過場算了。
更可笑的是在湖南張家界,打前站的李誠儒報告說,那里根本沒有馬,更別說白馬了。我叫他繼續(xù)找??墒俏覀兊搅藦埣医?,已經(jīng)開始拍攝了,白馬還沒有找到。我給了導演助理王小穎一個任務:不管在哪里,三天內找到白馬!王小穎想盡辦法,急得嘴里起了燎泡,可是連湖南的周邊都沒有!后來他在火車上聽說湖北與湖南交界處有白馬,于是他就奔了湖北。
三天內,王小穎在電話里告訴我,那里有一匹白馬可以借給我們,但主人要跟來,要多少多少錢。
我說:“什么條件也不要講,拉回來就是!”
白馬果然按時來了。大家一看,傻眼了!這馬又矮又瘦,皮包骨頭,還總是低垂著頭,似乎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哪里有一點兒白龍馬的氣勢!
我問它的主人:“它怎么這么瘦?不是有病吧?”
他說:“是趕路趕的!”
不管怎樣,總算有了馬,而且是白的,這就不錯了。但是一到拍戲,又有問題了。汪粵一上馬,腳就踩到了地上,這小馬歪歪咧咧地直要倒!我說:“算了,別騎了,就拉著吧!”
所以在《三打白骨精》這集戲里,唐僧就沒有騎過馬。我們拍攝時也盡量避開全景,免得人和馬比例失調。唐僧師徒上山的戲,我準備只上一次黃獅寨,讓師徒四人化上妝,一路拍著走。煙霧師在山頂放煙霧,以造成妖怪出沒的效果。
上山時還算好,盡量少拍帶馬的鏡頭。拍戲時就讓豬八戒拉著;不拍時,馬的主人一路使勁拽著它,幫它使點兒勁兒。下山可慘啦!它的腿一個勁兒地抖,下山的山路狹窄,拐彎處它就拐不過來!我們的人拉著它的尾巴,它的主人拽著籠頭,旁邊還有人護著,怕它掉下去。
不管怎么樣,這集總算湊合過去了。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買一匹白龍馬!
《三打白骨精》拍完后,1983年的夏季,我們在北京攝影棚內拍攝靈霄寶殿、蟠桃園、南天門等內景戲。9月,我們到內蒙古錫林浩特去拍孫悟空天河放馬的戲。
使我高興的是,這里有許多好馬!里面有兩匹白馬,一匹最漂亮,高高大大,很有精神,一根雜毛也沒有,但它的性子很烈,一般人都調教不了它。另外一匹白馬是騎兵團團長的,它個子稍微小一點,樣子一樣漂亮,只稍稍有幾根雜毛,可是脾氣溫順多了。它馱著“唐僧”在馬場過了好幾天,我們的戲拍完了,他們也處熟了。
臨走前,我向馬場的負責人問起可不可以把這匹馬借給或者賣給我們。他們表示,按道理,軍馬是不能賣的,除非解除了軍籍;但如果我們拍攝需要,他們可以向領導匯報。我對他們說,馬是一定要的,我會再和他們聯(lián)系,請他們等我的消息。
回京以后,我向制片部門提出要買白馬的事,沒想到兩個制片主任大為反對。他們提出,增加一匹馬會增加幾十萬開支——到處要用車皮運送,還要有專門養(yǎng)馬的人工,會增加多少麻煩等許多理由。我則堅決要買下這匹白馬,難道以前因為找不到白馬而產(chǎn)生的麻煩還少嗎?更別說白馬總是變樣,已經(jīng)直接影響了藝術質量,再說根本不會有那么大的開銷。爭來爭去,弄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就直接向領導打了必須買白馬的報告,領導很快批準了我的申請。
我立刻和馬場的同志聯(lián)系,問問是否可以把那匹白馬賣給我們,誰知他們已經(jīng)把這匹馬解除了軍籍,只等我們的消息了,只要給八百元錢就能給我們送來。沒有幾天,這“第四個徒弟”就到我們劇組來報到了。
這“第四個徒弟”沒有辜負眾望,它四歲就來到劇組,跟著我們轉戰(zhàn)南北,跋山涉水,一共相處了五年。有兩個人專門伺候它的生活。長途時坐火車,它和道具服裝在一起,共用一個車皮,兩個養(yǎng)馬師傅和它一起坐在那悶罐車里。因為是慢車,他們有時要在悶罐車里坐上十幾天!短途時是用卡車運送。養(yǎng)馬的師傅非常盡力,無論白天夜晚,馬的飼料都不會短缺。沒多久,它就被養(yǎng)得皮毛光滑,更加漂亮精神,真有個白龍馬的樣兒!
匆匆五年過去,我們的戲拍完了,我也得和親愛的白龍馬告別了。
它在我沒有能力顧及它的時候離開了劇組,不知被人弄到哪里去了。后來,我聽說它和我們劇組所有的布景道具一起,被弄到無錫去了。還聽說它被人當作一景,在無錫搞了個“賣點”,立了個“《西游記》的白龍馬”的牌子,游客出多少多少錢就可以和它一起照相,出多少多少錢就可以遛一圈……我聽了這個消息真是太吃驚了,它居然被當作賺錢的工具了!它可是《西游記》的功臣哪!它辛辛苦苦五年多,風里雨里,爬山越嶺,出生入死好幾次,這不應該是它的下場。但是我自己都深陷于痛苦之中,無力自拔,哪有權力、有能力去為它鳴不平呢?
多年以后,我記得是1995年,為了拍攝《司馬遷》,我們到無錫基地采景,我特意打聽這匹親愛的老馬的下落,基地負責人說:“它還在,如今享受退休干部待遇,住單間,吃小灶。”于是我立刻去找它。
我們走到基地邊上半山坡一條靠墻的小路,發(fā)現(xiàn)路邊貼墻的地方有一間像洞穴一樣的小“屋”,其實只是一個山坡上挖出來的洞窟,很陰暗,很狹小??拷T口還算有點光亮,那里有一匹孤獨的瘦馬,獨自無精打采地嚼著馬槽里的稻草。這么遠就能聞到屋里滿是馬糞味,它很臟,幾乎看不出原來的白色。這就是我們的白龍馬?我不禁沿著小路走到它跟前,從近處打量它。它回過頭來,望著我。我震驚地認出來了,它就是我們當年共患難的白龍馬,但是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當年的精氣神。
我輕聲地問它:“你還認得我嗎,老朋友?”
它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沒有表情。
“我們來看你了,你還記得《西游記》嗎?你想我們嗎?”
這時,可能別人以為我神經(jīng)了,一個勁兒地催我:“它聽不懂,快走吧?!?/p>
我們離開了。我一直回頭望著它,它也一直望著我。我覺得它認出我來了。我站住了,因為再走一步,就會走出它的視線。這時的一幕使我大為驚異:它嘆了一口氣,有些悵然地回過頭去了。
我吃驚地對王崇秋說:“它嘆氣了!它認出我們了!”
他不信,我卻相信,它那一聲嘆息里包含了多少的悲苦。
我向基地的領導提出我的希望:“把我們的白馬照顧得好些,它是有功的,《西游記》有它的血汗?!彼麄兇饝?,但又附加了一句:“現(xiàn)在夠好的啦,馬活不了多久,也該差不多了?!?/p>
1996年,我在無錫唐宮拍攝《西施》,又去找尋它的蹤跡。但這次比較難,已經(jīng)沒有人去關心什么白龍馬了,好多人不知道它在哪里。后來才打聽到,它和馬群一起養(yǎng)在馬廄里。于是我們幾個人又到馬廄去找它,但是到處都找不到,那里都是棕色、紅色的高頭大馬,就是沒有白色的馬。問到馬廄管理員,才知道它就在馬群里。
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可是令我大吃一驚,它矮小、瘦弱得不成樣子!它就在馬群里,卻被遮擋得看不見。這就是我們的白龍馬?令人不敢相信,它怎么變成這樣了?現(xiàn)在是馬群“開飯”的時候,在這些高頭大馬中間,可憐的它根本擠不到馬槽前。那些年輕力壯的馬一個個兇神惡煞地把它擠到一邊,它只能畏縮地躲開,免得被它們踩到。
我心痛地看到,它竟然連一口吃食也無法得到,它又老又無力,不被踩死也會餓死,真是一幕悲慘的情景。我預感到像這樣下去,它的日子不會太久了,也許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我讓管理員把它牽出來,讓它和我們一起照個相,留下一個影像,就算最后的紀念吧。
在這個心酸的時刻,我對它說:“你還認得我嗎?我們都老啦!”但是我感受不到白龍馬有任何反應,它已經(jīng)衰老得對外界的一切都無動于衷,只是低垂著頭,仿佛連抬起頭看我們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這不是和人的風燭殘年一樣嗎?如果沒有人來關心它、愛護它,它的生命也許瞬間就會消亡了。我心痛難忍,當時若不是有別人在身旁,我真會為它痛哭一場。
第二年,我聽說白龍馬死了,就埋葬在基地里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
我想起當年在內蒙古草原拍攝馬群時,那可愛的白馬是多么英姿挺拔,它和朋友們一起在草原上盡情馳騁,抖著長長的鬃毛,迎風長嘶。那時的它多么年輕,多么快樂,是我把它從那里奪了過來,讓它過上劇組的生活,讓它和我們一起辛辛苦苦走南闖北。但這對它有什么用呢?這并不是它自己的選擇,它再也沒有了朋友,是那樣孤獨。等到它被人們利用完了以后,就被冷酷地拋棄了。后來,它因為衰老而被排擠,被看成累贅,默默地死去了……
(摘自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敢問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