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蘇軾曾有“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的感嘆,而古今不少文人在創(chuàng)作作品之時,也常采用這種“反常合道”的方式,以作品中人物展現(xiàn)出的不符常理之處,或者不同于他人的行為情感,來映襯出某種道理或情感。若反復琢磨這些“反常合道”之處,自然能感受到蘇軾在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不一樣的詩意。
關鍵詞 《定風波》 蘇軾 “反常合道”
一、狂風暴雨中,他人狼狽躲雨,而蘇軾卻悠閑自得地唱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蘇軾在小序之中對他出行的緣由作出了交代:“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也即三月七日這天,他與同行人一同前往距離黃州三十里地的一個喚作沙湖的地方想要購買田產(chǎn),結果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大雨,而帶著雨具的人卻已經(jīng)先行離去,故而這一群人在風雨之中手忙腳亂,被淋得渾身狼狽,但蘇軾卻說“余獨不覺”,唯有他一人不覺得狼狽,反而悠然自得地迎接風雨的洗禮。不僅如此,他還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按薄按颉倍郑粋€“穿透樹林”,一個“擊打樹葉”,足見雨勢之猛,這樣的雨擊打在身上自然應該是避之不及的,但是蘇軾卻將否定力度極強的“莫聽”二字置于“穿林打葉聲”之前,風雨再大又有何妨,只要“莫聽”,便可置之度外。而且,他還要“何妨吟嘯且徐行”。“何妨”二字寫盡了蘇軾的瀟灑之姿,所謂吟嘯就是吟唱,我蘇軾選擇的路我仍然要走下去,我要一邊吟詩唱歌一邊從容前行。這時的蘇軾,不僅沒有被外界的風雨所打倒,而且還能夠在風雨中氣定神閑地觀察、欣賞、體會,在酸甜苦辣的背后,體會到生命的本真。這個反常之處展現(xiàn)的是蘇軾面對風雨之時,不驚慌,不躲避,不悲嘆,反而泰然處之、瀟灑從容的態(tài)度。
二、風雨之中,面對路途之泥濘,蘇軾卻說:竹杖芒鞋輕勝馬
“竹杖芒鞋”雖然較為輕巧便捷,但穿芒鞋拄竹杖在雨中行走拖泥帶水并不方便,其方便舒適程度是遠不如騎馬的,那怎會“勝馬”呢?大概是因其“輕”,此處的“輕”與“徐行”類似,可以作“輕快”解,而這輕快便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輕松。在古代,馬是仕宦生活的象征,古人一旦做官就開始走馬上任,從此就與“馬”建立了穩(wěn)定的聯(lián)系。 “馬”是奔走官場的象征,而“竹杖”“芒鞋”則是平民生活的意象,它代表的是遠走江湖的貶謫生活。
因而,“竹杖芒鞋輕勝馬”是用隱喻手法將“竹杖芒鞋”與“馬”進行對比,寫出兩種生活方式在蘇軾心中的高下:違心奔走于官場不如恣意行走于江湖,若身心無甚羈絆,自會覺一身輕松。
三、一開始說雨具先去,后又寫了自己徐行雨中,卻又說“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這里的“一蓑”不一定是實指遇雨時身上所披的蓑衣,還可能虛指蘇軾的人生態(tài)度?!盁熡辍币参幢貎H僅指自然界的風雨,它還指人生的風雨磨難?!耙凰驘熡耆纹缴币簿褪钦f:我這一生任由自然或人生的風雨瞬息萬變,我以不變應萬變。
蘇軾這樣的人生哲學并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而是他在多次被貶謫之后閱歷提升精神升華的生動展現(xiàn),古今中外但凡經(jīng)歷大的挫敗而能鎮(zhèn)定自如之人,必定有自己的人生支點。那么蘇軾的支點是什么呢?在蘇軾的精神世界里,儒家思想中的入世、擔當始終是他為人處世的根本,更是他這一生永不被打敗永遠積極向上的原動力,因而即使屢受挫敗,他依然愿意勇敢地踐行自己的人生抱負與人生理想??v使看遍世間的風雨潮水起落,蘇軾依舊坦蕩自得、淡然自持、履險如夷。
四、常人眼中,夕陽往往代表遲暮與悲愁,但是蘇軾卻說:山頭斜照卻相迎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鼻懊嫣K軾極力渲染初春雨后的濕寒,轉(zhuǎn)而卻又寫“山頭斜照卻相迎”,此處運用比擬的手法,呈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蘇軾立于乍暖還寒的初春,跋涉于雨后山間,當他爬過一個山坡,忽地抬頭,看到的是老友“夕陽”正“笑意相迎”,這一笑意瞬間將心頭的寒意驅(qū)散,讓蘇軾的心中充滿了親切、溫馨的感受。在這夕陽之中他看到了希望與溫暖,人生不就是這樣充滿著辯證的過程嗎?在逆境過后會有希冀,在寒冷過后會有溫暖,在苦難過后會有欣喜。那么人生的逆境、寒冷、苦難又有何可畏之處呢?
五、明明剛才是狂風暴雨,而后是雨過天晴,但詩人卻說: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回首望著走來的路,剛剛風雨大作之處,已經(jīng)不再有風雨,亦不再有晴天。這里的心情不僅僅是蘇軾在經(jīng)歷了這一場山中風雨之后的真切感受,更是蘇軾在屢遭貶謫之后的內(nèi)心體驗?!笆捝帯焙汀帮L雨”都運用了雙關的手法,既實指自然界的風雨晴天又虛指人生的逆境與順境。
但無論是自然風雨還是人生風雨,經(jīng)歷過后又像是從未存在過,也恰如這世間萬物本就無甚區(qū)別。因此,所謂的得失、貴賤、貧富在蘇軾心中也就無甚區(qū)別,自然也就無法對蘇軾的心境造成任何影響。蘇軾在隨緣自適之中為自己建立起一個無風無雨無晴的超然世外的美好王國。
圣嚴法師說:“心隨境轉(zhuǎn)是凡夫,境隨心轉(zhuǎn)是圣賢?!盵1]從這種種看似反常的詩句之中,我們能夠看到蘇軾如同圣賢般的曠達、淡然和寵辱不驚。然而,蘇軾生來就是圣賢嗎?他一直這樣“不同于常人”嗎?
蘇軾少便得志,本身又文采出眾,辯才過人。然而元豐二年(1079)發(fā)生“烏臺詩案”后,他的境遇便一落千丈,被貶至黃州,到了黃州卻無安身之所,定慧院的方丈將塵封已久的小屋整理開辟出來給蘇軾居住。而因受到政治斗爭驚魂未定的蘇軾卻不敢在白日里出門,只有在黃昏或夜深人靜之時才出門散心。他在初至黃州寓居定慧院期間寫作了《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首《卜算子》是蘇軾的月夜感懷之作,在此詞之中,蘇軾描寫了一只深夜在蒼穹徘徊輾轉(zhuǎn)“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以這只孤鴻為喻塑造了一個寂寞孤苦卻又傲岸不屈、不愿與世俗同流的形象,這正是蘇軾在貶謫生活之中孤寂、苦悶、無奈心理的真實寫照。
在《定風波》中,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蘇軾曾經(jīng)痛苦掙扎的痕跡。“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他必然是冷的,在殘酷的烏臺詩案之中,身邊的文人甚至自己曾經(jīng)的朋友揭發(fā)檢舉他;“莫聽”“誰怕”之中自然是他對命運的抗爭,但也隱約令我們從中窺見了他曾經(jīng)的戰(zhàn)栗與懼怕,作為凡夫俗子,他怎么可能真正置身事外呢?他也曾萬念俱灰,還將自己所寫的亡命詩寄給蘇轍——“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
然而僅僅兩年的時間,雖然這兩年在蘇軾而言是無數(shù)個痛苦的日夜,但他真真切切地逐漸從苦痛之中走出來,開始正視人生的風雨陰晴?!抖L波》創(chuàng)作于1082年,這一年是中國文學史上充滿燦爛光輝的一年:《念奴嬌·赤壁懷古》、前后《赤壁賦》如紅日噴薄而出,他的詩詞、散文、書法創(chuàng)作皆可傲視眾人,蘇軾以他的才華為那個風雨飄搖的宋代代言,亦為如今光芒璀璨的華夏民族代言。曾經(jīng)那個萬念俱灰的蘇軾終于在黃州完成了精神突圍。
那么,面對人生路上的風雨,蘇軾是如何走出困境,實現(xiàn)精神突圍的呢?“歸去”二字大概道出了真諦。
李振綱曾言:“蘇東坡一生并未退隱,也從未真正的‘歸田’,但他通過詩文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的‘歸田’‘遁世’要更為深刻、徹底?!?/p>
既不退隱,也不歸田,更不遁世,蘇軾究竟要歸向何處?實際上,蘇軾有濃厚的“歸去”情結。在蘇軾 360 首詞中,“歸”字出現(xiàn) 100 多次。如在《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 》中寫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在《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中寫道:“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痹凇杜R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中寫道:“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在《行香子·述懷》中寫道:“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p>
如果說陶淵明是歸于“田園”,那么蘇軾大概是歸于“本心”了。蘇軾的“歸去”,不是遠離或者逃避世俗官場,而是在經(jīng)歷了生命中的風雨陰晴過后,將功名利祿看淡,將外物牽扯撥去的一種淡然灑脫、寵辱偕忘的人生態(tài)度。人生就像他所經(jīng)歷的這一場大雨,避無可避,逃無可逃,這場雨客觀存在,而最好的避風港在哪里,在自己的心中。寧靜祥和的心靈是中國文人在歷經(jīng)風雨滄桑后可以退守的一方精神高地。
這也就是蘇軾在他的《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所言:“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蔽徉l(xiāng)何在?在心安處,心若安,便能不憂不懼,安之若素。
也正是因為做到了“歸去”,蘇軾才能坦然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笑對苦難的一生。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年近六旬還被貶惠州,晚年遭遇此境本該憂愁傷感,但他卻隨遇而安,苦中作樂;“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十六歲時被貶海南,他在回顧這段經(jīng)歷時,卻并沒有什么痛苦或遺憾的事,有的只有那足以冠絕平生的奇景;“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臨終之前,他提筆寫下一首《自題金山畫像》,將自己平生的功業(yè)歸于他三個被貶的地方,把政治上的不幸化為詩與遠方。
在黃州期間,他開墾“東坡”,建造“雪堂”,參禪悟道、研習書法、廣交朋友,在這期間,他寫出了廣為流傳的經(jīng)典:《赤壁懷古》、前后《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在惠州期間,他關心百姓的疾苦,向廣州太守王谷建議用竹筒引蒲澗水入城,并親自籌劃,使得惠州成為全國最早使用“自來水”的城市;在儋州期間,他勸誡當?shù)匕傩罩匾曓r(nóng)業(yè),并開始興辦學堂,自編教材,使海南有了考中進士的歷史。儋州縣志記載:“北宋蘇文忠公來瓊,居儋四年,以詩書禮教轉(zhuǎn)化其風俗,變化其人心?!碧K軾受到了海南人民世世代代的敬仰與懷念。
蘇軾的一生,風雨與坎坷并存,然而,無論他走到哪里,他的名字便能流傳于當?shù)匕傩盏男闹?,響徹于那片土地的蒼穹之上。讀東坡,確實讓我們看到一種勝敗不驚、寵辱偕忘的人生境界。心有東坡詞,世上無難題。縱使人生再多的風雨,經(jīng)過東坡的過濾,都能變?yōu)橐黄缈樟恕?/p>
林語堂先生說,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
蘇軾為后人提供了一種生活選擇,當生活陷入困境乃至絕境的時候,蘇軾告訴了我們不要為世事煩擾,在平凡生活中要追尋生命的亮麗與莊嚴,活得自在灑脫。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一個人,只要找到自己的心靈棲居地,再大的風浪又何妨呢?
蘇軾曾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2]以此觀讀《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你一定能欣賞到別樣的詞趣,以及不一樣的蘇東坡。
參考文獻
[1]李振綱.中國人的苦樂觀[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14:113.
[2]惠 洪.冷齋夜話[C].陳伯海編.唐詩學文獻集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321.
[作者通聯(lián):江蘇省儀征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