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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咫尺

        2024-09-25 00:00:00楊晶瑩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9期

        老伴未央在世的最后兩年,我們的外孫章無介正在美國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做博士后,從事腦神經(jīng)研究。應(yīng)外孫要求,他的外公常給他講故事。早飯后,外公在中國長沙,外孫在美國加州伯克利,兩人通過手機(jī)微信講述。每周講兩到三次,兩地時差十五小時,在長沙的早晨和伯克利的晚上。

        深秋的一天,陽光很好。早飯后,老伴端坐沙發(fā),把手機(jī)放到茶幾上。哦,今天是他給外孫講故事的日子。我收拾完廚房,邊走邊向他打招呼:“我去買菜了。”他頷首微笑。

        下了電梯,走出小區(qū),一路尋思外孫今天又要出個什么題目。三十歲出頭的外孫總是即興出題,將近九十的外公仿佛是故事大全,要什么有什么。

        早八點,手機(jī)鈴響,遠(yuǎn)方的外孫忙到下午五點,出了實驗室,走在校外歸家路上,舉著手機(jī),向外公問好,報上題目。外公立即開講。每到一個街口,現(xiàn)紅燈時,外孫就叫停,變綠燈,繼續(xù)講。大約二十分鐘后,“外公,我到家了。真好聽。后天見!”

        這就是全過程。

        等我買菜回來,他倆的故事已講完。老伴坐在那里,似乎還沉浸在溫情中。我一邊給他看菜籃里肥實的湖藕,一邊問他:“今天介介又出的啥題目呀?”

        “‘外公小時候愛唱的歌’?!?/p>

        “那是《松花江上》?!蔽掖卮?。

        他笑了。青春年少時,他就對我說過,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湖南臨澧鰲山,村頭山上的小學(xué)校里,師生激昂地高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那里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xiāng)/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而我就是生長在東北平原的孩子啊,他高唱《松花江上》的時候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學(xué)生,等長大后,我們卻走到了一起。

        “你對介介說了嗎?那會兒在村口的廣場開抗日軍民誓師大會,會后你在土臺上表演節(jié)目,獨唱這首歌時你淚流滿面的事?”

        他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淚流滿面?”

        “心有靈犀呀?!彼恢朗撬妹谜麻_暉告訴我的。開暉說當(dāng)時臺下的她和許多鄉(xiāng)親,聽了老伴唱的《松花江上》都悲憤不已。

        老伴說:“講完了我的故事,我問介介他小時候最愛唱的是哪首歌,他告訴了我。你猜猜,是哪首?”

        “《外婆的澎湖灣》?!?/p>

        “你知道?”

        是呀,介介八九歲時曾一遍遍按錄音機(jī)播放這首歌:晚風(fēng)輕撫澎湖灣/海浪逐沙灘……/也是黃昏的沙灘上/有著腳印兩對半/那是外婆拄著杖/將我手輕輕挽……/澎湖灣,澎湖灣/外婆的澎湖灣/有我許多的童年幻想/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

        當(dāng)時介介邊聽邊學(xué)著唱,兩只放光的黑眼珠笑瞇瞇地望著我。

        “到底是外婆,這么了解他?!崩习檎f。

        當(dāng)然,外孫的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兩個白發(fā)人促膝話外孫,談興越來越濃。

        一九八九年四月,女婿陪懷胎十月的女兒從北京趕回長沙,在我們身邊生下分量足、個頭高的小外孫。女婿女兒宣告:外孫姓章,名無介。無介于懷,希望他心胸開闊;古漢語里“介”又通“界”,無界即無邊無際?!盁o介”二字,筆畫少,架構(gòu)清晰端莊,今后孩子寫起自己的名字來也好寫。

        介介滿月后,我們抱他去烈士公園游玩。艷陽下,綠蔭里,襁褓中的笑臉燦爛。雙眼星星般閃亮的小外孫,引得一位須發(fā)全白的老爺爺駐足:“這小兒,必成大器。”“托您吉言?!焙蔚壬屏嫉拈L輩。

        待到介介四十八天時,女兒把他帶回了北京,三歲半時,他的爸媽去遠(yuǎn)方,我接他來了長沙。晚上哄他睡覺,他上下眼皮在打架,還強(qiáng)睜眼睛,對我們說:“想睡又不想睡?!蔽覇査骸盀槭裁??”他說:“睡著了就看不到好多新鮮事了。”確實,天天有新鮮事被他發(fā)現(xiàn)。

        帶介介去幼兒園面試,老師表示愿意接收這孩子了,他還站著不走。他問老師:“這桌子是‘古代’的嗎?”

        老師很驚異,認(rèn)認(rèn)真真跟介介說:“這確實是張老桌子,可是你怎么會覺得它是古代的呢?”

        “我在小人書里看到過這樣的桌子,腿像獅子的腳。我喜歡古代的東西?!?/p>

        老師目瞪口呆?!斑@小家伙怕是從古代穿越而來的吧?”后來熟了,老師對我這么說。

        周末晚上一起看電視,介介看得很認(rèn)真,他尤其愛看戰(zhàn)斗片、鬼怪片,聽到電視里說“坦克、大炮、導(dǎo)彈”的,他的疑問就來了,“外公,這個dǎo dàn是打仗用的嗎?”外公點頭稱“是”。“那為什么老師說不讓我們dǎo dàn,還總說我們是dǎo dàn鬼呢?”外公哈哈大笑,說:“你問外婆去吧?!备袅艘惶?,他的問題又來了:“為什么小雞兩條腿,小貓四條腿?”

        為了回答他的問題,我們把《十萬個為什么》都快翻爛了。

        一天,大雨傾盆,照顧介介的小姐姐打著傘送他去幼兒園。回來后,女孩向我們抱怨外孫不聽話,一路在雨水中東跑西竄,濺得滿身是泥。到了晚上,我批評介介,他卻對我說:“我是跑在我喜歡的‘小溪流’里呀,跑在那本書上!外婆,你沒想到嗎?”對呀,他是少兒期刊《小溪流》的忠實小讀者,事出有因啊!我這個做外婆的還真沒想到這一點。

        南方的天雨水不斷,我們給外孫買了雙黑色小雨靴,下雨天讓他穿,他穿是穿了,可是磨磨蹭蹭的。我們問他:“怎么了介介,是不喜歡嗎?”介介說:“穿上以后像黑貓警長。”原來如此。

        我們帶介介一同去買夏衣。針織短袖衫的花色很多,白底上飄些小綠葉的清新亮麗,他搖頭,藍(lán)底白格的清秀文雅,他不要。掛在高處的一件,被他相中了——白底,胸前粗細(xì)變換的黑線條畫出一個男孩兒的大頭,寸發(fā)沖天,眉眼俏皮。“外婆,我要這件。”我們老人家不太能接受,但一想到“黑貓警長事件”,還是無奈買下來。整個夏季,他都百穿不厭。數(shù)年后,我才接受那動漫形象。

        介介在我們身邊待了兩年。一九九四年秋天,女兒女婿歸來,把他帶回了北京。遙想當(dāng)年,正是我和老伴兩人的人生中段,生動活潑的小外孫像一束光,閃耀眼前,如一團(tuán)火,溫暖人心。

        后來介介在北京接受了小學(xué)、初中教育,讀小學(xué)四年級時,我們還去過他家。那年九歲的介介正沉醉于《三國演義》的閱讀,并且邊讀邊畫他想象中的三國人物肖像,每個人物的名、字、號,記得一清二楚。外公報“諸葛亮”,他立即回答——字“孔明”,號“臥龍”;“劉備”——字“玄德”,號“章武”……

        女婿從荷蘭打來電話,只聽父子二人熱議“三國”。一次,說著說著,外孫“哇”的一聲哭了。等他放下電話,我問:“這是怎么了?”他委屈地說:“爸爸不讓我喜歡姜維!”姜維,“三國”里的青年才俊,戰(zhàn)場上的英雄,我和外孫都愛他、敬他。我納悶,女婿怎會如此說話刺傷赤子的純情?后來見面時提及此事,女婿說,姜維英年早逝,所以他心有忌諱。這才算解開了我的心結(jié)。

        二〇〇一年,十三歲的介介獨自一人飛往美國,與他母親聚首,開始了他7935fe2ca2493cd85b582e10d1f6d2c9的高中生涯。

        憶念如線,婉轉(zhuǎn)纏綿。

        十幾年前,我們到圖森探親,介介正讀大學(xué)本科生物系,曾參與國家級課題的研究,課外他熱衷橄欖球運動,博覽群書。飯桌上,外公問他:“介介,你最喜歡我們中國的哪本書?”“《詩經(jīng)》?!蓖鈱O脫口而出。這個遠(yuǎn)離祖國的少年,真是華夏的好子孫,我和外公都深愛著他。

        之后,他到哥倫比亞大學(xué)讀博,二十六歲那年拿到博士學(xué)位,畢業(yè)后又去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做博士后,進(jìn)行腦神經(jīng)方面的研究。

        介介三十歲時,外公發(fā)去賀詞:今天是你的生日,滿三十歲了,三十而立。你立得高大、堅強(qiáng)。我們?yōu)槟泸湴?,為你高興。

        第二天,介介回消息給我們:謝謝外公外婆,昨天我的論文總算被接受了,實在不容易。

        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聽他說不容易。“越不容易就越有價值。烏拉!”外公為他歡呼。

        后來這篇頗有創(chuàng)見的論文發(fā)表在《細(xì)胞》雜志上。女兒發(fā)來介介的論文給我們看,文檔有四十多頁,文字、圖像、列表、數(shù)據(jù)……如霧里看花。那是青春的熱血培育出的果子。

        后來老伴住院了,最后的那幾天,他從夢中醒來,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介介也不聽我講故事了,忘記我了。”

        “介介怎么會忘記你呢?他時刻都惦記著你,他是怕打擾你……”沒等我說完,老伴又昏迷過去。

        父親節(jié)時,朋友向病中的老伴祝賀,他回復(fù):我不是合格的父親。怎樣的父親才算合格的父親呢?他一生都在苛求自己。

        得到外公去世的噩耗,電話里,介介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最喜歡你和外公了。以后,你給我講故事好嗎?”“好的,外婆愿意?!蔽移怀陕暤鼗卮?。

        如今,我與女兒回顧過往的點滴,女兒突然讓我猜介介到紐約讀博時只帶了哪一本書。

        “《詩經(jīng)》?!蔽蚁胍矝]想,毫不猶豫地說。

        老伴啊我的親人,你可知道,我們的介介如今已這樣優(yōu)秀?介介啊,外公外婆永遠(yuǎn)都是你的堅強(qiáng)后盾!

        責(zé)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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