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剛把阿麗特載到新工作的地點,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房子真難看:屋頂太多,像參差不齊的牙齒擠在一起,舌頭般粉紅色的墻皮脫落,墻面斑駁。她聳了聳肩上的大手提袋,敲了敲大門。門上布滿煙灰,她不禁看了看有沒有弄臟指關節(jié)。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男孩應聲開了門。
她解釋道,她是建筑公司的,來為裝修測量,不知奧尼夫人在家嗎?
他揮手示意她進來。奧尼夫人不在家,但阿麗特可以開始測量工作。男孩名叫樂奇,如果需要,他很樂意幫忙。
她點了點頭,隨后男孩就去了后院,留下她一個人。她撓了撓手腕內(nèi)側。
阿麗特看著眼前的房子,感覺房子也在看著她。她解開了襯衫的另一顆紐扣。微風和煦,連空氣都是暖暖的。她一邊穿過院子,一邊開始勘察分析?;▓@里雜草叢生,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綠色;車棚里一輛車也沒有;她穿著網(wǎng)球鞋的腳下散落著礫石;圍墻太高,離兩層樓的房子也太近。盡管她不會參與設計這次改造工程,但她的腦海里已經(jīng)在醞釀各種方案。她是公司的新人,大學畢業(yè)僅一年,這意味著她在贏得信任前先要做些苦差事——不停地測量、再測量。她把辦公相機掛在脖子上,卷尺別在腰間。
房子是什么?從房子中我們想得到什么?使房子美觀的又是什么?阿麗特的叔叔——那個吸引她從事建筑行業(yè)的人——曾告訴她,只有當她能夠為自己和客戶回答這三個問題時,她才能動筆進行設計。前門一推就開了,阿麗特走進去,環(huán)顧四周。
很久以前,有一個女人生活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角落。當她的丈夫拽著她像拖布一樣拖過褪色的水磨石地板時,她也想知道房子是什么。就只是一口高壓鍋,一根發(fā)出刺耳尖叫的排氣管?
阿麗特開始在紙上勾勒底層平面圖,筆觸精確且堅定。小弧線代表門廊,短斜杠將其切分,雙線代表墻體,中間再加一條代表窗戶。阿麗特深思熟慮,仔細斟酌,每條線都落筆有力。
室內(nèi)涼爽,她一個個房間看過去,完善她的圖紙。皮膚上的汗水逐漸蒸發(fā),她不禁感到一陣寒意。這是一種靜止的、壓抑的寒意,空氣中似彌漫著一種被束縛的味道,在等待著被釋放。然而,她既沒有聽到空調(diào)的運作聲,也沒有看到空調(diào)的影子。她拉開窗簾,光線一開始還有些模糊,但隨即涌入,照在物體的表面上,又填滿角角落落,整個房間一覽無余。
阿麗特認為,建筑是歷史最客觀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她看了看灰蒙蒙的地毯,用一只腳踩住,確認是否結實。墻壁抹了灰泥,是不顯灰塵的淺褐色。她一只手手心向下平放在墻上,粗糙的質(zhì)感讓她有些發(fā)癢,拿開時,手心已經(jīng)微濕。棕色的窗簾上印有圖案,是那種九十年代尼日利亞電影里常見的式樣。成對的拱形小窗戶嵌在墻壁的凹槽里。家具極其普通:兩張沙發(fā)、兩把扶手椅、一張咖啡桌。家里沒有掛畫,也沒有照片。
她搞不懂這座房子的布局。她轉(zhuǎn)了個彎,本以為會是一個房間,但沒有,只是另一個偏僻的角落和兩扇昏暗的窗戶。難怪那么多屋頂。她折回來,來到一間客房,里面有一張雙人床,鋪著平整的床單。她繼續(xù)往回走,來到廚房。廚房狹長,地面是墨綠色的瓷磚,柜臺是黑色的大理石,帶有白色的渦紋,宛如黑夜中繚繞的煙霧。
她疲憊地靠在水槽邊,望向荒廢的后院——瘋長的雜草,光禿禿的樹木。她的圖紙毫無意義,因為紙上代表墻壁的線條一直無法對合。房子抗拒改造。
“可是,你覺得我這房子怎么樣?”奧尼夫人突然出現(xiàn)在后門內(nèi)側,手里還拿著一包蔬菜。阿麗特嚇了一跳。這個女人語氣急切,甚至有些不悅,像是自己已經(jīng)問過多次,卻沒有得到回答。她頭發(fā)灰白,短得緊貼頭皮;皮膚黝黑光滑,只是額頭上有些皺紋,面部有點松弛;眼睛細長,明亮的橢圓形眼球在她的臉上格外引人注目。她大概五六十歲,身高五英尺左右。
“讓1+35Tvqlv0fIoXpWaE9Kag==我困惑?!卑Ⅺ愄鼗卮鸬?,誠實壓倒了專業(yè)素質(zhì)。
奧尼夫人厲聲說:“你以為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房子嗎?”阿麗特沒有回答?!澳隳苄迯蛦??”奧尼夫人的語氣突然柔和下來,幾乎是在懇求,“你能修復嗎?”
一位教授曾經(jīng)說過,成功的改造必須能保留并突出原有的特色。阿麗特對“修復”這個詞持謹慎態(tài)度,尤其是“修”的切口。她搖了搖頭,“這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圍,夫人。我只是來量一下現(xiàn)有建筑的尺寸,裝修方案將會由主管和您商討。”
奧尼夫人把包放到柜臺上,轉(zhuǎn)過身去。“我能用廚房半小時嗎?門童樂奇可以幫你。”她的語氣再次變得冷漠,不再理會阿麗特。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曾寫道:“從家居用品的遺物中,我們可以想象出其主人當時的生活狀況?!卑Ⅺ愄乜戳艘谎凼直恚乓庾R到自己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在這座房子里待了三個小時,而她所能想象的就是沒有人能在這里生活。她感到一種缺失,一種遺漏——不知為何,又有些熟悉。奧尼夫人耷拉著肩膀,低垂著頭,看起來也疲憊不堪。阿麗特說了聲抱歉,然后從她身邊走過,去外面工作了。
房子是什么?
以前的晚上,阿麗特的父母要忙于他們艱難經(jīng)營的超市,她的叔叔就會來照看她,他最喜歡的親子活動是給她講建筑。屋頂?地板?墻?阿麗特會不斷地試探,總會合乎邏輯的。但她給出的答案都被否定了。叔叔會說,不對,再試試看。
那個住在高壓鍋中的女人嫁給了一個蛇蝎心腸的男人。結婚沒幾年,男人就露出了本性:情婦不斷,還用女人的錢給她們買禮物;動輒拳腳相加,把女人打得鼻青臉腫;不止一次地將滿鍋的湯摔到墻上,里面的秋葵像眼淚一樣滑落;常常女人去了趟市場,他就鎖上門將女人關在門外;又常常半夜把門踹得稀爛。
這個女人有一個兒子,當她把兒子藏在櫥柜里、床下、椅子后面,以免遭父親的虐待時,她想知道,房子是什么,就只是一個暗藏許多拉鏈和口袋的大手提包?
阿麗特的同學不理解為什么她的抱負不過是設計住房。他們都渴望設計政府大樓、購物中心、銀行、博物館、紀念館、學校、酒店、懸臂式鋼鐵結構、低噪音混凝土立方體、傾斜的木質(zhì)立面、奇異的玻璃纖維曲線,而阿麗特卻專心于繪制房子的平面圖、立面圖和機電管線圖。她不關心什么風格流派,她關心的是和諧性,是一種平靜的凝聚力。她在小說的空白頁以及章節(jié)之間的空白處勾畫草圖,那些1:20比例的門和屋頂?shù)募毠?jié)圖都包含著她的夢想。
叔叔告訴她,住房是所有建筑的根本。但阿麗特告訴同伴,她癡迷于房子更多的是因為自己的成長環(huán)境:從小長大的公寓粗制濫造,沒有儲藏室,窗臺潮濕發(fā)霉,墻壁的邊緣到處是劃痕。她還引用了他們最年長的老師的話——長此以往,惡劣的環(huán)境會影響心理健康——他們對她的解釋信以為真,盡管她不愿直視他們的眼睛,但他們認同了這種說法。
從外面看,奧尼夫人的房子構造易于明了。樂奇熱心地幫忙握住卷尺的一端,阿麗特的場地平面圖以及周邊測量差不多一個小時就完成了。她再次抬頭看著房子,尖拱形的窗戶應該更適合教堂、圣所,或是罪惡而不曾靠近的建筑。
房子內(nèi),奧尼夫人不見了蹤影。阿麗特的測量仍然存在問題。她反復檢測長寬高,但每一次測量讀數(shù)都不一樣。卷尺反復縮回,卡得她手疼。這種毫無把握、變化莫測、不合常理的感覺,讓她腦子里嗡嗡作響。她感到?jīng)]了支撐,頭暈目眩,好像墻壁變成了地板,而她此刻正斜靠在天花板上,軀體楔入了窗框里??謶种睋衾吖?,刺穿呼吸,讓她感到一切都不真實,是顛倒的,根本就是錯誤的。她轉(zhuǎn)身走向另一個偏僻的角落,企圖尋找出路。陽光透過兩塊狹窄的玻璃,照亮了地毯,仿佛圣火在燃燒。
修復房子意味著什么?阿麗特想知道。是使其堅固、穩(wěn)定?是補救?是使其秩序井然、狀態(tài)良好?是確保未來不再有麻煩?是報復?還是摧毀它,使其硬化,并保存起來進行仔細研究?
奧尼夫人再次出現(xiàn),一只溫暖的手搭在阿麗特的手肘上,把她帶到椅子前。她們走了幾步,又或許穿過了幾個房間。奧尼夫人把一盤卡賓熊餅干和一杯熱乎乎的美祿咖啡推到阿麗特的面前。阿麗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和雨天。她向外望去,是的,的確在下雨。她不斷地眨著眼睛,提醒自己,她已經(jīng)不再是14歲的那個她了,她成年了,現(xiàn)在很安全。
那個住在有許多口袋的大手提包里的女人制訂了一個計劃。她在巴洛貢市場的一家小店里賣衣服,把所有盈利和小費都攢起來。她在教堂活動中賣佐伯飲料,在社區(qū)聚會上賣奧法達米飯。太陽曬黑了她的皮膚,柴火熏黑了她的肺。她開了一個銀行賬戶,瞞著丈夫不斷地攢錢。丈夫的品性變得越來越差,而打罵她的力量卻越來越強。
她在拉各斯買了一塊地,這塊地再過個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受歡迎,因為偏遠,只能步行,到最近的公交站也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她聘請了一位急需工作的繪圖員,他在橋下、破舊的丹佛斯引擎蓋上用五顏六色的字母給自己打廣告。到了開工的時候,她親自監(jiān)工,將恐懼深埋地基,將決心砌入了混凝土墻。她在工地沖洗掉身上的塵土,這樣丈夫就不會嗅出她身上新生的氣息。每天晚上,當丈夫的毒打令她舊傷添新痕,當兒子的記憶中又增添了一聲她驚恐的尖叫聲,她就在心里反復地念叨著:“快了,再也不會了。”
當最后一塊瓦片被釘在屋頂上,女人背起兒子離開了,什么都沒有帶走。在新家的第一個晚上,他們睡在光禿禿的地板上,相擁而眠。房子是自由,房子是解脫。這座房子感受到了他們曾經(jīng)的恐懼,也感受到了他們的解脫,警惕地立在那里,隨時準備好保護他們。
如果你不曾睡在房子里面,你怎么去了解房子呢?有人說,光是衡量一切建筑是否成功的關鍵,但黑暗又能提供什么新的視角呢?
那天晚上,阿麗特的叔叔從她手里拿過鉛筆,把正視圖上的窗戶用陰影加深,為他們一起設計的紙房子關上了窗戶?!拔覀兊淖粢X覺啦!”叔叔說話的語氣如卡通人物。阿麗特笑了,享受著這種無限的想象力帶來的快樂。
阿麗特在奧尼夫人的家里醒來時,外面還在下雨,她看了一眼手表,早已過了午夜。她窩在沙發(fā)里,感到既溫暖又安全。她面前的矮桌上放著那杯喝了一半的美祿咖啡,盤子里還有些星星點點的餅干屑。奧尼夫人頭斜在肩膀上,在扶手椅上睡著了,即使在睡夢中,她依然眉頭緊皺——憂慮不安、時時戒備。外面的燈光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照亮了電閃雷鳴的雨夜,將雨水化作點點火花。
阿麗特心想,在客戶家里待到這么晚可有違專業(yè)標準。那個女人為什么沒有叫醒她,讓她離開?她想著自己該不該害怕奧尼夫人,但她最終覺得沒有必要。她的皮膚沒有感到刺痛,內(nèi)心也沒有感到恐懼。
她起身尋找洗手間,迷迷糊糊地來到了樓梯口。盡管從理論上講,她有權進入整個房子來完成她的測量,但她猶豫了,因為睡著的女人無法阻止她,阿麗特覺得這樣做有越界之嫌。但隨后她注意到自己的左手腕在大腿旁打戰(zhàn)。她上了樓梯。
她穿過奧尼夫人的房子,沒有任何東西吱嘎作響,或暴露她的行蹤。一片寂靜。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回到了薄薄的皮膚下跳動的脈搏上。她沒有找到洗手間,相反,她發(fā)現(xiàn)了兩間小臥室,其中一間的衣柜下面放有拖鞋,另一間沒有家具,只有一把用帶皮原木雕刻的老式三腳凳。她走過一間空蕩蕩的休息室,來到走廊的盡頭,那應該是主臥室:里面有一張?zhí)卮筇柕拇玻矇|上沒有床單。
她走進去,寂靜之感愈發(fā)強烈,似有蜘蛛網(wǎng)撞到她的臉上。那不是一種令人安心的靜謐感,而是一種壓抑的虛無感,像被一只熟悉的手捂住了嘴巴。
住在自由之屋的女人還是被她的丈夫找到了。在那片遠離一切的地方,他爬上大門,翻過圍墻,小腿被劃破了,鮮血隨著他的腳步灑滿院子。他砸爛門鎖,胸中殺氣騰騰,直抵喉嚨。
房子被激怒了,保衛(wèi)在熟睡的母子倆周圍,重重地吸氣、呼氣。男人感覺到一陣風刮過他的脖子,吹到他握緊刀子的手上。他一個個房間找過去,但每一次轉(zhuǎn)身他都回到原點。墻壁在移動,地板在晃動,他不知所措。每扇門通向的走廊都是死胡同,尖拱形的玻璃窗閃爍著,仿佛預示著痛苦。他精疲力竭,頭暈目眩,靠在一個角落里,想找到支撐,尋求庇護——但他不知去何處尋求。他感覺自己失控了。房子拒絕給他提供支撐,而是向他逼近,并不時地移動、調(diào)整,直到墻壁之間、地板之間、兩個世界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空洞,將入侵者深深地圍困其中,再也無法出來實施傷害。
房子,也可以是監(jiān)獄。
女人醒來,意識到兇殘的丈夫應該出事了。她撿起刀子。身邊的房子似乎有些異樣,更加凝重了。她猛地打開窗戶,然后吻了吻兒子,兒子在她的懷抱一動不動,被血跡斑斑的地面嚇呆了。
她把兒子抱進廚房,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她把這種心情注入松軟的炸豆餅里,煎豆的香氣也使兒子放松下來。他們把冰柜當餐桌,一起吃飯,隨意閑聊,笑著舔掉手指上的咸油,跟過往告別,再也不回頭。
那天晚上,阿麗特的叔叔關上了紙房子的窗戶,然后將黃色的鉛筆扔到一邊。他把一杯熱乎乎的美祿咖啡推到她一旁。房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就留在房子里,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她的左手腕上畫圈——她畫畫的那只手。黑暗中發(fā)生的事,永遠不能見光。他不再是開玩笑的語氣,聲音也掩蓋了她的反抗聲。他多毛的手繼續(xù)移動,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永遠不會忘記的圖案。他低聲說,建筑既是關于邊界的協(xié)商,也是關于邊界的超越。
那年她十四歲。
女人和兒子在那所既是保護又是監(jiān)獄的房子里平靜地生活著,他們確信自己是安全的。兒子長大成人,娶了一位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發(fā)亮、臉頰豐滿的女孩。新婚妻子給家里增添了歡聲笑語。
女人奄奄一息,氣息中似乎都彌漫著一股腐爛蔬菜的味道。臨終時,她把兒媳叫到身邊,低聲向她講述這所保護過她的房子的故事。兒媳覺得這就是婆婆彌留之際的胡言亂語,笑了笑,拍了拍婆婆蒼老的、滿是傷疤的手,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她把房子漆成柔和的淡粉色,盼著房子里能充滿孩子們的歡笑。她開墾了一個花園,丈夫跪在潮濕的土壤旁,和她一起種上西紅柿、蘆薈和檸檬草。她為他精心準備飯菜,他為她精心寫情書。每個房間里都留下了他們的歡愛。
但歲月讓他們的婚姻變了質(zhì)。她的丈夫變了。他從銀行下班,沮喪地回到家中。客戶難纏,女主管苛刻,同事們不尊重他,他把這些怨氣都發(fā)泄到了妻子身上。
房子從睡夢中驚醒,出于憤怒抖動了起來——當他還只是個擔驚受怕的小男孩時,它不是還保護過他嗎?
妻子醒來,看著亂糟糟的房間,終于想起了婆婆的話,她知道丈夫已經(jīng)不在了。她雙手抱膝,看著隆起的腹部,哭了起來,悲傷、解脫、憤怒、感激,交織在一起。
奧尼夫人打開了主臥室的燈?!澳阍谶@里會發(fā)現(xiàn)什么,”她對僵住的阿麗特說,“根本什么都沒有?!?/p>
那晚深夜,在她叔叔走后,阿麗特左手拿起一塊橡皮,來到他們一起畫的房子前。她不停地擦了又擦,直到紙變薄,直到紙屑和橡皮屑混在一起,直到她的手腕在他手指最先畫圈的地方感到疼痛。
妻子懷孕了,孤苦伶仃。她放聲痛哭,房子看著她,吸收了她的眼淚,在墻上凝結成水珠,折射著晨光。
妻子離開家的時候,水龍頭開著,排水口堵著,但回來發(fā)現(xiàn)地板卻是干的。她用石塊砸窗戶,但還沒轉(zhuǎn)過身,裂縫就變細消失了。
“我沒有讓你幫忙!”她對著天花板尖叫道。但當一碗調(diào)制辣椒醬從她手中滑落,摔到地板上像血一樣四濺時,她跪了下來,用毛巾不停地擦拭。
第二天,阿麗特的父母讓她坐在雜亂的客廳里,她的腳幾乎碰到了破舊地毯上他們的腳。外面下著雨,她不敢抬頭,害怕他們會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你叔叔死了,”他們告訴她,然后失聲痛哭,“我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受——你最喜歡的叔叔?!彼麄兩焓謱⑺龜堅趹牙?,誤以為自己的眼淚就是她的眼淚。
“怎么死的?”阿麗特問道。
他的房子,父母解釋道,倒塌了,就在深夜,他在里面。
妻子繼續(xù)住在婆婆蓋的房子里。母親和孩子過著健康快樂的生活。她似乎原諒了這所房子的行為,房子也心滿意足地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妻子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兒子身上。他長得身材修長,體態(tài)輕盈。她吻吻他像他父親一樣寬闊的前額,又捏捏像她一樣飽滿的臉頰。
時光荏苒。男孩很愛母親。放學回家,他會給母親帶芭蕉片和零食作為禮物。他會去廚房幫忙,切山藥片,打散雞蛋。她腰痛時,他會輕輕地給她踩踩,按摩她肌肉里的疙瘩。兩人都確信他知道什么時候該停下,他會注意力度,絕不會踩疼她。她朝他笑笑,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景深——他是她的焦點、她的主角,而房子和周圍的一切都消失在模糊的背景中。
阿麗特的叔叔曾告訴她,建筑能夠?qū)⒚篮玫脑妇白優(yōu)榭陀^現(xiàn)實。為什么就不能反過來呢?
一天下午,女人從兒子緊閉的房前經(jīng)過,聽到他太過年輕的女朋友說:“我還沒準備好,住手,我還沒準備好?!彼涌炝四_步,假裝沒聽見。但房子不能置若罔聞。第二天早上,男孩就消失了。
女人拿起錘子砸向墻壁,大聲哭喊著,“把他還給我!”但墻上沒有凹痕。因為他只不過是個孩子啊,她的男孩,她本以為他還有時間去學習、去改正的。
阿麗特不再用左手畫房子。相反,她開始用右手。她希望,如果她尊重線條的力量,并且做到深思熟慮、小心謹慎,她就能彌補。
總會合乎邏輯的,阿麗特。
女人繼續(xù)住在房子里,從踢腳線、墻壁和天花板的接縫、窗臺上灰塵的圖案、地板上影子的形狀中尋找兒子的蹤跡。
房子什么也沒還給她。
她以牙還牙:她不再粉刷,也不再維修。
盡管如此,這座房子依然屹立不倒,固守著它的原則。多年前,那位需要它的女人就將責任注入了它的地基,它拒絕因這位憎恨它的女人而坍塌。
房子沒有灰色地帶,而是界限分明。否則,它怎么立得住呢?
房子是什么?
奧尼夫人講完了房子的故事。阿麗特望向窗外,看到太陽正冉冉升起,雨早已經(jīng)停了。
“一天早上醒來,我厭倦了再找尋兒子,”奧尼夫人打破了沉默,說道,“每個房間的每個角落,每個窗戶的位置,都是對我兒子、我丈夫和我公公的回擊。我就活在這種回擊中,無法擺脫困擾。我需要修復這座房子,這樣我就可以忘記了?!?/p>
“無法修復的,”阿麗特說道。她的手腕上一陣發(fā)癢,她不停地撓了撓,“沒用的。無法修,也忘不掉?!?/p>
奧尼夫人搖了搖頭,否定了阿麗特的結論。她把手壓在阿麗特的手上,沒讓她繼續(xù)說下去?!拔也恍?。我得試試,我們必須試試。好嗎?”
樓下傳來一陣持續(xù)的聲音,像一只錫杯的回響——從其空洞中發(fā)出的呼喊。
正義的代價是什么?清白的雙手還能承受什么?
阿麗特將手從奧尼夫人的手下抽出,走到狹窄的窗戶前。天亮了,新的開始。無法修復的,倒塌的房子無法復原,瓦礫也是歷史的客觀表達,但阿麗特不會為其看守,也不會被其所困。
很快,阿麗特就會走出這所房子,再也不回來了。她會用左手拿起鉛筆,畫一些輕松、明亮、抽象的東西。她厭倦了付出,也厭倦了承受。
房子是鍋,房子是包,房子是監(jiān)獄,房子是祈愿,房子是辯護,房子是你背上的孩子,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房子就是房子,你可以抹去它,摧毀它,把它夷為平地。房子就是房子,不,你永遠不會忘記,但你可以離開,再也不回頭。
責任編輯:易清華
佩米·阿古達(Pemi Aguda),尼日利亞青年作家、建筑師。她的作品曾多次獲獎,包括歐·亨利獎、黛博拉·羅杰斯基金會作家獎、諾默短篇小說獎、亨菲爾德獎等。本篇《空洞》(The Hollow)首先發(fā)表于《西洋鏡:故事集》雜志,為2023年歐·亨利最佳短篇小說獎獲獎作品。本刊特邀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丁立群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