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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石頭、塵埃和天空

        2024-09-25 00:00:00閻連科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9期

        作者近影

        1

        日陽為什么會發(fā)光?月亮為什么會半缺?缺了為什么又會補(bǔ)全起來呢?天下的花草為何都有一種香鮮味,而門口街上的沙土、石頭為何什么味道也沒有?鳥從天空飛過來,明明是朝鎮(zhèn)子那端飛去的,可未見它掉頭,就悄然落在自家院里了。落就落下吧,沒有人令它唱歌與呼喚,它卻不惜力地?fù)P頭鳴叫著。你不怕力氣耗盡嗎?你臥在枝頭歇息不是更好嗎?還有家里那堵砌壘三十年的老院墻,三十年它都不倒,總把院里、院外隔開來,人不從門里穿過去,寧你如何也不能穿墻而過走到院外或回到家里來。這些和這些,到底都是什么緣由呢?

        為什么就成這樣了?

        時間的長相如一條無頭尾的路,不知這路起于何地方,又將終于何一方。就在這無頭無尾間,柳爺少年時候這樣問自己,中年這樣問自己,現(xiàn)在人老了,老了越發(fā)這樣問自己。這是一種人生大詰問,如考詰人為什么需要吃飯、呼吸和住在屋子里。不吃飯真的不行嗎?不呼吸天會塌下來?住進(jìn)荒野難道會被判刑送進(jìn)監(jiān)獄里?問題多得無窮盡,一如無人能數(shù)清地上有多少塵埃、沙漠有多少沙粒、海洋里到底裝有多少水。且此前的問題都還沒弄清,后面的問題又呼嘩一下房倒屋塌堆到面前了,逼得柳爺日日夜夜都要去思考。

        今日一早睜開眼,柳爺遇到的問題是,人為什么就會瞌睡呢?為什么睡夠了又會自己睜開眼?他想聚力把這問題弄清楚,且好像已經(jīng)弄清、可以解答了,正欲朝老伴釋說解答這問題,老伴卻突然從床上坐起來:

        “今天咱倆過個生日吧,上午我去街上割回一刀肉?!?/p>

        柳爺問:

        “不是上月才過了生日嗎?”

        老伴說:

        “再過個生日咱倆就又長一歲。”

        柳爺問:

        “現(xiàn)在我倆多少歲?”

        老伴說:

        “九十九?!?/p>

        “再長一歲我倆就成百歲老人了!”柳爺自語著,臉上起了笑。他總是寵愛老伴什么都順?biāo)?,也就早飯后,讓老伴上街買菜割刀肉,準(zhǔn)備再過一個生日了。老伴走了柳爺在屋里、院里閑轉(zhuǎn)著,看見桌子他問桌子,你為什么會有四條腿?難道三條不行嗎?收拾碗筷時,他洗著碗和菜碟說,為什么你們都要是圓的?難道方的不能吃飯、不能使用嗎?將筷子朝著筷簍擺放時,他把筷子舉在自己眼前凝視著:筷子呀,你為什么又細(xì)又長呢?難道短粗和球一樣你就不行嗎?

        他開始刨根問底、追根求源這問題??曜訛槭裁匆欢ㄊ情L的,短粗或者球狀為什么不可以。還有水缸里的水,為什么夏天溫?zé)帷⒍炀屠涞煤捅鶚?。從灶房走出來,望著家里的三間老瓦房,兩棵柿子樹和種了半院子的花草、青菜、番茄和豆角?;ú莺突ú輼樱嗖撕颓嗖藰?,番茄和豆角長得酷似番茄和豆角。兩棵柿樹合力把七月的陽光傘到天空外,使院落涼陰陰如冬末初春般,仿佛鎮(zhèn)街上的商店、銀行大廳里的空調(diào)在這院落里。柳爺站在菜園那邊朝著柿樹望。又站到柿樹這邊朝著菜園望。菜園里的菠菜是種嫩青色,青里藏有淡薄一層黃。邊上的韭菜長老了,呈著烏綠,每一葉都呈弓月狀,且還有韭薹舉在烏葉正中間。番茄的架子都是樹枝撐的三角架,捆綁上去的番茄棵,每一杈枝上,都結(jié)出幾個番茄來。紅番茄,青番茄,從青往紅里移腳挪步時,那番茄雞蛋、拳頭一樣大,都要先從白中過一腳。

        豆角已經(jīng)爬滿院墻了,根根條條曲掛著。

        老伴上街買菜時,她在院里問柳爺:“青菜還買嗎?”“吃他們的省著我們的?!绷鵂斶@樣答。老伴想想柳爺說得對,點(diǎn)點(diǎn)頭提著菜籃開了院落門,不忙不慌走入大街、走進(jìn)時歲里,猶如一步一個腳印般,極沉穩(wěn)地踏在人的限壽上。現(xiàn)在柳爺望著他精心種的菜園子,看見菠菜、白菜的豐茂和果碩,望著番茄如碩葡萄樣一串串壓得果枝想要倒下去。四季豆掛滿院墻似乎不把院墻墜塌掉,就決然不肯休罷它的威勢了。

        時間就這么分分秒秒過,柳爺看著沉思著,慢慢把許多大詰問的答案找到了:

        只要不割那韭菜,韭菜就能長出韭薹來。

        只要把三角的番茄架子搭結(jié)實(shí),番茄就能成串成堆結(jié)在半空中。

        只要把白菜葉上的蟲子捉干凈,并依時施肥和澆水,白菜就會先苗而后棵,蓬松敞開不多日,很快卷葉、包心到秋天,就結(jié)實(shí)到人可以在白菜棵上站著跳著舞。這些問題一加一等于二樣究白清楚了,柳爺舉一反三把許多問題也都追至明白了。他明白只要院墻不倒塌,別人就不能從大街望到他家院落里。只要時間能從七月走踱到八月不歇腳,再從八月步到九十月,中間的時間不要死著不朝秋天去,樹上的柿子就能一日日變大舉在枝頭上,最后在不經(jīng)意的一天紅在半空中,又在經(jīng)心留意的一日幾日后,紅紅火火一滿天,讓滿院落的天空都是火柿子。柳爺站在院里聽著大街上的走動聲,趕集人從他家門前過去的說話聲,鄰居家的轎車開回來停在他家門外的熄火聲。聽那名為大壯的小伙子從那轎車上下來“呼哧”一下關(guān)上門,然后將車鑰匙捏在手里邊,走后一回頭,按一下車鑰匙上的小鍵鈕,那車子四門上的鎖,就“嘰哇”一下全都鎖上了。之后那大壯,傲然地說著什么話,朝他家的樓屋院落回去了。這一連串的聲音和動作,有條一結(jié)一的鏈邏輯,被柳爺在頭腦里抓住悟成真理了:鄰居大壯家,是因?yàn)橛绣X才蓋了鎮(zhèn)上最洋氣、精巧的樓屋子。因?yàn)槟菢俏莸木珊脱髿?,?zhèn)上人不說樓屋是樓屋,而將其稱說是“別墅”。因?yàn)槿藗兌挤Q那樓屋為別墅,大壯才可因媳婦不生就給媳婦一筆錢,和媳婦離婚再娶個更為年輕漂亮的,結(jié)果離婚那一天,媳婦一臉笑,大壯一臉笑,宛如他們天長日久的一場戰(zhàn)爭后,發(fā)現(xiàn)戰(zhàn)后雙方都贏了。又一如彼此做了一筆生意樣,大壯用一只雞換了媳婦家的鴨,結(jié)果不生蛋的雞,到了媳婦家,每天都生一蛋或雙黃。而到了大壯家的鴨,原來在媳婦家除了吃喝、搖著屁股走,別的一應(yīng)俱全都不會,可到了大壯家,那懶鴨把十個、二十個白蛋朝自己身下一臥壓,所有的白蛋都成了一群一股的小鵝鴨。

        事情就這樣。

        萬事萬物都這樣。

        柳爺徹悟了菜園畦邊的幾株芍藥花,苗時是在畦外旱死的,現(xiàn)在卻又新生了綠株立在老苗邊,青嫩枝上的小掌葉,被太陽一曬呈出金黃色;若那葉子明透會發(fā)光,且還有準(zhǔn)備開花的苞嘴嘟在枝葉間。為什么死了、死了又有新株生出來?源于給菜園灌澆去的水,從地下流到了芍藥根棵上。太陽不吝它的愛,想讓它照哪就照哪,于是死了的芍藥再獲新生了。生的不知比那死的綠嫩多少倍。水養(yǎng)、日光和精心,加之菜園里的壤土好,芍藥被糞肥喂成黑綠色,如此那菜園里的所有都呈著年輕和美好,呈出少年的氣度和旺茂。

        那么人若長在那土好、肥足、光又滿的菜園會是什么樣?

        會不會老年成為中年、中年又成少年呢?

        想到這個問題時,柳爺渾身震一下,仿佛五十年前他和老伴剛結(jié)婚的第一夜,那一插入的轉(zhuǎn)瞬間,滿世界都跟著他的身子搖晃了。之后滿世界都是極樂,都是極樂后的耳鳴聲。滿世界都是山崩地裂的流瀉和尖叫。

        現(xiàn)在柳爺又聽到那心旌搖蕩、震耳欲聾的轟鳴尖叫了。

        又渾身都是需要流瀉的崩裂脹力了。

        2

        經(jīng)過慎慎地思考后,柳爺覺得還是說動就動、說干就干好。

        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是說干就干結(jié)的果,哪有坐等觀閑就有果有收獲。

        找來镢鎬和鐮刀,將番茄架拆了扔到一邊去。用鐮刀殺了番茄和豆秧。菠菜、白菜、韭菜收割一半扔一半。柳爺在菜園的中間理出一房大的空地來。在那空地上,用鐵锨、镢頭先挖出一個三尺寬、七尺長的槽溝后,接著一锨又一锨、一镢又一镢,朝那深處挖著和刨著。將槽里的土用鐵锨撂出去,讓土堆在槽溝兩邊上。淺一層是肥料喂養(yǎng)過的灰黑暄虛土。暄虛下是深紅色的褐質(zhì)土。再往下就是僵瓣狀的板結(jié)土。土里有一股濃烈烈的潮鮮味。柳爺身上的汗里有股糞肥味。以此詰問與究追,柳爺?shù)贸龅慕Y(jié)論是,原來菜園里所有的豐碩、腥鮮和美好,都是由土味和汗味合混結(jié)成的,化變過來的。白菜和菠菜之清新,辣椒的辣里含有一股脆甜味,番茄的青酸和甘鮮,脆澀豆角中的黃瓜味,這一切和一切,所有與所有,都是土地的天然味道和人的汗臭味道的調(diào)制和擇選。

        番茄本無番茄味,只是番茄從土和汗味中調(diào)制出了從屬于它的味道了。

        辣椒原也不過是一株蒿草、荊棘樣極普通的枝草植物棵,可他從土味和人的汗味中,調(diào)制出了辛辣和刺扎舌尖的一種甘味來,辣椒就成辣椒了,就能油炒虎皮辣椒了。菜園里的土地是柳爺家里的,汗是柳爺身上的,現(xiàn)在柳爺不想把這些貴物白白送給菜蔬、花草和植物了。他想把這些留給他自己。想要從汗和土中調(diào)制出一種人的中年味,成熟而有力,想啥就能啥,即便說打架,也可以舉起鐵鍬、菜刀站在人群最前邊。當(dāng)然砍頭、生死的事情不能當(dāng)真去行做,只是把菜刀、鐵锨舉起揮出一個“老子不怕誰”的威武就行了。如此中年才算中年有了中年的智慧和力量。調(diào)制出了中年人的味道后,再從中年中擇選調(diào)制出青年、少年味。青年、少年味,那是天也不怕地也不怕的。幾個孩子在一起,晨起時共同朝著東方望,少年柳爺說,一直朝東不拐彎,人一定能走進(jìn)太陽里。

        大家略一思考就手拉手,徑直朝著太陽走去了。

        遇山翻山,遇了海洋也要架橋了。

        讀過幾天書的少年柳爺說,有一本書上寫著地球是圓的,并把那地球是圓的道理講給另外兩個少年聽。另外兩個少年聽了就一個朝東走,一個朝西走,他們堅信只要徑直走下去,他們二人必會在地球那邊的某點(diǎn)上,走著走著碰頭在一起。兩個少年為了證明讀過書的少年柳爺說的是對的,他們在少年柳爺話語落音后,就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果敢出發(fā)了,彼此越來越遠(yuǎn),又越來越近了。

        柳爺非常知道中年、少年的味道是什么。他一锨一鎬地朝著地下挖,脫了布衫和褲子,單穿一個褲衩兒,挖累了就把光背朝土槽壁上靠歇一會兒,最后泥汗沾在后背上,若他年少時候手指流了血,抓把腳印最多的塵土捂在血口止血樣。土槽從一尺深變?yōu)槎呱睿瑥亩咦優(yōu)槿呱?,最后柳爺?shù)恼麄€身子都陷在土槽里,用鐵锨朝著槽外甩土?xí)r,锨尖上的白刃從天空劃過去,仿若一把利刀自天空劃了過去樣。

        刀锨把天空劃破了,有日紅從天空流下來,老伴在這紅里買菜走回來。進(jìn)了院落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站在院落里,看見菜園里的一片狼藉和一個土槽兩邊的兩堆土,先是猛地怔一下,后又快步走到菜園槽坑端頭上,盯住柳爺驚驚地問:

        “你要干什么?”

        柳爺把正用力的鐵锨滯在腳下面,抬頭看著他的老伴道:

        “我倆都活到百歲了,不得準(zhǔn)備一下后事嗎。”

        老伴怔著想到未來了。她慢慢蹲下來,把胳膊彎里挎的一刀豬肉和裝著買回來的青菜、粉絲及堿面、鹽粉、醋與醬油的竹籃放地上,看著那已經(jīng)深到柳爺肩頭的槽坑兒,坑壁是種褐紅、褐黃色,有地方被柳爺用锨鏟得如鎮(zhèn)上新樓房的壁墻樣。有地方凸凹不平宛若鎮(zhèn)上機(jī)關(guān)專門砌的不平整的凹槽墻。柳爺站在有凸凹的槽壁一邊上,背微微朝下弓一點(diǎn),因?yàn)槌峡?,頭又微揚(yáng)著,讓他一身土粒的汗身宛若一尾碩大弓著腰的蝦。老伴沒有問柳爺累不累。他一輩子都不知道累是什么味道、什么貌樣兒。

        她望著他和那槽坑問:

        “誰先用?”

        柳爺想了一會兒:

        “我先用。”

        老伴說:

        “你憑啥?”

        柳爺?shù)溃?/p>

        “女的都比男的壽命長。男的都比女的壽命短。我先走一步你把我安葬在這兒,讓我穿最好、最貴的滾邊黑綢老壽衣,再在我的棺材里,多放些銅元和元寶。放些好酒、好煙和撲克牌?!绷鵂敵习檎f了很多他經(jīng)了思慮想到的,比如紙扎的樓房要和鄰居大壯家的別墅一模樣。小轎車要比大壯家的轎車更為豪華和派氣。電視機(jī)、電冰箱和洗衣機(jī),既然都說外國的好,那就在那紙的電器上,一律寫上“原裝外國造”的五個字。最重要的節(jié)目是,柳爺說他一輩子都沒真正弄懂地球?yàn)樯妒菆A的。既然是圓的,他少年時的兩個小伙伴,為什么一東一西分別走去時,說好的在地球那邊碰頭見面再回來,可那兩個少年走了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為什么?因?yàn)榈厍蚩赡懿皇菆A的而是扁平的。他們一輩子就沒走出地球那平面,無法在地球那邊碰頭見上面。柳爺一生都覺得對不起他的少年二伙伴,所以柳爺?shù)哪抗膺@時期哀哀地求望他老伴,說他先一步地死了走掉了,老伴一定要到冥店為他扎畫一個扁平的地球放在棺材里,至于那扁平的地球是正方形、長方形,還是三角形,因?yàn)闆]人走到過地球邊,沒人知道扁平地球是什么形,那就由冥店老板隨意想,他想象地球是什么形狀他就把地球畫成什么形,但一定不能是球形、圓狀形。

        老伴不贊成柳爺?shù)南敕ê驼f法。她問柳爺是誰說的女的就比男的壽命長?在皋田鎮(zhèn)的鎮(zhèn)街上,每街每胡同,都有活過九十歲的老男人,一排排、一堆堆地藉借冬陽和夏風(fēng),日日坐在街心或者胡同口。而活過九十歲的女人單在他們住的這條胡同里,就比男的少了好幾個。既然自家門前都是男的壽長女壽短,老伴就在墳?zāi)共劭诘念^端蹲在土堆旁:

        “看看吧,你還說女的都比男的壽命長——你想先走那也好——想先走,今天的午飯你來燒?!?/p>

        “憑啥我燒飯?”柳爺問老伴。

        “憑啥兒?憑你都要先走了,我都要親手埋你了,你這輩子還沒給我燒過幾頓飯?!?/p>

        兩個人就在那槽坑上下僵持下來了。老伴除了誰燒午飯還據(jù)理力爭說,既然門前鄰居都是男的壽命長,那么墓挖好,她早晚會先他一步離開這世界。她走了由他埋她了,她不像他有那么多需求要這要那的。她走后的棺材、衣服、陪葬品,什么樣子花多少錢,都由他量力而行隨了他的心性去安排。但她有一個條件柳爺必須得答應(yīng),那就是她這輩子本想嫁給一個英俊威武的小伙子,可結(jié)果,陰差陽錯嫁給柳爺了。柳爺個不十分高,天庭也窄小,鼻梁雖然挺拔可嘴唇太厚像兩塊土坯擺在鼻子下。老伴說柳爺你長得不好我忍了一輩子,現(xiàn)在我要先走了,我走了只求你去鎮(zhèn)上畫像館,給我畫一個英俊、帥氣又能體貼人的小伙和我并肩擺在一個棺材里。

        柳爺抓起土槽壁上一塊硬僵土,用力砸在了老伴胸口上。

        老伴一下被打坐在了墓槽邊。

        “有能耐你別用土坯砸我啊,”老伴大聲對著墓槽喚,“有能耐你上來,搬起一塊石頭砸在我頭上——砸在我頭上,我就真的先走了。你就真的先要安葬我,自己留下孤零零地守在這個世界上。”

        柳爺聽著立在那土槽墓邊不動彈,盯著老伴臉上漲成烏青色,鼻子和眼扭曲著,讓他的臉如一個寫錯答案的謎語樣。

        3

        不知道午飯算不算又一頓的生日宴。菜還是有葷有素幾個盤,白米飯和雞蛋湯,老伴依然在兩人面前放了小酒盅。各盅倒了半杯酒。可自飯始直到飯終后,兩個人幾乎沒說幾句話,一如陌路在飯店碰巧坐在一個飯桌吃飯樣。

        不能說完全沒說話,彼此還是說了幾句話。

        四十年前蓋的老瓦屋,屋子里的墻都脫了灰。地上鋪的青磚多也紋裂了。就是一直擺在正堂案上的祖像古牌位,也都褪色到不細(xì)讀細(xì)念就認(rèn)不出字和臉。唯一不變的,是這大屋子的空曠和落寞。在這落寞里,老伴慢飯緩湯地默沉細(xì)嚼8uKn3E/YvWTG/wsHJA/KkQ==著。細(xì)嚼著,就有思怨寫在臉上了。

        “這樣吧,”老伴說,“到底誰先走,誰來安葬誰,咱倆抽簽讓簽說了準(zhǔn)?!?/p>

        柳爺是悶頭大吃的,還自己一口口吞了幾杯酒。吞完夾吃肉菜時,他把筷子僵在半空里,看著老伴想了一會兒,將碗頓在飯桌上,筷子拍在碗口上,左右找一找,到灶房取來兩根火柴遞給老伴看了看,在她面前將其中一根折斷扔半根,手里留著一長一短一根半。柳爺說:“長的壽命長,短的壽命短,誰抽著短的誰先走,后走的要把先走的十全十美安葬好?!?/p>

        老伴盯著柳爺?shù)氖帧?/p>

        柳爺把一根半的火柴在手里藏著捻轉(zhuǎn)著,最后從指縫露出兩個殷紅色的火柴頭,隔著飯桌伸到老伴面前去。“你是女的你先抽?!绷鵂斦f。老伴盯著那兩個火柴頭,很快從中抽出一根來,伸開一看是根整全長火柴,臉上立刻有了落敗色。

        “再抽一次吧,”老伴道,“抽三勝二是規(guī)矩?!?/p>

        柳爺很大度地點(diǎn)了頭,從老伴手里要過那根整火柴,又將一根半的火柴捏在手里捻轉(zhuǎn)著,尾末停下來,又將兩個紅的火柴頭兒露出來。這次老伴沒有立刻去抽那火柴,而是翻著柳爺?shù)娜^看了看,心里決定要抽左邊那根時,一猶豫把右邊那根抽了出來了。

        依然是根長火柴。

        “是老天安排我先走,讓你留下活著好好安葬我?!绷鵂斈樕嫌辛诵?,說著把留在手里的火柴捻斷扔了去,又大口吃著飯,大口喝了酒,臉上漫溢著快活如又年輕了幾歲、十幾歲。

        老伴不再說話、不再論爭什么了。既然兩次抽簽自己都是長火柴,那就只好讓他先走自己十全十美葬他后,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命運(yùn)的事情抗不得,如鎮(zhèn)上那兩個少年一東一西朝著地球那邊去,一去一生不再回來樣。柳爺吃飯喝酒的聲音大得猶如勝利者喚呼般。老伴默默寂寂地小口吃著看著他,到柳爺吃完飯喝了半斤酒,面前的菜盤蕩蕩空空時,他拿手在嘴上胡亂擦一把,又朝院落菜園里的墓槽走去了。

        又開始挖那菜園里的墓槽了。

        從菜園傳來一陣陣的“吱喳嘩啦”聲。老伴在吱喳聲中吃了飯,開始收拾碗筷和盤子。盤子、碟子和酒杯,收拾著要去灶房洗刷時,她發(fā)現(xiàn)柳爺坐的凳邊上,他揉捏過的火柴丟在凳腿后。將那火柴撿起來,火柴還未完全斷開來,兩截兒中間還有一絲木筋系連著。將系連的火柴順直擺在飯桌上,從飯桌那邊的桌角拿過自己連續(xù)兩次抽出來的整全長火柴,把兩根火柴并肩在一起,仿佛兩個人并肩躺在一張床上樣,然后又去地上接著找。又找到兩截斷火柴,也正好可以接成一根兒。將三根火柴并在一起后,老伴看著那三根火柴忽然就笑了,臉上如一陣雨后的云開日出般。原來他手里不是兩根火柴是三根。原來他把一根折斷扔掉半根后,在手里七捻八轉(zhuǎn)露出來的兩個火柴頭,那露出的不是一長一短一根半,而是整整全全的兩根長火柴。

        老伴撞破了謎語一樣臉上露著笑,在凳上坐了一會兒,她從屋里出去了。來到院落菜園內(nèi),望著半菜園從墓槽撂出來的土,嗅著滿院子的鮮土味和壓倒、折斷的番茄、豆秧的刺腥味,過來坐在土堆上,看那墓槽已經(jīng)沒過人頭深,柳爺光背在那槽里,挖著人朝深處陷下去,本來不高的個兒成了一個肉墩墩的泥土肉團(tuán)兒。

        她一直看著他。

        他看見她在看他了。

        “再往下挖就該我挖你在上邊用個籃子系土了。”柳爺說。

        “你上來一下子?!崩习榈?。

        “干啥兒?”柳爺問。

        “你上來?!崩习楣虉?zhí)著。

        柳爺從墓槽里邊爬將上來了。上來他朝日陽望了望,陽光斜刺刺地射下來,有點(diǎn)讓人睜不開眼。他揉著眼睛朝著老伴看。老伴從坐的土堆站起來,把兩只手捏成拳頭伸到柳爺面前去,說這次她要當(dāng)莊家,要猜“有沒有”。說她的兩只拳頭里,有一個里邊捏了小石子,誰猜對誰就千古不悔地活著留下來。留下來的要聽?wèi){先走的。先走的要留下的怎么安葬留的就必須斤兩不少地好好安葬先走的。

        “是一錘定音嗎?”柳爺問。

        老伴很肯定地點(diǎn)了頭。

        柳爺盯著老伴的兩只手,也盯著她的頭臉和身子。依照過完了的生日去算計,她雖不是整整一百歲,現(xiàn)在也是九十九歲了。然她九十九,頭發(fā)也才花花打打半白著,臉上的皺紋也沒有他的臉上皺紋多,好像她比他小的不是一歲而是十幾歲。

        “你猜呀,”她催他,“你猜我哪個手里有石頭?”

        “猜對的就要活著嗎?”他又問。

        她再朝他點(diǎn)了一個頭。

        “三打二勝還是一錘定音呢?”反復(fù)問。

        “只一次。”她說道,“這一次千古不悔,萬古也不悔?!闭f著并又向他重復(fù)了規(guī)矩和制度,說猜對有石頭的就要留下來,留下來要好好活著顧照那先走先亡的。他盯著她的臉,盯著他面前那兩只到底還是枯萎了的拳頭看。當(dāng)年那兩只拳頭手,多么光滑柔嫩哦,捏成拳頭如兩個沒長熟的蘋果樣。可現(xiàn)在,那兩只手再也捏不出蘋果的光滑圓潤了。那兩只手,捏起來像風(fēng)干的兩塊泥土樣。他去捏著她兩個拳的手指頭,搖著晃了晃,也就準(zhǔn)備要猜了。他想猜她左手有石頭,右手是空的。他剛才用手捏著她的右手時,覺得她的右手堅硬握有一粒小石子。

        他猜她的左手是空的,于是他指著她的左手道:

        “石子在這兒。”

        老伴臉上有了笑,把左手伸開來,果然左手里握有一枚小石子?!澳悴聦α?,我先走。你留下活著得要聽我的,”老伴朗聲說,“我要你把墓挖得四方四正、大大方方的,南北通透朝著陽,墻壁都是石頭百年千年不會塌?!闭f著扭身朝那墓槽里邊看,想把右手也同樣握著的石子悄然丟掉時,柳爺上前一步把她的右手抓起來,用力掰開她緊緊捏著的右手指,從右手露出和左手一模一樣的一塊小石頭。柳爺很生氣地說:

        “天哪——你也哄我呀!”

        老伴跟著喚:

        “你那兩根火柴也都是長的沒有短的啊。”

        柳爺怔住了。

        怔了很長一會兒。很長一會怔著沒有動,柳爺只是盯著老伴看,看著氣鼓鼓地用鼻子哼一下:“我這輩子都沒輸過誰。這輩子都沒人敢說我錯了。你竟然敢說我錯了。竟然敢說我輸了?!闭f著嘟囔著,忽然上前一步氣哼哼地把老伴死死抱起來,快步地朝著上房臥屋去。老伴在他懷里很生氣地喚著拍打著:“你干啥!你干啥!”待柳爺幾步從菜園的墓邊跨進(jìn)院子里,步子快急如錘子砸著院落時,老伴明白柳爺要干什么了,她用拳頭連連砸打他的肩:

        “我們都一百歲了??!”

        “我們都一百歲了啊!”

        聲音如季冬來了雁往南飛一樣滑過院落飛到天空上。

        4

        墓房終于挖成了,以為老了挖墓需要一個月,結(jié)果半月也就完工了。柳爺在下挖,老伴在上用個柳籃朝上系著土。系拉不動一籃就系拉半籃或者小半籃,半月后的黃昏時,把最后一籃碎土系拉上來倒在墓槽外,落日便活色生香、粉紅艷艷鋪在院落,鋪在墓道口,讓墓道明亮若太陽要從那兒升起樣。

        墓槽三米多的深,從墓槽的底端挖出一個小門扉,門扉里邊的墓室一間房子大,且高得人在里邊可以直腰抬起頭,不像鎮(zhèn)上日常間的墓室樣,半間房大低矮著,人進(jìn)去得低頭彎著腰。壁墻的每一處都用鐵锨鏟過了,光滑又平整,一如木匠刨過的紅松木板貼滿墓壁墻。地上用細(xì)碎的土粒鋪了一層兒,踩上去松松軟軟宛若鋪一層地毯樣。倘若光腳踩在墓室里,會有一股鮮美的土氣從腳心的毛孔竄到身子上,那感覺,就像盛夏時候有風(fēng)從腳心朝著身上吹,渾身熱膨膨的血管呼嘩一下就涼了。跟著周身的涼快仿佛男的女的快活后,不惜身地用一盆冷水澆在身子上。

        第二天,用一架梯子靠在墓槽端,將兩塊門板和兩條長凳遞到墓室內(nèi),架出一鋪床在墓中央,再將吃飯的小桌、小凳搬下去,在那小桌上擺滿了老伴準(zhǔn)備好的肉菜、粉絲、燒雞、豬頭肉和牛肉片,還有幾瓶酒和酒杯子、筷子、碟子和需要時候點(diǎn)燃的蠟燭、香爐、焚香和打開來唱著戲的收音機(jī),還有十幾個打火機(jī)和幾副撲克牌,一盤最簡單的琉璃棋,最后打開院落門,看了門外大街上的人流嘈雜和左右鄰居停在門口的汽車和摩托,老伴把院落大門從里閂上了。

        將上房的屋門鎖上了。

        柳爺站在墓口里的梯子上:

        “再看看哪兒沒有收拾好?!?/p>

        “都看幾遍啦,”老伴說,“天好地也好。”

        老伴說著朝菜園地的墓口走過去。柳爺扶著老伴的雙腿把她扶進(jìn)墓槽里。兩個人站在墓室的門口朝里望了望,看那桌上應(yīng)有盡有、盛豐如若皇帝生日樣。這個墓室的墻角擺了小凳子,那個墻角擺了不怕潮的蠟燭和油燈瓶。被稱為“草鋪”的門板床架上,沒有死人習(xí)俗中的谷稈草,可卻鋪了一領(lǐng)新葦席。在那葦席的左一邊,柳爺請人在布上畫了地球的長方平面圖,山水溝壑都在一個平面上,就是高山、大海也在同一平面的帆布上,使得地球一看就是扁平而不是一個球圓形。在葦席右邊鋪了一條純白布單子,布單上請人畫了一個又俊、又高帥的小伙子。柳爺和老伴一前一后從墓室的小門彎腰走進(jìn)來,最后掃了幾眼墓室屋,覺得這世界應(yīng)有盡有是天堂了,他從左邊上床躺在地球上,她從右面上去躺在有小伙的布單上,各自枕著自己的枕頭手拉著手,待盛夏的燥熱呼嘩涼爽后,柳爺望著墓室褐紅色的拱形頂,對老伴輕聲柔柔道:

        “涼快吧?!?/p>

        老伴說:

        “涼快呢?!?/p>

        柳爺問:

        “幸福嗎?”

        老伴“嗯”一下。

        柳爺說:

        “都閉著眼?!?/p>

        就都閉了眼。

        柳爺問:

        “看見了啥?”

        老伴說:

        “又高又俊的小伙朝我走來了,越來越近滿臉都是笑?!?/p>

        柳爺問:

        “現(xiàn)在你多大?”

        老伴說:

        “好像四十幾歲樣?!?/p>

        柳爺問:

        “現(xiàn)在呢?”

        老伴說:

        “又二十幾歲了。你年輕沒年輕?”

        柳爺說:

        “我成少年了。我要朝著地球的邊地走去了。走到地球邊,我圍著地球最邊上的小路一直不停腳地走,一定要看看地球不是圓的可它扁平到底是長方、正方,還是三角形。哪怕是巨大巨大不成規(guī)矩的樹葉形,那它是扁平的榆葉、槐葉,還是楓葉或泡桐葉?”

        說完這些柳爺用力握了一下老伴的手。老伴也用力捏了一下柳爺?shù)氖帧?/p>

        “你早去早回啊?!崩习閷λf。

        “你照顧好你自己?!绷鵂斠矊习榈?,“別以為英俊人家就不欺負(fù)你?!?/p>

        他們兩個人的手,就此慢慢分開了。都躺在墓床上一動不動著,能聽到墓室中他們的呼吸像桌角的燭光照在墓室壁墻上的響。有什么東西從小桌上朝下掉落著,聲音很大若焚燃后的香灰掉在了香爐里。這時候,有人在院落大門外面“嘭嘭嘭”地敲著門,喚著柳爺開開門,他要借一樣?xùn)|西用一用。

        柳爺和老伴,就都閉著眼睛聽那碰碰拐拐、落進(jìn)墓室里的敲門聲,他們又都不約而同地對著對方悄聲道:

        “噓,別出聲?!?/p>

        2024年8月6日于北京

        閻連科,1958年出生,1979年開始寫作。曾先后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12屆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xué)大獎;2012-2016年三次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和長名單;2014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xué)獎”;2016年,《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xué)獎;2020年,《年月日》獲世界反饑餓組織圖書獎;2021年獲美國紐曼文學(xué)獎和英國皇家文學(xué)協(xié)會終身成就獎;2022年獲韓國“國際和平文學(xué)獎”。其作品被譯為30多種語言,出版外文作品200余部。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和香港科技大學(xué)中國文化講座教授。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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