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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鳳眼

        2024-09-19 00:00:00陳建功
        小說月報(bào)·大字版 2024年7期

        都說北京女的比男的多,可京西不少的小伙子就是搞不著對象。

        怎么,他們都沒個(gè)模樣兒,歪瓜裂棗似的?要不,就是不爭氣,都是吃飽混天黑的主兒?錯(cuò)啦。不信你就去看看。出了三家店,漂亮小伙兒有的是!身高膀圓的,眉清目秀的,撥拉腦袋就是一個(gè)!這里面,有勞動模范,有革新能手,也有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的。要是在北京城里,也能把姑娘們迷得魂飛神散呢??伤麄兪窃诰┪鳎麄兪蔷峦诿旱?,是礦工。這就糟啦!姑娘們一聽說干的是這一行,十有八九皺眉頭,哪怕面前站的是十全十美的小伙子,回答也是兩個(gè)字:“不成!”

        就因?yàn)檫@個(gè),礦區(qū)的小伙子們搞對象不知碰了多少釘子。一來二去的,有的小伙子開始恨上身上這身工作服了,變著法兒也得把上面印著的“?菖?菖礦”這幾個(gè)字給抹了——走大街上怕人笑話,寒磣呀。有的小伙子還總結(jié)出一條“戀愛經(jīng)驗(yàn)”:“先不能讓她知道你是礦工,等把她‘俘虜’了,再亮‘番號’!”于是就有那么一位,在城里的一次舞會上認(rèn)識了一位姑娘。人家問他在哪兒工作,你猜他回答什么?他說:“在黑色冶金粉末研究所工作?!倍嗝?!這笑話多啦。我可不敢再說了,京西的小伙子得向我提抗議:“別凈糟踐我們!京西凈是這號自輕自賤的人?有血?dú)獾男』镒右灿械氖牵 ?/p>

        沒錯(cuò)兒!有血?dú)獾男』镒佑械氖恰!叭思铱床黄鹪郏圩约哼€看不起自己?挖煤怎么了?比別人矮半截兒?就欠給他們來次‘能源危機(jī)’,到時(shí)就都把咱礦工當(dāng)寶貝了!”說這話的,是燕南煤礦的采煤工辛小亮。他最容不得別人說他干的這一行不好。據(jù)說有一回有幾個(gè)姑娘下井參觀,領(lǐng)她們下來的工會干事一邊走,一邊抱歉似的說井下條件如何如何不好,讓她們留神。辛小亮聽不入耳了,說:“這兒又不是萬壽山,不怕崴了西太后的腳!”把那位伙計(jì)憋了個(gè)大紅臉。工友們笑他說:“你呀,甭想得人家姑娘的歡心,就抱著井下這些風(fēng)錘電鉆過一輩子吧!”可不,別人給他介紹了四五回對象,全是第一面就吹了。至于人家一聽說是礦工,連面都不見的,那就沒數(shù)啦。辛小亮呢,挺挺兒地戳在那兒,還是個(gè)一米八的大漢!甚至比從前越發(fā)驕傲,越發(fā)牛氣起來了!特別是見了姑娘們,眼皮抬都不抬。食堂里賣飯的姑娘們、礦燈房里發(fā)燈的姑娘們,沒有不怕他的。他太損呀。到開飯時(shí)間了,你窗口晚開了一步,他就在外面敲開盆兒了:“賣飯唄!賣飯唄……真他媽白吃飽兒!礦上養(yǎng)著你們干什么!干不了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從井下出來,礦燈房的姑娘收他的燈,常來常往的,有時(shí)沖他笑笑。他反倒瞪人家:“誰跟你笑,瞅你漂亮?!”一句話能把小姑娘噎出眼淚……這還不算什么。最氣人的是,他給礦上的姑娘們起了不少“雅號”。這家伙聰明,外號一起就準(zhǔn)。食堂賣炒菜的姑娘老板著臉,斜著眼睛翻人,他背后管人家叫“憎恨”。賣饅頭的姑娘新近把頭發(fā)燙成了“大花”,他就管人家叫“花卷兒”。四號賣飯窗口的姑娘其實(shí)是很漂亮的一位,特別是那雙眼睛,水汪汪的,眼角微微向額上翹著,標(biāo)準(zhǔn)、美麗的丹鳳眼。這位辛小亮倒好,偷偷叫人家“吊眼兒”……食堂的姑娘們早有耳聞,氣得咒他“找一個(gè)丑八怪”!這可咒不著他,反正他是決心打一輩子光棍兒啦。其實(shí)小伙子挺帥,亂蓬蓬的刺兒頭下面一副白凈的方臉龐,老愛眨巴著眼睛高聲說笑,瀟灑又粗獷。他干活兒不惜力不說,拿起什么活計(jì)都有點(diǎn)機(jī)靈勁兒。要是不犯“嘎”,怎么也能交上女朋友的。誰知?jiǎng)e人介紹了好幾個(gè),他死活不肯去見面了。這可把他媽急壞了。就這么一個(gè)寶貝兒子,眼瞅著連孫子也抱不上了。每次介紹人登門,總讓辛小亮給噎走。他媽不知為這跟他抹過多少回眼淚,生過多少回氣。有一回,他煩了:“媽,您別說啦,我這耳朵都起繭子了!我去見一面還不行!”他媽說:“你早明白一點(diǎn),我給你準(zhǔn)備八抬大轎!”他說:“那我可跟人家來實(shí)在的?!彼麐屨f:“我讓你拐騙人去了?”得,他這“實(shí)在的”可真夠“實(shí)在”啦。一見面,女方說:“聽說你在礦上工作?”他說:“是啊?!迸接謫枺骸跋戮畣幔俊彼f:“當(dāng)然下井?!迸较乱痪湓掃€遮遮掩掩的哪:“那……現(xiàn)在井下安全搞得不錯(cuò)了吧?”這位辛小亮倒好,嘎勁兒上來啦:“不安全。凈死人!我們礦上,凈是寡婦!”這不是胡說八道嘛!可他這招兒真靈,不但對象吹了,打這以后,介紹人也不大上門兒了。他媽不更抓耳撓腮了?有什么辦法!整天找碴兒跟那個(gè)退休的老伴兒生氣:“就知道喝茶喝茶,找那些糟老頭子‘敲三家兒’‘拱豬’……兒子的事你就屁也不放一個(gè)!哪還像個(gè)當(dāng)?shù)摹毙翈煾颠^去也是個(gè)老走窯的,少不了那份幽默勁兒:“那你說咋辦吧?我這就準(zhǔn)備繩子。你指點(diǎn)著,相中哪一位了,后半晌我給你捆一個(gè)回來……”

        辛大媽心急火燎,見了家屬區(qū)里“他嬸”“他姨”的,少不了嘮叨兒子的“對象問題”。這嘴皮子是不會白磨的。這不,這天傍晚,熱心腸的喬奶奶又上門兒啦。

        喬奶奶住柳花臺家屬區(qū),離工人新村好幾里地遠(yuǎn),一雙“白薯腳”(俗稱“解放腳”)一顛一顛地趕來也真不易。辛大媽見喬奶奶一身新,心里就明白了幾分,高高興興地招呼她進(jìn)里屋喝茶。兩個(gè)老太太在里面嘀咕了好一會兒,然后把辛小亮叫進(jìn)來了。

        “小亮,喬奶奶特意為你的事跑來一趟。我聽著,那姑娘挺不錯(cuò)……”

        “哪兒的呀?”辛小亮舉起雙手,按住兩邊的眼窩,使勁兒揉著,又上上下下在臉上搓了好幾把,撇嘴笑著,那樣子活像開始犯困了。

        喬奶奶說:“那姑娘過去在‘京棉’三廠。這不,家里只剩一個(gè)老母親了。調(diào)回礦上上班,照顧她媽?,F(xiàn)今在食堂賣飯哪……”

        “哦。倒近?!毙列×吝€是一副睡眼瞇瞪的樣子。辛大媽恨不得過去給他一條帚疙瘩。

        喬奶奶笑了:“近還不說。那姑娘真不賴呢。聽說在食堂得算頂漂亮的。雙眼皮兒,細(xì)皮嫩肉……”

        “得,得,謝謝您了!”辛小亮耷下眼皮,擺手把喬奶奶的話截住了?!皢棠棠?,您快別說了。大老遠(yuǎn)的,您跑這一趟也不易……真對不起您,我得掃您的興了。我呀,您就找那些豬不吃、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介紹給我得嘞。您說的這位,咱消受不起。那是給礦上的小科長們啊,寫材料的小白臉兒們啊,頭頭腦腦的兒子們啊預(yù)備的。咱可沒那個(gè)福分……”

        “你還不知道是誰,就……就把人家回啦?!”辛大媽火了。

        “甭問,問也白搭。人家肯定看不起咱們,咱也不高攀人家,一見面準(zhǔn)崩。讓喬奶奶再白受累,咱也不落忍……”說著,他站起來,沖喬奶奶笑笑,走了。

        “瞧我這孩子!瞧我這孩子!……”辛大媽氣得直哆嗦,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沒啥!沒啥!搞對象嘛,還不得由著他們?誰不得挑個(gè)可心的!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喬奶奶是個(gè)開通人,咯咯笑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話是這么說,她這一路可犯愁啦,回去怎么回女方的話呀。姑娘是她老鄰居孟家的閨女孟蓓,二十四歲了。前兒個(gè),孟家老太太托她給閨女張羅,她一口應(yīng)承下來了:“行,行啊大妹子。別人家的閨女咱不敢說,您這姑娘還愁找不著婆家?我包你得個(gè)滿意的姑爺!”誰承想,第一個(gè)就撞上了辛家那么一個(gè)嘎小子!怎么跟孟老太太說呢?說辛小亮連名兒也不打聽,就一口回絕了?那可太傷面子了。人家閨女那么漂亮,漂亮姑娘臉皮子都薄啊……喬奶奶到底是喬奶奶,來到孟家,倒也沒什么為難的了。她告訴孟老太太那小伙子并不合適,個(gè)頭兒不高,臉龐兒也不精神,和孟蓓站一塊兒不般配!“趕明兒我給您找個(gè)合適的!把咱家小蓓介紹給那個(gè)辛小亮,太虧!鬧不好,見第一面下來,咱小蓓就得氣得背過氣去!”三言兩語,把孟老太太說得樂散了架,既開心,又熨帖。等閨女下班回來還當(dāng)笑話嘮叨個(gè)沒完。沒想到閨女聽了,卻撇了嘴,氣哼哼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蹾,說:“都是您都是您!多管閑事!”鬧得孟老太太忽然摸不著頭腦了。以前,她也給閨女張羅過,雖說閨女也不樂意讓她管,可從來也沒發(fā)過這么大的火呀。

        孟蓓回到自己屋里,也奇怪剛才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大的火。慢慢地,她明白了,自己是在生辛小亮的氣。俗話說,吊眼兒的姑娘難斗。這話不好聽,可有點(diǎn)兒道理——丹鳳眼的孟蓓確實(shí)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聽媽媽一講,她就明白喬奶奶在瞎說。辛小亮,她太認(rèn)識啦!個(gè)頭兒絕不低,臉龐兒絕不難看。哼,那家伙肯定說出了什么難聽的話,喬奶奶回來不好一五一十地轉(zhuǎn)達(dá),找個(gè)話茬兒搪塞罷啦。她哪想到,孟蓓還沒調(diào)回來時(shí),就見過這位辛小亮了。豈止見過,他肚子里憋什么壞水,對姑娘們抱什么態(tài)度,她都知道!

        那是去年春節(jié)前,她從城里坐火車回礦,陪媽媽過節(jié)。車還沒從永定門站開出的時(shí)候,她就聽見靠背那邊的座位上,兩個(gè)小伙子在聊天。和自己一板之隔坐著的,是個(gè)高聲大嗓的“大塊頭”,坐在椅子上很不老實(shí)。聊得高興了,索性用膀子一下一下地撞靠背,好像渾身有勁兒沒處使。有時(shí),他仰面大笑,把那支棱著又粗又硬頭發(fā)的后腦勺倒過來,頭發(fā)觸到孟蓓的頭上,氣得她躲了好幾回。他對面坐著的一位,是個(gè)“活寶”,歲數(shù)小,聲音細(xì),不斷和自己的朋友開玩笑。開始,孟蓓倒沒注意他們聊些什么,只聽他們講什么“到北京釣魚”啦,“魚沒釣著,惹一肚子氣”啦。孟蓓心里奇怪,大冬天的,到北京釣什么魚!聽著聽著,她捂著嘴偷偷笑了:什么“釣魚”啊!敢情這是礦工的行話,說的是交女朋友!孟蓓倒是從小在礦區(qū)長大的,還沒聽過這么個(gè)講法兒哪!再聽下去,那粗聲大嗓的小伙子在講“釣魚”的經(jīng)過。那個(gè)“活寶”呢,不時(shí)地插科打諢,逗他。他們的話,惹得孟蓓好幾次險(xiǎn)些笑出聲兒來。有一次,她實(shí)在忍不住了,裝作取開水,跑到車廂間的過道兒里,笑了好一會兒!

        “瞧瞧,為這么一趟,我媽忙活得骨頭都酥啦!逼我穿上這么一身不說,還教我哪:到了北京,別露怯,顯出咱沒見過世面。記著,人家爸爸是煤炭部的干部,你可別叫人家‘大爺’,得按城里的規(guī)矩,叫‘伯父’……”

        “嘻嘻……”大概是“大塊頭”學(xué)他媽的口氣學(xué)得太像了,“活寶”笑起來:“結(jié)果怎么樣?一進(jìn)人家門,舌頭就轉(zhuǎn)筋了吧?”

        “瞧你,咱窯工讓人瞧不起,可并不是武大郎賣豆腐——人熊貨軟!到了她家,咱也不卑不亢,人模狗樣的哪!”

        “得得得,牛氣不小,怎么灰溜溜回來了?”

        “灰溜溜?告訴你,別說她長那模樣兒咱不待見,就是天仙似的,我也不要!”

        “狐貍吃不著葡萄,說葡萄是酸的。”

        “爛葡萄!哼,見一面不要緊,得做幾天噩夢,折我十年壽……八成是城里找不著人家了,處理給我啦??伤依项^兒老太太還覺著便宜了我這個(gè)傻小子哪!虧那老頭子還是煤炭部的,把咱窯哥們兒擠對得夠嗆。說什么‘過了三家店,家雀兒都是黑的’。還說‘你樣樣都好,就是工種不好’。又吹!說馬上要想法子把我調(diào)出井下……把我氣得鼓鼓兒的,心說,你們倒樣樣都好,就是心眼兒不好!良心大大地壞了!要不礙著介紹人的面子,不損他兩句才怪……”

        “對!”“活寶”也不禁義憤填膺了,“老弟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給你奔個(gè)大嫂子來。明兒還給他們送喜糖去,氣他!”

        “算啦,別氣我了!我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找啦……那些女的,沒幾個(gè)不勢利的!”

        “你還是認(rèn)熊了!熊!熊!”

        “熊?我出氣了!臨走,趁屋里沒人,我順手把身邊的暖氣給他關(guān)了!把旋鈕摘下來,出門又扔回他家報(bào)箱了!別看你是煤炭部的,凍一宿吧……”

        “哈哈……”

        兩個(gè)人又笑起來。座位的靠背又讓那個(gè)“大塊頭”撞得“砰砰”響。

        就這么著,兩個(gè)小伙子簡直像在說相聲,你一言,我一語,聊了一路。孟蓓呢,也偷偷聽了一路。她挺愛聽,常常忍不住想笑??捎袝r(shí)卻又氣不過——他們也太傷眾了,常把那些輕蔑的話推而廣之,對女同志有一種令人不能容忍的偏見。要是在自己工廠里,熟人中間,孟蓓肯定要站起來,唇槍舌劍地回?fù)袅?。哼,你們男的就那么好?她也可以舉出好幾例,證明有不少趾高氣揚(yáng)的小伙子,瞧不起她們紡織姑娘呀!想是這么想,她還是蔫蔫兒地靠在那兒聽著——甚至靠背被撞得最厲害的時(shí)候,她也沒有什么抗議的表示。

        車到燕南煤礦,孟蓓下車了。沒想到他們也在這兒下車。聽到有人和他們打招呼,孟蓓一下子就記住啦。那個(gè)一肚子壞水的“大塊頭”,叫辛小亮。那“活寶”呢,叫趙濤。

        這以后沒多久,孟蓓就從城里調(diào)到礦上了。辛小亮在礦上是個(gè)人人矚目的人物。他的大名經(jīng)常在礦上的廣播喇叭里被喊出來,超什么紀(jì)錄呀,戰(zhàn)什么險(xiǎn)情呀,這就不必說了,就是在工會組織的摔跤比賽場地上,他也是觀眾崇拜的勇士。更何況他凈在賣飯窗口外喊“白吃飽兒”,孟蓓能不一下子認(rèn)出他來?

        孟蓓是個(gè)自尊心極強(qiáng)的姑娘。一瞧見辛小亮,她就想起火車上那一段,心里一直氣不過——他太狂了!太看不起女同志了!可她還是原諒了他。誰讓姑娘們中間,確實(shí)有那種勢利眼呢。在礦上時(shí)間長了,從女伴兒們那里聽說了好多礦工搞對象的“趣聞”,其中當(dāng)然也有辛小亮的事,心里對他倒有幾分敬畏了。以至聽說自己也被起了外號,她還是微微一笑,只是心里說:哼,你這就算男子漢啦?也就給人起個(gè)外號,出出氣。連個(gè)知心的人都找不到……可這一次,孟蓓是大大生氣了。她坐在床上,靠著被子垛,猜想著喬奶奶怎樣去辛家,辛小亮怎樣冷言冷語。哼,他那一翻一翻的眼皮子怎么動,孟蓓都猜得出來……

        這天晚上,辛小亮躺在床上,倒還和往常一樣,鼾聲如雷。他根本不知道,并且也不想知道自己一口回絕的,是食堂的哪一位姑娘。“真是那么漂亮?她叫什么名字?”這樣的念頭他閃都沒閃,高高興興地去看了一晚上電視,十點(diǎn)鐘回來,寬衣上床,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更不可能想到,幾里地以外,柳花臺家屬區(qū),有個(gè)姑娘為了他直到半夜還沒睡著。別看她眼角向上翹翹著,嘴角也向上翹翹著,笑模笑樣兒的。她在咬嘴唇,小酒窩一跳一跳的——?dú)獾脡騿苣兀?/p>

        孟蓓這姑娘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別瞧他辛小亮氣粗如牛,買飯之前還是敲盆敲碗,沒心沒肺地?fù)v蛋,孟蓓反正盯上他啦。結(jié)果怎么樣?沒過幾天,孟蓓站在窗口里就把辛小亮給治了,治得服服帖帖!你說邪不邪?

        第一次,就是辛小亮害得孟蓓半宿沒睡著覺的第二天,中午開飯的時(shí)候,辛小亮排在四號窗口買米粥和炸糕,巧巧兒趕上賣飯的是孟蓓。

        “二兩粥,四個(gè)炸糕?!毙列×涟汛筇麓赏脒f進(jìn)了窗口。

        “當(dāng)——當(dāng)——”鐵勺碰得碗底脆響。二兩米粥盛上了?!芭椤?,放在窗口臺兒上,熱騰騰的米粥一涌,險(xiǎn)些溢出來。

        “拿著!”四個(gè)炸糕捏在孟蓓手里,伸了過來。

        辛小亮只拿來一個(gè)碗,已經(jīng)盛上了粥。如果接過炸糕,又怎么騰出手來交飯票?“擱這兒!”他把兩根筷子架在粥碗上。

        孟蓓眼簾一挑,瞪了他一眼,把炸糕往兩根筷子中間重重一擱??曜印颁Z鐺”滾下粥碗,四個(gè)炸糕一下掉進(jìn)了粥里。

        “嘖嘖嘖,怎么搞的,你怎么搞的……”辛小亮急得把腦袋伸進(jìn)了窗口,用嘴吮著稀粥漫出的碗沿兒,燙得他不時(shí)吸噓著。

        “你干什么吃的……我不要了!不吃了……這叫炸糕嗎?成元宵了……”辛小亮氣得喊起來,“退你吧,我不要了!”

        看著他那狼狽樣兒,孟蓓撲哧一聲笑了。又抿起嘴,丹鳳眼里閃著開心的光:“得啦得啦,湊合吃吧,下次多拿個(gè)碗來……”

        “真是白吃飽兒!連個(gè)炸糕都不會放!我不要了……”辛小亮還是怒氣沖沖地喊著。

        孟蓓呢,眼角也像在笑,嘴角也像在笑,還是輕輕的聲音:“誰讓你用的是圓筷子。要用方筷子,也接住啦……吃吧,去吃吧,吃到肚子里還不一樣了?”

        唉,再發(fā)火,有什么意思呢。辛小亮氣得咽下一口唾沫,端著“粥泡炸糕”,走了。

        食堂就那么幾個(gè)窗口,賣飯的也就那么幾個(gè)姑娘。想買飯,又不想碰上哪一位,這是不可能的。何況辛小亮根本沒想到孟蓓會成心治他。這么著,在窗口遇見,可不止這一次啦,孟蓓對辛小亮的怨氣,這一次還沒出夠哪。得,這以后,辛小亮只要買飯撞上孟蓓,不是豆腐腦里多擱了鹵,咸得沒法兒下嘴,就是要吃白菜,她給盛了西紅柿,進(jìn)了飯碗,不端走還不行。有時(shí)候,辛小亮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有時(shí)候呢,站在窗口,七竅生煙地嚷嚷一通??蓺獾氖?,孟蓓還是第一次那個(gè)勁兒,不跟你發(fā)火,反倒挺得意,笑模笑樣兒,細(xì)聲細(xì)氣的。辛小亮還是只好一走了事。

        辛小亮哪受過這個(gè)呀!三次兩次,他坐到飯桌前嘀咕開啦:“我怎么她了?她干嗎凈跟我過不去……”

        “你凈喊人家‘白吃飽兒’,又叫人家‘吊眼兒’,不治你才怪!”趙濤——就是孟蓓在火車上也見過的那個(gè)“活寶”,眨巴眨巴眼搭話了。

        “可前幾天還挺順的哪,怎么……”辛小亮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行啦行啦,包在我身上。‘情報(bào)局長’給你調(diào)查調(diào)查去。”別看趙濤人不大,猴精猴精的,幾十里礦區(qū),幾乎沒有他不認(rèn)識的人,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自封“情報(bào)局長”,是當(dāng)之無愧的。

        果不其然,兩天以后,趙濤的“情報(bào)”回來啦。

        “你得罪人家了?!彼囍?,神色嚴(yán)肅地說。

        “狗屁!我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嘿嘿,就為這個(gè)……是俱樂部老楊頭兒告訴我的,你把人家晾啦……”

        天哪!辛小亮一下子明白了。俱樂部老楊頭兒就是喬奶奶的老伴兒。敢情喬奶奶那次要給他說合的,“食堂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孟蓓!哈哈,自己當(dāng)初連個(gè)名字都沒問,現(xiàn)在才知道!他拍拍腦門兒,“嘿嘿”笑起來,捶了趙濤一拳,把座椅晃得“吱吱”響??陕?,他不笑了,心里總有點(diǎn)疙疙瘩瘩的,一肚子心事。說實(shí)在的,這也是個(gè)聰明小伙兒。他尋思著,我那就得罪她了?至于嗎?我當(dāng)時(shí)說啥來著?說啥了?哦——我說她“是給小科長、寫材料的小白臉兒、頭頭腦腦兒的兒子預(yù)備的”。是為了這句話?不,喬奶奶不會把這話傳給她呀!哦,是因?yàn)檎f了“人家看不起咱,咱也不高攀人家”?總之,辛小亮心亂啦?!案仪槭菫榱诉@,得罪她了?那怎么才算不得罪她?”他想這些的時(shí)候,眼前閃出一個(gè)賣飯窗口,里面有孟蓓那含嗔帶怪的眼梢嘴角,又有孟蓓“治”了他以后那得意的笑……這里面,好像都包含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深意??!

        小伙子們哪,你們誰也別夸口自己有“坐懷不亂”之勇,看看你們的血性男子漢辛小亮吧,當(dāng)他從疑惑中恍然大悟,又漸漸品出一點(diǎn)味兒來的時(shí)候,竟也忘了自己所固守的對女同志的偏見,從吃“粥泡炸糕”開始,回味起每一次被“整治”的細(xì)節(jié)來了。雖說只有那么三兩次,卻被他反復(fù)咀嚼。他罵了自己多少遍“沒出息”也沒用……

        這天,他又去四號窗口買餛飩??匆娒陷碓诖翱诶锩?,隔著五六個(gè)人,他的心就開始怦怦跳了。他要了二兩餛飩。雖然還是裝出平常那種不經(jīng)意的樣子,眼睛卻偷偷瞟著窗口里那頎長的身影。雪白的工作服很合體,襯出那圓圓的肩頭。松潤的鬢發(fā)被身邊電扇的風(fēng)吹得飄飄忽忽,有一綹搭在她上翹的眼角上,她抬起右臂彎,靈巧地向上一抹,然后把手里的鐵勺一揮,“當(dāng)”,餛飩盛在左手的搪瓷碗里。

        “兩毛五。二兩?!彼鸵酝粯?,重重地把碗放在窗口臺兒上,眼睛毫不躲藏地盯著辛小亮,緊抿著小嘴,下唇輕輕地一努一努。

        辛小亮慌慌張張地找出三毛錢飯票。她接過來,找回五張“一分”,往窗臺上一扔?!昂簟保娚却祦硪还娠L(fēng),把三張飯票吹進(jìn)了辛小亮的餛飩碗里?!鞍パ剑 彼绨蛞宦?,眼睛一閃,做了個(gè)怪樣,又撲哧一聲笑了。臉紅紅的,伸手把飯票捏出來?!安慌K,不臟……”她的眼睛還是大膽地朝辛小亮望著,“你罵我吧!”那眼睛好像在祈求?!澳悴挪粫R呢!”那眼睛又有幾分得意。

        要是以往,辛小亮不又得暴跳如雷才怪!可現(xiàn)在……

        “唉,也就是趕上你了!”辛小亮瞪著她,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苦笑著接過換給他的干凈飯票,端起了飯盆。

        身后,傳來那姑娘的笑聲,這是從心里沖出來的笑。吃餛飩的時(shí)候,他幾次把勺子送到鼻尖上,心里又暗罵起自己沒出息來啦!

        這往后,辛小亮真的沒出息啦。排隊(duì)買飯,不喊了,不鬧了,老實(shí)得像根木樁子。趕上孟蓓賣飯,一站進(jìn)隊(duì),臉就紅。這些,瞞誰也瞞不過趙濤——他老跟在他后面呀。得,這小家伙故意用話撩撥他啦:“小亮,怎么如今老實(shí)了?不喊‘白吃飽兒’了?”“你沒喝酒啊,臉紅什么?”到了飯桌上,趙濤更少不了拿他開心了。辛小亮端起了粥盆,趙濤問“香不香”;小亮摘下帽子,趙濤問“熱了吧”;小亮吃完了,趙濤指著盆底兒說:“還不刮干凈點(diǎn)兒,多香甜的棒子面兒呀!”辛小亮把他推一邊去了:“滾滾滾?!壁w濤還有“撒手锏”哪:“怎么,過河拆橋啦?你還有用得著我‘情報(bào)局長’的時(shí)候!”

        可不是!這天上早班,汽笛快響的時(shí)候,趙濤來了,興沖沖地跳進(jìn)辛小亮坐的人行車?yán)?,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說有“最新情報(bào)”,然后,忍不住舉起手里的鎬把兒,往辛小亮的玻璃鋼帽盔上敲:“太開心啦!太開心啦……‘吊眼兒’……哈哈,真妙……”往常,趙濤有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關(guān)于孟蓓的“情報(bào)”,且賣關(guān)子呢,非憋得辛小亮心癢難熬才說出來??山裉?,他根本沒心思賣關(guān)子啦:“這是第一號‘情報(bào)’,第一號!”

        “得得得,今晚夜宵店不開門啊?!薄w濤平常凈拿孟蓓的一顰一笑當(dāng)“情報(bào)”,拉辛小亮去夜宵店敲竹杠。

        “我請客!”趙濤舉手打了個(gè)響指。“孟蓓給胡連國來了個(gè)大窩脖兒!……你當(dāng)只是你的勝利?這是咱窯哥們兒的勝利!”

        胡連國是勞資科科長胡玉通的兒子。本來和辛小亮他們一樣,是燕南礦的井下工人??伤职肿屗爸г绷搜啾钡V。一換了單位,就成了科室干部,不再下井啦。兄弟礦嘛,勞資科也互相協(xié)作得不賴。

        胡連國追孟蓓了?辛小亮還是第一次聽說。

        “他托膳食科的一位副科長去說合。還說礦長辦公室的打字員考上大學(xué)走了,正要補(bǔ)一個(gè)。透出那口風(fēng)不說你也明白啦……你猜孟蓓怎么回答?你猜不著!”

        “還不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辛小亮說。

        “去去去!”趙濤一揮手,“人家孟蓓問了一句:‘他爸爸今兒晚上要是咽氣了呢?我靠誰去?!’哈哈……”

        “嗚——”汽笛響了,人行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啟動了。趙濤湊到辛小亮耳邊,在轟隆隆的巨響里高聲喊道:“她還說啦,科長的兒子,又是科室干部,咱可攀不起,要是個(gè)井下工人嘛,差不多……這可是重要信號,重要信號??!”說完,他又向后一躺,雙腿掀起老高,開心地笑著。

        “真是笨蛋!放著打字員不干,還挺愛賣豆腐腦兒……放著白臉兒不愛,愛黑臉兒!”辛小亮擺出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神情,冷冷地笑著。

        其實(shí),趙濤早把他琢磨透了:“別豬鼻子插蔥——裝象了??!”他捶了辛小亮一拳,放開喉嚨,反復(fù)唱著《解放軍進(jìn)行曲》的第一句“向前向前向前”,在奔馳行進(jìn)的人行車?yán)锘沃?/p>

        平常下班以后,辛小亮的眼窩里、鼻翼邊,總帶著黑印兒,這是他在浴室里用十幾分鐘“結(jié)束戰(zhàn)斗”的標(biāo)志??山裉?,他足足在噴頭下面耗了半個(gè)小時(shí)。下午回到家,按慣例,晚飯應(yīng)該在家吃的。可今天呢,他沒魂兒了似的,跑到鄰居家,給媽媽留下話,說礦上有事,走了。什么事???就是到礦上食堂吃晚飯——孟蓓在四號窗口賣飯哪。吃完了晚飯,他心神不定地在山谷里轉(zhuǎn)悠了好久,十點(diǎn)多鐘,又進(jìn)食堂吃了一頓夜宵——也就是說,這一天,他吃了四頓飯。食堂要是不關(guān)門,恐怕他還得去吃第五頓!害得他媽白白往商店轉(zhuǎn)悠了一下午,買回來那么多好菜,預(yù)備著給他過生日!

        用趙濤的話來說,自從辛小亮接到了“重要信號”,就有了十大變化。第一,絕口不提“吊眼兒”這個(gè)外號了。第二,晚飯也在食堂吃了。第三,專愛買四號窗口的飯。第四,吃飯愣神兒。第五,也不提什么“打一輩子光棍兒”了。第六……趙濤真不愧是“情報(bào)局長”,算是把辛小亮的心思摸透了。“伙計(jì),咱平常挺沖的啊,這會兒還等什么呢!沒膽兒就說一聲,老弟撕破臉皮,幫你上門問她愿意不愿意!”這話不假。辛小亮平常對女同志耍橫犯嘎,真到了這節(jié)骨眼兒上,什么招兒也沒啦。趙濤看著費(fèi)勁兒,倒比辛小亮還急三分:“咱礦工搞對象,是‘集體’搞哪!找著一個(gè)有眼力的姑娘,不易!”他捋胳膊挽袖子,“反正我是完啦。倒八字的眉毛,綠豆眼兒,又?jǐn)偵细傻倪@行當(dāng),一輩子沒人跟!可我小亮哥該有個(gè)好愛人啊,多精神的小伙兒,誰看不上他誰瞎了眼!……”這小伙子在井下干了幾年,講起話來總是充大,學(xué)老窯工的口氣,未免粗俗,可他確有一種為了他小亮哥兩肋插刀的俠氣。

        幾天以后,辛小亮休假。這天趙濤也歇了。午飯時(shí),他來得很晚,賣飯窗口前,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趙濤到四號窗口買了飯,靠在一邊,歪著腦袋,對里面的孟蓓說:“給你們食堂提個(gè)意見,行不?”

        孟蓓一看是他,心想,你也是提意見的人?憋什么壞哪!她說:“有意見找科長提去?!?/p>

        趙濤說:“我專給你提的!聽說你還得頭等獎(jiǎng)金呢,我們班的辛小亮病了好幾天,想吃點(diǎn)可口的東西都沒有!你沒見他一天往食堂跑好幾趟!”

        孟蓓的臉紅了:“去去去!誰病了都管,就他病了活該!”

        “當(dāng)真?”

        “當(dāng)真當(dāng)真當(dāng)真!”孟蓓的聲音又甜又脆,“告訴他去吧,活該!”

        趙濤端起飯碗,咳了一聲,裝出一副喪氣樣兒,心里卻偷偷發(fā)笑。三口兩口扒完了飯,他又到了辛小亮家。

        “辛小亮,今兒下午別出門??!在家等著,有重要的事?!?/p>

        “什么事???”

        “黨委書記找你談話?!?/p>

        “我?我怎么了?”

        “你好哇!一會兒就知道啦!”

        他穿著白背心,手里搖著脫下的襯衫,風(fēng)車一樣地轉(zhuǎn)著,跑了。他跑進(jìn)家屬區(qū)的小酒鋪,買了一升啤酒、一碟香腸:“哼,今兒要不是他得在那兒等著,非逼他請客不可!”

        且說孟蓓轟走了趙濤,站在賣飯窗口里愣神兒。你可不知道,姑娘們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從小伙子的一縷眼神里,也能看出此中的深意。更何況孟蓓這樣的,從紡織廠的姑娘堆兒里出來,又精明得不饒人的姑娘!辛小亮心里哪怕打起一個(gè)浪花,也逃不過她的眼睛。開始,她多開心哪,降伏了這個(gè)狂氣的小伙子,出了一口氣,真是太棒了!到現(xiàn)在,她忽然明白:天哪,到底誰降伏了誰啊!你為什么老希望他站到你四號窗口的前面?你為什么在“治”了他以后,總后悔自己太潑辣,總在想,人家不討厭你?”愛情這東西,真是太神秘了。我敢說,不管是詩人還是心理學(xué)家,他們給愛情下的定義遠(yuǎn)沒有真正的生活來得微妙。孟蓓當(dāng)然深深地愛上了那個(gè)“大塊頭”辛小亮,可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她也說不上。也許,是在火車上,第一次見面,聽了他那些讓人笑破肚皮的談話之后?可是剛才,聽了趙濤一番話,孟蓓的心里又“罵”上辛小亮啦!她知道趙濤是辛小亮的哥們兒。哼,鬼知道是真病假??!真病,找我干什么?想吃可心的東西,回家去呀……一天往食堂跑好幾次,不是心病才怪……想著想著,她的臉一直紅到眉梢,抿嘴兒想樂:這會兒就不充好漢了,還得派個(gè)傳話的來。我非去給你治治這個(gè)“病”不可!

        這天下午,辛小亮真聽了趙濤的話,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家等黨委書記。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孟蓓,這才明白趙濤那家伙把自己騙了。當(dāng)然,這比門口站著黨委書記可招人高興多了。可這……這也太突然了。他心慌意亂,舌頭打不過卷兒來。

        “哦,是你……你,干什么來了?”問完這句話,辛小亮心里一個(gè)勁兒后悔。這樣問,太失禮啦。

        孟蓓呢,望著他,一笑,不答,坐到椅子上,眼睛往四處打量:“聽說你病啦,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是真的嗎?”

        “胡說!”雖說辛小亮這兩天真的茶飯不思,不過他才不會嘴軟呢?!拔宜孟阒摹R惶斐砸唤锪鶅?,活得舒坦著哪!”

        孟蓓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亮晶晶的眸子往他身上一閃:“可是你哥們兒趙濤說的,還把責(zé)任推我們食堂的人身上,說是吃得不可心兒啦什么的……說你一天進(jìn)五六回食堂,還是不可心兒……”孟蓓忍不住從嘴里嘖出笑來。

        “你聽他的?聽他的……”他說了半句,把后半句咽下去了。他本想說“聽他的兩口子都得分家”,又覺得這么說好像有點(diǎn)兒那個(gè),他“呃呃”了兩聲,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真的沒???”孟蓓就差過去捶他了。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活得自在,過得滋潤!”

        該死的!孟蓓氣得哭笑不得!過去在紡織廠里聽姑娘們議論,到這個(gè)份兒上,再硬的小伙子也得露點(diǎn)兒聲氣兒了,說自己“睡不著覺”啦,“吃不下飯”啦??伤惺裁崔k法!孟蓓幾乎拔腿要走了!哼,過得滋潤、自在,一個(gè)人過去吧!過一輩子!姑娘的心還是硬不過小伙子,你信不?這不,孟蓓沒走。坐在那兒,挺尷尬,她還是紅著臉,東問一句,西扯一句。她心里想,哼,再坐十分鐘,你要是還裝傻,我就走,再也不理你,看你怎么辦……十分鐘到了,她又想,再給你五分鐘,該死!

        辛小亮和孟蓓在屋里坐冷板凳。這屋子對面,辛家的小廚房里,可緊張著哪。孟蓓剛進(jìn)屋沒多一會兒,辛大媽就買菜回來了,還從菜市場拽回來一位,就是上回要把孟蓓介紹給辛小亮的喬奶奶。一路上,辛大媽攙著老太太,千般感謝,萬般道歉,罵自己的“犟頭”兒子,最后無非還是那句話:請喬奶奶別見怪,再給小亮張羅一個(gè)。兩位老太太你攙我扶地到了辛家,正待進(jìn)門,聽見里面有姑娘的聲音,隔玻璃窗一看,喬奶奶忙把辛大媽拉一邊去啦。

        “可了不得啦,大妹子……咱們操的哪門子閑心呀,你們家小亮這不都搞上啦……”

        “搞上了?誰呀?”

        “就是上次我要說給他的孟家閨女呀……嘖嘖,人家敢情是秘密接頭……”喬奶奶咯咯笑著,用手捂著腰,生怕笑岔了氣兒。

        辛大媽還想湊窗戶上看個(gè)仔細(xì),讓喬奶奶拽到小廚房去了:“別添亂!咱們七老八十的,一邊待著去!”

        這么著,兩位老太太在小廚房里躲了老半天啦。

        小廚房里還生著火爐,又趕上夏天,悶在這里可不是個(gè)事兒。這倒是次要的。主要是辛大媽著急呀,開始還聽見那姑娘在笑,怎么一會兒沒什么聲兒了?辛大媽一個(gè)勁兒催喬奶奶一塊兒看看去:“您可不知道,我那嘎小子動不動就犯犟,咱們在旁邊待著,別讓他把人家姑娘給欺負(fù)了……”三說兩磨的,等到喬奶奶經(jīng)不住廚房的熱勁兒,也就跟她一塊兒去了。

        兩位老太太進(jìn)了門,算是把屋里的別扭勁兒沖開了??蓡棠棠倘溟e話沒扯完,就點(diǎn)上正題啦,這可把兩個(gè)小年輕的臊個(gè)大紅臉!

        “好小亮!我看你上次揚(yáng)脖兒挺胸的,也是個(gè)發(fā)誓打一輩子光棍兒的好漢,敢情瞞著你喬奶奶哪!你不是要那豬不吃、狗不啃的主兒嗎?我們孟家的姑娘可金貴哪,人家跟你?!”

        “喬奶奶,您……您扯哪兒去啦!”辛小亮一個(gè)勁兒擠眼睛。

        “甭做鬼臉兒!那我也得揭發(fā)你!”喬奶奶又轉(zhuǎn)臉對孟蓓說:“話又說回來。這個(gè)小亮呀,除了犟,樣樣都好。你看看,我跟你媽說得不差吧,個(gè)頭兒又高,臉龐兒又精神……你們站一塊兒,真是好好的一對兒呢!”

        孟蓓氣得直瞪對面的辛小亮。誰讓她天生一副笑模樣兒呢,像生氣,又像笑。

        這么著,這層窗戶紙讓喬奶奶給捅破啦!辛大媽根本沒聽見喬奶奶嘮叨啥,只是上上下下起勁兒地端詳眼前的姑娘,樂得攏不住嘴。

        “搞對象有悶在屋里搞的?這么好的天兒,俱樂部又有電影……”喬奶奶儼然是權(quán)威的介紹人的口氣了,“去!到俱樂部去。跟我們家老頭子說,是我讓你們?nèi)サ?,給找兩個(gè)座兒,看電影!”

        不知是喬奶奶的命令有威力,還是人家兩個(gè)年輕人各自有心。他們紅著臉,一人撐一把傘,走啦。喬奶奶真會說話:“多好的天兒——涼絲絲的雨點(diǎn)兒漫天飄著哪……”

        看著兩個(gè)年輕人走了,喬奶奶的得意勁兒還沒過去:“昨兒礦上李書記見了我啦,問我:‘喬老太,聽說你凈忙活著給青年人拴對兒啦?’可把我嚇壞了。我說:‘李書記,這沒啥錯(cuò)誤吧?’李書記樂了:‘怎么是錯(cuò)誤!那么多安心為‘四化’挖煤的好小伙兒沒人認(rèn),你給引薦引薦,讓那些姑娘們知道,小伙子們心里都有寶??!’嘿嘿,我這個(gè)人呀,越說我胖,我越鼓腮幫子。這不,昨兒晚上就跟我那老頭子說了:‘你那俱樂部得給我配合!凡是我介紹去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你得保證人家兩個(gè)人看上電影!’誰想到,小亮他們成第一對兒啦……”

        喬奶奶一邊說一邊樂,轉(zhuǎn)臉一看,辛大媽竟笑著抹上眼淚兒了?!皢?,大妹子,這是怎么啦?”

        辛大媽說:“我先尋思著,小亮這行當(dāng)真干錯(cuò)了,得打一輩子光棍兒啦,誰承想找著了這么好的一個(gè)姑娘……”

        兩位老太太閑扯這當(dāng)兒,孟蓓和辛小亮已經(jīng)走上永定河畔的馬路了。

        “這個(gè)喬老太太,真沒治!”辛小亮“嘿嘿”笑著,又偷偷斜眼瞟孟蓓。

        孟蓓瞪他:“你才沒治呢!”

        “喲,我怎么啦?”

        “你干的壞事還少?”

        “我干什么壞事啦?”

        “自己想想!”

        辛小亮撓撓后腦勺兒,好像想不起來。

        孟蓓站定,把自己舉的傘收了,說:“過來?!?/p>

        辛小亮乖乖兒地舉著傘站過去了:“你今兒成心給我擺什么譜啊。瞎折騰!”

        孟蓓說:“不讓你請罪就美了你!”

        “我到底怎么啦?”

        “你都說了我什么壞話?老實(shí)交代!”

        “沒有哇?!?/p>

        “裝得多像!”

        “我說什么來著QXa/GDzJKvA+EW9fnTsrGQXSXLxcSqNpYAmK0RAzsuc=?你倒給我提個(gè)頭兒?!?/p>

        “你說我眼睛來著……”

        “眼睛?眼睛……”辛小亮脖子一縮,眼睛一瞇,鼻子一聳,壞笑起來。他瞟著孟蓓那俊俏的微翹的眼角,“我說你是丹鳳眼啊……要不,要不怎么我看著那么……順眼呢。”

        “鬼!誰看著你順眼!鷹鼻鷂眼,長脖鹿的個(gè)頭兒……”孟蓓好像不把難聽的話全發(fā)泄出來不足以平“吊眼兒”之恨。終于,她也忍不住笑了,“也就是啊,有一點(diǎn)還像個(gè)人!”

        “哪一點(diǎn)?”

        孟蓓挨他近近的,輕聲說:“你呀,也還算個(gè)男子漢?!?/p>

        …………

        【作者簡介】陳建功,一九四九年生,廣西北海人,中國作協(xié)原副主席,著名作家。曾任第十、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館長。一九五七年隨父母遷至北京,一九六八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附中,后在京西煤礦當(dāng)了十年采掘工人,一九七七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著有小說集《迷亂的星空》《陳建功小說選》《丹鳳眼》《前科》《找樂》,散文集《嬉笑歌哭》《北京滋味》《默默且當(dāng)歌》《我和父親之間》《歲月拾荒》等。作品曾多次獲得全國重要文學(xué)獎(jiǎng)項(xiàng),部分作品被譯為捷克、韓、日、法、英文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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