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霧,打著疙瘩游移。
透過滹沱河的橋孔往東瞅,元寶村模糊不清,兩岸也灰不溜丟。河風不爽,黏糊糊的。船、樹和莊稼顯得陰沉暗淡。河岸上的汽車,走馬燈似的來來往往,河面跳出一艘汽艇,與漁船擦肩而過,游人歡呼,舉起手機拍照。汽艇噴濺的浪沫子打到了船板上,薛志軍駕著漁船趔趄一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平緩下來。漁船在黃昏的河面上漂蕩著,薛仁貴和栓子歪歪斜斜地睡著。這一顛,兩人醒了。“呸!”薛志軍眼里閃著光,手扳著舵輪,將腦袋探出來,沖汽艇嚷了一句:“要命的,頂翻了你!”他揉了揉鼻子,將目光探到遠處。
“二叔,到碼頭了?!毖χ拒姾暗?。
薛志軍的臉由鐵青轉(zhuǎn)成紫紅,額頭、鼻子和耳朵都蒙上了一層灰塵,他又使勁揉了揉眼窩,胸脯起伏。他相貌堂堂,身體像船板一樣寬厚,舉手投足有一股派頭,十分惹女人喜歡。
“志軍,快關(guān)機器,順風漂吧!”船主薛仁貴喊著。
薛志軍揚了揚眉,和栓子交換個眼色。薛仁貴坐在毛扎扎的漁網(wǎng)上刷短視頻。舵樓處躥起一股黑煙,跟放屁似的,轉(zhuǎn)眼就散了。其實,薛志軍不想關(guān)機器,但又怕薛仁貴罵他。他知道薛仁貴是怕費柴油,真是算計得精鬼透了。滹沱河兩岸民宿多了,游客多了,最是要吃魚,薛仁貴就買了這艘漁船,辦了捕撈證,把魚網(wǎng)上船在岸上賣,錢便滾滾而來。薛仁貴到底有多少錢誰也不知道。他的錢從來不存銀行,害怕露富。薛志軍關(guān)了機器后,瞪了薛仁貴一眼,心里罵,呸!人哪,不能太鬼,鬼過了頭就是傻蛋。
“唉,到家了?!毖χ拒娚炝艘幌律囝^,嘴唇疼得厲害,捕魚的日子里辣酒喝多了,上火長了燎泡。
薛仁貴干癟的身子像風干的老木,臉干皺皺呈著菜色。只有掙錢的時候,他的兩眼才會放光,眉毛和鼻子緊緊地縮起。薛仁貴是薛志軍的二叔,是正定縣常山戰(zhàn)鼓非遺傳承人。打常山戰(zhàn)鼓是有許多名堂的,薛仁貴常說,打鼓的男人要補陽氣,補陽氣的手段是熱水泡腳,寶水補陽。薛仁貴養(yǎng)船打魚,家里的小麥和玉米,也料理得井井有條??墒牵瑐鞒腥艘灿羞z憾:第一個老婆沒有生孩子就病死了,后來娶了碗花,可是,碗花的肚子照舊癟著。薛仁貴到醫(yī)院一查,問題還是出在他身上。薛仁貴作為常山戰(zhàn)鼓傳承人,沒有了后代,只好傳給侄子薛志軍,但薛仁貴想到自己往年跟哥哥薛仁倉有仇怨,就不想教薛志軍。
船頭將碼頭木板頂響了,薛仁貴站穩(wěn)雙腿,扭著頭,臭口臭嘴地吼道:“志軍,穩(wěn)當點。”然后扭頭沖栓子嚷:“栓子,到碼頭了,還不清艙裝魚?”
栓子一激靈,屁顛屁顛地湊過來。
薛仁貴得意地哼了一聲,沾沾自喜著自己的威勢。
薛志軍調(diào)整著船的走向,望了一眼薛仁貴。
薛志軍發(fā)現(xiàn)二叔薛仁貴跟爹很像,恍惚間,他覺得爹還活著。河北常山戰(zhàn)鼓與山西威風鑼鼓、蘭州太平鼓、開封盤鼓并稱四大名鼓。這種民間鑼鼓,適合廣場表演。正定縣是歷史上“常山郡”所在地,也是趙子龍的故里。常山戰(zhàn)鼓是由鼓、小鑼和大鈸等打擊樂器組合而成的??h里常山戰(zhàn)鼓比賽,薛仁倉和薛仁貴兄弟聯(lián)手,拿過冠軍。后來,薛仁貴霸占了大鼓,親哥倆就結(jié)仇了,不久薛仁倉氣絕身亡。爹的去世,讓薛志軍恨上了二叔薛仁貴,但他還記著爹的遺言,要把常山戰(zhàn)鼓打下去,便從外地回來跟著薛仁貴打魚。
薛仁貴買了大船打魚,勉強收留了薛志軍。薛志軍以前在外學過駕船打魚,手藝高,但他回來就想學打常山戰(zhàn)鼓??裳θ寿F還在跟死去的大哥賭氣,死活不教薛志軍。薛仁貴曉得薛志軍這小子心勁兒野,是打魚的高手,得籠絡(luò)他,對他特殊對待。
薛仁貴吸著旱煙,煙斗一紅一黑,抬眼望望黑乎乎的碼頭,嘆一聲:“唉,快到家啦!”
亂子草的氣味刮來,腥鮮里帶著霉?jié)秲骸?/p>
“點燈點燈,起魚啦!”薛仁貴喊。
薛志軍斜了薛仁貴一眼,心想,你再不教俺打鼓,俺就走人了。
老船縮頭縮腦地進了河口碼頭,船鋪鋪排排,已有好長一溜兒了。岸上人山人海,鬧鬧嚷嚷,紛紛被攏岸的漁船引誘下來。薛仁貴的漁船被魚販子們圍得嚴嚴實實,討價聲此起彼伏。薛志軍腰桿挺直,大步流星走到船頭,彎腰將繩索拴在鐵樁上,系了死扣。薛仁貴收了煙斗,雙手叉腰,眉頭一皺,發(fā)起火來:“都下去,都下去!誰讓你們上船的?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薛仁貴揮著干瘦的長胳膊,將魚販子們轟下船去。他手里有硬貨,鯉魚、青魚、草魚和鱖魚,活蹦亂跳。魚販子們得求他。薛仁貴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著身子到別的船上探聽河貨的價碼去了。
薛志軍能嗅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長出一口氣,很想吼上一嗓子。薛志軍拿眼在岸上的人群里搜索著,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馬金枝開的民宿,灰暗的瞳仁亮了起來。薛志軍快步跳下船,踩著稀湯寡水的黑沙灘,朝老河口岸上的民宿走去。
馬金枝看見薛志軍來了,便高興地和他嘮起了家常。
馬金枝不如碗花俊俏,但很會打扮,跟城里人沒啥兩樣。如今她當上了業(yè)余鄉(xiāng)村振興規(guī)劃師,剛從縣里的培訓班回來。薛志軍愣了愣,問:“金枝,你這規(guī)劃師,最近都規(guī)劃啥了?”馬金枝笑了笑,有一肚子話要說,但又有顧慮,便只說:“俺只是跟著學,省里的鄉(xiāng)村振興規(guī)劃師要來了,村里要有大動作,王子林支書不讓說?!毖χ拒娦χf:“這鳥事,還保密?!?/p>
“聽說你跟邢虎子好上啦?”薛志軍試探道。
“瞎扯,沒有影的事。”
馬金枝低頭嘆息著,很快將話題引到了常山戰(zhàn)鼓上來,說:“俺還是跟你說正經(jīng)事吧。透露一點消息,你要保密??!村里要搞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還要把常山戰(zhàn)鼓拉進來。文化傳承,你趕緊跟你二叔學打鼓,有了絕技,不比跟船打魚強?”
薛志軍苦笑著說:“打鼓當然好。不過,二叔不會教俺的!”
“為啥?”馬金枝疑惑地問。
薛志軍訥訥地說:“還不是他跟俺爹那點仇怨,他心眼兒小。唉,先跟著二叔打魚,掙點錢再說吧?!?/p>
馬金枝疑惑不解,說:“上級開會都說了,文化傳承,先破后立。你體力這么好,又聰明,跟誰干不是弄碗飯吃?你就聽俺的,俺命令你,跟你二叔學打鼓,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一會兒,薛仁貴站在口岸處大聲喊馬金枝過來拿魚。馬金枝笑著跑了過去。
薛志軍望著馬金枝的背影在心里嘟囔,你命令俺?你是俺啥人?薛志軍心窩一熱,灼熱從眼底溢出。
“金枝,俺給你備著大鯉魚哪?!?/p>
“虎子,俺已經(jīng)買過了。”
邢虎子晃著光光的腦袋,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暗戀馬金枝,但不敢說出口。是不是找媒人去說呢?可是,他眼下拿不出彩禮。
薛志軍收拾完船,天說黑就黑了。他攏灘,不住在艙里,就是回家跟娘住。他點燃船艙的汽燈,艙里很亂,梭子、絲網(wǎng)、拖兜、竹罩等漁具散散亂亂地堆在一起。他斜躺在油漬麻花的破被垛上,肚里咕咕地叫喚著。他想回家,身體卻散了架。隨即,薛志軍翻出鼓槌,端詳了一陣。這鼓槌是薛家祖?zhèn)?,榆木上涂滿紅漆,雕刻著魚鱗狀的花紋,一頭系著紅黃綠三色纓綢。他看著鼓槌就想到了死去的爹,想到了爹跟二叔因搶鼓而大打出手的情景,他的眼淚幾乎按捺不住。
春夜,一股奇妙的熱氣鉆進艙里來。薛志軍瞅著鼓槌,就想到馬金枝的話,覺得自己應(yīng)該學打鼓,他好像中了春天的邪。春風染了滿艙的鮮活,叫人笑,催人野。
二
滿打滿算,薛志軍回元寶村已有半個月了。
早晨,薛仁貴的手機響了,村支書王子林叫他到村委會開會。薛仁貴情知躲不過,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碗花擔憂地說:“志軍,村支書叫你二叔過去,不會出啥事吧?”
“能有啥事?。俊毖χ拒娬苏f。
“會不會不讓走船打魚啦?”碗花說。
薛志軍愣了愣,碗花讓薛志軍到村委會打聽打聽。
薛志軍拿起手機給馬金枝打電話,馬金枝也在村委會,說省里的鄉(xiāng)村振興規(guī)劃師來了,正在開規(guī)劃會議,說完便匆匆忙忙把電話掛了。
中午時分,薛仁貴晃晃悠悠地回家了,嚷嚷著說要轉(zhuǎn)型。
“轉(zhuǎn)型?”薛志軍問。
薛仁貴說:“村支書讓俺把元寶村的常山戰(zhàn)鼓隊鼓搗起來?!?/p>
薛志軍說:“這是好事??!打鼓可是您最擅長的事。”
薛志軍的話讓薛仁貴想到打鼓的往事。
其實,盡管祖上是打鼓高手,但仍不能扭轉(zhuǎn)薛家的整體形象。飯桌上,薛仁貴一邊飲酒,一邊自豪地說:“元寶村打鼓的歷史,是俺薛氏家族創(chuàng)造的。”
薛志軍說:“二叔,常山戰(zhàn)鼓啥時鼓搗起來?。俊?/p>
薛仁貴嘆息一聲說:“幾年前,你在外打工還不曉得,你爹知道,村里沒錢,常山戰(zhàn)鼓隊就黃了,人心散了,不好攏在一起,年輕人都出門打工去了,湊不上人手??!”
“人手不愁,有錢就有人回來?!?/p>
二叔開始糊糊涂涂地說他不明白,村里空心化,問題比較復雜,沒有那么簡單。這一天,馬金枝耐心地跟薛仁貴講解了鄉(xiāng)村振興補償政策。難道這次動真格了?村東有五百畝地,那片土地獲批多年,開發(fā)項目也沒有建起來?,F(xiàn)在市場變了,原定的光伏板項目過時了,投資方鑫奧集團聘請了鄉(xiāng)村振興規(guī)劃師,在原地規(guī)劃了現(xiàn)代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園區(qū)要種糧、種菜,還要深加工,更要有文化產(chǎn)業(yè),完成“三產(chǎn)”融合。所以,村里要盤活常山戰(zhàn)鼓。薛仁貴既高興又擔憂,就怕形式上轟轟烈烈,浪費常山戰(zhàn)鼓資源。在規(guī)劃會議上,他提出一個轉(zhuǎn)型的條件,不管企業(yè)是賺了還是賠了,都不能損傷常山戰(zhàn)鼓的名譽。
薛志軍摩拳擦掌道:“二叔,既然村里有用處,您就帶俺打鼓吧?!?/p>
“志軍,別聽他們瞎忽悠,原先的開發(fā)區(qū),嚷嚷幾年就沒影了,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得多大投資?別是天上扭秧歌——空歡喜!”薛仁貴說。
薛志軍瞪著眼說:“俺們得跟啊,打常山戰(zhàn)鼓靠誰?還得靠咱們啊,薛家是正根兒??!”
“當家的,志軍想跟你學打鼓,你就帶他打吧。”碗花插了一句。
薛仁貴瞪了碗花一眼,訓斥道:“女人家少摻和男人的事!”
薛志軍知道薛仁貴心中的結(jié),還是他跟爹的仇。他咧嘴笑了:“二叔,俺知道您恨俺爹,俺爹是俺爹,俺是俺。個人情緒咋能帶到戰(zhàn)鼓上???這是咱家咱村的大事,金枝說,王子林支書特別重視!”
薛仁貴長嘆一口氣。
薛志軍嘟囔說:“叔,俺娘那么求您,您都不應(yīng)。俺讓金枝找王子林支書說說,看村支書說話好不好使?”
薛仁貴吼道:“屁話,村支書的話當然好使,俺不聽村支書的還聽你的?”
薛志軍被噎回去了。
薛仁貴點點頭,得意地說:“別忘記了,打多少魚,俺們都是魚花子,只有這常山戰(zhàn)鼓,八面威風,才是撐咱薛家門面的真家伙!擊鼓,而且是常山戰(zhàn)鼓,正是你小子改邪歸正的時候!”
“誰邪啊?俺沒偷沒搶,誰說俺邪啦?”薛志軍瞪著眼睛。
“你看,你們爺兒倆別爭了?!蓖牖ù蛑鴪A場。
碗花炒了一桌的菜,薛仁貴和薛志軍兩人推杯換盞。薛志軍故意說他爹的脾氣怪,惹得薛仁貴瞪了眼睛道:“你爹,他脾氣怪嗎?不怪,就是忒自私,愛占小便宜?!闭f著說著,就有一些微妙。薛仁貴紅著臉,咬牙說:“活人不把死人怪,俺不恨你爹了。你也別跟著你爹吃掛落了,二叔教你打鼓!”
“謝謝二叔,侄子一定好好學,學成給咱薛家爭光?!?/p>
薛仁貴哼哧了兩聲,就帶著薛志軍去庫房找大鼓了。他們撩開一片發(fā)黃的葦席,大鼓露頭了。碗花用抹布將大鼓擦干凈。兩人將圓圓的常山大鼓抬出來,架在木架上。鼓在院里擺好,碗花又用抹布擦了一遍。太陽一照,鼓皮發(fā)白,鼓肚子發(fā)亮。薛仁貴坐在躺椅上,身體朝前傾斜著,皺著眉,吸溜吸溜地喝著碗花熱好的中藥。薛仁貴望著大鼓,眼神放光,與跑船的狀態(tài)判若兩人。在船上,他像患上了黃疸病似的,萎靡不振??匆姽?,眼里立馬有神了,還嘿嘿地笑。碗花遞給他兩個鼓槌,他忘情地敲響戰(zhàn)鼓。他清瘦的雙腿快速騰挪,揮舞的鼓槌雷厲風行。薛仁貴精通常山戰(zhàn)鼓技藝和套路,鼓槌搖在手中,上下翻飛,像鯉魚水中翻花,像海棠花綻放。鼓槌和彩綢如萬花筒一般,異彩紛呈,瞬間變成神秘的精靈。薛仁貴打鼓打到最后的時候,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薛志軍從小看爹打鼓,沒有看過二叔打鼓。二叔果然有絕招,他的雙臂很穩(wěn),手腕靈活,胳膊往里一甩一甩,鼓槌筆直不彎,抖腕靈巧,鼓聲重而清脆。二叔技藝明顯超過了爹。薛志軍嘴上不服,心中卻暗暗稱贊。此刻,他對二叔刮目相看了。
薛仁貴的院子,已經(jīng)圍滿了人,時常有掌聲。碗花讓薛志軍去勸薛仁貴停下來,薛仁貴便順手將鼓槌遞給薛志軍了。薛志軍接過鼓槌就打,打不過二叔,但也贏得了掌聲。薛志軍胳膊開始酸疼,汗流浹背,眼睛也蜇得慌,干脆閉了眼。
“鼓槌掄起來,不許閉眼。當年趙子龍打仗親自擊鼓,常山戰(zhàn)鼓是常勝鼓,天天打仗,閉眼睛能擊戰(zhàn)鼓嗎?能打勝仗嗎?”薛仁貴呵斥道。
薛志軍拿巴掌抹著臉上的汗,瞪圓了眼擊鼓。
不知什么時候,馬金枝進了院子。她看著薛志軍打鼓,滿眼都是笑意。
薛仁貴手把手教薛志軍打鼓,教他識別鼓譜,矯正他的姿勢,打著打著,鼓的聲音變了,變得疲沓、松散。薛仁貴便讓薛志軍收了鼓槌,上前趴在鼓皮上一聽,臉色驟變。
薛志軍瞅見馬金枝,心思就不在鼓上了。他急忙跑過去跟馬金枝說話。
一直到黃昏,薛仁貴獨坐在后院修鼓?;一业拇稛?,在他四周盤盤繞繞,晃出無數(shù)虛幻。煙霧里有鼓槌滾動的響聲。他被驚得一哆嗦,身子猛一麻,干癟的身架軟塌在大鼓旁。半晌,薛仁貴將大鼓抬到樹下,運足氣,拿新鼓槌捶鼓,瞬間,手一軟,癱軟在樹根下,雙手狂抖,喉嚨里撕攪著哀呼:“俺的手,俺的手咋沒勁兒了……”他跪在地上,凄凄地叫著。
碗花將屋里的事安排妥當,去院里拿笤帚。進了院子,她隱隱聽見薛仁貴的嘶喊,便奔到后院:“當家的,你咋啦?神神怪怪的!”薛仁貴的聲氣和臉相比黃昏還暗,他悲戚戚地說:“祖?zhèn)鞯墓钠ぢ┝耍炝四醢?!”碗花依舊一臉疑惑:“換個鼓皮就好了,有啥大不了的?”薛仁貴理也不理碗花,霍霍扒土。碗花無可奈何地望著他的身影,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問:“鼓壞了,扒土管啥用?這是啥政策?”薛仁貴說:“土政策!”碗花實在厘不清打鼓人心中的玄奧。薛仁貴捧著黑土,撒進鼓里,安撫著心中的鼓神。
第二天早上,薛志軍走進院子,想繼續(xù)學打鼓。
薛仁貴沮喪地說:“鼓皮壞了,打不了啦?!?/p>
“那咋辦?”
薛仁貴喊:“奶奶的,寧敲金鐘一記,不打破鼓千聲。明天就去西柏坡許家換鼓皮!”
早上,河面上的霧開了,風刮得暢。白晃晃的老帆落下來,日頭紅了。大鼓被抬上老船,薛志軍駕船出發(fā)了,薛仁貴朝灘上送行的碗花揮手告別。
“快回吧,趕緊回吧!”薛仁貴喊著。
老船一陣痙攣,噴著黑煙,離開了碼頭。馬金枝的汽車也到了碼頭,她是趕來送行的。薛志軍故意擺出淡漠的樣子,其實心里明鏡似的,馬金枝在為他送行。馬金枝戀戀不舍地朝他招手,眼淚在眼眶里含著,男人的身影在她的眼里顫動。薛志軍十分敏感地發(fā)現(xiàn)女人眼里有了淚,鼻子一酸,鼻音甕甕地喊:“金枝,快回吧,瞧俺和二叔把鼓皮補好,回來爭鼓王?!彼恢辈聹y,是不是自己跟二叔學打鼓,讓他又添了男人的魅力,讓馬金枝刮目相看了?
薛仁貴看出點什么,哼了一聲,蹲在船頭吸煙。天照舊陰著,嗚嗚咽咽的水聲跟女人的哭聲似的,斷斷續(xù)續(xù)、憂傷無比。
馬金枝和碗花的身影淡了。薛志軍收回目光,抬頭望天,朝河里啐一口痰,罵:“鬼天氣,招災(zāi)呢!”
薛仁貴扭頭罵薛志軍:“兔崽子,不準說這不吉利的混賬話!”薛仁貴罵著心也虛了,滅了煙袋,摸出一塊板磚大小的半導體收音機,找河北梆子聽。薛志軍沒理薛仁貴,躲過急流,他一手操舵,一手吸煙,神情悠閑。一路順風順水的,老船順利到達平山縣鼓應(yīng)鎮(zhèn)碼頭。論打鼓,薛志軍不如二叔,可河上開船,薛志軍卻不服二叔。薛仁貴身體不好,只有打鼓時,精氣神才好。早年村里有個常山戰(zhàn)鼓隊,薛仁貴當過隊長,過節(jié)扭秧歌,戰(zhàn)鼓隊是壓軸,鄉(xiāng)里搞常山戰(zhàn)鼓比賽,他當了鼓王。分地單干了,村里養(yǎng)不起戰(zhàn)鼓隊了,他除了料理責任田,還養(yǎng)船打魚。
鼓應(yīng)鎮(zhèn)的許家,是做鼓世家。
許家人是手藝人,對薛仁貴叔侄很是客氣。戰(zhàn)鼓被抬進許家院子里,準備用牛皮當鼓皮。許家東家平刀刮牛皮,哧啦啦響。薛仁貴最會選皮子,皮焦黃,質(zhì)韌,不薄不厚,放燈前一照,微微發(fā)亮。他抓著皮子吹了吹,嗡嗡成韻。薛志軍好奇,擺弄一下桌上的刀,圓刀、三角刀、棱角刀,應(yīng)有盡有。許家大院里掛著一片片的牛皮和羊皮。鼓皮裝好,拉抻,抹平,再打一圈金色鉚釘,薛仁貴捶了幾下,嘿嘿地笑了。他們從鼓應(yīng)鎮(zhèn)市場買了幾只活雞、一些土雞蛋和蘑菇。不巧,滹沱河大雨,山西上游不斷有洪水流下來,薛仁貴和薛志軍被截住了,在鼓應(yīng)鎮(zhèn)避雨,跟東家喝了一場酒。
薛仁貴喝得有點高,渾身發(fā)燥,急得嚷嚷著要走。
下午五點,雨小了,伙計們將修好的戰(zhàn)鼓抬到船上,拿綠色苫布蓋好,薛志軍就開船了??匆妸A岸的太行山,河面變窄,水面涌起一片黃霧。薛志軍知道黃龍灣快到了,黃龍灣在這里拐了彎,河底也是溝溝壑壑,縱橫交錯的河流子很容易擊斷船骨。薛仁貴嘆息一聲說:“狗日的,小黃龍又造孽啦!”薛志軍知道二叔說的小黃龍是指洪水泛濫。碰上黃龍?zhí)鞖?,船會紛紛攏到不遠處的臂灣碼頭躲一躲。薛志軍擔憂地說:“二叔,是不是要到臂灣避一避?”薛仁貴生氣地瞪了薛志軍一眼:“閉嘴,不敢在黃龍?zhí)煨写?,就甭他娘的吃河上飯!沒開戰(zhàn)就收兵,日后你咋打常山戰(zhàn)鼓啊,對得起常勝將軍趙子龍嗎?”薛仁貴有些粗暴了。薛志軍氣得胸脯子抖抖的,只得在心中罵道,俺他娘為你著想,船是你的,船毀關(guān)俺?菖事?薛志軍朝河里呸了一聲,沒回嘴。
天暗了,河濁了。河風肆意地吹著,河鳥飛了起來,河底的轟鳴之聲清晰可聞,如鉚船釘?shù)穆曇?,一聲聲從大河的腹中傳來,攪亂了船的走向。老船不停地左右晃動著。薛仁貴臉色發(fā)青,有一種不祥之感。他想攏去碼頭,可是又不甘心,正猶豫間,薛志軍放開嗓大笑著說:“是禍是險也得闖過去?!毖θ寿F咬著牙幫子說:“呸,牛的你!不給俺闖過去,就不配打常山戰(zhàn)鼓!”薛志軍說:“二叔,這話讓俺佩服。落帆!”薛仁貴搖搖晃晃移到雙桅前落了帆。他望著河流子,心里念叨著菩薩保佑。
薛志軍定下心,闖黃龍灣了。
老船像個沒有靈性的棺槨,盡管吃水很淺,卻呱嗒呱嗒地翻卷。黃霧和湍急的河流子死死圍困著他們,蒼穹沉重地壓在老船上。薛仁貴慌了,當下腿一軟。
“二叔,您快回艙里!會被甩下去的!”薛志軍咆哮似的吼著。
薛仁貴守著大鼓,儼然是鼓的守護神。河水涌上來,船板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抓著船幫,側(cè)身倚著鼓。河面巨石“嘩”撞出一個大浪,老船嘎嘎裂響著,大鼓快速滑動,瞬間跌進波濤里。
“志軍,俺的鼓,俺的鼓——”薛仁貴啞著嗓子喊。
薛志軍顫了一下,鉆出舵樓,循著喊聲張望,環(huán)顧四周,腦殼打了一個閃。薛仁貴就要往河里跳,薛志軍一把沒能拉住他。薛仁貴舞動著雙手去抓鼓,滑溜溜,抓不住,又舞著胳膊,黑腦袋“咕嘟”一下探出水面,沒喊出一聲,被一排浪蓋了下去。薛志軍慌了,忽然覺得四周有無數(shù)人的臉,向他發(fā)出嘲弄和蔑視的譏笑:你這膽小之人,不配打常山戰(zhàn)鼓。
“二叔,俺來救你!”薛志軍喊了一聲,像泥鰍一樣扎進大河里。河水瘋了似的搖舞,薛志軍的身子被洪水撕得歪歪扭扭,耳鼓鬧響。亂子草的霉?jié)秲河窟M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疼。瞅見一個黑疙瘩,是二叔,薛志軍死死抓住薛仁貴:“二叔,俺來了。”薛志軍的兩條胳膊東一甩西一抓地劃拉著薛仁貴。薛仁貴臉色慘白,嘴里吐著水:“狗日的,別管俺,去找大鼓?!毖χ拒娬f:“好,俺先救上您,只要俺活著,鼓就跑不了?!绷鲃拥暮樗瞥隹植赖穆曇?,洪水在薛志軍周圍顫顫涌涌。薛仁貴走船,有好水力,但是現(xiàn)在他被亂子草纏住了,腿一蹬一蹬,無力掙扎,嘴里咕嘟嘟冒泡,脖子伸得長長的。薛志軍拼命撕拽著薛仁貴身上的亂子草,胳膊被洪水里的雜物劃出一道道血口。他十分吃力地摘掉亂子草,拖起薛仁貴水澇澇的身子,往老船方向游。薛仁貴迷迷糊糊的腦袋在河面上探了一下,又無力地耷拉下來,喉嚨嘶啞著說:“鼓,俺的鼓?。 ?/p>
老船被狂浪卷出老遠,鼓沒影了。
幾只黑鹮鳥凄惶地叫著,天空一片濁黃。薛志軍探出頭長出一口氣,拽著薛仁貴頻頻游動,河風將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遠處。他將薛仁貴拖上船板,薛仁貴嘴里吐出一攤黃水,哽咽道:“鼓,那是咱薛家祖?zhèn)鞯墓陌?!”說到祖?zhèn)鞯墓?,是爺爺死的時候扔下的糊涂債,爹和二叔都搶戰(zhàn)鼓,最后結(jié)了仇。他不能理解,二叔也夠軸的,爹都死了,活人不把死人怪,二叔跟爹還是走不出這點過節(jié)兒。剎那間,薛志軍看見水里的鼓——大鼓被沖到河邊,卡在一堆樹杈上。薛志軍沒吭聲,重新跳進河里,拼命將大鼓推到船邊。薛仁貴見到鼓,眼睛就亮了。薛志軍麻溜兒地把鼓塞進艙里。艙里水漬漬的,薛仁貴鼻青臉腫的,撩開青眼皮瞄了薛志軍一眼,一歪頭,又吐了。薛志軍跌跌撞撞地撲進舵樓里。機器重新響了起來,老船一顛一顛駛向沙棘灣。
霧繞來纏去,浪頭互相擠壓,打著旋兒,大漩渦套著小漩渦,狂跳著,奔涌著,越來越急。薛志軍知道船在渦形的浪頭上行進,最要緊的是要看風勢,萬萬不能讓船打橫兒,船一打橫兒,洪水就會掀翻船。薛志軍巧妙地讓船劃出斜線,這樣才慢慢靠近了沙棘灣。船攏到沙棘灣岬角里,薛志軍水澇澇的身子像一攤爛泥,沮喪地說:“這趟船跑的,可真讓人后怕?。 彼麄円谏臣瑸承_了。
沙棘灣一片渾蒙。滹沱河無人不知沙棘灣,它既是廢棄的碼頭,也是小島,上面長滿了青青的沙棘。風經(jīng)巖石遮遮攔攔之后,吹到船上軟多了。薛志軍將舵把一推,磕磕碰碰地回到艙里,見薛仁貴仍舊像癩蛤蟆似的躺在艙底板上,老臉干黃干黃的,嘿嘿地笑了。薛仁貴以為薛志軍在嘲弄他,連連咳起來,咳嗽聲難聽,痰音咝咝,他聲嘶力竭地說:“你……你!”薛志軍不氣不惱,笑道:“二叔,俺救了您,還搶回了大鼓,俺哪點不對?”薛仁貴罵:“俺獎罰分明,你對的地方,俺回去就獎。可是,你嘲笑你二叔。”
“俺知道您的心思!您自稱鼓王,不肯在俺面前低頭,狗眼看人低!”薛志軍拉長聲音說。薛仁貴雙目圓睜:“你……”他的行徑被人窺透了,不免惶惶,兩腿像發(fā)瘟的雞一樣亂蹬。薛志軍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氣他。薛仁貴直杵杵地傻挺著,罵道:“沒大沒小啦?俺是你二叔,你給俺做飯去!”薛志軍歪著頭,一臉的輕蔑:“早飯是俺做的,這頓該輪到您了!”薛仁貴第一回碰上薛志軍這樣懟他。薛志軍又掄起大掌狠狠地拍在鼓上,砰的一聲響。薛仁貴嚇了一跳,吼道:“你記著,這是你跟俺最后一回跑船!”薛志軍一愣,問:“二叔,為啥?怎么,開除俺啦?”薛仁貴直截了當?shù)卣f:“咱叔侄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當初你娘說情,非讓你來,俺就知道你干不長,你小子聰明,敢說敢干,有情有義,像俺們薛家的后生。你二叔這座小廟,裝不下你這尊佛!”薛志軍得意地一笑:“還行,把俺當佛!”薛仁貴急忙改口:“啥佛?。扛咛懔?,你小子就是一條喂不熟的狼崽子!”薛志軍不氣不惱:“您愛咋罵咋罵,反正俺跟您學打鼓,還要跟您比試比試?!毖θ寿F顯然受了刺激,激動地道:“還敢跟俺叫板?”薛志軍笑道:“二叔,俺沒有,俺永遠把您當師父!”薛仁貴說:“你小子還算有良心,自從教你打鼓那天起,我就不恨你爹了。俺的老哥哥啊,咋說也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你小子知道金枝為啥來送你嗎?是俺讓大卷給你提親了!這門親事別當兒戲,對你對咱薛家都是燒高香的美事?!?/p>
薛志軍一愣。
“男人嘛,沒有女人沒有家,那是打不好鼓的。金枝跟了你,是你小子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俺把常山戰(zhàn)鼓的技藝毫無保留傳給你,你跟金枝生個孩子,薛家就有后了,戰(zhàn)鼓就能傳下去。”薛仁貴大聲說。
薛志軍感激地望著二叔,很是開心。
他們在沙棘灣窩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黃霧退去,老天依舊不開臉。薛仁貴聽天氣預(yù)報說,兩天以后有風暴潮,就逼薛志軍馬上開船,想搶在大雨到來之前趕回去。薛志軍沒再頂嘴,十分乖順地駕船離開沙棘灣。他想金枝了,便也歸心似箭。開船之前,薛志軍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老酒。他在舵樓里耐不住憋悶,通身酒熱醺炙,敞開衣襟,兩片衣襟一掀一掀,亮著油漬漬的胸溝。薛仁貴皺著眉頭子吸悶煙,煙袋吸得咝咝有聲,老臉上凝著萬事操勞的憂郁。
薛志軍不急不躁地駕船,兩條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細微的聲響,嘴里哼著野歌,眼里透出一股悠遠的神往。
起風了,大河盡在顫抖中,大浪翻著花涌向河堤。犬牙交錯的浪頭子,咬癟了河面上的萬物。嗡嗡聲從遠處蕩來。帆和船漸漸模糊了,洪水氣息在黃昏的河面上幽幽行走,大河狂躁不安地攪動起來。一個神秘的聲音很快變成雷聲,滾來滾去。薛志軍嗅到了一股濃郁的風暴潮氣息,風又將他粗重的喘息吹向河面。他探出腦袋,看見天空飛舞著各種河鳥,黑鹮鳥不見了。他手臂一掄:“狗日的,滹沱河起黃龍啦!”
薛仁貴早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這般大雨,滹沱河幾年少有。
船快到元寶村了,已隱約看見碼頭。水位悄然落了,眨眼又升上來。元寶村的河北岸每年都是防汛重點,最容易撞出來豁口。眨眼的工夫,河面與天空就渾蒙一片了,每一個大浪拍在船舷上,都要激起幾丈高的水柱。河面整片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極像一個恐怖的潭。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紛紛如雨。薛仁貴渾身被澆了個透濕,他哆哆嗦嗦甩著兩條短腿,朝艙樓里鉆。薛志軍朝薛仁貴吼:“二叔,落帆,快落帆?。 痹捯魶]落,船就顛進了漩渦。
水底有巨大的吸力,將船生生拽歪了。
船身打橫,帆只能起反作用了。薛仁貴挪出舵樓,踉踉蹌蹌奔向綁帆的地方,不停地解綁帆的繩子,但怎么也解不開,老帆怎么也落不下來。薛仁貴喊:“快,快扔斧頭過來!”薛志軍吃力地扔過太平斧。薛仁貴抄過太平斧,刷地掄起來,老帆撲嗒嗒地掉下來了。帆一落,船的處境好多了,薛仁貴松了口氣,哈腰跑回舵樓里。薛志軍闖出一個漩渦,竭力將船體順過來,老船在瘋癲的河里跳躍。水簾子從四面八方砸來,薛志軍不知道,老船是怎59d08fd9b58e84e263011bd86cb3a7ef么糊里糊涂地被卷到河北岸的。他探出腦袋,只聽轟的一聲巨響。
他看見了,河北岸被浪頭撕開一條豁口,水直瀉而下?;砜趦深^在塌落,轟轟隆隆的聲響驚心動魄,十里外都能聽到。薛志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洪水就會洗劫一切。河岸以北,可是規(guī)劃好的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再遠處是幾個村莊、農(nóng)場、沙棘林、麥田,等等,還有馬金枝的民宿也會變成汪洋。薛志軍的心窩里憋出冷汗來。他的腦袋里打了個閃,吼了一句:“奶奶的,闖?的!”
薛仁貴蹶跶蹶跶地鉆出艙樓,急匆匆叫道:“志軍,停船!打鐵烤煳卵子——也不看個火候!”
薛志軍輕蔑地看一眼薛仁貴,吼道:“這會兒退縮了,那還是人嗎?”薛仁貴又吼:“你逞能,就自己跳下去堵口子啊!俺還要船,還要鼓呢!”
“呸,您能堵?。俊毖χ拒娏R。
“那也不能沖!俺的船,俺的鼓……”
“啥時候了還在乎這些?這點勇氣都沒有,還打啥鼓???”
薛仁貴像斷了骨的傘,癟了,慌慌張張地抱緊鼓,躲進了艙樓里。
老船箭一般朝豁口沖去了。
薛志軍死死盯住豁口,大掌調(diào)動著舵把。老船發(fā)出碎響。薛志軍的牙幫子咬得咯咯響,眉頭緊皺著。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全身心凝在豁口處。他啥也看不見了,唯有黑乎乎的豁口。一聲悶悶的巨響,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老帆布碎了,漂在河面上,浪頭拍擊著歪歪斜斜的老船,舵樓子塌了。
天空一片陰沉。
薛志軍耷拉著腦袋,血糊糊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長時間,他才被浪頭拍醒,他想喊,卻喊不出來,舞著雙手,搏擊浪頭。又過了一刻鐘,河堤上擁來黑壓壓的人群。正巧王子林支書帶著村民來搶險,沙袋都備好了。薛志軍為搶險爭取了時間,老船兩頭的縫隙很快被沙袋堵上了。人們拖起血糊糊的薛志軍。王子林支書感動地說:“志軍,好樣的!”馬金枝抱著志軍的頭喊:“志軍,志軍,你醒醒啊!”薛志軍撩開紫青的眼皮說:“去,去找找……二叔和鼓!”碗花也趕來了,晃著馬燈尋來尋去,在泥壩下找到了渾身濕透的薛仁貴。他滿臉是泥,雙手死死抱著鼓,哽咽道:“你們終于來了?!?/p>
陰霾散了,遙遙的天際,扯開一片麻白。
三
日子順順溜溜,熬疲了人,馬金枝巴望著日子快抖出點波瀾來。她學歷太低,高中都沒有念完,因為干上了鄉(xiāng)村振興規(guī)劃師,近期一直跟著專家跑來跑去,著實活受罪。最近民宿游客少得可憐,她心里更加難熬了。
馬金枝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她,后來發(fā)現(xiàn)是那個光頭邢虎子。
邢虎子暗戀馬金枝,這讓她有些心煩,她很巧妙地將邢虎子甩開了。馬金枝喜歡看薛志軍打常山戰(zhàn)鼓。那一天,她看見薛志軍駕船救大堤,簡直對他刮目相看。眼下,她看見薛仁貴教薛志軍打鼓,心中也癢癢的。薛志軍揮舞鼓槌,兩個鼓槌相撞,咔咔響。麻雀一哄而飛,又登上了院外的老槐樹。薛仁貴指手畫腳,雙手停在半空。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她竟然看出門道來了,薛志軍弄懂了打鼓的要領(lǐng),翻打、出手、搓音、花擊、繞脖、挽花等諸多動作,他一一掌握了。薛志軍就是聰明,他在她心里扎下根了。夜深人靜,她怎么也睡不著,想著薛志軍的體魄、容貌,想著他擊鼓時的帥氣。
馬金枝心里藏著美妙的快意,低一腳高一腳來到碼頭。夜色濕漉漉地掉下來,河風刮得暢快,她的心情開闊得像滹沱河河面。河霧很厚,老河口的顏色就疊著魚鱗狀的皺褶,無比黯然。一道很強的光亮起來,她的眼睛被刺痛了,看見船顛進小叉河道。岸上的人群被船上蕩起的鮮腥誘下河坡,鮮活聲里充盈著交易的歡暢。馬金枝來給她的民宿買魚,其實是想見薛志軍。到了河邊,她才想起,薛志軍和他二叔已經(jīng)不打魚了,薛志軍每天專心致志地學打常山戰(zhàn)鼓。
邢虎子喊馬金枝,她故意不搭理他。
馬金枝一陣失望。拉船號子聲,吞掉了邢虎子的呼叫。
此刻,邢虎子膘乎乎的身子晃來晃去,一撅一撅地收網(wǎng)。
“這位大哥,貨呢?”是個女販子。
邢虎子說:“沒有鯉魚,滿船的鰱魚?!?/p>
大卷提著兜子過來了,跳上船,瞪眼撅腚扒拉兩筐貨,嘆道:“俺的天哩,多好的鰱魚。虎子你算是撞上財神啦!”
邢虎子懶懶地斜躺下來,一只腳搭在船舷上,顫顫地如一柄櫓把,大卷發(fā)現(xiàn)他在偷看馬金枝。
邢虎子大聲喊:“大卷,不賣,這魚是給金枝留的?!?/p>
“你口口聲聲金枝,人家稀罕你嗎?”大卷望著虎子,訕訕地笑。
邢虎子哼了一聲,瞟向馬金枝。馬金枝直杵杵傻站著,仿佛背著啥包袱,雙腿都沉沉的。不知為啥,馬金枝的腦子里閃了一下薛志軍。沒有薛志軍的影子,馬金枝轉(zhuǎn)身要走,卻聽見薛仁貴喊她。薛仁貴彎腰顫索索把網(wǎng)推進艙里,鎖好,起身走至筐前,馬金枝站住問:“仁貴叔,您也出船了,沒有帶志軍出船打魚嗎?”
“俺把要領(lǐng)教給他,他自己練鼓呢!”
馬金枝嗯了一聲。
“俺家船上的魚,讓栓子都給你送去吧!”薛仁貴爽快地說。
“仁貴叔,還沒有說好價呢!”
薛仁貴嘿嘿一笑:“你跟志軍好了,馬家和薛家就是一家人了,還啥價錢不價錢的?”他說著便讓栓子抬筐里的鯉魚。栓子青筋突跳的大手摳緊筐沿兒,身板咯吱咯吱一陣輕響,沉甸甸的魚筐拋上了肩,筐子里的稀湯寡水流到脖子上。薛仁貴暗笑,甩著大腳,踩上了濕漬漬的河灘。馬金枝謝過他,跟著栓子走,撲面而來一股腥臊味兒。
馬金枝定定心,碎步挪上船,融在灰白的燈影里。
“金枝姐,你來啦?八成是想志軍哥了吧?”栓子嘻嘻一笑。
馬金枝說:“俺想他管啥用,人家偷偷在家里練鼓,也不吱一聲?!?/p>
栓子聽出馬金枝的話了,笑著說:“志軍哥不容易,他喜歡你,但不敢明說??赡苁怯悬c自卑吧?這就靠你主動了!”
馬金枝癡癡地笑,也不吭聲。
栓子咳嗽一聲說:“志軍哥學打鼓可認真了,愣是將新?lián)Q的鼓皮打漏了。剛剛從西柏坡?lián)Q的鼓皮,二叔心疼錢,這可急壞了志軍哥,他要自力更生攢錢換鼓皮!”
馬金枝來興趣了,說:“他咋換?他又沒錢,不會扒掉自己的皮吧?”
栓子說:“就差扒自個兒的皮啦,他偷偷跟二嬸借了錢,從大壯家買了一頭耕地的黃牛,親手宰了牛,曬了鼓皮。曬鼓皮的時候,志軍哥照樣練鼓!”
“沒鼓了,那他拿啥練啊?”
栓子神秘地說:“金枝姐,說了你可能不信。志軍哥真是條漢子,開船救災(zāi)本來就傷著了,現(xiàn)在他拿鼓槌往自己胸脯上敲,敲腫了,疼得齜牙咧嘴,還在胸脯上練呢!”
馬金枝吸了口涼氣,心疼地問:“哎呀,真是的,他的胸脯敲壞了沒有啊?”
栓子笑著問:“金枝姐,你知道志軍哥為啥這么練鼓?”
“為啥?”馬金枝疑惑地問。
栓子無奈地說:“志軍哥說,王子林支書說了,鄉(xiāng)村振興有政策,咱村要建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縣里的趙家莊也要建,趙家莊自稱是趙子龍的故鄉(xiāng),打鼓名村。鑫奧集團只能選一個村,人家提出兩村進行戰(zhàn)鼓比賽,誰當鼓王,哪個村就落地這個項目?!?/p>
馬金枝暗暗佩服,大聲說:“趙家莊吹牛呢,趙子龍是咱古常山人沒錯,到底哪個村,無從考證。志軍還真是有心人,鑫奧集團開發(fā)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搞“三產(chǎn)”融合,常山戰(zhàn)鼓被列為文化產(chǎn)業(yè)項目,俺們跟趙家莊的輸贏,還真是挺關(guān)鍵!”
“聽金枝姐你這語氣,是不是心疼志軍哥了?”栓子嘻嘻地笑。
啪的一聲,筐里有一條鯉魚蹦出來,掉在地上。
馬金枝瞪了栓子一眼:“俺不心疼他,瞧他那副熊樣兒!”說著,她彎腰抓起魚,放進筐里。鯉魚吐沫的沙沙聲,染了一夜的活氣。栓子抖了抖魚筐說:“嘿嘿,金枝姐,俺愿意你跟志軍哥結(jié)婚!”馬金枝笑罵:“你這挨刀的,沒大沒小,小心俺抽你!”上了滹沱河岸,金枝猴急猴急地融在暗夜里,身后的燈火陸陸續(xù)續(xù)滅了……
馬金枝將魚筐放在民宿廚房里,做了燉魚,提著去薛志軍家里。
天徹底黑了,村里傳來狗叫。
薛志軍躺在家里養(yǎng)傷,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百事不想。擊鼓之后,薛志軍有了新的眼光,新的想法。門開了,馬金枝來送魚湯,志軍娘悄悄躲了起來。薛志軍吃過晚飯,便怪模怪樣地瞅著金枝笑,死乞白賴地拉金枝。薛志軍隔著燈光看女人,金枝紅撲撲的臉活潑、純凈,黑亮妥帖的黑發(fā)在頭頂綰了個丹鳳朝陽。粉色上衣將她的腰繃得纖纖巧巧,氣息生動。馬金枝想要告訴薛志軍一些村里的事,薛志軍就是不聽,三兩下就把金枝抱在懷里。金枝邊掙脫邊說:“你啊,壞蛋一個?!毖χ拒娦馗?,齜牙咧嘴,額頭冒汗。她莞爾一笑,給薛志軍擦額頭上的汗,然后看他胸脯的傷。馬金枝心疼地嘆著氣說:“志軍,你這么拼命,是不是準備鼓王爭霸賽啊?”
“不,鼓王是二叔的。俺是他的學生?!毖χ拒娭t遜地說。說完,他從馬金枝的眼神里看出了溫情。
四
鼓王爭霸賽說來就來了。
活動的贊助商是準備投資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鑫奧集團。負責人明確說,兩村都是響當當?shù)某I綉?zhàn)鼓名村,誰家贏了,園區(qū)就落戶到哪個村。這哪是打鼓,純屬項目落地之爭。薛志軍和薛仁貴心里有了巨大的壓力,只有勤學苦練了。
薛志軍著魔入咒般地打鼓。天說黑就黑了。
碗花于心不忍,轉(zhuǎn)了臉,就給馬金枝打電話。馬金枝來了,雨大了。薛志軍在雨中也是不停打鼓,進入了忘我狀態(tài)。這么下去人會病的,馬金枝硬是把薛志軍拖回屋里。
薛志軍躺在屋里,閉眼就是鼓。他夢見了爹,夜空全是無邊無際的紅影,幽靈般飄游、搖曳、閃跳。他呼喊著爹的名字,跌倒,又爬起。爹拉著薛志軍的手說:“好好打鼓。”天空像一面鼓,薛志軍孤孤單單的身影裹在青紗帳里,耐著性子走不到盡頭。漸漸地,戰(zhàn)鼓變成了老船。薛志軍被戰(zhàn)鼓牽到童年世界里去了。
“志軍,你愿意學打夫妻鼓嗎?”薛仁貴忽然問。
“俺愿意,誰當俺老婆???”薛志軍搓著手說。薛仁貴說:“碗花,給金枝打電話,他倆最般配!”一會兒,馬金枝就過來了,無論她多忙,只要跟薛志軍見面,她都愿意。薛仁貴從墻上摘下那對鼓槌,輕輕撣去綠綢緞上的灰塵,然后來到后院。薛仁貴將寬松綿軟的紅布固定在腰上,搖臂、挪步、挺腰,每一環(huán)節(jié)都由薛仁貴手把手教。薛仁貴先打一陣子,馬金枝再跟進,打得大汗淋漓。馬金枝身架不高,還有些胖,打起鼓來,滾來滾去。她打鼓的樣子,給碗花逗笑了。薛仁貴將鼓固定在鼓架上,把打夫妻鼓的程序點點滴滴說個透徹。薛志軍讀不懂薛仁貴的心事。薛仁貴也不知教他們打鼓好不好,內(nèi)心是矛盾的。薛仁貴對馬金枝說:“打夫妻鼓的女人命苦啊?!瘪R金枝平添一些豪氣說:“仁貴叔,俺不怕苦。”薛仁貴滿意地點點頭。突然,薛仁貴望著碗花,不說話了。他的表情讓薛志軍感到莫名其妙。薛仁貴對薛志軍神秘地說:“慢慢你們就會明白,打鼓,打的是人間世理、人情世故。”馬金枝也不明白,怔怔地看著薛仁貴?!澳憧?,這兩個鼓槌一碰,就是人情,鼓槌打在鼓上,就是世故?!毖θ寿F緩緩地說。
薛志軍跟馬金枝打夫妻鼓,吸引了鄉(xiāng)親們在門外圍觀,引得一片喝彩。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不殆。薛志軍偷偷跑了一趟趙家莊。他們的領(lǐng)隊叫老猴精,比二叔年長幾歲,打鼓有些年頭了,技藝也是精湛老道。他帶的是三十多人的鼓隊。馬金枝分析,近一半評委認可元寶村的常山戰(zhàn)鼓,所以,打法不能大變,得守住評委的基本盤,然后再出一些小花樣,贏得另外一部分評委的青睞。薛仁貴聽了,夸獎道:“金枝說得不錯,不愧是咱村的規(guī)劃師?!瘪R金枝紅著臉說:“俺只是說說,真正的英雄還是你們打鼓的?!?/p>
鼓王爭霸賽來了。
天氣晴朗,比賽場地設(shè)在元寶村文化廣場。廣場是上級下?lián)茑l(xiāng)村振興基金建的,有球場,有花壇,有健身器材。施工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座椅旁有卸下的水泥、沙子和瓷磚,旁邊野草蔓生。一群白鴿飛起,空中白得亮眼。有一排老人坐在長椅上吸煙。后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標語:弘揚民俗文化,提升農(nóng)村文化品質(zhì)。領(lǐng)導、企業(yè)家和評委都到了,人們聚攏過來,臉都紅紅的,如猴腚般紅。
老猴精帶來了趙家莊鼓隊。他們的鼓皮黑黑的,隨時會被捶破的樣子,鼓架也七扭八歪,松松垮垮。隊員個個兒臉上抹了油彩,看不清眉眼,像京劇的花臉。薛志軍心中嘀咕,趙家莊玩的啥把戲?反常規(guī)操作,來者不善,其中必有詐。
老猴精一揮手,打鼓隊隊員舉著鼓槌喊:“鼓王,鼓王!必勝,必勝!”
元寶村鼓隊的鼓聲急,調(diào)子高了起來,讓人心里發(fā)震。趙家莊的鼓隊也不示弱,鼓聲陣陣,隊員騰挪跳躍,男女游客看得發(fā)呆,兒童大睜著好奇的眼睛,躍躍欲試。
到了節(jié)骨眼兒,果然有詐,趙家莊鼓隊有人出洋相。打小鼓的胖隊員,胳膊一掄,“嗨”一聲甩頭,頭發(fā)飛向空中,暴露了大光頭,原來是男扮女裝。
人們當場哄笑。
有人氣憤地喊:“那家伙是邢虎子!”聲音是從人堆里發(fā)出來的。
邢虎子替趙家莊打鼓,還出洋相,馬金枝想起來了,邢虎子的姥姥家在趙家莊。邢虎子是因為她不喜歡他而報復薛家人。馬金枝瞪圓了眼,漂亮的臉蛋突然變形。邢虎子出洋相這一幕,也讓薛仁貴瞅見了。薛仁貴笑噴了,雙臂繃不住,鼓聲松松垮垮。老猴精面色極不自然,沒有笑,卻將大鼓槌掄圓了,威風凜凜。薛仁貴晃了晃,深吸一口氣,以左腳為軸,迅速右旋,卻咋也打不上勁來。元寶村顯然處在了劣勢。
“兔崽子,吃里爬外的東西,你坑元寶村啊!”薛仁貴惱怒,抬手將兩個鼓槌砸過去。薛仁貴動怒的樣子,讓邢虎子感到害怕。邢虎子一閃身,一只鼓槌砸在肩上,一只沒砸著。鼓槌在地上跳躍,滾到邢虎子的腳下。
薛志軍急忙過去,彎腰撿鼓槌。
邢虎子以為薛志軍要揍他,嚇得連連閃身,屁顛屁顛地跑了。
“志軍,志軍上!”王子林支書果斷地喊道。
“俺行嗎?”薛志軍遲疑了一下,勉強上了戰(zhàn)場。老猴精對薛志軍不屑一顧,冷笑一聲:“是騾子是馬都拉出來遛遛!”聲音怪怪的。薛志軍從馬金枝身邊走過去時,抬手擦了擦眼睛。馬金枝悄聲說:“元寶村的成敗就看你了!”薛志軍點點頭,從薛仁貴手中接過沉甸甸的鼓槌,薛仁貴跟他抬了一下大腿。薛志軍明白,二叔指的是傳統(tǒng)曲目《邁大步》。薛志軍腦子一動,忽然打起了常山戰(zhàn)鼓的名段《刮地風》。他邊打邊大喊:“要離去,除非沒了地,要歸來,除非有了地。哪里的土地不埋人,埋人的土地經(jīng)風雨。嗨嗨嗨,豐收的大地滿乾坤!”
薛志軍打鼓氣勢大,鼓槌上下翻飛,鼓聲漸濃漸重,有一股氣沖斗牛之勢。薛志軍的鼓聲蓋過了人們的說笑聲,而老猴精的鼓聲,卻逐漸模糊。薛志軍旁邊三十幾個打小鼓的人,情緒高漲,連喊兩聲:“嗨嗨!”
人群掌聲雷動。老猴精驚呆了,無心戀戰(zhàn)。
薛仁貴也吃了一驚,搓了搓耳朵,嘟囔著:“沒有教他《刮地風》啊,這兔崽子啥時候偷偷學會了這一曲?還是找了別的高人點撥?元寶村不會有高人?!?/p>
薛志軍打得精彩,經(jīng)評委投票成為鼓王?!肮玻??!蓖踝恿种o緊握住薛志軍的手?!案屑?,感激!”馬金枝淚流滿面,淚水直流到了脖子。
老猴精犟得一脖子青筋,又跳又嚷:“俺不服,俺不服!”
薛仁貴說:“你們搞陰謀詭計,你有啥不服的?”
老猴精悻悻地走了。薛家的常山戰(zhàn)鼓火了,元寶村人人振奮。
薛仁貴低著頭,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回了家。薛志軍開始有點蒙,稀里糊涂得了頭彩??匆姸逋纯嗟臉幼樱χ拒婇_始檢視自己,羞愧難當,二叔值得同情。如果邢虎子不搗亂,二叔也許就不會輸?!皢书T星,碰上了邢虎子,簡直丟盡了臉?!毖θ寿F罵道。打鼓失敗,薛仁貴萬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
“還生氣哪?咱村不是贏了嗎?”碗花嘮叨說。
“村里是贏了,可是,讓志軍那兔崽子當了鼓王!”薛仁貴說。
“他是你侄子,你的徒弟,榮耀還不是記在你身上?”碗花笑道。
“屁,他是他,俺是俺!”薛仁貴粗暴地喊,“這事兒叫俺惡心!”
“你這肚量,還當長輩呢!總比趙家莊的人奪魁好吧?”碗花說。
薛仁貴大罵:“你少替他說話,這狗日的,喜新厭舊,欺師滅祖,過河拆橋。他有資格當鼓王嗎?”
碗花打了個寒噤,不吭聲了。
“打鼓,輸了怨不得別人,打來打去,打的都是自己。”碗花嘟囔了一句。碗花走到屋外,看到日頭緩緩落下去。
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正式落戶到元寶村,薛志軍和薛仁貴立下汗馬功勞。
鑫奧集團讓村里組建常山戰(zhàn)鼓隊,掛靠園區(qū),由集團出資。馬金枝說:“志軍,這個隊長非你莫屬!”薛志軍沒有聽清。馬金枝的話剛出口,又縮了回去,她擔心給他壓力太大。她先讓他跟自己搞一陣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規(guī)劃。薛志軍當了鼓王,正想散散心,養(yǎng)養(yǎng)內(nèi)傷,就答應(yīng)了。薛志軍找到薛仁貴,薛仁貴擔憂地說:“弄常山戰(zhàn)鼓隊,俺不看好,村里干啥事總是雷聲大雨點小。你想想,打鼓能當飯吃?還是掙錢更要緊!”薛志軍遲疑一下,說:“金枝說是王子林支書的意思,您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薛仁貴說:“那我答應(yīng),你去跟金枝好好相處?!毖χ拒姏]有接茬,他還想跟薛仁貴說說別的,薛仁貴打了個哈欠,上下眼皮打著架,一會兒就睡著了。
薛志軍來到村委會,見到了王子林支書。
王子林支書叮囑他協(xié)助馬金枝搞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規(guī)劃,先從觀光旅游做起。他們來來去去跑了月把光景,走到哪兒都受到熱情招待。馬金枝說他是常山戰(zhàn)鼓的鼓王,人們都高看他一眼。他得意地點點頭,心里受用。薛志軍嘗到了做人上人的滋味兒,心里彌漫著一種復雜的情緒。
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核心是生態(tài)旅游和生態(tài)產(chǎn)品。王子林支書讓他們挖掘生態(tài)旅游觀光資源。以前,全縣一窩蜂建園區(qū),結(jié)果是園區(qū)雜草叢生,閑置、空置或被廢棄,資源浪費嚴重。這次搭上了鄉(xiāng)村振興這班車,必須謹慎務(wù)實。專家到村里來上課,馬金枝拉著薛志軍過來聽課。課后專家要求鄉(xiāng)村規(guī)劃師根據(jù)鄉(xiāng)村情況設(shè)計草案上交。馬金枝設(shè)計的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方案得到了專家的肯定,這讓馬金枝露了臉,也沒辜負王子林支書的厚望。一天,馬金枝把薛志軍帶進王子林支書的辦公室。那里坐著村委會成員,一眾頭頭腦腦。煙霧騰騰的氣氛里,王子林支書答應(yīng)讓薛志軍當元寶村常山戰(zhàn)鼓隊隊長。三產(chǎn)融合,園區(qū)常設(shè)一個常山戰(zhàn)鼓隊,算是文化產(chǎn)業(yè)。一切都是新的,無章可循,所以常山戰(zhàn)鼓隊隊長的人選極為重要。不算啥官,但對薛志軍來說,是一個天大的機會。
薛志軍來到馬金枝的民宿,看見她正在網(wǎng)絡(luò)直播。馬金枝有自己的專屬直播間,只見她對著鏡頭,大大方方,沒有扭捏和拘謹,除了約網(wǎng)友們來元寶村游玩,還賣村里的農(nóng)產(chǎn)品——玉米、柴雞蛋、鴨蛋等。馬金枝說:“隨著電商興起,流量為王,誰掌握流量,誰就有了話語權(quán)。”薛志軍點點頭,他想起來了,他們跟趙家莊的鼓王爭霸賽的視頻就是馬金枝拍的,他和二叔聯(lián)袂擊鼓得勝的畫面在網(wǎng)上爆火,他是沾了流量的光。
馬金枝又說:“往后,你回不到仁貴叔身邊了,要有思想準備?!毖χ拒娨汇叮骸鞍澄幕桓撸羞@個水平嗎?”馬金枝咯咯地笑道:“別自卑,王子林支書說要提拔你呢。不過,你要加強學習,好好提高素養(yǎng)!”薛志軍說:“提高,你要幫俺啊!”馬金枝滿意地望著他。官不是馬上就當?shù)?,薛志軍是打鼓隊牽頭負責人,還得試用考驗一段時間。薛志軍知道是馬金枝舉薦的他,馬金枝剛剛進了村委,看來有些實力。
薛志軍跟鑫奧集團的李經(jīng)理見了面。王子林支書向李經(jīng)理夸獎薛志軍戰(zhàn)鼓打得棒,還說薛志軍現(xiàn)在就是戰(zhàn)鼓隊的負責人。薛志軍聽了王子林支書的介紹很是得意。鑫奧集團的李經(jīng)理走了,王子林支書又把薛志軍叫到辦公室,關(guān)心地說:“志軍,你是薛家戰(zhàn)鼓的傳人,又是金枝的對象,金枝是俺的侄女,她那么認真地推薦你,又是俺向鑫奧集團推薦了你,俺啥也不說了,你往后要好好打鼓!”薛志軍鄭重地點點頭:“俺聽您的,不給俺元寶村丟臉?!蓖踝恿种掍h一轉(zhuǎn):“可是,俺對你還是不放心,再囑咐你一點,你要經(jīng)得住考驗!懂嗎?”薛志軍憨頭憨腦地點著頭。
薛志軍去民宿找馬金枝。
離民宿不遠,薛志軍的腿像灌了鉛,沉沉的,蹲在地上吸了一支煙。
打鼓之后,他漸漸變了。離開了二叔,如果鑫奧集團不要他了,他咋回到二叔身邊?如果跟馬金枝感情有了波瀾,他咋待在村里?村里就是一個江湖。村里的事,大多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能建成嗎?文化產(chǎn)業(yè)需要資本,如果沒有鑫奧集團投資,光靠打常山戰(zhàn)鼓還不餓死???那天,他跟馬金枝表露出這種矛盾心情。
馬金枝堅定地說:“這不是你要擔心的,要相信龍頭企業(yè)?!?/p>
薛志軍到園區(qū)建設(shè)工地報到了。
第二天,他開始招募業(yè)余鼓手。那天上午,栓子來找薛志軍,哀求說:“志軍哥,你收了俺吧!”薛志軍望著栓子,猶豫著說:“你小子出來了,二叔的船咋辦?。吭僬f,你能打戰(zhàn)鼓嗎?”栓子哀求說:“你走了,俺也不想走船了。再說,俺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俺天天看你和二叔打鼓,應(yīng)該會個八九不離十??!”薛志軍倒背著手走動,思考了一陣說:“可以,俺給你報名試試。”他跟園區(qū)負責人隨便一說,人家居然答應(yīng)了,完全是看他的面子。村里將有打鼓基礎(chǔ)的村民篩選了一遍,馬金枝張羅召集村民跟薛志軍見面。望著村民,薛志軍很瀟灑地講了一通打鼓的規(guī)則,又演示了幾個打鼓的基本技巧,很是漂亮利索。村民們服了,都高看他一眼。薛志軍自己都吃驚,原來自己天生是一個打鼓的好手。細想,可能有爹的遺傳吧。在園區(qū)站穩(wěn)腳跟后,薛志軍就操持裝修房子娶親了。其實,馬金枝早已把婚房整理好了。
天色灰蒙蒙的,像黑了臉。
碗花給薛志軍發(fā)信息,說他二叔約他在碼頭船上見面。天黑了,薛志軍的腳步聲脆脆地響著。他來到滹沱河碼頭,船已鋪鋪排排地擠滿了。他看見二叔的船,登上去,船上卻空空無人,二叔沒在碼頭。他打電話問栓子,栓子說薛仁貴剛剛崴了腳,人在家里。薛仁貴自從參加了鼓王爭霸賽后,就沒有再打鼓,人像丟了魂。薛志軍開始心疼薛仁貴了。薛志軍糊里糊涂地登上了橡膠壩。橡膠壩是搞美麗鄉(xiāng)村時建的,還準備搞游樂場,但那家公司沒錢了,橡膠壩就廢棄了。鑫奧集團搞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時,王子林支書就撮合他們盤活橡膠壩,帶動觀光農(nóng)業(yè)。薛志軍望著大壩黑蟒似的往暗處鉆去,濕潤的河風吹來吹去,壩下蕩著水音。不遠處有模糊閃跳的篝火。落在壩上的鳥,被薛志軍咚咚的腳步聲驚擾,紛紛鉆進夜空。薛志軍怔怔地張望著。夜深人靜,薛志軍偷偷轉(zhuǎn)到二叔的門前,聽見二叔很沉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馬金枝老爹病了要住院,她娘去世了,沒有兄弟姐妹,只能是她陪床盡孝。薛志軍成了大忙人,他住在河邊的民宿里,幫著直播帶貨,還要打理生意。他明白,這是金枝對他的婚前考驗。民宿沒有了金枝的照應(yīng),人就稀了,還招引來不三不四的閑話。
“這人是誰啊?”
“薛志軍,剛剛當了鼓王?!?/p>
“是啊,薛志軍當了鼓王,老板娘金枝跟他好啦,聽說就要結(jié)婚啦!”
“嘿,這小子真有艷福啊……”
“豈止是艷福,人家金枝多大的家底?這小子算是跌進福窩啦!”
薛志軍在民宿里聽到這些話,既得意,又惱怒,一瞬間心里有惡念泛起。他想沖出去將那些多嘴的家伙紛紛打趴。可一想,人家是金枝民宿的顧客,想到美好的日子,他又慢慢將心穩(wěn)住。他想金枝了,想起她的萬般好處,就安心了。
五
守候了很久薛志軍才睡。
半個月之后,村委會正式任命薛志軍為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內(nèi)常山戰(zhàn)鼓隊隊長。馬金枝老爹出院,馬金枝回到了民宿。她在民宿擺了一桌酒宴,給薛志軍慶賀,金枝爹、志軍娘、王子林支書、薛仁貴和碗花都被請來了。馬金枝吃飯前悄悄補了妝,面頰紅潤。酒菜是她精心安排的,除了正定的八大碗,還有燒大鵝、小酥肉、糖醋里脊、素炒百合、醋熘大蝦等,顏色是顏色,味道是味道。酒過三巡,薛志軍紅著臉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跟馬金枝選在國慶節(jié)那天舉辦婚禮。大家歡呼鼓掌。
“蒼天有眼,志軍,好樣的,金枝,你是俺薛家的功臣啊。二叔和二嬸給你們上一個大禮!”薛仁貴干了一大口酒,嘿嘿地笑著說。
馬金枝舉杯說:“二叔客氣了,俺談不上功臣,要說薛家才是元寶村的功臣。二叔打鼓,還帶出了志軍?!?/p>
薛仁貴落淚了,喃喃說:“志軍,你聽見啦?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媳婦啊,你個兔崽子,哪來的福氣?”
馬金枝拉著薛志軍說:“俺聽說二叔過去跟爹有過節(jié)兒,過去的不愉快,都是誤會。好在都過去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俺和志軍給二叔二嬸敬酒!”
薛仁貴淚流滿面,仰臉喝完杯中酒。
已經(jīng)是半夜了,金枝開車送她爹回家,薛志軍說到滹沱河碼頭走一走。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極了。他想坦蕩、快活地吼上一嗓子,但張了張嘴巴卻吼不出詞來,憋得眼里涌出淚來。薛志軍定定神兒,吼了一通攏船號子。他的吼聲就像雷聲,傳出老遠。老河口顫抖了,元寶村顫抖了。他好像看見金枝的笑臉了,她的臉蛋變成柔柔情情的月亮。薛志軍不由心里一熱。他在書里讀到過這樣一句名言,好像是提醒他的:“沉浸在愛情里的每個女人都曾是天使,當她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便折斷翅膀墜落凡間變成了凡人,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要辜負愛你的女人,因為她已經(jīng)沒有翅膀飛回天堂了?!苯Y(jié)婚那天,薛志軍心潮起伏,喜極而泣。
婚后的生活是平淡的,日出日落,一切都是美好的。薛志軍除了協(xié)助馬金枝干民宿,就是到二叔院里打鼓。一天,薛志軍打鼓回來,察覺出女人的異樣。鄉(xiāng)村民宿和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這些讓她興奮的東西她突然不提了,嘴里嚷嚷著要打鼓,薛志軍一時生出疑惑。薛志軍不明白,馬金枝為啥那么向往打鼓,看來這棵樹非把她吊死不可了。
薛志軍問:“金枝,你為啥想要打鼓?”
馬金枝目光呆滯地說:“俺心煩!”
“為啥煩?這不是庸人自擾嗎?”薛志軍嘟囔說。
“俺是庸人自擾?你問問二叔,難道打鼓就是男人的專利嗎?”馬金枝聲嘶力竭地吼。薛志軍被吼愣了:“好,只要你高興,打鼓,打鼓!”馬金枝笑了。女人的心是變色龍,讓他捉摸不透。眼下,他與金枝的想法恰恰相反,他的心思都在掙錢的工程上。無商不富,投資掙錢,就像印票子,行船打魚更是不能比。薛志軍終于說:“金枝,你想繼續(xù)打鼓,俺陪你繼續(xù)練夫妻鼓,或者其他都可以,但你要告訴俺到底為啥?!瘪R金枝皺著眉,不吭聲。薛志軍沉了臉說:“你不說,俺就不陪你?!瘪R金枝把頭擱在薛志軍的肩上,眼淚嘩地淌了下來:“俺愛你,是怕你丟下俺?!?/p>
薛志軍心軟了,說:“這是啥話?俺永遠不會丟下你的。”
薛志軍低頭親了親懷里的金枝。金枝柔柔地說:“志軍,俺覺得你打鼓時,像變了個人。俺也想變,跟著你打出更大的名堂。”薛志軍說:“俺保證打好戰(zhàn)鼓!”馬金枝摟住薛志軍的脖子:“說話算話??!”薛志軍繼續(xù)說:“俺跟你生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打常山戰(zhàn)鼓?!彼€說了好多話,嘴巴都起皮了。馬金枝的臉紅潤起來,頓時顯得靈眉俊眼了。薛志軍躊躇滿志地閉上眼,誓要把未來的日子安排妥當。戰(zhàn)鼓搭臺,他要掙錢。以后他薛志軍是常山戰(zhàn)鼓世家,不能躺平,這年月只要你認真去做事,就沒有做不成的事。薛志軍跟馬金枝商量,組建一個自己的公司,公司名字就叫鼓王金水股份有限公司。
薛志軍拿到公司執(zhí)照時,雙腳離地,高興地蹦了起來。
薛志軍忽然想到二叔,這樣的喜訊應(yīng)該告訴他。碗花病了,薛仁貴剛剛又跟碗花吵了一架,正在獨自喝酒。碗花心煩耍女人脾氣,薛仁貴叫來大卷幫忙做飯炒菜。薛志軍到碗花房間看了看,碗花吃了藥,退燒了。
“志軍,過來喝酒!”薛仁貴喊。
薛志軍乖乖過來了,說喝兩口就走。他上炕,坐在薛仁貴對面,亮了亮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薛仁貴臉一沉:“你小子就是貪心,到底是經(jīng)商還是打鼓?”薛志軍有些驚訝:“既打鼓,又掙錢,雙贏。沒有錢,能夠養(yǎng)得起鼓隊嗎?憑您那條破船,能養(yǎng)家嗎?”薛仁貴沉了沉臉:“喝酒!”薛志軍喝著酒,吐著魚刺,猛抬頭,目光停滯了,他看見二叔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書法:即器求道,觀象索義。
薛仁貴說:“你小子看得懂嗎?”
薛志軍喝了一杯,搖了搖頭。
薛仁貴紅著臉說:“文以載道,鼓也載道,打鼓也是學問,打鼓講道義,得精神,得道義?!?/p>
薛志軍人沒醉,話卻醉了:“富貴險中求,俺就要賭一把。”
“賭?俺話擱到這兒,你必輸?!毖θ寿F說。
“為啥?。俊毖χ拒娨苫蟮貑?。
薛仁貴說:“說真話,辦人事,永遠掙不到錢。說假話,辦鬼事,永遠打不好鼓!”
薛志軍咂摸著,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屋里燥熱,幾杯酒下肚,薛志軍就大汗小汗地淌。他的手機響了,是馬金枝打來的,他說跟二叔在喝酒,馬上就回去了?;氐郊?,那股沒散盡的酒氣襲來,將馬金枝嗆得好一陣嘔。她愣了愣問:“喝了多少???渾身都是味兒。洗澡去!”馬金枝燃了一堆亂子草熏蚊子,又拿圍裙呼嗒著濃煙挪過來。馬金枝讓薛志軍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地給他搓背,揉得他骨節(jié)一陣輕響。薛志軍舒舒服服地趴著。馬金枝邊搓邊說:“你是鼓隊隊長,還是咱公司的老板,除了打鼓,還要多多掙錢?!?/p>
“嗯?!毖χ拒姂?yīng)道。
“記住,樹爭一張皮,人爭一口氣,好好干!”馬金枝說。
薛志軍又嗯了一聲。
“記住,別像抱著豬頭找不到廟門似的,神氣點。說話辦事就得有鼓王的樣子?!瘪R金枝眼睛盯著薛志軍的后腦勺兒說。
“嗯?!?/p>
亂子草一會兒就燃盡了,蚊蟲又嗡嗡地襲來。
王子林支書打了招呼,馬金枝買了兩臺挖掘機,鑫奧集團把基建的活交給了薛志軍的公司。錢是每月一結(jié),結(jié)賬那天,薛志軍邊抖著手數(shù)錢,邊說:“奶奶的,這錢來得太容易了?!彼嫉焦姆?,抓起鼓槌打鼓慶祝,可是,他胸腔的氣咋也上不來,鼓打得疲軟,聲音干癟。果然中了二叔的魔咒,掙錢就打不了鼓?薛志軍跟馬金枝一說,馬金枝愣了。她耳聽他怦怦跳動的心,說:“心不靜,打不好鼓?!毖χ拒姷靡獾睾埃骸袄掀?,這錢來得忒容易啦,俺靜得了心嗎?這要靜了心,俺還是男人嗎?”馬金枝捶了他胸脯一下,眼底生出無限溫情。她覺得自己男人終于有了經(jīng)濟頭腦,如果民宿也能管起來,自己就省心了。薛志軍真的變了,滿臉寫著野心,他開始格外注重形象,黑硬的頭發(fā)油光锃亮,黑臉也捂白了些。一入秋,馬金枝給他買了西裝,他西裝一套一套地更換,說話也變得咬文嚼字了,偶爾還來點冷幽默:“俺是鼓王,也是流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俺怕誰?”馬金枝聽了,笑得前仰后合,說:“瞧你臭美的,屁股朝天啦!”
六
細雨飄了一天。
雨天偎在家里歇著,雨停就出門走動,是村民的習慣??h政府組織的赴歐洲考察參觀團月底就要出發(fā)了,薛志軍和馬金枝要陪同王子林支書出國學習。搞生態(tài)產(chǎn)業(yè)觀光國外有經(jīng)驗。元寶村的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已經(jīng)名滿全縣,縣委書記以及各領(lǐng)導都來了??h委書記看了馬金枝的規(guī)劃方案,還夸獎她有思路。深化農(nóng)村改革,“三產(chǎn)”融合就要解放思想。這話由王子林支書傳過來,馬金枝痛痛快快美了一回。馬金枝問薛志軍:“老公,你出國第一件想干的事是啥?”薛志軍噴著酒氣說:“別提出國啦,聽著俺就鬧心!”馬金枝笑說:“這不是好事嘛,鬧心個啥?你說嘛!”薛志軍喝高了,甚至忘記了身邊是馬金枝,所以酒后吐了真言:“俺出國啊,是想開開眼,坐坐飛機,到大賭場賭一把,也算沒白活一回……”馬金枝板著臉,擰著他的耳朵:“男人沒有好東西。你敢賭,俺就不饒你!”薛志軍咧著嘴說:“不會,俺這不覺醒了嗎?俺就是說說而已?!钡诙煅χ拒娦蚜司疲肫鹱蛞沟木圃?,連聲跟馬金枝解釋說:“老婆,昨晚俺喝多了,俺出國考察學習,完全是想搞好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嘛!”馬金枝正了臉說:“別丟人現(xiàn)眼了,昨晚可沒這么說?!笨墒牵鰢Y金遇到了難題。不過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鄉(xiāng)里出國考察團出發(fā)前的第十天,馬金枝跟鑫奧集團的老總談了談,解決了一半經(jīng)費。為了王子林支書,那一半馬金枝出了。薛志軍疑惑道:“村里有這筆花銷,俺們還搭錢?”馬金枝一梗脖子說:“村里哪有錢?村集體經(jīng)濟空架子,幾年前橡膠壩的錢,還拖欠著呢,人家都要上法院起訴了。眼下俺們只能靠鑫奧集團了?!闭f完眼睛就紅了?!鞍碁轹螉W集團打鼓,不屈,只要能出國就中,汽車壓羅鍋——死也值了!”薛志軍得意地說。馬金枝笑了笑說:“老公,你個土老帽兒,俺們出國不是圖快活,是陪著王子林支書。咱在村里靠誰?你知道大小王不?”薛志軍嘿e3vvFkz67pnBvUM24aQ2+w==嘿笑著說:“知道,王子林支書是老大?!瘪R金枝說:“這就對嘍,反正俺該做的都做了,俺出國得照顧王子林支書,你別吃醋啊。”薛志軍搖頭說:“這叫啥話?他是你親戚,俺吃啥醋?。俊比缓笏涂旎畹爻鲩T去了。馬金枝望著薛志軍有些微胖的身子,也跟著笑了。薛志軍自從到了園區(qū),就心寬體胖了。
說走就走,機票很快就買好了。
薛志軍他們臨出發(fā)的時候,薛仁貴打鼓送行,寓意順利。薛志軍、馬金枝和王子林支書的歐洲之行果然挺順的,還感覺行程有些短了。在國外,三人都開闊了眼界,學習了不少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建設(shè)的經(jīng)驗。
回來的時候,薛志軍還給薛仁貴買了土耳其煙斗。
有一天,馬金枝得到消息,夜里有人到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工地偷木料。
馬金枝跟薛志軍一說,薛志軍不僅報了警,還帶著栓子在工地蹲守。夜黑了,邢虎子悄然摸進工地,他剛想動手,突然響起鼓聲,是薛志軍跟栓子擊的鼓。邢虎子嚇得魂飛魄散。派出所的幾個民警一擁而上,死死地將邢虎子摁倒在地?!把χ拒?,老子跟你沒完!”邢虎子惡狠狠地說。邢虎子出了派出所,就找薛志軍。在民宿門口,邢虎子揮拳打掉了薛志軍的一顆門牙。薛志軍捂著嘴,強忍著痛說:“你給俺一棒,俺捅你一刀,不如我們哥兒倆聯(lián)手一起發(fā)財!斗爭是為了發(fā)財,而不是為了拼命。懂嗎?”
邢虎子不服地說:“發(fā)財?全村誰不知道你小子靠吃軟飯發(fā)財!”
“造謠,誰吃軟飯?”薛志軍道。
“你老婆靠著王子林支書,你靠著老婆攬活!”邢虎子嘲諷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俺打死你!”說完薛志軍便沖上去狠狠打了邢虎子,邢虎子反擊,兩個人打成一團。
邢虎子有狠勁,連連擊打薛志軍的腦袋,薛志軍昏迷了。薛志軍被送進縣醫(yī)院,血糊糊的腦袋像個碎倭瓜。邢虎子又被抓到派出所去了。志軍娘和馬金枝守護著薛志軍。薛仁貴來到病房說:“志軍,你不會扔下你叔走的,俺等你醒了,咱叔侄倆再比試比試,來個鼓王爭霸賽?!毖χ拒姷难劢蔷従徚鞒鲆痪€淚水。
這天早上,薛志軍終于醒了。
馬金枝一頭扎在薛志軍懷里,哭出一攤淚水。薛志軍醒來一會兒,又昏睡過去,然后又醒來。馬金枝喃喃說:“嚇死俺了,俺心里好痛!”沒隔幾天,志軍娘將一對鮮艷的鼓槌掛在了老墻上。鼓,折磨人的東西。
這天,馬金枝告訴薛志軍:“邢虎子下周要結(jié)婚了?!毖χ拒娪行@訝:“并未聽到村里有消息呀?!瘪R金枝又說:“邢虎子賠了俺家一大筆醫(yī)藥費,家里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他從派出所出來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也不去打魚。大卷給他介紹了一個城里的啞巴女孩,彩禮和房子都不要,只要求他去城里。為了生活,邢虎子只能入贅到那個啞巴女孩家。”除此之外,還有一樁秘密。據(jù)馬金枝透露,縣紀委收到一封關(guān)于王子林支書的舉報信。這封信來得蹊蹺,王子林支書讓人去查,竟然查到了邢虎子身上。邢虎子舉報王子林支書勾結(jié)鑫奧集團,巧取豪奪、貪污受賄。縣紀委來人調(diào)查,查了兩個月,純屬誣告。這下,邢虎子在元寶村徹底沒法待了。
日頭要落了,鳥漸漸稠密起來。薛志軍望著院里的鳥,說:“老婆,跟你商量個事。邢虎子結(jié)婚,想請俺和二叔給他打一把常山戰(zhàn)鼓!”馬金枝搖頭說:“邢虎子那副德行,甩還甩不干凈呢,還上趕著貼?。俊毖χ拒娋髲姷卣f:“這個俺可不順著你了!這婚姻大事,咱就成全他一回吧!”馬金枝提高了聲音說:“咋還不分好賴人?。肯胂胨傻膲氖?,這鼓不打!”薛志軍嚇了一跳,也不吭聲了。天黑了,薛志軍避開馬金枝,偷偷跟薛仁貴商量。
這天上午是邢虎子娶親的日子。
馬金枝不讓薛志軍打鼓,人情面子還是要給的。馬金枝拉著薛志軍到了邢虎子家,薛志軍給邢虎子塞了一個紅包說:“這是俺和金枝的賀禮,祝你幸福!”邢虎子不接,薛志軍硬塞給了他。邢虎子接了錢,鞠躬道謝。邢虎子望了望冷清的院落,跟馬金枝說:“金枝,這場面忒寒酸,不看僧面看佛面,讓志軍打鼓助助威吧!”馬金枝瞪了邢虎子一眼:“想得美,你有那個資格嗎?你打志軍,誣告王子林支書,還不贖罪!”邢虎子面帶沮喪,點點頭:“俺認錯,俺贖罪。”
婚車隆隆地駛來。新娘家派來的車隊很是氣派,有好幾輛豪車。邢虎子更加自卑,被人簇擁著回到屋里,例行婚拜程序。邢虎子從屋里抱著新娘出來,猛地抬頭,看見薛仁貴和薛志軍敲起常山戰(zhàn)鼓。邢虎子驚呆了。
鄉(xiāng)親們聞著鼓聲來了,場面瞬間變得熱熱鬧鬧。
薛志軍朝邢虎子揮手致意,邢虎子依依不舍地上了車。
邢虎子再一次望了一眼常山戰(zhàn)鼓,心如刀割,深知擺在自己眼前的將是一場訣別,他與元寶村的訣別!
婚車緩緩駛離了元寶村,拐下河堤。邢虎子隱約能聽到鼓聲。他透過蒙眬的淚眼,望見莊稼地里人頭攢動,花頭巾在風中飄蕩,淌著汗水的胳膊在晃動。他還瞥見了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白色樓頂,白蘑菇似的。永遠叫他動情和依戀的元寶村?。⌒匣⒆有那灰粺?,眼淚下來了。志軍哥,過去是俺誤會了你,俺不是男人,所有下三爛的小動作都錯了。俺到城里,知道咋做人了,我會振作起來,不給咱元寶村丟臉!邢虎子心里默默說著。人這一生,終究要結(jié)識很多人,經(jīng)歷很多事,只是有些會被忘記,有些則會被刻進骨頭里。
邢虎子服了,徹底服了薛志軍。
七
專屬薛家叔侄的鼓王爭霸賽來了,地點還在元寶村文化廣場。雖比之前的陣容小,但看熱鬧的人依然不少。天陰沉沉的,光亮滑進看不清的地方去了。薛志軍抬起發(fā)酸的手臂,抓緊了鼓槌,抹了一下腦門兒,身體發(fā)軟,眼一黑,身子晃了幾晃?!澳棠痰?!”他罵自己。馬金枝見他狀態(tài)不好,就勸說:“志軍,你身體虛弱,算了吧,改天再比賽。”薛志軍不答應(yīng),人不能這么簡簡單單地放棄,盡管活著不易。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薛志軍閉了一陣眼睛,使勁運了口氣。
薛仁貴呆呆地站著,閉著眼睛說:“開始吧?!膘F越來越濃,天空不時響起雷聲。雷聲不是很響亮,卻是滾動的,一陣復一陣,久久不息。
薛志軍狠狠吐出一口痰,長吼一句:“打鼓嘍!”他是自己給自己打氣,“嗨嗨!”喊完,他頓覺腦袋瓜一陣疼痛。但是,他還是開始擊鼓了。咚咚的鼓聲一片鬧響,薛仁貴打的鼓曲是《猴爬桿》,鼓槌上下翻飛。薛仁貴滿臉寫著野心,他想奪回鼓王的稱號。鼓聲像旱天雷在地上滾動,鋪天蓋地,人群漸漸往薛仁貴那邊聚攏。薛志軍打的是《小西鼓》,盡管曲子熟悉,但是他的心亂了,死死盯著大鼓,揮舞雙臂。
“志軍,鼓王!”人們滿懷信心地給志軍鼓勁。
薛志軍的目光咬著鼓皮,握鼓槌的手像得了雞爪風一樣亂抖。往事如煙散去,又如潮水般涌來。薛志軍心亂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懼怕來。黑洞洞的大鼓,如一張虎口嘲弄著他,將他的精氣吸走了。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脆弱,無所依附,鬼在跟他擺迷魂陣呢。
薛志軍眼冒金星,天旋地轉(zhuǎn)。
當年薛志軍打鼓的時候,心火多旺?。《覜]有那么多想法。心虛來自欲望。在這一刻,如果再當鼓王,給二叔看,給金枝看,元寶村人對他的看法就會變了。他的想法還有很多很多。怎么就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想法?
薛志軍心虛了,鼓手怕的就是心虛,薛志軍輸了,真正應(yīng)驗了二叔的話,掙得了錢,就打不了鼓。薛仁貴贏得了鼓王,還意猶未盡。薛志軍想到了二叔的話,擊鼓就是人改邪歸正的時候,人生就是熬,熬過去了,變得出眾,熬不過,只能出局。薛志軍說:“俺的鼓輸了,輸給二叔不丟人!”
馬金枝說:“二叔跟你使暗勁兒啦!”
薛志軍說:“鼓輸了,人不能輸!”
奪回了鼓王,薛仁貴想喝酒慶祝,卻高興不起來,臉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任碗花的呼叫在耳朵里飄進飄出,薛仁貴也沒回一聲。碗花看著他走火入魔的臉,臉上的汗含在皺溝里,在日光下閃閃爍爍的。碗花愣愣地站著,望著薛仁貴專注癡迷的樣子,嘆了口氣,悵悵地走了。薛仁貴神情木然地重復那個令人費解的動作。薛仁貴是圣人喝鹽鹵——明白人辦糊涂事,跟自家侄子有啥可爭的?
嗒嗒嗒的挖掘聲響了。
薛志軍是被挖掘機的轟鳴聲吵醒的。薛志軍走在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濕土上,地氣疏疏地升起來,繞到他頭上去,漸漸化在日光中。薛志軍碰見了鑫奧集團的李經(jīng)理,亂哄哄一堆人,李經(jīng)理拉著他到值班室打麻將。夜里,薛志軍像喝了烈酒似的搖搖晃晃地回了家,壯碩的身架塌了,膝頭一軟,便跪下了,哭著說:“金枝,完啦!”
馬金枝吸了口涼氣問:“這是咋啦?”
薛志軍癱在燈影里,沒了往日的體面和風光。他含含糊糊地說:“錢、錢都他娘的輸了。”馬金枝的心抖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她沒問輸了多少錢,而是問道:“跟誰賭博?”他說:“鑫奧集團的李經(jīng)理。這不是想著巴結(jié)人家方便在園區(qū)開辦饅頭廠嘛。”馬金枝沉著臉不吭聲。薛志軍反倒沉不住氣了,絕望的聲音擠出來:“輸了三十萬塊,金枝,俺不是人,對不住你。”
馬金枝的臉上像落了一層霜,她后悔不該讓薛志軍開辦公司。馬金枝沉默著。薛志軍最怕金枝沉默,血涌到喉頭又說:“俺覺著吧,咱掙錢還要靠鑫奧集團的人,誰知一玩,就摟不住了!”馬金枝黑黑的眼睛似要將他看透:“靠誰?沒有王子林支書,鑫奧集團的人認你嗎?還觍著臉顯擺呢,凈算糊涂賬!”說完馬金枝走到薛志軍眼前,將他拽起來。薛志軍的目光是膽怯的、回避的、躲閃的。馬金枝說:“你知道,俺十八歲做買賣,二十歲開民宿,最容不得撒謊的人,只有你薛志軍才能把俺糊弄到這個份上?!瘪R金枝眼里的淚終于撲嗒嗒地落了下來。薛志軍也流淚了,嘴巴掂量著字說:“俺不是人,是畜生,沒臉活了!”馬金枝心尖一哆嗦,瞪眼道:“你說啥?振作起來,你是鼓王,輸了鼓,輸了錢,人品不能輸!”薛志軍怔了怔,坐起來,汗流不止。他顫顫地走出屋子,擼起的襖袖滑了下去。
馬金枝不再看薛志軍,目光移至掛在墻上的戰(zhàn)鼓。淡淡紅綢晃在燈影里,紅綢上的紋路依然能看得清楚。她的眼里一片紅色。
屋里一時很靜,很靜。
薛志軍憋屈,獨自去了河灘。下雨了,河風尖尖地呼嘯。他看著老船,臉相松爽了一些。薛志軍嘴很干,他沒有想到馬金枝在這個時候會有這樣的魄力。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薛志軍長長地舒了口氣,胸中涌起很沉的落寞與悲涼。河風貼著船板干巴巴地游走,夾著腥氣,撲在薛志軍的臉上。他瞇起眼,定定坐著,仿佛一塊巨石,抹掉了剛才的嗔怨。他對自己說:“志軍啊志軍,有馬金枝這樣的女人跟著你,是你的福氣!”他說著,驀地睜開眼,怔了一下。
馬金枝在不遠處注視著他。
薛志軍心里一喜,仿佛昔日的一切重新找了回來。他沖上去緊緊抱住金枝,悶聲說:“相信俺,看俺咋蛻變成好漢?!边@時候,馬金枝開口唱了一支正定民歌,讓黑沉沉的元寶村知道,她還醒著。薛志軍受了感染,也跟著唱了起來。
薛志軍抹抹嘴,無限憧憬地說:“日子會好的?!?/p>
到了夏初,元寶村連日陰雨,天空布滿疙瘩云。一直到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落成那天,天才豁亮。村巷和滹沱河岸仍彌漫著一層白氣。薛志軍躺在床上睡回籠覺,馬金枝值夜班回到家,用手揪住薛志軍的耳朵,將他拽醒了。馬金枝從經(jīng)商那天開始,就知道一切得靠自己。薛志軍天生是打鼓的料子,經(jīng)商的頭腦卻不行。馬金枝在薛志軍身上不斷檢討自己,男人要引導,不能逼。
馬金枝說:“俺可要去產(chǎn)業(yè)園區(qū)啦?!?/p>
“等等,咱兩口子一塊去呀!”薛志軍說,“不知內(nèi)情的,還以為你把俺給踹了呢!”
馬金枝問:“你的汽車呢?”
薛志軍說:“栓子借走了,你馱著俺。”
馬金枝笑著說:“俺馱不動你,賊沉的?!?/p>
“那俺馱你!誰讓咱是男人呢!”薛志軍賴模賴樣地說著,兩人生出許多甜蜜。他走到門口,推出摩托車,臉扭向馬金枝:“老板娘,請吧!”馬金枝不等薛志軍騎上摩托車,就毫不客氣地坐到后座上。薛志軍突然感到她的身子很輕,像一團棉花。
摩托車出了村巷,下道坑坑洼洼,開始顛顫起來,馬金枝緊緊抓著薛志軍的后腰。馬金枝發(fā)現(xiàn)產(chǎn)業(yè)園區(qū)有沙棘林,有荷花園,有花木,有薰衣草,等等。樹木剛剛發(fā)芽,跟青草混為一體。馬金枝愣愣地望著,望見薛仁貴蹲在木板旁吸煙,栓子將大鼓架起來了。薛志軍走到鼓前,捶了兩下。栓子見了馬金枝,咧咧嘴巴:“金枝姐來啦?”馬金枝跟栓子笑著點頭。薛志軍走到薛仁貴跟前說:“二叔,您最近還好吧?”薛仁貴瞥了他一眼,沒吭聲,繼續(xù)吸著煙袋。
馬金枝覺得擊鼓的人都齊了,心里寬慰。地頭,一輛雙排座車的后斗,擺滿了無數(shù)小鼓。栓子指揮人們搬運小鼓。灘上的泥是墨綠色的,升騰著泥腥氣。地與滹沱河接茬的地方是墨綠色的。花地里有青草,一片連一片,沒了下腳地方。鳥兒飛了,人越聚越多,王子林支書帶著鑫奧集團的李經(jīng)理來了。薛仁貴站了起來,吆喝打鼓隊的人,馬金枝才醒過神來,擺手道:“大領(lǐng)導沒到,先不擊鼓。”她與薛志軍腳跟腳來到薛仁貴身邊。薛仁貴自從奪回鼓王稱號,打鼓的勁頭十足。薛志軍對馬金枝說:“俺不愿再打鼓了,打來打去,再風光也就這樣了,有啥出息呢?”薛仁貴插嘴:“你小子是因為丟了鼓王,打退堂鼓吧?”薛志軍說:“你那鼓王,早晚是俺的?!瘪R金枝反駁說:“又吹牛吧?”一掛響鞭過后,三根香火已經(jīng)燃到梗子上了。木柴點燃的篝火不旺,馬金枝看著急,就彎腰往火堆上吹風。薛志軍蹲下身,邊吹邊說:“這些天雨水不斷,木頭太濕?!毖θ寿F說:“你懂個鳥,要的就是黑煙沖沖邪氣?!毖χ拒姏]吭聲。
薛仁貴拿出煙袋,咂巴咂巴,噘著嘴再吐到空中去。
這時,王子林支書從人群中向鼓隊走來。薛志軍朝王子林支書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王子林支書說:“金枝、志軍,你們正好都在,俺有事找你們呢?!?/p>
馬金枝和薛志軍跟著王子林支書走到荷花園的一塊泥岡子上。
馬金枝說:“支書,您有啥事???”
王子林支書笑了笑說:“打鼓隊的事兒,俺想了,常山戰(zhàn)鼓可是咱縣咱村的臉面啊,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
“可您不是說,咱村集體沒錢嗎?”馬金枝說。
王子林支書嘿嘿一笑:“村里沒錢,可以搞點土政策嘛,再說,咱們集資,你這樣的鄉(xiāng)村民宿都拿點!”
薛仁貴勾著腰過來說:“讓鑫奧集團出錢??!”
王子林支書扭頭望著薛仁貴說:“鑫奧集團是有錢,但眼下用錢的地方多。先放在咱村的觀光產(chǎn)業(yè)上,還有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延伸產(chǎn)業(yè)鏈。文化服務(wù)業(yè)是第三產(chǎn)業(yè),等“三產(chǎn)”融合搞起來了,再動用人家的資金。反正,咱村的知名度已經(jīng)上來了,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了!”
薛仁貴不服地說:“呸!啥網(wǎng)紅,都是他們胡吹的?!?/p>
王子林支書嘿嘿地笑著。他身后的空地是一片空曠與浩瀚。
濃煙在薛志軍眼前盤盤繞繞,慢慢散了。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傳來游客說笑的聲音。他望著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花叢,感覺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在他眼前緩慢而驚詫地流動著,像是得了某種暗示。薛志軍便對王子林支書說:“支書,俺還真有個想法。”
王子林支書急著問:“啥想法啊,快說說看。”
薛志軍想了想說:“俺在報紙上見過一條消息,外地有好多慶典,沒有常山戰(zhàn)鼓參加多么遺憾。俺聽說西柏坡紀念館改陳揭幕儀式,想打常山戰(zhàn)鼓。俺是想啊,將咱村的戰(zhàn)鼓隊搞活,走出去掙錢吃飯?!蓖踝恿种劬α亮耍f:“志軍,真有這好事?”薛志軍點點頭。王子林支書使勁拍了拍薛志軍的肩膀說:“志軍,你比規(guī)劃師腦瓜還靈活!金枝想不出來吧?”薛志軍咧嘴笑著說:“俺是打鼓的,笨?!蓖踝恿种f:“這事還得金枝你們兩口子出馬。”馬金枝心里矛盾,還是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王子林支書說:“成大事,得天時地利人和,眼下抓‘三產(chǎn)’融合,俺們可以申請國家補貼啦!”
“這是好辦法?!瘪R金枝說。
薛志軍笑了,臉上青筋勃勃涌動著。
過了好一會兒,縣委書記以及各局的局長都來了,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揭幕儀式也正式啟動。人們驀然發(fā)現(xiàn)薛志軍和馬金枝擊打的是夫妻鼓。紅紅的綢布條子攪動了天空,天燒紅了。
打鼓結(jié)束,薛仁貴就催促薛志軍去西柏坡,洽談常山戰(zhàn)鼓演出項目。王子林支書此時得到信息,西柏坡紀念館改陳落成,有一個盛大的紀念活動,主辦方正想從正定縣選一家常山戰(zhàn)鼓隊。
薛仁貴催薛志軍劃船過去。此時此刻,薛仁貴擔心薛志軍糊弄他,默默地追蹤著薛志軍的身影,起個監(jiān)督作用。他親眼瞅著薛志軍劃船走了。
船駛到鼓應(yīng)鎮(zhèn)碼頭,薛志軍上了岸,然后打了輛出租車。車快到平山縣城的時候,天都黑下來了。薛志軍的手機響了,是金枝打來的。金枝說:“回來吧,趙家莊已經(jīng)拿到打鼓生意了?!毖χ拒娬f:“金枝,二叔很在乎常山戰(zhàn)鼓這次在西柏坡亮相的機會。”金枝嘆息說:“好吧,你就再爭取一下吧。盡快回來,園區(qū)的饅頭廠等你簽合同呢。”薛志軍答應(yīng)著,毫不猶豫地下了車,他發(fā)覺自己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輕松。夜色漸漸濃稠起來,夜風將莊稼吹得嘩嘩響。
快進縣城了,不遠處,城市的燈影涂抹出濃濃的韻味,城市的噪聲在夜光的攪拌中浮起,可以瞅見五花八門的商店、飯店、發(fā)廊。薛志軍眼睛一熱,雙唇顫動。
八
薛仁貴佝僂著老腰,晃著手電,愣在碼頭。吼風了,河風陣陣,褐灰色的河水嗚嗚濺濺地涌起。霧抓來撓去,翻不出啥花樣來。路燈洇出一道光,他緊緊地盯著河水,河流像臍帶似的在他眼前忽隱忽現(xiàn),使人感到滹沱河的原始和神秘。薛仁貴漸漸看見了水脈,水脈彎彎曲曲,細看,仿佛就是古道。他將手電舉過頭頂,劃一道亮線,牽著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遙遙走遠。他定定地朝遠處的祖墳好一陣子張望,沉沉地嘆了口氣。他總覺得要出啥事。灘上人都散盡了,啞靜。
不一會兒,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起,船搖來了。
“志軍,志軍!”薛仁貴聲音抖抖地叫起來。薛志軍的船一拱一拱地攏灘,像被浪頭咬癟了,飄忽的劃水聲泣泣訴訴地傳來。小船頂了灘,露出薛志軍的臉。薛志軍對著薛仁貴問:“二叔,要下雨了,您來干啥?”
薛仁貴黑下臉說:“俺等你呢,在西柏坡攬住打鼓的活了嗎?”
“攬個屁,人家不認咱薛家鼓!”
“那他們認誰?”
“狗日的,人家只認趙家鼓!”
“趙家鼓?狗屁,鼓皮黑咕隆咚的,做了仿古,最后也輸給咱啦!”薛仁貴氣急敗壞地罵著。薛志軍嘆息一聲說:“聽說人家找了縣委領(lǐng)導,有后臺!”薛仁貴罵道:“趙家鼓根本不是趙子龍后代??h里那幫渾犢子,八成是拿了趙家的好處!有他們哭的那天!”薛志軍臉色灰灰的,像是臉皮被人撕了去。過了一陣,薛志軍說:“二叔,別跟趙家莊較勁了,反正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咱也爭來了,咱吃肉,人家也得喝點湯吧?俺跟金枝合計,在園區(qū)投資戰(zhàn)鼓饅頭,比打鼓來錢快!”薛仁貴硬硬地吼:“賣饅頭?俺看你掉進錢眼兒了,做饅頭能給咱薛家祖先爭臉嗎?”薛志軍望了望河面說:“叔,鑫奧集團決定不給打鼓隊撥款了,打鼓的弟兄們就要喝西北風了,到時俺可就得轉(zhuǎn)型了。”薛仁貴感到可笑,他前年從打魚轉(zhuǎn)型過來,如今侄子又要轉(zhuǎn)型?薛志軍走上碼頭,沒有吭聲。薛仁貴走到一艘倒扣著的木船上坐了下來,彎下腰勾下頭,啥也不看。薛仁貴閉上眼,委屈地流著淚。本來該是常山戰(zhàn)鼓風光的日子,咋就這么別扭呢?人們瘋了,世道變了,河也捉摸不透了。薛仁貴以往一想戰(zhàn)鼓就激動,可是眼下沒這個景了?!岸澹矂e怪鑫奧集團。人家往咱村投資,也是響應(yīng)鄉(xiāng)村振興號召,為了元寶村百姓致富,可是,市場不饒人。您到市場上走一遭就知道了?!毖χ拒娬f道。
薛仁貴說:“敲響常山戰(zhàn)鼓,那是最提振信心的家伙!”
天呼啦啦扯來一塊云,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雨慢慢落了下來。薛仁貴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不知為啥,薛志軍自從到了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就被迷惑了本性,飄飄然了。“混賬,丟俺薛家的臉!”薛仁貴氣呼呼地說,“拍拍你胸脯,沒有常山戰(zhàn)鼓,你能掙到那么多的錢?那都是祖宗在賞飯吃!”
薛志軍嘿嘿一笑。他手里有錢,不免心潮起伏。錢要生錢,投資常山戰(zhàn)鼓,還是投資饅頭廠?這一念之間,不是成功,就是掉進無底洞。薛志軍心中糾結(jié)起來。
薛仁貴嘆息了一聲,說:“人生不一定非贏,但絕不能輸給過去的錯誤和愚蠢。你知道嗎?經(jīng)商水很深,咱平頭百姓進去,死都不知咋死的。你聽二叔一句勸,你小子手里沒有牌,很難成功的?!?/p>
“叔,啥牌不牌的,俺不懂?!?/p>
“你憑啥娶了金枝?憑啥讓王子林支書重用?你唯一的牌就是常山戰(zhàn)鼓。鼓丟了,你啥都不是。就算金枝幫襯你掙錢,咱縣咱鄉(xiāng)咱村,缺一個千八百萬元的小老板嗎?商場如戰(zhàn)場,瞬息萬變,錢來得快散得也快,到時候你啥都沒有?!毖θ寿F說道。
“二叔,俺把戰(zhàn)鼓打出花來,還是窮光蛋!”薛志軍吸了口氣說。盡管發(fā)家了,他還是窮,窮到骨子里。他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薛仁貴吼道:“你回來,帶你去個地方?!?/p>
薛志軍又轉(zhuǎn)回身,跟著薛仁貴走了。
薛仁貴帶著薛志軍來到了祠堂,打開門,入目的是趙子龍畫像。畫像是薛家祖上傳下來的。潮濕的雨水已將畫像洇濕,但畫上的趙子龍依然威武無比。再往里走,薛志軍發(fā)現(xiàn)里邊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顯得十分凌亂。
薛仁貴說:“你好好瞅瞅,就知道該干啥了?!?/p>
薛志軍定定地看著,忽然跪下了。
突然一個響雷,在屋頂嘭嘭炸開,沉悶的滹沱河又開始變得不安分了。
雨停了,薛仁貴與薛志軍分開了。薛仁貴在河邊走了一陣,忽地瞅見碗花走過來喊他回家,于是收了腳。碗花默默地跟上來,薛仁貴一臉晦暗,罵了一句:“剛剛讓志軍去了祠堂,拜了趙子龍像。這渾犢子,又……唉!”他說了半截兒話,又將那股怨氣吞回肚里。碗花愣了愣問:“志軍從西柏坡辦事回來啦?”薛仁貴嘴角撇了又撇說:“回來了,打鼓的事也沒辦成。他專門跟俺作對,要在產(chǎn)業(yè)園區(qū)操持饅頭廠,這不是打鐵烤煳卵子——瞎整嗎?”碗花解釋說:“俺聽金枝說,‘三產(chǎn)’融合就像包餃子,這餃子餡還沒有弄好,鑫奧集團就不給打鼓隊撥錢了。他也得生活啊!”薛仁貴頓時黑了臉,說:“‘三產(chǎn)’融合,融合不好就是三張皮。志軍一邊打鼓,一邊跟金枝開民宿多好。有倆臭錢就厲害起來,竟敢賭博,看金枝咋鬧吧!官兒不大,僚兒不小?!彼艉舸謿狻M牖ǖ男膽伊似饋?。薛仁貴扭頭望向河面,惆悵地說:“金枝是咱薛家的好媳婦,賢惠、好強!可是,俺也擔心她把志軍帶壞了?!蓖牖裨拐f:“你說這個有意思嗎?金枝能當志軍的家?”薛仁貴怔怔地瞅著碗花。碗花又犟嘴道:“憑良心說,沒有金枝,哪有志軍的今天,沒有金枝,薛家跟王家能攀上親戚,咱薛家在元寶村能有今天的威風?”空氣靜了一陣,薛仁貴點點頭:“是哩,俺甭替別人操心了。”碗花說了就后悔,這個家,說多了意義不大。
薛仁貴回到家,換去濕透的衣服,弓腰撅腚去摸大鼓,大鼓冷冰冰的。這時候,滿天的雨又開始下了。他依稀聽見河面上有冒泡聲,就從窗里探出頭去,好一陣張望。大雨猛烈,吞天吞地,下了一宿。薛仁貴一宿沒合眼,擰著眉,不動聲色地聽著雨聲。有年頭了,一鬧大雨,他就怕祖上老墳被連鍋端去。薛家老墳地勢低,墳地的模樣像臥著幾面大鼓,這里的榮耀就多了,不僅僅是墳啊。
天一擦亮,薛仁貴就跟賊攆似的,慌慌張張出了村,到村西頭看祖墳去了。水退了,他遠遠瞧見祖墳頭被咬了個黑洞洞的豁子。唉,這鬼日子又犯啥忌了?鬧出五花八門的邪事,叫人不安生。他趕緊去了村東頭的栓子家。薛仁貴大喊:“栓子,栓子!你給俺出來!”
栓子像頭倦驢,懶洋洋地蹭出門來,邊穿夾克邊嘟囔:“二叔,出啥事了,這么急?”薛仁貴說:“俺家的祖墳叫雨水沖塌啦,你跟俺添墳去!”
“這雨又趕亂!沒到清明,墳頭有啥好添的?”栓子說。
薛仁貴抬起腦殼火了,罵道:“混賬,不是你家祖墳吧?”
“行行行,俺不說了!您也別生氣,氣個好歹,俺咋跟二嬸交代呀?”栓子打著長長的哈欠,抄起一桿鐵鍬。
薛仁貴瞪了他一眼說:“兔崽子,少給俺貧!去,叫志軍也過來添墳!”
栓子強忍著一肚子的氣,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二叔,人家當大廠長了,牛?菖哄哄,能來添墳?”
“不來?他敢,俺打不爛他!”
栓子仰臉打了個噴嚏,顛顛地去找薛志軍了。
薛仁貴嘆了一聲,悻悻地回了家,望著大鼓,落下兩滴眼淚。
日光鋪滿玉米地、草場和墳場。遠處,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第一批項目觀光花海、無公害綠色食品和科技蔬菜大棚已落成,第二批項目小麥育種、面粉廠、饅頭廠也開始招標。商標注冊了“元寶牌”。挖掘機轟隆隆的,油膩膩的鮮土氣息隨風刮來。栓子找薛志軍的時候,他和馬金枝正在縣城修理挖掘機。栓子給他打電話,他沒有聽到。栓子沮喪地回來了,跟著薛仁貴給薛家祖墳泄水。碗花拖著虛弱的身子也來了。
雨水排干了,薛仁貴累得東倒西歪。
薛志軍回到村里,才給二叔回電話,薛仁貴劈頭蓋臉就罵了他一通。薛志軍和馬金枝大眼瞪小眼,愣住了。薛仁貴喝了一瓶白酒,在墓地瘋狂地擊鼓。打鼓時,薛仁貴瞪著眼睛,左臂一橫一滑,身子一扭一聳,口水都流下來了。
薛志軍趕來時,薛仁貴將后腦勺兒給了他。薛仁貴玩命擊鼓,鼓聲隆隆,他自己卻聽不到鼓聲。他一腳踢到鐵板上,打到了斷命鼓,忽然,哇一聲,一口血噴涌出來,直挺挺地倒下了,倒在祖先的墓地旁。
“二叔!”薛志軍猛撲過去,緊緊抱著薛仁貴。
薛仁貴臉色蒼白,嘴角流血,喘著粗氣說:“志軍,市場永遠是對的,錯的是你自己。不管市場咋變,咱薛家人不能丟了常山戰(zhàn)鼓!”
“二叔,俺記住了。”薛志軍流著眼淚,點頭說,“以往說,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沒有靈魂,文化搭好的臺也會塌的。二叔,俺錯了,如今是文化直接唱戲,咱薛家人,一定會把常山戰(zhàn)鼓打下去,但要打出名堂,日后還要靠您啊!”
薛仁貴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碗花也哭了,一雙眼睛腫得像鈴鐺。
“二叔,二叔!”薛志軍哭得渾身哆嗦。人們將薛仁貴送進醫(yī)院。薛仁貴昏迷的時候,薛志軍就擊鼓,只有擊鼓,薛仁貴才會與他的靈魂會合。薛仁貴竟然奇跡般地醒過來了,吃著西藥,喝著中藥,薛仁貴的身體慢慢恢復了元氣。這天夜里,志軍娘走了,毀在心臟上。一切按著規(guī)矩來——送去殯儀館,遺體告別、火化、燒紙,燒掉那只紙糊的戰(zhàn)鼓。發(fā)喪的三天三夜,薛志軍守靈,薛仁貴敲響了常山戰(zhàn)鼓。薛志軍感動了,心想二叔跟爹的過節(jié)兒真的化解了。葬了娘,薛志軍和馬金枝幫助薛仁貴收了秋莊稼。金黃的玉米地里,薛志軍看見薛仁貴佝僂的身影,想到他的好,心中不再糾結(jié),便跟馬金枝商量妥當,手頭那點資金,全投在常山戰(zhàn)鼓上。原有的戰(zhàn)鼓隊與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脫鉤,掛靠在元寶村村委會。薛志軍每天專心打鼓,還琢磨出“翻打”和“蹦跳”的新隊形,大大體現(xiàn)出常山戰(zhàn)鼓的神韻——打鼓時急時緩,急了,雷霆萬鈞,驚天動地;緩了,彩綢飄舞,舞姿優(yōu)美。
好運氣總是給有準備的人。元寶村的戰(zhàn)鼓隊錯過了在西柏坡的活動,但是,還有一個亮相的機會。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舞蹈組的導演來到縣里要選戰(zhàn)鼓隊。
薛志軍帶領(lǐng)的元寶村戰(zhàn)鼓隊與趙家莊戰(zhàn)鼓隊再次相遇。
薛志軍帶隊來到縣古城廣場。初冬了,滹沱河兩岸的樹葉都落光了。天空飄了雪,雪將黃樹葉蓋得嚴嚴實實。雪化之后,樹枝上掛著一串串冰凌,模模糊糊,皆是風景。薛志軍領(lǐng)頭打大鼓,薛仁貴與他面對面站著。鼓聲響起,鼓手騰挪跳躍,鼓槌上下翻飛,氣勢雄渾,似萬馬奔騰。節(jié)點上,薛志軍大喊:“戰(zhàn)無不勝,隊形成龍?!彼暮奥暠裙穆暣螅幸环N比常人更強大的力量。隊員迅速組成龍形。這鼓打瘋了,此時,天上的雪花一片片被震落。
元寶村戰(zhàn)鼓隊贏了。
白茫茫的雪,薛志軍懼怕雪地的白光,看久了眼睛就疼。隔了幾天,元寶村戰(zhàn)鼓隊全員都到北京參加現(xiàn)場彩排,出發(fā)的時候,天空特別藍??h委書記跟王子林支書協(xié)商,元寶村戰(zhàn)鼓隊有些成員身體偏弱,想從趙家莊借調(diào)十個鼓手參與進來,壯大鼓隊。王子林支書征求薛志軍的意見,薛志軍拍著胸脯大氣地說:“俺歡迎趙家莊好漢加入,榮譽是咱縣的?!毖θ寿F糾正說:“不,榮譽是咱農(nóng)民的,咱國家的?!笨h委書記緊緊握住薛仁貴的手說:“說得好,不愧是非遺傳承人?!毖θ寿F嘿嘿一笑,抬手指了指薛志軍說:“俺老了,傳承人應(yīng)該是志軍了?!?/p>
最終,元寶村的戰(zhàn)鼓隊登上了“春晚”。
常山戰(zhàn)鼓轟動了,人人都在議論,短視頻瘋傳。“春晚”一結(jié)束,薛志軍連夜帶隊從北京回到元寶村,王子林支書和村民列隊歡迎,鑫奧集團的李經(jīng)理也來了。常山戰(zhàn)鼓一火,鑫奧集團就改變經(jīng)營策略了,要把常山戰(zhàn)鼓真正融進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品牌農(nóng)業(yè)、加工產(chǎn)業(yè)與文旅“三產(chǎn)”融合。
“破五”那天村里要打鼓?!按和怼贝蚬牡臅r候,鼓皮有破損,薛志軍去西柏坡許家修了鼓,用紅漆刷了鼓槌,換了鼓皮。鼓是用汽車拉回來的。趕上滹沱河大雪,河岸上車輪碾軋,積雪變得瓷實,路面滑溜溜的。轎車慢悠悠地開著,防滑鏈嘩啦嘩啦響個不停。滹沱河被冰凍了,兩岸田野也被一層寒霜覆蓋了,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薛志軍望見了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樓房,吸了口氣,冰冰涼。天色已晚,遠處鎮(zhèn)上閃過煙花,長鳴一聲,火花鉆到夜空去了,脆脆地炸響后,火花紛紛墜落下來,繽紛的火花籠罩了元寶村。
“破五”到了,薛志軍打了一天鼓,這天夜里,繁星滿天,光芒四射,他回到家里,馬金枝告訴他自己懷孕了。薛志軍激動萬分,緊緊抱住馬金枝,高興地流出眼淚。
晚上,吃過餃子,薛志軍將爹娘的照片擺好,上了香火。
薛志軍說:“爹、娘,你們在那邊團聚要高高興興的。告訴你們,咱常山戰(zhàn)鼓登上了“春晚”,還有,你們的兒媳金枝懷上了咱薛家的后代?!?/p>
馬金枝微微一笑。
薛志軍又說:“爹,二叔誠心誠意教俺打鼓,您就原諒二叔吧!”
馬金枝鼻子一酸,轉(zhuǎn)身進屋了。
外面夜色依舊,薛志軍起身走到客廳的大鼓旁。他嘆了口氣,斜靠在鼓皮上,鼓皮被身體暖熱了,他的臉貼在鼓皮上,鼓皮顫動著,燙在臉上,傳到心里。
原刊責編 曾 歌
【作者簡介】關(guān)仁山,男,一九六三年生于唐山豐南,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與何申、談歌被文壇譽為河北“三駕馬車”。一九八四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白洋淀上》《日頭》《麥河》《唐山大地震》《天高地厚》《金谷銀山》等,中短篇小說《大雪無鄉(xiāng)》《紅旱船》《九月還鄉(xiāng)》,長篇紀實文學《感天動地》《太行沃土》等,出版十卷本《關(guān)仁山文集》,共計千余萬字。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宣部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及香港《亞洲周刊》華人小說比賽冠軍等獎項。長篇小說《麥河》入選二○一○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日頭》入選二○一四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韓、日等文字,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成電視劇,如《天高地厚》《御姐歸來》等,另有作品被改編成話劇、舞臺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