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知知一歲到四歲期間,每年來姥爺的書院住很長時間。
書院在天山腳下的村莊里。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長著年齡比姥爺大好多的榆樹、白楊樹,還有老杏樹和蘋果樹。書院菜地里種著各種蔬菜瓜果。知知每天去幾趟菜地,摘喜歡的黃瓜和西紅柿吃。有時蹲在草莓地里,吃夠了再起來。
知知的姥爺、姥姥、爺爺、奶奶、太奶奶和太姥姥都在這個大院子里陪知知玩。知知是一個不知疲倦的孩子,早晨雞叫三遍時醒來,一刻不停地玩到晚上,星星和月亮出來才肯睡覺。
知知跟很多孩子一樣,會自己玩,自己跟自己說話,會說出許多大人看不見的東西,會把沒有的東西當真。
姥爺說,孩子兩三歲時還分不清夢和醒,晚上的夢和白天的生活連在一起。這是多么天真美妙的把夢當真的童年。
知道夢是假的時,孩子就長大了。
知知的姥爺是個作家,寫了好多書。知知還不識字,讓姥爺講書里的故事。姥爺說,書里的故事等你長大了自己讀吧。孩子來到世上,是來感受陽光雨露,聞草木花香,看自然萬物的。姥爺給知知講院子里的故事,講沒有寫到書里的蝴蝶和蒲公英,講隨處可見的鳥和蟲子,講吹過樹葉和睫毛的風。
知知的爺爺是個畫家,邊帶知知邊畫畫,他畫院子里的樹、籬笆墻,畫太奶奶種的大南瓜,畫知知和一家人的生活,他把最美的色彩都用來畫自己的孫女了。
知知的太奶奶也畫畫,畫她種出來的玉米、葫蘆,畫院子里的花草。
知知也畫畫,她畫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和動物,都是大人沒見過的。
這本由知知的姥爺書寫,知知的爺爺、太奶奶和知知一起畫的小書,就這樣完成了。
這是爺爺、姥爺和太奶奶給孫女的美妙之書,也是小孩給大人的天真之書。
相信你和你的孩子,都會喜歡的。
知知的親人們
知知一歲多,便能叫出家里所有親人的稱呼和名字。
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
爸爸的舅舅叫舅爺,爸爸的姨姨叫姨奶奶。
媽媽的爸爸叫姥爺,媽媽的媽媽叫姥姥。
姥爺的媽媽叫太奶奶,姥姥的媽媽叫太姥姥。
姥爺的弟弟叫小姥爺,姥爺的妹妹叫外奶奶。
姥姥的弟弟叫舅爺,姥姥的妹妹叫姨奶奶。
沒有的東西
知知跟姥姥去了趟鎮(zhèn)上的商店,回來后,那個“商店”和“賣貨阿姨”,就成了她的玩具。知知說要到商店給姥爺買一袋鹽,她對著墻壁問阿姨鹽多少錢,然后“買”了一袋鹽,很認真地遞到姥爺手上。
姥爺接住那袋沒有的鹽,假裝聞了聞。
知知問姥爺咸不咸,姥爺做出很咸的表情。
一袋沒有的鹽,就這樣拿在姥爺的手里,很久都沒有放下。
姥爺小時候,手里也拿過許多沒有的東西,后來都丟了。
人一長大,就不再相信沒有的東西。
但姥爺相信。姥爺是作家,把許多沒有的東西寫成了真的。
姥爺說,童年是我們的陌生人。盡管每個人都從童年走來,但我們確實不認識童年的自己了。
不要踩我的影子
知知說,姥爺你踩在我影子上了,你把我的影子踩壞,它就長不大了。
知知的媽媽很小的時候,爸爸帶她去上街,回來后寫了一首小詩:
我不敢在街上走
我怕別人踩我的影子
別人把我的影子踩疼了
我的影子也不告訴我
知知說,姥爺,我的影子走累了,你抱抱我的影子吧。
太陽落在遠遠的地平線上,像一張熟悉的臉。
知知和姥爺迎著落日站在山梁上。
在身后,知知的影子,舒服地躺在姥爺長長的影子里。
姥爺說,等你長大,回想這一刻,思念像影子一樣,越長越長。
人是影子的孩子
知知看見姥爺的影子,跟樹、房子和籬笆墻的影子一起,長長地伸向遠處。
知知不知道影子伸到遠處去干什么。
在知知的眼睛里,有時人拖著影子走,好像影子是人的孩子。
有時影子領著人走,好像人是影子的孩子,被影子帶著長大。
姥姥喊知知回家。
姥姥的喊聲后面也跟著一條影子。
果園里那群大白鵝的叫聲后面,也跟著一條影子。
姥爺和知知進屋后,影子留在外面。
過一陣,知知探頭看窗外,發(fā)現姥爺留在外面的影子,跟山的影子、樹的影子一起,長大成一個黑夜。
腳印是風的孩子
知知說,姥爺你不要踩我的腳印,你把我的腳印踩疼了。
姥爺和知知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
知知說,姥爺你踩你的腳印,我踩我的腳印。
知知說,我們回家后,留在雪上的腳印會不會冷?
姥爺說,夜晚的風會領走雪地的腳印。
腳印是風的孩子,樹葉也是風的孩子。
風一片一片領走樹上的葉子時,冬天就來了。
風趕在寒冬到來前,領走所有怕冷的孩子。
知知說,昨晚我一個人來到雪地上,看見我的腳印,一只一只往前走,像沒有媽媽的孩子,走到白茫茫的雪地盡頭。我想跑過去,把我的腳印追回來,姥姥喊我了。
姥姥說,知知做夢了。
夢是給夜晚安排的一種生活
姥爺說,人躺下睡著時,影子站起來,代替人過起另一種生活,這便是夢。
夢是給夜晚沉睡的人安排的一種生活。
因為有夢,人都愿意睡覺了。
知知還不知道什么是夢,她白天自言自語,像是對著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姥爺說,那個人是她晚上夢見的,她想起來了,把他帶到白天,沒人跟她說話時,她就跟夢中的人說話。
姥爺寫故事也是跟夢中的人說話。
姥爺說,文學是做夢的藝術。姥爺在書里造一個夢,夢里的人都跟真的一樣。
姥爺和知知都把夢當真,在白天跟夢里的人說話。
太奶奶做的沙包
太奶奶給知知做了個布沙包,用八塊布片拼接縫成的,四周六塊布,上下各一塊,看上去沙包有八個面,里面裝上玉米,就可以扔著玩了。知知可喜歡這個沙包了,拿起來就對著姥爺扔過來,姥爺接住沙包扔過去,知知跑來跑去地閃躲。
小孩的游戲,不教就會,仿佛在母腹里就學會的。
姥爺小的時候,太奶奶也給他做沙包,只是里面裝著沙子。
打沙包游戲是兩隊孩子一起玩,玩法很多,其中一種是攻擊——防守型的。兩隊孩子隔開十幾米,面對面站著。一隊孩子守在線內,人手一個沙包。另一隊空手跑過來。守的一方拿沙包打,打到進攻者身上,就贏了。如果打出去的沙包被進攻者接住,反打過來,就輸了。
對輸者的懲罰是“嚎嗦”,憋一口氣,不間斷地嚎著朝前跑,跑到贏的一方奮力將沙包扔過去,再嚎回來。中間有間斷不算數。
游戲反復輪回,從下午一直玩到天黑,便各自回家。
天黑后另一種游戲開始了,叫捉迷藏。
捉迷藏
知知喊姥爺、姥姥、爺爺、奶奶一起玩捉迷藏。
五個人站在一起,手心手背分組,知知手心朝下,姥爺、姥姥、爺爺、奶奶手心朝上。
知知說,你們都背過身,把眼睛閉住,我要藏起來了。
姥爺閉住眼睛,聽見知知的小腳步跑到黃瓜架下面,又轉過來蹲在西紅柿秧下面。
藏好了嗎?開始找了。姥姥喊。
看見知知了。姥爺喊。
知知趕緊從西紅柿秧下跑出來,藏在玉米地里。寬大的玉米葉子遮住知知的臉,粗粗的玉米稈擋住知知的腿,但她不老實的手讓玉米葉子發(fā)出了聲音。
姥爺在小說《本巴》中寫到捉迷藏游戲。
赫蘭藏在碎小的紫苜蓿花朵后面,藏在飛成漆黑一團蚊群后面,藏在母牛哞哞的嘆息聲里,藏在青草無邊搖曳的影子里,赫蘭以為自己藏得足夠隱秘。
看見你了,我們看見你了。
捉赫蘭的人散開在草原上,嘴對著四野大喊。
赫蘭連忙往更遠處藏,藏在樹后面,山后面,戈壁灘后面。
看見你了,我們看見你了。
那些喊聲在遠山間回響,在草原戈壁上回蕩。
赫蘭驚慌失措,往更遠的山后面、樹林和草原戈壁后面躲藏。
可是,他們的喊聲和腳步聲無處不在。
我們看見你了,看見了。
他們的喊聲在所有的山谷和草原回蕩。
赫蘭藏進黑夜。他們的喊聲追到夜里。
赫蘭往夜深處奔逃,跑著跑著,天亮了,他暴露在另一個白天。
知知的姥爺在《本巴》中寫了三個不愿長大的孩子,他們最先藏在母親的身體里,被父親找到。后來藏在母親的懷抱里,藏在小聲啼哭、說話的幼年、童年里,都被大人找到。那些大人們喊叫著從童年、少年里把他們捉出來,讓他們做大人,干大人的事情。
所有會玩捉迷藏游戲的孩子,都想藏在不被大人找到的童年里。
結果呢,都被大人找到,一個一個長成大人,然后又回頭,去找藏在童年里的自己的孩子。
樹屋和貓頭鷹
姥爺建樹屋那年,知知還沒出生,姥爺也比現在年輕有勁。姥爺帶著兩個學生,在書院南邊的榆樹上制作木屋。那棵大榆樹從根部長出五個枝,都長到水桶粗。五個粗枝中間,正好是一個木屋的位置。姥爺備好木料,從市場買來大鐵釘、鐵錘、鋸子、水平儀、手套……開始干了起來。
姥爺先在樹中間一人高的位置,將橫木和大鐵釘與四周的樹干固定在一起,造出一個木制平臺,還在平臺周圍打立柱做了半米高的護欄。然后,沿著樹干朝下建造了上平臺的扶梯。
做好這個平臺后,姥爺休息了一個月,然后計劃在平臺上面一人多高處,再搭一個平臺,在平臺上建一個小木屋。
就在姥爺準備動工時,發(fā)現上面的樹杈上,有一個貓頭鷹筑了窩,而且孵出了三只小貓頭鷹。
姥爺造木屋的計劃停下來。
樹上已經有貓頭鷹的家了,就不需要姥爺再造木屋了。
知知兩歲時,爬到樹半腰的木平臺上,看用樹枝搭的窩。這年貓頭鷹又孵出了三只小貓頭鷹,它們立在窩邊,眼睛盯著知知看。
姥爺說,知知快下來,貓頭鷹媽媽在樹上看你呢。
一只大貓頭鷹偽裝成半截枯樹樁,一動不動地立在樹杈上。
姥爺和知知都發(fā)現它了,它依舊裝著不動。
知知說,我們也假裝沒看見它。
小貓頭鷹的偽裝技術不如大貓頭鷹,它們站在窩邊身體不動,但眼睛在好奇地看樹下的人。
姥爺說,等到小貓頭鷹學會眼珠不動時,就長大了。那時候它們站在樹上,偽裝成半截枯樹樁。直到夜晚來臨,它忽地飛起來,像孩子一樣叫喊著,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
貓頭鷹在夜里什么都能看見。
如果它能看見人的夢,它在夜晚飛翔便不寂寞了,地上、天上都是夢中的人影。它晚上看夠了人做的夢,白天就不想看人了,眼睛閉住,一動不動,偽裝成半截枯樹樁。
雞阿姨
雞阿姨下蛋了,站在樹杈上咯咯噠地叫。雞圈里七只母雞,只有兩個下蛋的窩。七只母雞只好排隊下蛋。從中午到半下午,雞阿姨咯咯噠的叫聲此起彼伏。
西邊小渠沿上那排大榆樹的影子,爬過菜地、南瓜架,伸到東邊的院墻根時,知知的姥姥便拿一個小盆子去收雞蛋。雞圈在東北角的杏園里,知知剛出生那年,姥爺帶著書院的學生,修了三間一人高的房子,樣子跟人住的房子一樣,有屋脊,只是比人住的房子矮小。雞本來比人小,房子自然小。今年知知兩歲半,圈里的雞有兩歲的,有三四歲的,雞的一年是人的十二年,這樣算下來,三歲的雞大概是人的三十六歲,知知把母雞都叫阿姨。
知知第一次跟姥姥去收雞蛋,雞圈門矮小,姥姥弓腰側身才能進去。知知說,我進去收雞蛋吧。知知身體小,直接進到雞圈里,把窩里的蛋一個一個拾到盆子里。
知知拿雞蛋出來時,一只大黑母雞撲過來叨知知,知知嚇得扔下盆子就跑,還打爛了一個雞蛋。
姥姥拿樹條打黑母雞,其實也沒打,只是揮著樹條嚇唬了幾下,對著圈里的雞說,以后我們家知知來收雞蛋,誰敢叨知知就等著挨樹條子。
又對知知說,你來收蛋時,要先說,雞阿姨,我來收蛋了。雞阿姨就不會叨你。
姥姥一天喂兩次雞,一早起來先給雞和鵝喂了食,才回來吃早飯。姥姥說,雞比人起得早,自然要早吃東西。
姥姥和知知住的二樓房間窗戶對著雞圈,天不亮就聽見雞叫。
姥姥說,雞叫三遍天才大亮。頭遍雞叫時知知醒來,姥姥給知知溫一瓶牛奶,是從王奶奶家買來的新鮮牛奶。王奶奶家的母牛生了一頭小牛,母牛奶多,小牛吃不完,便擠了賣。賣的錢給母牛買苞谷吃,牛吃了苞谷產奶更多,賣的錢也更多。
姥姥每天下午開車去買一大壺牛奶,給知知留夠晚上喝的奶,煮好的奶給太奶奶和太姥姥各端一碗去,其余的家里人一起喝。
知知喝了牛奶,睡到三遍雞叫醒來。那時狗爺爺、貓妹妹、鵝姐姐都在外面大叫了,知知也要起來跟它們一起玩了。
鵝姐姐
知知還沒出生前,兩只小鵝來到書院。小鵝是知知的姥姥從集市上買來的,拳頭大小。太奶奶接過來在懷里焐了會兒,放在地上。從此小鵝認下了太奶奶。太奶奶騎電動車到哪兒,兩只小鵝跟到哪兒。太奶奶把小鵝領到菜地邊,吃剛長出的野萵筍葉子。我們也愛吃野萵筍葉子,廚師阿姨一早采了,在開水里過一下,撒點鹽,拌上蒜末、醋,就是早餐的涼菜了。
兩只小鵝跟著太奶奶,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慢慢長大了。第二年入夏時,它們生了蛋,孵出五只小鵝,依舊是太奶奶照管。太奶奶把小鵝從窩里拿出來,放在鋪了棉布的紙箱里,里面放上水和小米,還采一些野萵筍葉子給小鵝吃。等小鵝長大一點,太奶奶就把小鵝還給鵝媽媽。鵝媽媽知道太奶奶比自己會照顧小鵝,鵝鵝鵝地叫著表示感謝。因為它們小時候就是太奶奶照管大的。
知知到這個院子時,最早由太奶奶帶大的鵝已經六歲,它們的孩子也有五歲了。
知知來書院那年夏天,一只母鵝坐窩了。
母鵝坐窩可有意思了,一只坐窩,其他母鵝都給它肚子下面送蛋,每只母鵝都希望自己的蛋孵出小鵝。結果母鵝肚子下面堆了幾十個大鵝蛋。
母鵝一開始孵蛋就不出來吃草了,姥爺每天給它喂草喂水。
姥姥說,鵝要到第二十八天才能孵出小鵝。這是她從村里養(yǎng)鵝人那里知道的。
果然到第二十八天,兩只小鵝出殼了。孵出的小鵝依舊由太奶奶先替母鵝照管。知知伸手撫摸小鵝,小心地把小鵝捧在手里,親小鵝的嘴。
等到小鵝全孵出來,太奶奶把自己照管的小鵝還給母鵝,這時果園里就熱鬧了,所有的鵝都圍過來,一起護著小鵝,把小鵝圍在中間。這些小鵝,是所有母鵝的蛋孵出的,所有母鵝都是小鵝的媽媽。
這時知知想去摸一下小鵝,大鵝就會追過來叨。
練習飛
雁叫是天上的兒歌。那些不屬于地上的孩子,排著“人”字長隊,一個喊著另一個,從天上回家。
每當這時,大雁啊啊啊的喊叫聲把果園的大白鵝叫醒,大白鵝突然展開翅膀,大叫著想要飛到天上去。
書院那只最大的公鵝,每天帶著一群鵝在果園里練習飛翔。它們從果園北邊的院墻根開始,展開翅膀跑起來,向著南方,越跑越快,飛跑的鵝掌想要離開地面,使勁扇動著翅膀想要飛起來??墒?,它們吃得太胖了,一直跑到南邊的籬笆墻邊,也沒有一只飛起來。它們只好仰頭望著越飛越遠的大雁,伸長脖子,把啊啊啊的聲音叫到天上去。
逐漸飛遠的大雁,似乎聽到地上白鵝的叫聲,放緩翅膀,像在等這群白鵝飛上去,跟它們一起回南方。
可是,這群飛不起來的白鵝,只能留在天山腳下的小村莊過冬了。
剛養(yǎng)白鵝的那年冬天,姥爺擔心它們過不了冬,鵝掌光光地踩在雪上,看著都冷。它們走幾步便臥下來,將兩只凍紅的爪子捂在有厚厚絨毛的肚子下面,但鵝掌依舊貼著雪。
太奶奶說,鵝掌是熱的,凍不壞。
姥爺相信太奶奶說的話,以后看見鵝掌踩在雪地上,就不覺得冷了。
它們已經適應北方冬天的寒冷。
留給老鼠和鳥的食物
秋后,菜地的玉米、葵花這些高稈植物都不收割,到冬天長在雪地上,讓鳥落腳。
路邊拐角處有一叢洋姜,兩三米高,大拇指粗的稈兒,綴著一身枯黃葉子。入冬前廚師阿姨挖了一水桶洋姜,洗干凈腌了,說還有好多沒挖出來。姥爺說,留給老鼠吃。冬天老鼠會把洞打到洋姜根下面,啃食我們留給它的食物。它吃剩下的根莖春天又會發(fā)芽,長出和今年一樣的大叢洋姜來。
屋旁花池里的葵花今年長瘋了,一人多高,開出幾十個大大小小的花盤。秋天所有的花盤都耷拉著腦袋,一副任人砍的樣子。
姥姥說,收了炒葵花子吃。
姥爺說,留給鳥吧。
冬天鳥的日子最難過,蟲子冬眠了,埋在大雪下。只有草尖上沒被風搖落的種子,是鳥能吃到的食物。啄木鳥不愁食物,它啄開松樹皮,啄里面的蟲子吃。它啄木的聲音很大,孔子像前那兩排大松樹干的老皮,都被它啄下來,在樹根積了一層。烏鶇和麻雀圍過去,撿拾啄木鳥吃剩下的蟲子,野鴿子也站在樹枝上,看啄木鳥啄蟲子。
姥爺留下的葵花,主要是給麻雀吃,麻雀身體小巧,站在葵花盤上,小腦袋晃一下,啄出一粒瓜子,在嘴里把皮剝開、吐了。姥爺觀察過鳥和老鼠嗑瓜子,跟人一樣,一次嗑一粒,殼吐出來,瓜子仁嚼碎咽下去。
一次,姥爺帶知知走過一大片葵花地,姥爺掰了一個葵花頭拿在手里,邊走邊和知知一起嗑瓜子。嗑剩一半的葵花頭,姥爺隨手扔到路邊草叢里。
知知說,瓜子沒嗑完呢,扔了多可惜。
姥爺說,給老鼠去嗑吧。
地邊草叢是老鼠的家,它們把洞打在那里,跟農民一起等葵花長熟。它們從農民豐收的葵花地里,拿一點兒葵花子,就夠過好日子。
而種葵花的農民,每年都覺得少了點兒收獲,日子也過下去了。
讓老鼠活下去
書院養(yǎng)的貓成群了,房子附近已經看不見老鼠洞,只有雞窩里有一窩老鼠。知知的姥姥說,老鼠是從院墻外邊打洞進來的,它們偷吃我們喂雞的苞米、麥子。姥姥看見過一只比小貓還大的老鼠。
知知也看見過,說有小兔子那么大。
知知進雞窩收雞蛋,那只老鼠站在雞窩旁,見進來一個小孩,也不跑,瞪著兩只鼠眼看知知。知知不怕,想一把抓住老鼠,結果它鉆進洞里了。
姥爺說,這個院子以前是老鼠的家園,到處布滿大大小小的老鼠洞,像一只只長在地上的眼睛。后來姥爺買了這個荒棄多年的老院子,把塌了的屋頂修繕好,屋子收拾出來,做了書房和住宅。但老鼠洞依然從屋里通到屋外。姥爺白天在書房看書、寫書,老鼠在洞里安靜地待著。晚上姥爺回臥室睡覺,老鼠出來走動覓食,有時啃姥爺的書。姥爺見老鼠啃了一角的書,只是笑笑,并不去找老鼠的麻煩。因為姥爺啃爛的書本,比老鼠多多了。
姥爺和老鼠相安無事的日子,從養(yǎng)了貓開始有了改變。老鼠一年年地少了,但并沒有完全消失。
姥爺說,這個院子里的貓和老鼠早就商量好了,老鼠一個月生一窩七八只小老鼠,一年生十二窩,有十一窩給貓吃,剩下一窩活下來,老鼠就不會斷絕。這樣貓年年有老鼠吃,老鼠也代代繁殖,一直在貓眼皮底下活下去。
姥爺也想和老鼠、螞蟻、甲殼蟲、麻雀、烏鶇、野鴿子和貓頭鷹一起生活下去,因為這個院子本來就是它們的,姥爺帶著一家人來到這里,人是客,要學會跟自然界的原主人和睦相處。
看守一把鑰匙的黃狗
冬天的夜晚,姥爺、姥姥和知知從外面回來。書院的鐵門鎖著,姥爺把手伸進去,摸見掛在門墩里面釘子上的鑰匙,開鎖的聲音引來黃狗星星。
牧羊犬月亮和小黑不在,星星成了院子里唯一的看門狗。它聞見主人的氣味了,再黑的夜里它都知道主人回來了。
星星也知道大門的鑰匙掛在門墩上,整個夜晚它都守著那把鑰匙。在有月光的夜晚,鑰匙閃著銀白的光,跟褐銹色的鐵門、灰色的水泥門墩以及黑色的瀝青地面形成鮮明對比。
姥爺轉身關門時,鐵鏈和門碰撞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在院子里,還有姥爺、姥姥和知知走在雪路上咔嚓咔嚓的腳步聲。知知的腳步聲最小,但在一步步地長大。
走到孔子像前往右拐時,星星猛地從姥爺身邊躥過去,跑過菜地,跑到屋門口又折回來,迎接主人。
起了點兒風,院子里的榆樹、白楊樹都沒有聲音,沙沙聲在一場一場的秋風里隨葉子落光了,只有玉米地發(fā)出輕微的聲音。風太弱,只搖動為數不多的幾片玉米葉子,在黑暗中嘩嘩地響。
左邊果園里的大白鵝啊啊啊地叫起來,它們知道主人回來了,從雪地里跑過來。
一家人進屋后,星星一路跑向前院,回去看守門墩上那把鑰匙。
整個夜晚,那把鑰匙在星空下銀白色的反光,只被星星看見。
那時我們一家人都去了夢里,大院子成了星星的。它沿院墻四周跑一圈,把鵝窩、雞圈查看一遍,看看書房前后門窗是否關好。夜里有人和動物進來它會大叫著追咬,姥爺聽見了也不起來去看——姥爺放心地把院子的夜晚交給星星,遇到什么事讓它自己解決。
第二天一早,星星站在門口,把白天的院子交給姥爺,它跑到窩里睡覺了。當然,它不會完全睡著,一旦院門有響動,它又叫著跑過去。
太奶奶的畫
太奶奶年輕時候會縫衣服,做鞋樣,在枕頭上繡各種花鳥。姥爺還記得小時候太奶奶教他畫一筆畫成的鳥,還有念著口訣畫老虎。太奶奶從來沒有在紙上畫過畫。姥爺八歲時太爺爺不在了,太奶奶帶著五個未成年的孩子艱難度日。后來姥爺有了繼父,家也搬遷到另一個村子,太奶奶依舊要照管一大家子人,下地干活回來還要做飯,給全家人縫制衣服鞋帽,忙了大半輩子。
十年前,太奶奶跟姥爺、姥姥一起生活在這個大院子里,太奶奶喜歡種菜養(yǎng)雞,菜地和雞圈都是太奶奶負責,她看農歷定播種的時間,并招呼大家一起干。
這兩年太奶奶年紀大了,于是,姥姥便負責起菜地和雞鵝,姥姥從太奶奶那里學會了種菜和喂雞喂鵝。
知知來到院子后,太奶奶看著知知的爺爺和知知在紙上畫畫,她也找來紙和畫筆,畫起畫來。太奶奶在紙上畫自己種的玉米和吊葫蘆,畫院子里的各種花草,還在自己種的葫蘆上畫畫。
知知見太奶奶在葫蘆上畫畫,也拿一個葫蘆坐在太奶奶身邊畫。
小孩看見的東西跟大人不一樣,畫的畫也不一樣。
知知一會兒用左手畫,一會兒用右手畫。就像她還沒分清夢和醒,她也沒分清楚左手和右手要干啥,就左右開弓吧。知知拿不穩(wěn)畫筆,但畫出的笨拙線條和形狀,好像就是那些東西最初的樣子。
太奶奶畫的是地里種出來的植物,色彩線條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你能感覺那些葉子和果實在使勁生長。
我們和蟲子都在趕路
知知說,姥爺,一個小蟲子落我手臂上了。
姥爺說,輕輕吹一口氣讓它走吧。
知知說,小蟲子要走到哪里去?
姥爺說,小蟲子和我們都在趕路,在走過夏天,走向秋天的路上,我們和蟲子同路。
蟲子用四條小腿或六條小腿不停地走呀走,我們用兩條腿不停地走呀走。
有的蟲子只活一天或一個月,就把一生過完了。
這條走向秋天的路上,蟲子是先行者,后面跟著雞、鴨、鵝、老鼠、貓、狗、麻雀和野鴿子,它們后面跟著烏鴉、貓頭鷹和緩慢移動的牛羊。
人呢,不快不慢,走在它們中間。
在樹下生活
院子里的樹,姥爺從來不修剪。
姥爺說,樹想長幾個枝是樹的事,修剪樹是人的想法,不是樹的。
我們是到一棵大樹下生活,不是一棵樹在我們的屋檐下生活。
樹是這個院子的主人,我們來的時候那棵大榆樹已經長了一百年,松樹和大楊樹也長了七八十年,樹上的鳥和螞蟻也都繁衍了幾十代,都是我們的長輩。
在這個院子里,每棵樹都蓬勃茂盛地生長著,樹的所有想法,都長成了枝,生成了葉,結成了果實。
螞蟻上樹
池塘邊的楊樹葉從來沒有掃過,今年的葉子落在去年的葉子上,去年、前年的葉子落在大前年的葉子上。
白楊樹每年長多少葉子,可能樹上的螞蟻會數清楚。
春天,螞蟻銜著落葉上的蟲卵,排成隊上樹,把蟲卵安放在每一片新長出來的葉子上。蟲子在樹葉上慢慢成長,蟲子吃樹葉,螞蟻吃蟲子留下的帶甜味的排泄物,鳥又飛來吃蟲子,到頭來樹葉并沒有被蟲子吃掉多少。而且,樹長出那么多葉子,肯定有一些是長給蟲子吃的。樹葉養(yǎng)活蟲子,蟲子養(yǎng)活螞蟻和鳥,我們在樹下聽悅耳的鳥叫,一棵樹就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生命世界。
別把蟲子咬疼了
姥爺拿長桿打樹上的杏子,知知在樹下?lián)臁?/p>
姥爺說,知知掰開杏子看看,里面有蟲子,別一口咬下去,把蟲子咬疼了。
知知掰開一顆黃熟的杏子,看見一只肉嘟嘟的白蟲子,在半邊杏子里蠕動,還抬頭看了一眼知知。
姥爺說,我們院里的杏子,都是蟲吃一半,人吃一半。
院里的果園、菜地都不打農藥,姥爺愛聽蟲鳴,不讓傷害蟲子。
蟲子知道人也愛吃杏子,所以只吃一半,另一半留給人。
杏樹知道自己的果實不是被蟲子吃就是被人吃,還有鳥和老鼠也喜歡吃杏子。
杏樹希望它們把果肉吃了,不要砸杏核。杏核是杏樹的種子,杏樹用香甜的果肉討好愛吃它的人和動物,希望它們嘴下留情,吃了杏肉把杏核扔在地上,那樣杏核便有機會發(fā)芽長出一棵小杏樹。
人會砸果核吃,老鼠也會咬開杏核吃杏仁。這些杏樹都清楚,杏樹把人吃的、老鼠吃的杏子都結夠了。一棵樹總會多結許多的果實,即便所有的杏子都被吃了,只要有幾個果核躲過人和動物的嘴,落地發(fā)芽,就能長出幾棵樹。長出的樹也不一定都成活,但只要一棵活下來,它就成功了。
院里的大杏樹下面長著一片小杏樹,都是落地的杏核發(fā)芽長出來的。
每年春天,都有村民來挖小杏樹,栽到他們家院子。姥爺也挖小杏樹栽到果園外的山坡。
一棵杏樹的小苗已經走進村莊里很多人家的院子,長成一棵棵杏樹,開花結果。它們的杏核,也會在樹下發(fā)芽,長出小杏樹來,被移栽到更遠的地方。
杏樹就是這樣,在漫山遍野地種植自己,春天杏花開時,所有杏樹的花香,在風中相互聞見,它們會認出自己出自同一棵老杏樹,所有的花香匯聚到老杏樹這里。
那時一家人在老杏樹下乘涼,麻雀和野鴿子在樹枝上叫,螞蟻排隊上樹,知知數樹上的螞蟻,雞在土里刨蟲子吃,蟲子生出更多的蟲子,一層一層的蟲鳴,響在一陣一陣的杏花香里。
責任編輯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