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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風景的肖像

        2024-09-11 00:00:00黃小初
        清明 2024年5期

        人老了,會越來越頻繁地想起一些故人。這里所說的故人,不是那種在某個場合喝過酒、打過牌、交換過名片的泛泛之交,而是在過往歲月的某個節(jié)點、某一階段與我產(chǎn)生過特殊糾葛,留下了不滅印記的師長、親人和朋友——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氣息和體溫,即使是碎片,也早已嵌入了記憶的每一個犄角旮旯,可能會窯變,但肯定不會寂滅。正因為如此,曾經(jīng)的他們,一直讓我深信這樣一種錯覺:他們是如此在乎你,所以絕對會陪伴、護送著你走完生命的每一個階段,但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每一個人的年齡都比我大很多,終會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從我的生活中慢慢抽離、遠遁。事實上,此文要寫到的四位故人,我跟他們至少有十年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交集了——有的是物理意義上的消失,有的是心理意義上的走散。他們中的有些人,會隔三差五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但另外一些人則一次都沒有在夢境中跟我打過照面——吾雖老,但他們比我更老,無論在此岸還是彼岸,他們的矜持或者懶惰都理應得到尊重。好在還有文字,文字總是比夢境更可靠,所以,用文字來給他們畫幾筆素描,讓這些夢境里的不系之舟在我的文字里暫時靠一下岸,由我假思念和回憶之名懲戒和報復一下夢境的虛幻縹緲和來去無蹤,這應該是文字在人工智能時代僅存的用武之地。

        排序沒有意義,想到哪位就說哪位吧。

        孟老師

        孟向真老師是我高一時的語文老師,也是我高考文科復習班的班主任。

        1976年暑假結(jié)束后,按照父親的建議和安排,我由常州第一中學轉(zhuǎn)學至當時的常州第二十三中。記得當時是父親找他的朋友——二十三中的教導主任瞿文柏老師辦的轉(zhuǎn)學手續(xù)。辦完手續(xù)后,瞿老師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嘀咕了這么一句:準備把你安排在高一(3)班,孟向真教這個班的語文。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孟老師的名字,盡管聽得并不十分真切。揣摩瞿老師特意交代這句話的意思,我想可能有這么兩層:第一,孟老師是二十三中的名師,把我安排到他任教的班級,瞿老師沒有辜負父親對他的囑托;第二,孟老師很可能跟同樣也是語文老師出身的父親認識。

        很快就見到了孟老師,坦率地說,見到孟老師的第一眼我有點失望,他身材矮小,而且半邊鼻子明顯凹陷,像是受過外力猛擊。他說著一口夾雜著蘇北和常州口音的普通話,穿著皺巴巴的白色圓領(lǐng)汗衫,跟我印象中的名師,甚至跟“孟向真”這個有點另類的名字完全不搭。

        但是,對孟老師的所有不敬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他轉(zhuǎn)身拈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第一行字的瞬間,我悚然坐直了身子。

        孟老師的板書,挺拔、灑脫、遒勁、不羈,天馬行空之余又把一筆一畫交代得清清楚楚,連木訥的粉筆在他的手下都有了靈性。我完全無法想象,看上去那么貌不驚人的一個人,竟然在不經(jīng)意間能寫出這么一筆好到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字來,孟老師似乎有一只不歸他身體管的右手。

        作為一個因一筆好字而受到同事尊敬、學生佩服的人,孟老師總是愿意借一切機會表達他對書法的熱愛。每隔一兩個月,孟老師就會利用兩節(jié)語文課的時間來跟學生們聊聊書法。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中學時代最讓我血脈僨張的時刻,蘇黃米蔡、顏柳歐趙,我最早聽到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都是在孟老師的課堂上。

        聊些什么呢?當然是每個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奇聞軼事啊,當時尚未受過任何人文和美學啟蒙的我們,哪里聽到過古代文人的那些活色生香、死去活來的故事呢?就算最不愛學習、最沒有慧根的孩子,聽到顏魯公的悲壯、米元章的癲狂、蘇東坡的灑脫、黃山谷的方正時,又有幾個人能夠完全無動于衷?所以,在孟老師的書法課上,除了偶爾發(fā)出的笑聲,基本上鴉雀無聲,大伙兒的眼睛都會滴溜溜死盯著孟老師隨身攜帶的教具——那個時代屬于稀罕物的字帖。這些字帖都是孟老師的私藏,因為時間過于久遠,好多字帖都已經(jīng)破損甚至快要脫頁了??恐@些字帖,我們了解了蘇黃米蔡、顏柳歐趙各自的藝術(shù)風格和特征。我們的一致看法是,這些牛逼哄哄的字其實都不如孟老師的字,但是好脾氣的孟老師每逢此時總是一笑:“你們懂個屁,等你們長大了就知道好壞了,我的字跟他們怎么能比?”

        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高考大搏殺,學校進行了重大戰(zhàn)略調(diào)整,原先的班級設(shè)置被全部打亂重組,所有有志于參加高考的同學都按照個人志愿被分進了理科班和文科班(另外一部分不愿意參加高考的同學則趁著學制改革選擇在高二時“肄業(yè)”)。我當然順理成章地選擇了文科班。

        孟老師不出意料地被學校任命為文科班的班主任。在接下來的近兩年時間里,孟老師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物,我們朝夕相處,在高考的指揮棒下,結(jié)成了遠超師生關(guān)系的戰(zhàn)略伙伴。在孟老師循循善誘的教導下,我先后獲得了首屆常州市中學生語文競賽的第一名和首屆江蘇省語文競賽的二等獎,成了校園里小有名氣的人物。以校長為首的所有師長都對我寄予厚望,誰都知道我是孟老師最為倚重的得意門生。孟老師本人雖然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表達過一丁點對我的偏愛,但是不止一個跟孟老師同教研室的老師告訴我,孟老師每每讀到我的作文,都比吃了紅燒肉還開心,有時甚至會情不自禁地把我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高談闊論讀給其他老師聽。

        很快,就到了高考的最后沖刺階段,沒想到,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讓孟老師失望了,甚至,孟老師因失望而憤怒,我居然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他罵了。

        這件事的起因是,在離高考還有大半年的時候,我不知怎么陰差陽錯地迷上了打“八十分”。這一愛好在高考前最緊張的兩個月里,不可思議地達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幾乎每個星期天我都要約上幾個死黨到家里打上幾局。當然,怎么會有不透風的墻呢?很快,關(guān)于我經(jīng)常在家組織牌局的消息傳到了孟老師耳朵里。一開始孟老師是不相信的,一則因為我的學習成績這一階段并未明顯下滑,二則我父親對待我的霹靂手段盡人皆知,我怎么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如此胡作非為?但傳言多了,孟老師不再那么篤定,他決定用他的方式來一探究竟。

        于是,某個星期天下午兩三點鐘,孟老師頭戴一頂草帽,冒著烈日,偷偷掩進了我家的大雜院。他佝僂著本來就很矮小的身軀,貼著墻慢慢逼近我家面向院子的那扇窗口。從大門口七拐八拐走到我家大門至少要五分鐘,很難想象他如何躲開了我那些一貫喜歡多管閑事的鄰居投來的警惕目光。

        孟老師性格溫厚練達,遇事從不感情用事,更不會采取極端手段,所以,當孟老師氣得五官變形的臉冷不防地出現(xiàn)在我家窗口時,把剛剃了個光頭、正陶醉在勝利喜悅中的我嚇傻了。我的幾個牌友都是同班同學,他們也被孟老師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嚇傻了,慌亂間都扔下手中的牌,高高低低地站了起來。其實那會兒孟老師也傻了,他摘下草帽,惡狠狠地瞪著我,囁嚅了好一會兒,才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你,你這個畜生,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就這樣對我?!”說罷,他狠狠掃了眼桌上凌亂不堪的撲克牌,轉(zhuǎn)身就走。他手上的草帽不見了,半小時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頂汗涔涔的草帽被扔在了我家窗臺下。

        孟老師憤然離去后,我和幾個同學面面相覷,然后坐下,重新洗牌,默默打完了剩下的一局——我可以發(fā)誓,那是高考前我打的最后一局“八十分”,當然,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輸贏了。

        兩個多月后,孟老師在同一扇窗口,興高采烈地給“畜生”遞來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我也把那頂被母親洗凈曬干的草帽還給了他。我們各自回顧著往昔的歲月,但情感并未兩清。

        大學畢業(yè)到南京工作后不久,孟老師給我寫了一封信,寫到了半輩子的心病——那個半塌的鼻子給他帶來的各種困擾,詢問南京有沒有可以給鼻子整形的醫(yī)院。我請同事幫忙打聽了一下,得知省工人醫(yī)院就可以做這個手術(shù)——硅膠填充。我立即寫信給孟老師,邀請他來南京動手術(shù)。

        就這樣,在和母校離別四年多之后,我又有了和孟老師朝夕相處的機會。孟老師在南京待了三天,當時的我連個單身宿舍都沒有,晚上就在辦公室打地鋪過夜,孟老師也就在地鋪上和我擠了三個晚上。這三個晚上,關(guān)燈后我們都會漫無邊際地聊上半宿,交流的內(nèi)容比在學校的三年還多。

        黑夜中,孟老師不緊不慢的話語聲在我那間逼仄的辦公室兼宿舍中回響,幻化成一幅幅色彩暗淡但是人物卻異常清晰的畫面:一個赤著腳的鄉(xiāng)村少年在田野中不斷奔跑,父母、鄉(xiāng)親們的苛責都不能令他停下腳步。隨著他越跑越快,他不出意料地被絆了一跤,鼻梁骨被地里的一塊石頭碰斷了。從此,少年清秀的臉上就有半個鼻子塌了,但即使如此,少年依然沒有停下他的腳步,甚至越跑越快——終于,他奔跑的背景變了,不再是蘇北鄉(xiāng)下那連綿不絕的麥田,而是江南小城那氤氳著吳儂軟語的巷陌。不同的是,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在跑,而是領(lǐng)著一群少年在跑。他們的終點在哪里,沒人知道,可能曾經(jīng)的少年自己也不知道。

        孟老師的南京之行達到了預期目的,省工人醫(yī)院的醫(yī)生用一雙妙手讓他的塌鼻子恢復了原樣。孟老師的人生,也隨著改革開放進入高光時刻,他成了常州教育界公認的名師,也成了遠近聞名的書法家。

        小姚

        小姚全名姚秀良,出身于典型的書香門第,其父姚文華先生是常州市最有名的數(shù)學老師之一,是常州教育界毫無疑義的泰斗級人物。

        當時小姚已經(jīng)三十出頭,但因為一直在鄉(xiāng)下,根本沒有考慮過婚戀的問題。我熱心的母親幫他介紹過幾次對象,雖然沒有成功,但一來二去,小姚成了我們家的熟客,也成了我的忘年交。他經(jīng)常會來我家跟我聊天,我們倆天南海北,無所不談。由此我知道了他的家世,也知道他雖然愛看小說、愛寫文章,但可能是家庭環(huán)境的原因,他內(nèi)心最愛的還是數(shù)學。他最心儀的大學就是上海復旦大學,因為復旦大學有全中國最厲害的數(shù)學系,系主任是大數(shù)學家蘇步青。

        1978年小姚參加過一次高考,成績遠遠超過了當時的重點大學錄取分數(shù)線。在填寫高考志愿時,小姚一口氣填了五個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但是他的一往情深似乎并沒有打動復旦大學。最后給他寄來錄取通知書的是南京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院,小姚一氣之下,把人家的錄取通知書撕了個粉碎,親手葬送了自己此生唯一一次上大學的機會。氣不忿的他隨后給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寫了一封信,責問校方為何自己分數(shù)達標卻被學校直接無視。幾天之后,校方的回信到了,在信中校方用寥寥數(shù)語解釋了沒有錄取他的唯一原因——年齡,學習數(shù)學需要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打基礎(chǔ),所以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一般不錄取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上的考生,而當時的小姚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復旦的回信秉著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小姚認為說得在理,也就不再計較,自認跟復旦大學的緣分到此為止。誰會猜到,一年以后,他跟復旦大學的這段不了情居然跟我發(fā)生了纏繞。

        1979年7月,我參加了高考,雖然考完后自我感覺一塌糊涂,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復讀一年的打算,但實際結(jié)果是我的分數(shù)遠超預期——上一個好大學是不成問題了,可是上哪一所好大學又成了問題。

        很快到了填志愿表的日子,這對我來說也就是走個程序的事情。我按照自己和孟老師的約定在第一志愿欄里填了南京大學中文系,在其他幾個欄里則寫上了武大、廈大、中大等離常州十萬八千里的學校。

        當晚回家,我把填寫志愿的事跟母親說了。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從牙縫中憋出了這么一句話:就不能再考慮考慮復旦大學嗎?

        眼看著兒子已經(jīng)篤定進入南大,母親內(nèi)心略有不甘,得隴望蜀,也算是人之常情。對我們家來說,南京和上海還有一個差別,就是在南京我們舉目無親,在上海卻有我的親舅舅一家。所以,母親一提到“復旦”兩個字,我就猜出了她的心思。誰不想上復旦大學呢?我萬分理解母親,但填報志愿一事,我跟孟老師已經(jīng)權(quán)衡再三,事實上這件事已經(jīng)畫上了句號。母親的問題,我是沒有辦法給出答案的。

        看到我滿臉的為難之色,母親沒有再多說什么。吃過晚飯,像往常那樣迅速洗好碗筷,跟外婆耳語了幾句,她就出了門。母親如此神秘莫測而又行色匆匆的舉止,在我看來是罕見之事,我預感到母親的反常一定跟我有關(guān)。

        二十分鐘后,母親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她身后跟著顯然也剛吃過晚飯的小姚。不用說,母親是去搬救兵了。

        天氣很熱,小姚沒有進屋,還穿著海綿拖鞋的他一屁股就坐在了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母親則到臥室床底下摸了個大西瓜出來,在咔嚓一聲切瓜聲后,好西瓜特有的那種香味飄進了院子。

        應該是在路上母親就向小姚交了底,小姚坐下后就單刀直入挑開了話題:“已經(jīng)沒有任何挽救的余地了?”

        看到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小姚把他坐的板凳向我靠近了一段距離,一雙不知為何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盯著我的臉:“也許你現(xiàn)在改變志愿會有一些難度,或者會讓老師對你產(chǎn)生看法,但是,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知道,跟你成為復旦大學的學生相比,這樣的代價根本不值一提?!?/p>

        母親端著半盆切好的西瓜走到我們面前,把盆放在小姚和我的腳邊。小姚不客氣地拿起一片西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母親則回屋拎了一個拖地時用的塑料桶來,示意小姚和我把吃剩的西瓜皮和瓜子吐在桶里??吹叫∫Π炎约翰划斖馊?,我也把一片西瓜塞進了嘴里。

        在西瓜的掩護下,小姚和我的對話顯得不那么嚴肅。小姚邊啃西瓜邊向我詳細地列舉了復旦大學力壓南京大學的五大理由。由于時間過于久遠,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五大理由的具體內(nèi)容,只模糊地記得小姚陳述這五大理由時為了盡量表述得準確,部分語句居然說起了普通話。

        相比這五大理由,小姚最后的告白顯然更能打動我:“你能上復旦大學,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幫我圓夢,我跟你說過我對復旦大學的單相思。看來這輩子我是沒有緣分成為復旦大學的一分子了,但是你有機會啊,為什么要輕易放棄這個機會呢?就算是冒險,這個險冒得也值。你進了復旦大學,我可以隨時隨地來看你,甚至還可以去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轉(zhuǎn)轉(zhuǎn),這多好呢?”

        面對口吐蓮花的小姚,我又怎么可能做到無動于衷呢?我不斷變化的表情被洞若觀火的小姚盡收眼底,他乘勝追擊,氣定神閑地在我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補了最后一刀:“你不是告訴過我小說《傷痕》把你讀哭了嗎?要是上了復旦大學,《傷痕》的作者盧新華就成了你的同學、系友,你仔細想想,這是什么感覺?”

        在小姚時急時徐的步步緊逼下,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待他吐出最后一個問號后,我向母親投去了求救的目光。但是小姚仍然沒有放過我,他意味深長地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眼神,用幾乎可以洞穿我五臟六腑的口吻說:“如果你覺得更改志愿麻煩,不好意思向孟老師和學校開這個口,大人可以幫你出面,只要你打定了主意,別的事都不成問題?!?/p>

        此刻,一晚上沒有說話的母親終于開口了:“你要想改志愿,我現(xiàn)在就去找孟老師,肯定還來得及?!?/p>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把盆里剩下的最后一片西瓜塞進了嘴里。

        兩分鐘后,母親就換好衣服出了門,一頭扎進濕漉漉、黏糊糊的夜色。小姚則從短袖襯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煙,掏出一根塞進嘴里——這是D9+NKCicM1ZLNwiCXkNOFjhp5YHbV4W4spjnm0AfnpQ=他第一次在我家抽煙。我只記得小姚把吸進嗓子眼的煙從鼻孔里吐出來的時候,臉上充溢的那種不辱使命的滿足。

        半個月后,我收到了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小姚和母親合謀的冒險成功了。此后多年,母親一直把小姚稱作我的恩人,對此我從來不敢輕易附和,因為我覺得我不該以任何形式羞辱無辜的南京大學。

        在入學半年多以后,我在校園里接待了來上海出差,順便到學??次业男∫ΑT趯W校食堂吃了一頓非常寒磣的午餐后,我?guī)谛@里閑逛。當路過數(shù)學系那幢漂亮的小樓時,小姚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就是數(shù)學系吧?我曾經(jīng)在照片上見過?!辈挥谜f,這肯定是在小姚的夢境里出現(xiàn)過不止一次的地方。我?guī)е∫σ粨u一擺地踱進了小樓。有一些跟我年齡相仿、臉上長滿粉刺的男生和我們擦肩而過,我看到小姚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不加掩飾的艷羨之色。不難想象,只要再年輕幾歲,小姚完全可以和這些同學一樣整天行色匆匆地在這座小樓里出沒,也許,他比這些同學中的絕大部分人更有數(shù)學天賦。

        我?guī)е∫Π褦?shù)學系的小樓逛了一遍,小姚非常認真地把小樓墻上貼的各種通知、告示都看了一遍。最后,他要求我?guī)バ堑膸奖阋幌隆?/p>

        記得那天數(shù)學系的廁所沒有旁人,我倆并排站在小便槽邊上,各自狠狠地把一泡憋了好久的尿撒進了蘇步青、谷超豪們用過的小便槽。撒過尿后,小姚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激靈,略帶戲謔地說:“這輩子總算跟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發(fā)生關(guān)系了,我此生無憾了?!?/p>

        小姚在將近四十歲的時候才結(jié)婚生子。此后夫妻兩人與姚文華先生同住。姚老先生在他們的悉心照料下活到了百歲,最后在睡夢中安然離世。據(jù)說有一年,大年初一,當時的常州市主要領(lǐng)導帶著隨行人員前呼后擁地去給姚老先生拜年,結(jié)果被小姚堵在門口,最終未能進屋。后來問及小姚此事,小姚淡淡地說:“很簡單,我父親年事已高,腿腳不便,沒有任何理由來配合他們作秀了。”

        堂哥一初

        按照本來計劃,我供職的出版社將組織全體編輯在當時的省軍區(qū)禮堂連看三天電影,這是出版社作為文化單位享受的特殊福利之一。電影上下午各一場,這意味著,在看電影的三天時間里,我不但不用去單位露臉,甚至,只要我想,我可以讓誰都找不到我,小小地過一把“大隱隱于市”的干癮。

        但是一走到我辦公室所在的三樓樓梯口,我就察覺出了一絲異樣。平時說話做事都要比別人慢半拍的辦公室趙主任,聽到我和同事打招呼的聲音,立馬從他的房間里沖了出來,如釋重負地對我大喊:“你還是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剛剛你常州老家打來好幾個電話,好像出什么事了,你快給家里回個電話吧!”

        當時單位里除領(lǐng)導的辦公室外只有一部業(yè)務電話,就擱在單位行政辦公室門口的木架子上,外來電話一般都由辦公室的同事代接。聽主任這么一說,我激靈了一下,當時我妻兒都在常州,我整天最擔心的就是半歲多的小家伙突發(fā)什么情況。我急忙拎起電話筒,撥了弟弟單位的號碼。沒想到幾個數(shù)字剛撥出,那一頭就有人接起了電話,是弟弟的同事小龔。小龔打斷了我:“別說了,你快回來吧,你堂哥跳樓了!”

        兩分鐘后,表弟駿南的電話來了。聽到駿南跟平時迥異的低沉聲音后,我就知道,小龔沒有騙我。沒錯,跳樓的正是我的堂哥——黃一初。

        三刻鐘后,我已經(jīng)坐在開往常州的綠皮火車上。隨著火車慢悠悠地行進在初夏的江南大地上,那些困住我思緒的鐵絲開始松動,有關(guān)一初的回憶排山倒海一般向我襲來。

        一初是大伯和大伯母唯一的兒子,他比我大整整十二歲,也屬牛。一初長得不像大伯,完全沒有繼承他父親玉樹臨風的軒昂氣質(zhì),不但個子矮,而且皮膚黑。

        1975年,一初二十六歲,他的婚姻大事開始成為我們老黃家的一樁心事。長輩們給他介紹了好幾個適齡女孩,但是他的身高和膚色始終是他追求心儀女孩的絆腳石。在經(jīng)歷了好幾次不成功的相親后,父親給他介紹了當時在國棉二廠當擋車工的范雪萍——雪萍姐也就是我后來的嫂子。

        一初對皮膚雪白的雪萍一見鐘情,當即就暗暗立下了非她不娶的宏愿,但是令他失望的是,第二天李老師就帶來了他最怕聽到的消息——不出所料,還是因為身高,雪萍姐婉拒了這門親事。一初哥這時候開始露出了跟命運扳手腕的執(zhí)拗勁兒,一方面,他懇求父親和李老師再聯(lián)手去做雪萍姐的工作;另一方面,他用他那筆龍飛鳳舞的好字給雪萍姐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白信,表達了他對雪萍姐的一見傾心。

        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子,哪里見過這等陣仗呢?很快,在李老師和一初哥本人的軟硬夾攻下,雪萍姐在原來的立場上退步了,答應先處處看。女方表了這個態(tài),在一初哥看來事情基本也就成了,他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別人以貌取人,在還沒真正了解他的情況下訇然把門關(guān)上,而最不怕或者說最擅長的就是“處”,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足夠的機會,他相信他能讓任何人看到他一米六八的身軀里蘊藏著無限能量和善意。于是,一初哥靠著這個“處”字,使盡渾身解數(shù),厚著臉皮去敲雪萍姐的心門了。

        我那會兒還是個小屁孩,一初哥不會跟我炫耀他如何拿下雪萍姐的具體細節(jié),我只清楚地記得一件事——雪萍姐不吃豬肉,也基本不碰雞鴨魚肉,但很奇怪地偏偏愛吃甲魚,而那時候不比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常州人都視丑陋兇惡的甲魚為怪物,絕對不會容忍其爬上餐桌,因此在菜市場上不可能買到作為食材的甲魚。但是一初哥總是有辦法,他通過各種渠道搞到甲魚,只要雪萍姐來家里吃飯,一道砂鍋燉的甲魚湯肯定是當仁不讓的主角,哪怕雪萍姐不來吃飯,他也經(jīng)常會自作主張把甲魚燉好后連湯帶水送到雪萍姐家里去。

        我們黃家,從爺爺輩開始到我們的父輩,婚姻都不幸福,黃家的男人強勢、自我、挑剔、易怒,這樣的性格怎么處理得好婚姻關(guān)系中的各種磕磕絆絆呢?但是這一切到一初哥這兒就戛然而止了。他對妻子的寵愛,已經(jīng)到了長輩們覺得不可思議甚至無法接受的地步。婚前,他對雪萍姐的無微不至還可以說是一個男人為抱得美人歸而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可是婚后,一初哥對雪萍姐的體貼和關(guān)心有增無減,這就讓人真正刮目相看了——不管工作有多忙,學習任務有多重,雪萍姐始終是他生活的重心,是他在世界上最牽掛的人。問題是,雪萍姐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種要求男人整天圍著自己轉(zhuǎn)的女人。一初哥對雪萍姐的好,完全不是因為“怕”,而是那種不加掩飾的依戀和在乎。

        1984年,經(jīng)過不斷地奔波和折騰,一初哥以“照顧妻子”之名從武進化肥廠調(diào)入常州繼電器廠,終于不用再在常州和武進兩地之間奔波。之后不久,繼電器廠和港商合資建立了一個叫常利的合資公司,一初哥被廠里派到合資公司當了辦公室主任。

        這時候的一初哥,工作、生活都順風順水,可以說進入了人生的高光階段。當時常州的合資公司并不多,一初哥在公司當高管,有了一筆在當時看來頗為可觀的工資,更為難得的是,管事的中方總經(jīng)理對他的人品和才干都極為賞識,賦予了他遠超一般辦公室主任的權(quán)力。而他生性寬厚,從來不讓任何人為難,所以深得同事和下屬們的擁戴。那段時間,他任何時候眼睛里都帶著光,從不掩飾自己的躊躇滿志,頗有人生如此、夫復何求之感。

        1987年第一期的《收獲》發(fā)表了我的中篇小說處女作《永遠走紅的汽車》,刊物面世時恰逢春節(jié),一初哥一下子買了幾十本雜志。整整一個春節(jié),他不斷組織飯局請人吃飯,帶著我到處顯擺,送人雜志時還要讓我在雜志上簽名,當然對這樣輕浮的要求,我很難得地對他說了“不”。

        因為手頭寬裕了,酷愛音樂的他終于淘汰了結(jié)婚時買的那臺紅燈牌收音機,咬咬牙買了一臺飛利浦組合音響。之后,只要我一回常州,他就會讓我去他家聽音樂。他最愛那會兒風靡一時的歐美輕音樂團,比如保爾·莫里亞、保羅·曼托瓦尼、詹姆斯·拉斯特的音樂,每天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開音響。他曾經(jīng)開玩笑說,他炒的菜之所以好吃,是因為鍋鏟在炒鍋里上下翻飛時他還在聽音樂。

        一初哥的好日子持續(xù)了大概三四年,1990年下半年,他工作的合資公司換了領(lǐng)導,原先那個非常賞識他的總經(jīng)理被調(diào)到了港方在廈門的另一家合資公司,新來的總經(jīng)理開始大刀闊斧地“改革”。作為受前任倚重的“老臣”,一初哥不出意料地受到了全方位的冷落和排擠。我不知道導致他最后選擇棄世的抑郁癥跟這段時間的種種遭遇有沒有關(guān)系,據(jù)一些對抑郁癥有研究的朋友稱應該沒有太大關(guān)系,但是那段時間他情緒低落,時有倦意。他最親近的兩位同學后來告訴我,那段時間一初哥確實私下跟他們說起了在單位的種種不如意,但是他也跟這些兄弟再三強調(diào),這些事不要跟雪萍姐和其他家人說,他不想讓雪萍姐和家人為他擔心。

        有一位與一初哥走動最頻繁的同學清楚地記得一個細節(jié):有一天一初哥正在家對他大倒苦水,描述新領(lǐng)導對他的種種刁難,突然門口響起了鑰匙聲——是雪萍姐回來了,一初哥連忙擺手,示意結(jié)束話題。等到雪萍姐一進門,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又是那個充滿自信、活力四射的黃一初了。

        也正因為對雪萍姐的不舍,所以他在工作上才愿意承受那么多他本不應承受的磨難。其實,他原先的領(lǐng)導去廈門后不久,就盛情邀請他去廈門發(fā)展,并保證給他提供一個比在常州更好的工作環(huán)境,但是,考慮到廈門與常州之間的距離,這一去就意味著夫妻分居,他無法再在生活上照應雪萍姐和她的父母,這對他來說是無法想象的,所以他當時幾乎不假思索就婉拒了老領(lǐng)導的好意。隨著在單位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他不得不再次考慮老領(lǐng)導的提議,為此他和雪萍姐進行了反復商討,權(quán)衡了各種利弊,就在他5月底去深圳出差前后,他其實已打定主意離開原單位,去廈門投奔老領(lǐng)導,在那邊落下腳后,再設(shè)法將雪萍姐弄到廈門去。所以,6月9日的見面,也是他去意已決后我們哥倆的一次鄭重告別。

        因為去廈門有方方面面的準備工作要做,所以那天他吃完午飯就一反常態(tài)地匆匆忙忙要走。記得他跨上自行車的一剎那,我脫口問了一句:“準備啥時來南京?。俊?/p>

        “我嘛,說來就來的?!?/p>

        這是一初哥此生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此后的十多年間,我曾無數(shù)次在夢中與一初哥相逢,每次見面我都會猛捶他的肩:“你不是說要來南京的嗎?怎么說沒影就沒影了?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沒有回答,夢境中的一初哥從不說話?;疖嚿希谖覍γ娴囊粋€小男孩對我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并用手戳了戳他正在看窗外景色的母親。我知道,我眼睛里剎那間噴涌而出的淚水嚇到他了。直到火車過了鎮(zhèn)江,我似乎才真正意識到一初哥的離去對我意味著什么。淚水從天而降,而且汪洋恣肆、沒完沒了,我略帶賭氣地任憑淚水肆虐,無視小男孩母子投來的詫異目光,讓思緒繼續(xù)在一初哥的世界里穿梭。

        兩個半小時后,火車抵達了常州站。我從未覺得我的家鄉(xiāng)像今天這樣陌生,我失去了所有的方位感,我的大腿完全是憑著肌肉記憶,把我?guī)У搅硕嗵烨?,一初哥還在向我炫耀他的飛利浦音響的地方?,F(xiàn)在,這里成了一初哥的靈堂。

        我從聚集在一初哥家的一眾親朋好友的口中了解到一初哥棄世前的具體細節(jié):昨晚九點多,洗過澡的一初哥去陽臺上抽煙,而雪萍姐在臥室里看熱播的臺灣電視劇《含羞草》。一初哥沒有很大的煙癮,最多一天半包的量,怕嗆著雪萍姐,在家里抽煙時他會有意避開雪萍姐,陽臺就成了他的吸煙專區(qū)。一初哥家在六樓,在整幢樓的最高層,我相信一初哥以往每次倚在陽臺欄桿上被自己吐出的煙霧纏繞時,熱愛生活的他一定會在腳下的萬家燈火中找到那種特別的滿足感??墒牵?991年6月18日的晚上,他站在這個陽臺上的時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誰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丟下了十多個煙頭后,從陽臺上一躍跳了下去——他個子矮,為了順利翻越陽臺欄桿,他還準備了一張墊腳的方凳。

        三天后,我受大伯一家所托,去一初哥的辦公室?guī)退謇磉z物。在他辦公桌的抽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本16開的《精神病學手冊》。這本書里有一章專門談到了當時還不為大眾所知的抑郁癥。很明顯,一初哥生前曾多次在這一章的字里行間尋求答案,去回答他生命中遇到的種種難題。在這一章的好多段落里,他都用紅筆畫出了重點——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他是被那個叫抑郁癥的魔鬼掌控了靈魂。盡管他一生對生活充滿熱愛,對愛情充滿渴望,對所有擦肩而過者充滿善意,看起來是那個叫“抑郁”的怪獸的天敵,但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認,他內(nèi)心滿溢的遠超常人的生命動能,還是經(jīng)不起那個躲在深處的魔鬼的日復一日的啃咬和吞噬。怎么辦呢?坦率地說,沒有辦法。一初哥是個在生活中從來不輕易言敗的人,他相信他生來自帶的光和亮能夠照亮世界上一切凹凸不平的角落,可是,對于他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黑洞,他束手無策,而且也無法向外界求援,所以,在6月18日晚上,他向那個黑洞投子認負。

        在常州處理完一初哥的喪事后,我一個人回到南京,當晚我就從抽屜里翻出了他寫給我的幾十封信。我把這幾十封信鋪滿地板,坐在地板上一封一封重讀這些仍然帶著一初哥氣息的信件,忽然不可遏制地號啕大哭——沒錯,是真正的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此后三十多年,我再沒有這樣哭過。

        一初哥去世時雪萍姐38歲,此后,她獨身至今。她靠著寵辱不驚、恬淡從容的性格征服了當初的一初哥,也安頓了后來的自己。她不止一次跟我說,她跟黃一初做夫妻的十四年,是她這輩子最快活的時光,這樣的幸福別人也許幾輩子都體會不到,靠著回憶,她G466WEibpmg/cCtzg3w6pC842h33lVePdM8FhJpO2cI=已完全可以應付沒有一初哥的日子。

        舅舅

        舅舅從小靦腆、內(nèi)向,加上長得眉清目秀,所以被鄰居親友戲稱為“楊小姐”。雖說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但是家教極嚴的外婆對他從不溺愛。我在《我的三位女性長輩》里曾經(jīng)寫到過舅舅,他讀小學時在同學的慫恿下偷了菜農(nóng)兩根蘿卜后遭到外婆的痛責,這件事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澳阃馄艣]文化但是懂道理,要是她那會兒不對我嚴加管束,也許我這一輩子就廢掉了?!边@是他但凡回憶起往事來一定會再三嘮叨的一句話。

        據(jù)舅舅說,他的一條命也是撿來的。大概六七歲的時候,他和兩位小學同學在上學路上被一條瘋狗追咬,同行的兩個同學幾天后都因狂犬病不治而亡,唯有他,因為外婆托人向一個江湖神醫(yī)求助,吃了神醫(yī)開的秘方,總算得以死里逃生。

        因為家境貧寒,舅舅十二歲時就跟著一位遠親去上海學做生意,滿打滿算,他接受的教育也就到小學畢業(yè)為止。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似乎天生就該是個知識分子——他一輩子煙酒不沾,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就愛看書和聽音樂,所以他身上總帶著一種跟他的職業(yè)不相稱的書卷氣。

        小時候,翻閱舅舅從上海寄來的信是我最樂此不疲的事情之一,大概每隔半個月就會有一封來信,在信中舅舅跟他唯一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親縱論國事家事,海闊天空,舅舅文藝男青年的底色暴露無遺。

        除了音樂,舅舅還喜歡攝影,他有一架海鷗牌雙鏡頭相機,這是他的寶貝,到哪兒都帶著。舅舅做事認真細致,他拍的每一張照片沖洗出來后都要在背面寫上拍攝的時間和地點。小時候,外婆家的墻上一直掛著兩個大鏡框,里面貼滿了舅舅在各個階段拍的黑白照片。閑著沒事的時候,我就會爬上桌子,把落滿了灰塵的鏡框從墻上取下來,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開鏡框,取出那些照片,查看舅舅記錄在那些照片背面的文字——那些遙遠的年代、陌生的人名和地名,常常令我心馳神往。

        舅舅長得很帥,而且氣質(zhì)好到令人咋舌。小時候,舅舅、舅媽每次回常州過年都是我們家的一件大事和盛事,我會和母親滿懷期待但又略帶忐忑地在常州火車站迎候他們。每當看到身著呢大衣、戴著羊毛圍巾的舅舅、舅媽隨著人流從出站口款款而出,我都會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驚嘆自己怎么會有這么一個超凡脫俗的親舅舅。

        舅舅老是感嘆自己身世貧寒,從小沒有受過像樣的教育,但他又認定自己祖輩曾經(jīng)闊過,是毋庸置疑的書香門第,因為洪楊之亂從徽州老家逃難到常州后才淪落成了城市平民。對于這一猜測,他始終沒有拿出過硬的證據(jù)。

        在我眼里,每隔兩三年回常州一次的舅舅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神仙般人物,我絕對沒有想到,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我會跟舅舅及舅舅一家發(fā)生那么頻繁、密切,至今想來仍然分外溫馨的交集。

        我在復旦大學上學的時候,舅舅已經(jīng)舉家遷至金山衛(wèi)。上海與金山衛(wèi)直線距離并不遠,但是交通不方便,一天大概有三到四班通勤火車來往于上海西站和金山衛(wèi)之間。上海西站到金山衛(wèi)的火車票并不貴,七毛錢一張,但是火車開得慢,要兩個到兩個半小時。來去一趟,財務成本有限,時間成本嚇人,所以,盡管我一到上海,舅舅、舅媽就盛情邀請我每周去金山衛(wèi)過周末,我還是謝絕了他們的好意,堅持每隔兩周去一趟金山衛(wèi)。

        那會兒舅舅已經(jīng)是上海石化總廠設(shè)備處的主要負責人,在這個萬人大廠里也算是個位高權(quán)重的人物了,但我每次去金山衛(wèi),他沒有一次不在家,從來不見他去外面參加任何形式的應酬。我最熟悉的畫面是,我進門時,一大桌菜已經(jīng)擺好,圍著圍裙的舅舅正在廚房里忙著張羅只能“趁熱吃”的炒菜,只等我一進門,整裝待發(fā)的炒菜就刺啦一聲下鍋了。

        狼吞虎咽、風卷殘云過后,我一般會和表弟小波去海邊散步。和我同歲的小波在同一年考上了當時的華東紡工學院(現(xiàn)東華大學)。因為回家一趟實在不便,他也沒有像舅舅、舅媽期盼的那樣每周回家,而是每次都提前寫信跟我約了一起回金山衛(wèi)。正是憤世嫉俗、什么都看不順眼的年齡,胡吃海塞后的我和小波在空無一人的海邊漫無目的地亂走,縱論國事家事。小波比我內(nèi)向,也比我細膩、敏感,對社會上那些蠅營狗茍的人和事,他比我更難容忍,經(jīng)常會向我訴說他在學校遇到的種種咄咄怪事。只有說到自己的父親時,他才會難得地露出尊敬和自豪的表情來,并認為母親能夠嫁給這樣的男人實在是好命。

        舅媽周梅英,典型的上海姑娘,聰明、嬌氣、時髦、務實,是五個姐妹中的老四,二十歲不到就在一家紡織廠當了擋車工。關(guān)于舅媽的工作,外婆曾經(jīng)跟我陳述過兩個石破天驚的事實:第一是舅媽的工資每月八十四元,這在平均工資四十到五十元的常州人眼里,是一個高得令人咋舌的數(shù)字了;第二是舅媽每天在車間里來來回回走的距離,相當于從常州走到無錫的距離。常州距無錫六十公里,外婆的話顯然夸張了。

        因為深知一個“少小離家”者的種種苦楚,我每次去舅舅家,他都要反復叮嚀我不要拘束,就把這里當成自己家,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在舅舅的鼓勵下,一般來說還算知趣的我在舅舅家會多多少少地放縱一下自己。舅舅在金山衛(wèi)先后有過三個住處,搬過兩次家,我讀大學時常去的是第一個住處,在石化三村,面積最小,條件最差,就是一個客廳兼餐廳外帶一個臥室。平時表妹睡客廳兼餐廳的一張行軍床,我和表弟回去后,表妹就擠到舅舅、舅媽的臥室,我和表弟在客廳里打一個占地面積巨大的地鋪。

        舅舅、舅媽都習慣早睡,偏偏我進學校后,早就在日復一日的熬夜大賽中出落成了一只夜貓子,十二點前根本別想入睡,怎么辦呢?有辦法。舅舅家里有整整兩書柜的書,尤其難得的是有近二十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說,它們成了我在舅舅家打發(fā)漫漫長夜的殺手锏。

        為了不影響舅舅、舅媽、表弟、表妹他們睡覺,我通常會挑一本“阿婆”的小說,躲到舅舅家那個不足一平方米的衛(wèi)生間里,坐在蓋了蓋子的抽水馬桶上挑燈夜讀。一般來說,不讀到凌晨兩點,我是不會收手的。待到哈欠連天時我會順勢在馬桶里撒泡尿,然后悄悄鉆進早就鋪好的地鋪,這樣,一個囫圇覺可以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那會兒,舅舅已經(jīng)在廚房忙碌,我又可以期待中午的一頓饕餮大餐了。

        舅舅雖然一再說我跟他像,其實只說對了一小部分,像的更多是心性,在日常生活層面,好多方面我跟他正好相反。比如,舅舅做事嚴謹,做任何事情都有板有眼,辦公室、家里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什么東西放在什么位置都有一定講究,我卻做事隨性、散漫,對任何需要紀律規(guī)范和約束的事情都心生畏懼和反感,而且天生笨手笨腳,吃飯時碰倒杯子、摔碎勺子對我來說是常事。在舅舅家我就鬧過不止一次笑話,摔破的碗碟不計其數(shù)。

        當然,后來的事實證明,對國事、家事慢慢改變看法的是舅舅而不是我和小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作為金山石化總廠設(shè)備處負責人,舅舅有了經(jīng)常去日本和當時的西德出差的機會。那時我已大學畢業(yè),但只要去上海出差,一定會想盡辦法趕到金山衛(wèi)舅舅家蹭飯。記得有一次舅舅剛從西德出差回來,時差還沒倒過來,就給從上海溜到金山衛(wèi)的我整了一桌子菜。我邊喝著他從西德帶回來的白葡萄酒,邊問他對西德的觀感,并借著酒意要求他一定說實話。

        1988年,小波大學畢業(yè)后決定遠赴日本留學,這個決定得到了舅舅、舅媽的全力支持。當時小波的女兒靈泠才出生一年不到,幫著小波夫婦照料孫女,成了剛剛退休的舅舅的生活重心。舅舅、舅媽與小靈泠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肯定是舅舅忙碌的一生中最充實而且快樂的歲月。那段時間他的精神狀態(tài)和身體狀況特別好,常常開玩笑說他要成為家族中第一個百歲老人。

        因為小波夫婦在日本找到了比較理想的工作,決定在日本定居,靈泠在九歲的時候去了日本。對孫女的思念讓舅舅、舅媽不得不忍著各種水土不服,多次去橫濱小波家小住,但是小靈泠還是不可避免地和爺爺、奶奶漸行漸遠了。出國三年后靈泠第一次回到她度過了美好童年的爺爺、奶奶家,面對爺爺、奶奶的擁抱她居然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爺爺、奶奶的思念。我想這樣的結(jié)果對舅舅來說是無法想象的,更是不能接受的,但是他又能怎么辦呢?

        隨著孩子漸漸長大,舅舅的忙碌開始放慢了節(jié)奏,生活重心發(fā)生了位移,退休后已經(jīng)習慣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節(jié)奏在離他遠去。對于一輩子沒閑過的他來說,悠閑肯定是一種折磨甚至是一種煎熬。閑下來沒多久他就重病了一場,之后,身體一直沒有得到有效恢復。2010年秋天,他又因為一種跟黃疸有關(guān)的怪病住院。我趕到金山衛(wèi)去看他,他握著我的手強顏歡笑說,不是什么大病,更不是絕癥,用不著專門跑一趟的。

        盡管當時的舅舅除了臉色蠟黃,其他方面的狀態(tài)都還不錯,但就在離開病房的一剎那,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預感:這可能是我與舅舅見的最后一面。在病房門口,我又回頭駐足看了舅舅一眼,最后定格在我眼簾的畫面是,一輩子酷愛整潔的舅舅由于在病床上躺得過久,花白的頭發(fā)亂了,穿著病員服的他,在盡量撫平他那一頭犟頭倔腦的亂發(fā)。

        十天以后,舅舅溘然長逝,其時尚不滿80周歲。

        責任編輯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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