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夜,我的腦海里翻江倒海,沒一刻消停,仿佛有許多東西向我擠壓過來,怎么推也推不走。早晨,睜開眼,什么事也想不起來。
我早早起了床,給自己沖了杯牛奶,就開著我的二手黑色雪鐵龍上了路。按照慣例,我應(yīng)該停在離村子有兩里路的地方,這是母親的規(guī)定。盡管,我早就跟父親說過,我要進(jìn)村,讓他別再阻止我進(jìn)村。母親在時,我不想傷她的心;她現(xiàn)在不在了,就沒有誰能阻止我了。我知道其實(shí)父親也未必真信母親說的,可是父親就是不愿違背母親,母親走后,他頑固得更像是一塊石頭。
果然父親又故技重演,老遠(yuǎn),我就看見了一個人影,站在清晨薄霧中,像地上釘?shù)囊桓斪?,一動不動。那釘子到了近前,他手里提著塑料袋,看見我,腰就彎下了一截。我沒說話,徑自調(diào)車,父親總是這樣,以自己的身體捍衛(wèi)他的執(zhí)念,不允許我越界。
見我掉好頭,父親才拉開車門,彎腰鉆了進(jìn)來。塑料袋放在腳邊,里面的紙錢露了出來。我的心不由得一緊,見父親坐好,我才啟動,車晃晃悠悠,我沒話找話,不是讓你在家等著嗎?他瞥了瞥我,沒理。我又說,就那么不想讓我回去看看???父親依然保持沉默,身板卻挺得直直的。
我開著車,載著父親晃晃悠悠地在鄉(xiāng)間的山旮旯里奔跑,開向父親想去的地方,也是我想去的地方。車外,艷陽高照,陽光落在田地上,麥子已經(jīng)揚(yáng)花,到處飄散著麥花的香味。
昨天,父親撥通我電話之后,半天沒說話,我不耐煩地差點(diǎn)把電話掛了,他才在那頭說,我知道你不一定想去,可我想了一宿,還是覺得我們應(yīng)該一起去,畢竟你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骨肉,畢竟……父親說到這,頓了頓,費(fèi)力地清了清嗓子,好像他的嗓子里鉆進(jìn)了蟲子。
去就去,這么多彎彎繞繞干嗎?我一邊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眼睛瞇縫著看向前方,一邊對著手機(jī)喊。我是怕自己的聲音被外面的聲音淹沒,對著手機(jī)的聲音提高了音量,聽上去急急躁躁的,像懟人。
那還不是因?yàn)槟?,你個狗日的,從小到大,可有一天讓我和你母親舒心過?
這能怪我嗎?還不是因?yàn)椤蚁乱庾R地停住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讓我的臉皮發(fā)燒,絲絲心痛的感覺漾遍了全身。我這是翻舊賬,若母親泉下有知……念頭在我的腦子里打轉(zhuǎn),車子猛烈地抖動了一下,像是被誰推了一把。
我的心咯噔一聲,眼睛陡然睜大,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眼前閃過。我脫口叫道,母親。
父親說,你昏了吧,開好你的車!
父親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在那頭沉默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又想,算了,還是明天見了面,當(dāng)面說更好。父親掛了電話。我覺得有點(diǎn)后悔,為自己隨口噴出去的糞而后悔。我不該揭這塊傷疤的,這不僅是父親心里的傷疤,更是我們一家人心里的傷疤。它像一叢帶刺的雜草,盤亙在我們一家人的心里,拽也拽不得,理也理不清。因?yàn)檫@,母親性情大變,差點(diǎn)瘋了。
母親活著的時候,我們絕口不提那件事。可是,我們再怎么提防,也防不住村子里人的口舌。一次,村里的幾個大嬸大媽攢在屋山頭納鞋底,拉閑呱,不知怎么的就拉到了妹妹和我的身上,說幸好我父親到了,要不然我母親連我都留不住,說我母親這個人太強(qiáng)勢??偹懔糇×藘鹤?,還是個病秧子。幾個人說著便住了口,可能是看到我母親來了,幾個人把眼睛盯在頂錐和鞋底上。有個嬸子背對著我母親,她一邊拽麻線,一邊說我母親是活該,是自食惡果……話說到這,一股青灰由上而下地從那嬸子的頭上撒下來,那嬸子真的是灰頭土臉。母親還不解氣,薅住了她后腦勺上掛著的馬尾,使勁往自己的懷里拽,薅得那個嬸子咿哩哇啦地叫喚。母親也不吱聲,只緊緊地咬著下嘴唇。
事后我看見母親的下嘴唇都咬出了牙印子,牙印子上滲著血。等那嬸子反應(yīng)過來,一撮頭毛已經(jīng)攥在母親手里了。
母親抖著手里的頭毛,幾個人早跑得沒影。那嬸子脫離了母親的手,掉頭也往自家跑,邊跑邊喊,你個瘋女人,要不是看你才死了丫頭,我今天非跟你拼命,不要以為我是怕你!
母親見沒了人,嘴里開始罵罵咧咧,說你們幾個騷貨,不在自家做事,天天東家長西家短的,不怕爛舌頭,爛褲襠。
2
我們的村子叫蔣莊,在山坳里,那時候山里還有狼,村旁有一條溪,溪叫花溪?;ㄏ凰愦?,溪里的水透清,站在溪邊,能清晰地看見水底的沙石、水草、小魚、小蝦和小水蛇。花溪的源頭在哪?我們一直沒找到,每天聽著嘩啦嘩啦的水響,心里直發(fā)癢。我們被嚴(yán)令禁止進(jìn)入花溪。花溪不寬,有些地方水流卻很急很深,能漫過我們的頭頂。
大人們不讓我們下水,特別是大中午的時候,說中午最空,陰氣重??墒俏覀円胂滤荒茉谥形?,因?yàn)榇鬅崽斓闹形?,大人們會睡午覺,當(dāng)一個村子的大人們都進(jìn)入夢鄉(xiāng),就該是我們這些小孩子的天下了。我們終于可以擺脫那些討嫌的眼睛,去水里暢游。我曾經(jīng)有個妹妹,而且是個漂亮的妹妹。村里人??涿妹?,紅口白牙,雪白干凈,喜歡笑,更好哭。妹妹很調(diào)皮,不聽我的話,母親偏要我?guī)е?。母親說,妹妹交給你,你負(fù)責(zé)看妹妹,妹妹要是有什么好歹,找你算賬。我一聽就炸了,嘟囔道,她又不聽我的,我讓她往東,她往西,我讓她攆狗,她攆雞。母親上來就踹了我一腳,說你這個死孩子,一嘴一嘴的,跟我溜嘴皮呢!妹妹你都不想看,那你能干什么?我白養(yǎng)你了。我翻個白眼又嘟囔,你養(yǎng)我難道是為了看妹妹?母親伸手提起我的耳朵,說你還敢頂嘴?讓你頂嘴!我的耳朵在母親的手里擰成了麻花,我哎喲哎喲喊著,連聲求饒,說母親你就放我一馬吧,我?guī)妹眠€不成?母親松開手說,那你跟著她,不能碰水,一定不能碰水。我還想說什么,母親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去了。我心里憤憤不平,母親總是偏向妹妹,我覺得像電視里說的,妹妹是她的掌上明珠。連鄰居都說母親真寵妹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這個帶把的要歇菜了。我白了鄰居一眼,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那天中午,當(dāng)熟睡的鼾聲像潮水般淹沒整個村子時,我們像往常一樣,悄悄地從各自的家里跑出來,徑直奔向花溪。我抓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柔嫩、細(xì)滑,像棉花一樣軟綿綿的。開始我只在溪邊撿石頭,逗小魚玩,后來,妹妹的手滑了下去。她的手是怎么從我的手里滑掉的?事后,母親號叫著要我說個所以然的時候,我怎么想都想不起來。
3
我只記得我和小伙伴玩了好半天拍水砸人的游戲,玩得都忘了時間,忽然聽見母親喊妹妹和我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手里握的不是妹妹,而是一捧水。我在水里看見的是我自己的臉,妹妹呢,妹妹哪兒去了?
妹妹——沒有人應(yīng)答,我轉(zhuǎn)頭在水面上搜尋,哪里有紅口白牙、雪白干凈的妹妹啊!妹妹不見了,我的魂都沒有了,我不敢應(yīng)母親,想哭又不敢哭,感覺下面憋得難受,一松勁,冒著熱氣的尿出來了,滴滴答答地滴進(jìn)水里,我的兩條大腿立即感覺到了燥熱。瘋耍的場面冷了下來,伙伴們默默地依偎到了我身邊,大眼瞪小眼,各家大人的喊叫也傳了過來,他們看看我,默默地從我身邊散開,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水里。這些白眼狼,真不夠哥們。我心里嘀咕。
我站在水里,模糊地聽見母親詢問誰的聲音,然后母親嗷嘮一下,喊道,他爸趕緊??!轉(zhuǎn)頭又沖我叫,你個死孩子,讓你帶妹妹別碰水的,你這是要我的命啊!母親邊哭邊嚎,我的耳朵漸漸地什么也聽不見,整個人像聾了、啞了、僵了,說不出一句話。我就直直地杵在水中,像一根沒有根的枯樹棍子,渾身輕飄飄的,似乎要浮起來了。直到母親猛地推了我一把,猙獰著臉,惡狠狠、氣沖沖地叫道,妹妹呢,我問你妹妹呢,你把妹妹弄哪去了?妹妹被你弄丟了,你還好意思站在這,你怎么不跟妹妹去?你去把妹妹找回來,找不回來,你就別回來了。我就當(dāng)沒生你。
我在水里晃了晃,突然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個漩渦,我想妹妹肯定在里面。我借著母親的手的力量向漩渦沖過去,漩渦像蝴蝶的翅膀向我張開,我感覺有誰在抓我的腿,柔嫩、細(xì)滑,像棉花一樣軟綿綿的,多么奇妙的感覺,像進(jìn)入了夢幻王國……
后來,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是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醒來的,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我感覺從未有過的害怕。那雙手怎么會變得異常的堅(jiān)硬、粗糙,像鐵一樣,箍住我的腿,我用力掙扎,拼命想掙脫,使出最后的一絲力氣。
我醒了。
眼前昏暗一片,刺骨的寒冷裹挾著我的身體,那雙手消失了,我的身體空蕩蕩的,到處都是要往我身體里鉆的風(fēng),我的牙齒嘎嘣嘎嘣地響,身體無法自控地抖成一團(tuán)。為什么這么熱的天,我還怕冷?我聞到了酸腐的汗液里夾雜著藥水的味道。有人趴在被子上,向我伸過臉來。
她說,你醒了,祖宗啊,你終于醒了!你還知道醒,你干脆不要醒。去呀,你倆一道去。我不就是說了你兩句,你就拿刀子剜我的心。
這是哪?妹妹,妹妹呢?我驚奇地發(fā)覺我的聲音像是從別人的嘴里發(fā)出的,游絲一般在光影里交織纏繞。
她再說話時,我才看清是母親。我猛然蹬直雙腿,想要掀開被子,卻怎么也掀不動。我說放開我,我要去找妹妹。
你還知道找妹妹!母親說著憋不住了,肩膀一聳一聳,開始嗚嗚地哭,后來越哭聲音越大,像滔滔江水泛濫開來,把我整個人淹沒。我不敢出聲,驚恐地瞪著眼,看著房頂。這是村衛(wèi)生所的房頂,黑色的預(yù)制板上抹著一層白色的石灰漿,頂中央掛著不轉(zhuǎn)的吊扇,像幽靈一樣張牙舞爪。日光燈靠著墻根,發(fā)出鬼魅的光,像一張網(wǎng),把我們罩在其中。
母親的哭聲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停止的,奇怪的是,自從母親那次哭過,就像換了一個人,她對我突然地溫柔起來。被溫柔以待的我,卻不爭氣,身體從此變得弱不禁風(fēng),讓母親操碎了心。
妹妹走了,父親和母親再沒提起,可我一直在心里責(zé)怪自己沒有看好妹妹。父親從漩渦里抓出了一個活著的我,卻沒能抓出一個活著的妹妹。我在水里嗆了一肚子的水,昏睡了兩天兩夜,身體從此便虛弱了。像一片葉子,風(fēng)一刮,就倒。我有時會覺得這風(fēng)里有妹妹的影子,我情不自禁地想跟著風(fēng)去,跟著跟著,突然就倒下了。
我病了。
4
自從高二那年,我動過手術(shù),母親就再也不讓我踏進(jìn)我出生的村子。寒暑假我只能住在學(xué)校。開始學(xué)校不同意我住校,母親去說的。我問母親怎么說的,母親說,沒說什么,能說什么呢?母親說話時,臉像一張平鋪的紙,不帶表情,那些話也像是來自于天外。
學(xué)校讓我住寢室,白天幫門衛(wèi)大爺照料學(xué)校,在他那搭伙。父親按月送來米面和零花錢,放假時我把米面交給大爺。
我一直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死活不讓我回去,每次,她只說,你什么都別問,當(dāng)母親的只會為你好。父親也在一旁附和,說聽你母親的沒錯。
為我好什么?
她根本不在乎我,她只喜歡妹妹,我把妹妹弄丟了,她恨死我了,她就是不想讓我回家,不想看見我。我才不信妹妹能來害我,更何況,倘若妹妹真的想讓我去陪她,我也愿意。畢竟是我把她弄丟的。為此,我一直心存愧疚。我覺得我不但對不起妹妹,更對不起母親。一想到妹妹被卷在破竹席里,躺在那陰暗、冰冷、潮濕的地方,連棺材都沒有,我的心就禁不住地顫抖。倘若不是我的疏忽,她會和我一樣活蹦亂跳。
可是這些話我一句也沒有說出來,我說不出來。
母親走了這一個多月,我又有了那種暗無天日,生不如死的感覺。和當(dāng)年弄丟了妹妹時的那種感覺一樣。恍惚間母親就站在我眼前,一顰一笑,我卻不能和她說一句話,我只能望著她,望著她漸漸模糊的身影。
母親去妹妹那里了,她終于丟開了我,去了另一個空間,與我們平行,再無交集。
母親走后,父親像是在打理自己的后事,每天似乎都很忙,連我的電話都愛接不接,除非我堅(jiān)持不懈地打,或者他有事找我。
二十多年,父親到底還記得什么?我從我的薄鏡片后,偷偷地睥睨了他一眼,他跟往常一樣,正襟危坐,像一根豎立的木棍,直挺挺的。他總是這樣。只要坐進(jìn)了車?yán)?,他就不是往常的他了。我跟他說過,頭靠在椅背上會舒服些。我已經(jīng)提前把椅背向后仰了點(diǎn),我想讓他像靠在家里的沙發(fā)上那樣,想怎么靠就怎么靠。他卻總像是聽不懂我的話,又點(diǎn)頭,又搖頭,身體生硬地挺著,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心安,才能有把握。
他不信我。
我拿起隔板上的煙,夾出一根,放嘴上,點(diǎn)燃,深吸一口,吐出,煙影向后繚繞而去,我的心竟覺空曠了許多。父親說,你肺不好,要少抽。你母親在時,總叨叨不停。
她會在乎我?她只喜歡妹妹,我把妹妹弄丟了,她恨死我了,連家都不讓我回。我終于說出來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怎么能這樣說你母親,她為你付出的,你沒看見?任何人都能說你母親,就你不能。
憑什么?
你母親對你妹妹是有點(diǎn)偏愛,那是她心中的一個結(jié)——你母親剛出生就被家里人送人了,說她是屎包丫頭,她一直不甘心。
我的心霎時揪在了一起。
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笑笑,岔開話說,我們學(xué)校里的一個同事,不抽煙、不喝酒,昨晚還好好的,一覺起來,沒了,一點(diǎn)征兆都沒有。生死由命,誰能管得了閻王爺?shù)纳啦荆课颐臀艘豢?,煙也吸進(jìn)了肚里。我突然控制不住地、猛烈地咳嗽了幾聲。
母親是在縣醫(yī)院走的,她臨走時囑咐我和父親,她的后事就在我家辦。她說村里已經(jīng)沒人了,她和父親的公墓早就買好了,辦完喪事,直接把她的木頭匣子放進(jìn)去就行,平常也不要我們?nèi)タ础?/p>
我心里奇怪,她怎么沒說去妹妹那里。她那么喜歡妹妹,她忘了妹妹?
5
母親走后,每到周末,我都要開車去十幾里外的村莊把父親接過來,星期天晚上再把父親送回村莊。母親還在時,我動過要讓他們進(jìn)城的想法,被母親否決了。母親說,我哪也不去,我要守著我的丫頭。我看看父親,父親說我隨你母親,你母親去哪我去哪。我想,既然這樣,就怪不得我了。
自從那年我弄丟了妹妹,我們家每個人似乎都變了。我變得唯唯諾諾,還會時不時地站在花溪邊,對著溪水伸出雙手,咿咿呀呀地喚妹妹。母親說我被邪氣侵入體內(nèi)了,得送送。
母親買來檀香,每天向溪水幾拜幾叩。母親嘴里叨咕著,隔著裊裊升騰的輕煙,無助地看著花溪里的水。
母親的虔誠沒起作用,我越來越離不開藥水。我的生活,似乎只剩下兩種色彩——白色的藥水和黑色的方塊字。我在這兩種色彩間穿行,也在這兩種色彩間感知這個世界和我的連接與脈動。我至少知道我還活著。
五年級時,我每天要步行幾里路,去另一個村子的赤腳醫(yī)生那里打針。初中時,一個夏夜我突然吐血,縣醫(yī)院不敢收,轉(zhuǎn)到市里,住院一個多月,看上去像是治好了,卻在高中時再次發(fā)作,差點(diǎn)死掉。我邊治病,邊上學(xué),硬是熬了兩年。在高二快結(jié)束時,我突然病危,送到縣醫(yī)院,不收,說要派救護(hù)車,把我送到市里。等救護(hù)車的時候,我氣息奄奄,半睜著眼,微光中,我看見護(hù)士在看報(bào)紙。那報(bào)紙猶如天地間向我射出的一束光,我虛弱地抬起手,朝她一擺,再一擺。身旁站著的母親看向我的手?jǐn)[動的方向,意會到了什么,也不說話,上前一把奪過護(hù)士手里的報(bào)紙,遞到我手里。
護(hù)士被這突如其來的操作給驚住了,厭嫌地瞪我母親,我母親也不甘示弱,眼睛溜圓地回瞪護(hù)士,沒有半點(diǎn)歉意。護(hù)士無奈地繞開母親的眼神,朝我說,都這樣了,還看報(bào)紙?護(hù)士的話里帶著嘲諷,似乎還覺得不過癮,又說,要看,說一聲?。『竺娴脑捤坪跏菑淖o(hù)士的鼻子里哼出來的,哼到一半,眼神掃過我的臉,又拂過母親的頭頂。我不好意思再看她,卻又不能不看她,我含著滿眼的愧疚,又努力讓這份愧疚顯得更真切,臉一陣一陣發(fā)熱,嘴勉強(qiáng)地張開,抖抖索索反復(fù)說,不好意思……母親恨恨地瞪護(hù)士,喊道,你是干活的,不是看報(bào)紙的。護(hù)士被嗆得臉色發(fā)青,不知道說什么好。慘白的燈光像鬼火一樣,報(bào)紙已經(jīng)是燙手山芋,我是看也不是,丟也不是。
救護(hù)車到了,我被抬上一個擔(dān)架車,母親惶惶地在擔(dān)架的前后左右奔忙。我被送去市里的胸腔醫(yī)院做手術(shù),全身麻醉,身上沒感覺,但腦子還有意識,幾個小護(hù)士像見到了一件瓷器,好奇地問這問那,多大了?可有女朋友?喜歡哪科?想考哪個大學(xué)?
我心想,拜托,這都什么時候了,我都快死了,你們還有時間碎嘴子。我對她們所有的問題都翻以白眼。
手術(shù)后,有個護(hù)士見我在看書,問,看的什么書?我亮亮封面,黃仁宇,《中國大歷史》。她問,好看嗎?我說,不好看。她說,不好看,你為什么要看?我看看到底可好看。
我看看她,沒把書給她,我說,女孩子,不宜看歷史。歷史都是血淋淋的尸體堆積起來的,里面散發(fā)著惡臭和血腥。我以為我會把她嚇唬到,沒想到,她一聽,上來就把我的書給搶了過去。她說,你就是個小弟弟,卻要嚇唬姐姐,小弟弟說不能看的,姐姐我偏要看看,誰怕誰?說著,就咯咯地笑。
我看著她,又看看我的書,書在她的手里被揉成了一個圓柱體,我心疼地看著我的書,說,求姐姐善待我的書。她才想起來看看手中的書,手指頭刻意地張開,幅度夸張地把書攤平,又翹著蘭花指指著我,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抖一抖的,帶得胸前的兩個小饅頭一顫一顫的。我看著她,有點(diǎn)走神,她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羞紅了臉說,你真是一個癡子,迂夫子。
我趕忙閉上眼,感覺臉燥燥的,發(fā)燙。
6
我的病痛已經(jīng)把家底消耗得差不多了。這次做手術(shù)之前,家里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也都借了,有些親朋老遠(yuǎn)看見父親和母親,就趕緊關(guān)上自家的門,進(jìn)了別人家躲起來。也有來不及躲的,就進(jìn)屋把門關(guān)上,死活不出聲,也不開門。手術(shù)費(fèi)的錢是攢不夠了,我們的心都懸在空中。要手術(shù)的前幾天,我們都愁死了,飯都吃不下,還是母親打破了我們心中的桎梏。母親拍手說,都不要扮個死人相,我就不信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他們還能把我們趕出去,我們死也要死在這里。
要手術(shù)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悄沒聲息地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個拳頭大小的青皮蘋果。這是我們來這里后,第一次見到主食之外的瓜果。我的嘴動了動,坐在床沿上的父親的嘴也動了動。我們剛剛喝過從家里帶的咸菜稀飯,幾乎要從胃里翻出來。父親說,買這個干嗎?不能當(dāng)飯吃。母親的臉一沉,把蘋果遞給我,說你潤潤。母親不看父親,父親輕嘆了口氣,看向別處。父親說,明天下午的手術(shù)費(fèi)還沒有著落?母親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不用再瞎操心了,吳大夫會有辦法的。父親滑下床沿,愣怔了一會,頭突然埋下去。我看了一眼母親,那時候,母親真好看,皮膚黑里透紅,眼睛大而明亮,清澈得像一泓湖水。父親的嘴唇動了動,要說什么,又沒說出來,一甩手,走出了病房。母親瞪圓眼睛,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那天晚上,病房里的氣氛很壓抑。父親過了很長時間才進(jìn)來,他又坐回床沿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煙味。
病房里有五張床,靠近我們的這張床今天才空出來,我們原來還高興著,說今晚父親和母親終于不用打地鋪了。母親早早地把一張草席鋪在了上面,先占著。沒想到,過一會就來了人。誰都不說話,誰也不理誰。我?guī)状蜗胝以拋碚{(diào)節(jié)一下氣氛,找來了話,卻沒人接話,一會就冷場了。我躺在床上,抬耳朵聽,也用眼皮活動。看看床上的這個,又看看地上的那個。偶爾我看看窗外,漆黑,似乎又亮如白晝。仿佛看不見的一切,又看得見了。
第二天上午查房的時候,吳大夫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他跟母親說,電視臺要來拍宣傳片,宣傳醫(yī)院,他跟院長爭取到一個名額,我們要是愿意配合電視臺拍宣傳片,就給我們減免五千塊錢。他問我們行不行?怎么不行啊,真是天大的好事,太行啦!母親一聽,高興得幾乎要蹦起來,一把抓住了吳大夫的手,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吳大夫,嘴唇抖動著,說不出話。父親弓著背站在母親身后,抖抖索索地搓著手,又轉(zhuǎn)身拍著我的病床,連聲說有救了,有救了。
說實(shí)話,從小到大,我還從來沒見他們這么高興過。那一刻,我不知道說什么,鼻子酸酸的,眼前霧蒙蒙一片。吳大夫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也不知道,他們只顧高興,連謝謝也忘了說。我覺得害臊,我不想受人恩惠,“受人者畏人”,卻又不得不接受這樣的恩惠,我的眼淚禁不住流出來。母親以為我是被吳大夫感動的,母親的眼圈也紅了,說,世上還是好人多。父親也神色凝重起來,連聲附和。
另外三張床上的病友和服侍他們的家人,偶爾面無表情地看看我們,又面無表情地說著他們自己的話。
我不敢再看,只能佯裝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時候藍(lán)天被烏云遮蓋住,天像是要下雨了。
后來在出院結(jié)算時,我們還欠醫(yī)院兩千塊錢。我看著父親,父親看著母親,母親看著吳大夫,我們的眼神里飽含著難以言說的期盼。我們巴巴地看著另一個人,是為了忘記自己,想給自己虛弱的心靈找一個支撐,我們找到了嗎?
那時的眼神,即使過去了二十多年,依然那么清晰,就像昨天剛發(fā)生過那一幕。我每次想到那個眼神,心就像被誰用刀子扎了。
好在,吳大夫只是以極其平淡的語氣對母親說,算了,你們走吧。
7
住院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記憶。如果不關(guān)錢的事,可能也會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傷痛和快樂一樣令我深刻。
我安心讀書,整個人像一條魚,隨心所欲地游弋于英國作家喬治·吉辛的《四季隨筆》中。我似乎也跟著他讀書,喝下午茶,欣賞郊外風(fēng)景,一切都美妙極了。我很少下樓,旁邊空著的床在我動手術(shù)的那天,住進(jìn)來一個小不點(diǎn),紅口白牙,雪白干凈,長得跟我妹妹一樣。母親第一眼看到她時,臉都變了。在小小的病房里,我與病友們閑聊、說笑。我和小不點(diǎn)成了忘年交、摯友。小不點(diǎn)黏我,哥哥哥哥叫個不停,滿屋子蕩漾著她脆生生的聲音。我們一起唱歌,一起繪畫,一起讀圖畫書??墒牵瑳]有幾天,她就走了。她走得很安靜,她把一本圖畫冊送給了我,讓我永遠(yuǎn)不要忘記她,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要記得她。我答應(yīng)了她。我還悄悄地告訴她,某一天我會把她寫進(jìn)故事里,她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她將在故事里行走,說笑,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聽得很陶醉,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有束光正從那條縫里射出來。
她走后,我突然覺得世界一下子變得空寂了。我沉默地看著窗外。病房在四樓,對面隔得很遠(yuǎn)的是一棟二層樓,也住著人,樓棟與樓棟之間闊大的草坪上的紫薇花開得很俏麗。每當(dāng)早晨和黃昏時,會有許多人在下面聚集。人群像點(diǎn)綴在綠色的布帛上的花朵。我在這些花里常常能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蹦著、跳著,不時仰頭看我,臉上堆滿了笑。她向我揮手,我也向她揮手,她又一個跳躍,像一束花團(tuán),向我飛來。我愣怔著伸出手,手磕在玻璃上,滲出了血。母親慌忙跑過來,失聲喊道,你這是干什么,干什么???我掙扎著,想擺脫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像鐵拳一樣抓著我,我急得大叫,放開我,妹妹來了,我得接住她。母親不容我分說,把我拽到床邊,摁在床上,又伸長脖子喊父親。父親慌張地跑進(jìn)來,按住我的身體,母親騰出手放我腦門上,看我是不是發(fā)燒了。我沒有發(fā)燒,我好好的。我使勁地晃腦袋,掰開母親的手。母親氣得嘴唇發(fā)抖,嘴里咕噥著,中邪了,這是中邪了??!之后,母親再不讓我靠近窗戶。她每天像是防賊一樣,提防著我,只要我從床上爬起來,她就站到床跟前,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后來我實(shí)在拗不過母親,就搖搖擺擺地走下樓。開始母親還跟著,幾天過去,我不讓母親跟,我說如果你跟,我就不下去了。我穿過大街,往幽僻的地方走。我最喜歡站在河岸邊,看河水靜靜地流淌。河上有來往的船只,與河水動靜相宜。我還常去花鳥市場,穿過橋洞時,偶爾有火車從頭頂駛過,咣當(dāng)咣當(dāng),很奇妙。那些遛鳥的老人總是圍成一個圈,鳥在籠里,嘰嘰喳喳地叫。草木繁花,一字排開,像水汽在宣紙上洇開。
我時常想,誰說疾病一定是災(zāi)難?
我偶爾去咖啡館,但不喝咖啡,只是坐在角落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一群人。端杯,啜飲,伸長脖子念詩。我看到了他們眼里閃爍的淚花,我被他們的激情燃燒著??晌覜]有向前,盡管我偶爾也會寫幾個分行:
清晨
在兩只鳥鳴聲中醒來
它一言它一語
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可能在爭執(zhí),可能在閑聊
聲音里充滿了喜悅和急迫
生怕這時光太過于短促
太陽沒出來,或許是陰天
天地半明半暗
微弱的光在霧氣里蜷縮著掙扎著
人聲開始鼎沸的時候
鳥雀已不見了蹤影
那時候,母親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醫(yī)院里,父親偶爾回去看看,照應(yīng)一下田地。但是就在我要出院的前一個星期,母親突然要回去,她說她要給我安排安排。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安排不讓我回村莊的事。
她為什么不讓我回村莊?
病愈后,學(xué)校還沒到開學(xué)的時間,我趴在床上,胡思亂想地寫了一些文字。我不知道它們算什么,我把它們裝進(jìn)了大信封里,交給了郵遞員,寄給一個遠(yuǎn)方的朋友。朋友和我妹妹同齡,我依稀記得里面的一段:她決定在走之前,把屋頂上漏雨的地方修好。她把稻草、稀泥和鍋灰攪拌均勻之后,放在兩個糞箕里,掛在雙肩上,向梯子爬去。梯子壓著屋檐,她爬上屋頂。屋頂松軟、凹陷,似乎一腳就會踩空。她把糞箕放在屋頂上,她咳著,蹲著向前挪。孩子站在屋檐下,舉著雨傘,像一棵柔弱的水草。她抬頭朝孩子莞爾一笑,孩子殷殷地注視著她。她又大咳起來,一邊咳著,一邊用手抓起一把混雜的稀泥,鋪在稀薄的地方。她感覺肺部有什么在涌動。她最后一次抬頭,看了看孩子,一張口,一口鮮血吐出……
一個月后,我接到朋友的電話。她氣咻咻地在電話那頭喊,現(xiàn)在你如愿了,我母親走了,跟你寫的死狀一樣。我一下子蒙了。我明明是虛構(gòu),虛構(gòu)了一個得肺病的母親之死。為什么卻偏偏寄給了她?
8
想到這,我的手又開始顫抖,我抬手想要拿煙,父親已經(jīng)先拿去了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根,遞給我。我愣了一下,恍惚地看看父親,他卻不動聲色地說,抽就抽吧,你母親說你命中的苦被她換下來了。要是你命數(shù)到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換?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母親為什么不讓你回村里嗎?你母親不讓我說,我想還是告訴你吧!
你出院前,她是提前一星期回去的,她回去辦了一件事,去了你妹妹的墳地。你母親本來是想就在小溪邊,可小溪已不再是從前的樣子。由于上游植被荒蕪,水土流失嚴(yán)重,小溪已無水可流,成了干渠。人們早就不喜歡花溪了。你母親在你妹妹墳前,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邊燒紙邊哭,最后在你妹妹墳前暈了過去,還是鄰居把她背回家的。我后來問她緣由,她說,為你祈福。她祈求你妹妹放過你,不要再纏你了,一切的罪過都是因?yàn)樗?,要纏就來纏她。
她醒來后,整個人感覺不一樣了,她說,她見到你妹妹了,你會好的,那些災(zāi)禍會慢慢地從你身上消除。無論生死,她都要守著花溪,守著你妹妹。這是她們的約定。
你母親真傻,她本來身體就弱,在醫(yī)院服侍你的時候,哪次不是饑一頓飽一頓?那樣的身體,別說餓三天,三頓都能讓她死。
我的嗓子哽住了,腳底猛地往左壓,車子陡然停住,我們都有點(diǎn)猝不及防。后面響起了刺耳的喇叭聲,后視鏡里閃過母親和妹妹的臉,兩張臉在鏡子里交替出現(xiàn),一個笑得齜牙,一個繃得像一塊布。我陡然扭過臉,后座上卻是空的。
父親停住了話頭,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卻已淚流滿面。眼淚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什么也看不見。
怪不得,原來送東西到學(xué)校,是父親和母親輪換的,可有一回有兩三個月都是父親送東西去學(xué)校,不見母親。我問父親,母親呢?父親說她生病了,我說我想她了,我要回去看她。父親說,你不能回去,你要回去她就死。你想她,下次讓她來。一個月后,母親背著糧食來了,她滿頭是汗,她又瘦了,人像一根竹竿。在醫(yī)院時,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哪去了?她看著我,臉上堆滿了笑。我知道她是強(qiáng)打精神,我不好說什么。她帶我到學(xué)校外面吃了一碗面,她說她在家里吃過面了,她的那碗面比這碗面好吃,是自己手搟的。她說她吃不慣外面賣的面,沒有面味。等天涼快了,搟一些面,帶給我。
面條在我嗓子里打轉(zhuǎn),差點(diǎn)吐出來??墒牵也荒芡?,我要吃下去。我用力地吸,強(qiáng)迫自己吸。
我終于吃完了面,一口湯也沒剩,母親看著我稀里嘩啦地咂巴嘴,滿足地笑了。付了面錢,我讓她去坐車,她非要送我回學(xué)校??粗疫M(jìn)了學(xué)校,她又站在門外看了一會,才戀戀不舍地向遠(yuǎn)處的車站走去。我猜她是看不見我了,趕忙折回,貼著校園門旁的柱子,偷偷地看她。她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變小,又一點(diǎn)點(diǎn)模糊,直到看不見。
我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時候,風(fēng)一吹,眼淚唰唰地流。
車子又搖搖擺擺上了路,我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住了。這是母親離開后,我的情緒波動最大的一次,那一刻,我感覺心像被絞了般的痛,氣都快上不來了。車子停在馬路上,后面的人下了車,來敲我的車窗玻璃,我完全沒有知覺,也不想搭理他。他把眼睛貼在玻璃上,看看我,又看看我父親,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回去了。
我想起那一年我寫的那個母親,那些文字不見了,朋友沒還我,我也不敢要,我們連朋友也做不下去,徹底鬧翻了。
9
車子繼續(xù)搖搖晃晃向前,窗外的風(fēng)景也跟著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導(dǎo)航顯示快要到目的地了,我的心卻像敲響的鼓,咚咚咚響起來。
這條路我走過一次,卻像是第一次走,我打方向盤的手,一點(diǎn)也不在狀態(tài),輕飄飄的,身不由己。麥花的香味早消散得沒了蹤影,空氣里沒一點(diǎn)氣味。
我想回家看看。
父親愣了一下,才轉(zhuǎn)過彎來,說,你真想回去就回去吧。這么多年,花溪被填了,修成了環(huán)山公路,山里在開發(fā)旅游景點(diǎn),公路正一點(diǎn)點(diǎn)向深山開進(jìn)。狼都沒有了,都是空山。
那妹妹呢?我想起了花溪旁,溪埂上那個突起的小土包。妹妹走后,我經(jīng)常一個人跑去看土包,我總覺得有一天我會看見妹妹,只要妹妹在里面,她一定會出來見我??墒?,我到底沒等來妹妹。想著妹妹那么喜歡花溪,現(xiàn)在花溪卻沒有了……
我已經(jīng)把她移進(jìn)了你母親的墳里。
???
停了一會,父親說,你母親活著時,就安排好了。你妹妹的墳早就坍塌了,你母親的墳留了兩個格,一個給我,一個給你妹妹。
哦……她又自作主張,她總是這樣。
到了。母親的墳就在半山腰上,山下有湖,湖水清澈見底。站在湖邊,恍惚覺得那就是花溪,我們的花溪。隱約間,湖心處正站著一個拍水的女孩,紅口白牙,雪白干凈。
我看著看著,淚流滿面。
責(zé)任編輯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