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地勢,西高東低,大江大河往往向東流,峽河卻偏偏向西流去。只此流向,這條河流就有其不可言說的魅力。
《峽河西流去》的名字是陳年喜起的,峽河是他的家鄉(xiāng)名,也是他家鄉(xiāng)的河名。他打字告知我的那一刻,我眼前一亮,并對這條河流起了好奇心:倘若說百川東到海意味著融合與生,踽踽向西流則意味著什么?
2021年8月,我與陳年喜相識,經(jīng)我另一位作者“為你讀詩”引薦。那時,他的首部散文集《活著就是沖天一喊》剛剛發(fā)行一個月,大眾讀者反饋迅速且熱烈。
讀他的文字,仿佛在聽一首首每分五十節(jié)拍的廣板樂曲,這個速率比我們常人的心跳還慢。我以一目十行的閱稿習慣去讀,嘗試多次,難以行就,因為他的文字密度是驚人的。沒有故意煽情卻深情,沒有刻意拋撒哲思卻寓意深遠,真情實感和精深思慮都繾綣于他樸實平緩的敘事中。若把敘事進程比作一座山,他筆下的人、事、物,則都在以看似不急不躁的步調(diào)爬著坡,爬著爬著戛然停步,駐足在一句甚至半句話就把高潮、意外、終曲合而為一的一刻。這一敘事手法仿佛他詩歌中一個不起眼的韻腳,于他散文中卻爆發(fā)震顫人心的力量。
我恍然意識到,孕育這一敘事的母體是他背負的礦山。然而,礦山絕非我們常人可輕易認知的世界,那里沒有“悲歡離合”,只有“悲悲離離”。聽到礦難事故導致礦工傷亡的新聞時,我們會難過,陳年喜則會悲痛。他曾眼睜睜地看著身邊一個個鮮活的肉體粉身碎骨,化作冰冷的死亡數(shù)字。
生與死極限拉鋸的場域,有文學家誕生。陳年喜是體驗者,又是記錄者。他看慣生死,所以可冷靜地對待生死,書寫生死。這也是廣板樂曲適合給他的文字作背景音樂的原因,這一速率的樂曲所傳達的情緒正是悲愴和熾烈。樂曲一響,一顆隕落的小星于他的筆端復活,繼而再次赴死。
我愛陳年喜別具一格的文字,無論他寫什么,我都愿意為他付梓出版。我們起初討論的創(chuàng)作主題是“人間旅館”,依然著眼于務工漂泊中有過交集的故事,但主題歸主題,書名不可能是“人間旅館”,因為人間太擠,市面上已有《人間詞話》《人間失格》《人間告白》《人間草木》《人間食糧》《人間值得》等。
做好選題論證后,我申報上會的選題名稱是“比天邊還遠的夢想”,這個標題出自陳年喜的詩歌《在南長河公園》,只因它給了我若隱若現(xiàn)的希望。選題會上,這位文學界的新星引發(fā)激烈討論,即使推崇的人,也擔憂他還有多個出版計劃在排隊,留給我們的是不可預知的盲目期待。
2021年9月,出版合同雙簽。說服大家的不是我,而是那時就已初露端倪的共識:當代散文,男看陳年喜,女看李娟。
翻看他們二人的人生經(jīng)歷,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深度生活體驗者,都是以痛感書寫自身與周遭的筆者,讀一讀就知道他們深入淺出、點到為止、巨量留白的文字張力。
約定交稿的時間是2022年3月,與其說那是一紙契約精神,不如說是一串做作的字符。我清楚,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等待,等待他新建一個空白文檔,將至少十萬個字符斷斷續(xù)續(xù)地敲打進去,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漂泊二十余載的陳年喜,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峽河,這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榮歸故里”不相關(guān),哪怕他頂著“礦工詩人”的頭銜,并已在傳媒界和出版界小有名氣。原因在于,故里死氣沉沉,沒有歡迎他的力氣。
可是峽河,它細嗅到出走時健健康康的陳年喜此遭裹挾而歸的滿身傷痕:單耳失聰,頸椎錯位,塵肺,身上各式各樣的創(chuàng)口。它以沉默的方式重新接納了這個游子,并以他不知情的方式慢慢為他療傷。
平日里,陳年喜生活在離峽河不遠的縣城丹鳳,說到不遠,皆為摩托車成全。他也特意為曾經(jīng)擁有過的摩托們創(chuàng)作了《摩托記》。對于創(chuàng)作,他眼前最大的變化在于:他要做個“書齋先生”,專職寫作。
若說此前的詩歌和散文是他漂泊罅隙中為記錄而凝結(jié)的產(chǎn)物,此后的文字則多出不少動機:為了生存,為了生活,甚至為了討好。
陳年喜愿意與我探討摸索其中的寫法。求新求變未嘗不是好事,說明他在學習,在思考,在進行以自我為中心的革命。不過,他的發(fā)問是露怯的,關(guān)心新寫法是好還是壞。他陷入茫然,許是怕讀者審美疲勞,許是受了職業(yè)書評人即使無比青睞也要有褒有貶的套路的影響。
重塑陳年喜對寫作的自信心,是對這顆文學新星的一場拯救式行動。我鼓勵他聽從內(nèi)心、無問西東,他不著痕跡的最原始的表達欲望才是他與眾不同的個人識別碼。
陳年喜重拾了他自己,說服他的不是我,而是他的故鄉(xiāng)峽河。他在向故鄉(xiāng)的這場奔赴中,找到了一種莫名其狀的頻率,仿佛雙方在試探性地重新建立互信。調(diào)轉(zhuǎn)主題方向,可能是一念之間達成的。他與故鄉(xiāng)天天對視,起了探尋之心,也渴望揭示1998年他內(nèi)心深處所蕩起的那一圈漣漪的奧秘。
那年,陳年喜的家鄉(xiāng)撤鄉(xiāng)并鎮(zhèn),“峽河鄉(xiāng)”在行政版圖上消失。對于他的父老鄉(xiāng)親而言,那不過是一條普通的政令,什么都沒變,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人還是那人,可在二九未立的陳年喜心中起了微瀾。那時,他還無法以文學語言描述那一抹蕩漾。待到2021年,他已大不同,無論是反觀還是回望,他對個體和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都有了深邃的洞察。
讀過《1998年的鄉(xiāng)村逸事》后,我顛覆了自己的認知:陳年喜的敘事母體不該是礦山,而是他的故鄉(xiāng)。他關(guān)注一個個渺小個體的命運,實則是他內(nèi)心羈絆于家鄉(xiāng)命運的相似性。
情感上,他的家鄉(xiāng)“死”于1998年,樹倒猢猻散,務工潮將年輕人和年輕人的孩子帶走,歲月將銀發(fā)一族帶走,意外又將剩下的人帶走。已故的家鄉(xiāng),就成了故鄉(xiāng)。
這就是《峽河西流去》,人、事、物在以不同的形式滑進同一個“韻部”:關(guān)于死的一切。
所以說,死,是陳年喜散文的“韻腳”。那么峽河向西流去,是否就意味著歸西?
我收稿,對應著陳年喜寫稿,他在上游,我在下游。我懷念他每次以一份文檔作為我們聊天框開場白的時光。2022年3月10日,這一幕第一次發(fā)生。
《磨面記》《土芹》《1998年的鄉(xiāng)村逸事》以集合的形式出現(xiàn),文檔名稱“峽河西流去”。乍一看,還以為是全稿。不過,收到這三篇稿子使我滿足,它們的到來正式宣告漫長等待的長夜結(jié)束。
《土芹》中就出現(xiàn)了“韻腳”,初稿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那個晚上,負責點燃十公斤炸藥的隊長變成了一股血霧。隊長姓奔,叫奔有才。此后到今天,我再沒見過這個姓。”如此富有詩意的驟然收束是陳年喜的拿手絕活。死,原本也不是拖泥帶水的,不過一片花瓣凋落的時間。
我們最后一次交流《土芹》,是在2022年9月22日。那天,陳年喜說給我改好后的稿子,他忘了給,我也忘了要,直到圖書出版也沒意識到弄丟了它。它成了遺珠,這件事本身就像一個“韻腳”。
《峽河七十里》中的“韻腳”落在陳年喜親妹妹的身上。那年,他十五歲,妹妹十歲。她的病原本不是要命的病,只是1985年的那場大水斷了她就醫(yī)的路。物理阻隔釀成他全家的這場悲劇,更悲傷的是,“十歲的孩子不配有一副棺材”。
《表弟故事》曾七次易稿,2023年4月18日定稿。臨近尾聲時,敘述對象從表弟過渡到病友劉大發(fā)。劉大發(fā)“白肺”,陳年喜“塵肺”,兩人聊各自的人生片段聊到很晚,“天亮時,劉大發(fā)走了”。這一過渡,是一處從生到死的轉(zhuǎn)場。
《月潭》中炸巖點炮的中年人跌入月潭消失,月潭被填埋消失;《蘑菇故事》也是瓦匠的故事,他是全村人住上瓦房的希望,卻被五彩繽紛的蘑菇扼殺;陳年喜栽的李子枝杈死了,亮子栽的活了,陳年喜做爆破工九死一生,亮子做爆破工九生一死,這就是《李子熟了》;《桐子故事》與桐油有關(guān),與異鄉(xiāng)人林師傅有關(guān),他以精湛的刷漆手藝征服峽河,卻在自己的桐油棺材上留下遺憾;《商州記》依然“押韻”,到商洛看病的新疆男子終于吃到一口家鄉(xiāng)風味的拌面,安然睡去;《地板記》原本是陳年喜送給愛人的驚喜,卻穿插了一個重慶工友的命運,他去了印尼,“葬身于異國的碧水波濤”;礦口多年無人認領(lǐng)的摩托車,訴說著它們被丟棄的故事。
2023年12月21日,最后一篇《煙塵》到稿,煙塵雖說細小,但有力量將劉師東埋入絕境,也有力量將陳年喜帶入當下的處境。其實過去三年,我曾多次閃過同一個可怕的念頭,萬一,我說的是萬一,更為細小的病毒侵害他本就脆弱的肺部該怎么辦。
“萬一”發(fā)生,實則,那時每個人都很有可能患上新冠肺炎。當病毒與微塵在陳年喜的肺部相遇時,陳年喜大病一場,前所未有的疼痛遭遇。因而,我也在良心上留下了可恥的記憶。
2022年12月,我三次例行催稿,都杳無音信。月底,陳年喜回復說,陽過了。我的心緊縮成麻團那么大,揪心,擔心,繼而是可恥心。我自責,那一次次催稿,吃相過于難看,明明身邊同事陸續(xù)高燒躺下,我對作者連最基本的關(guān)心問候都沒有,眼里只有稿子,簡直活成自己最厭惡的精致利己主義者的樣子。后來方知,《月潭》《老花》《清明》都是他“陽了”的那段時間運思的結(jié)晶。愧疚,如瀑墜淵。
這件事迫使我反思,認知上也有了顛覆的變化:一是我重新定義了自己與作者之間的關(guān)系,以文會友,私下也將稱呼從“老師”改成“哥”;二是病毒與微塵沒能得逞,峽河留住了陳年喜,也讓我在重溫他的作品時,特別是讀到那些“韻腳”時,讀到了些許微光。
劉師東以蒙太奇的方式從維吾爾族小鎮(zhèn)回到峽河水滋潤的故土里;陳年喜為重慶工友鋪就的地板還在,他給愛人遲到的禮物也鋪就了;到商洛看病的新疆男子,告訴兒子不必把他的尸骨折騰回家,“有拌面的地方就算家”;一封書信讓異鄉(xiāng)人林師傅的身世真相大白,他,選擇了峽河;亮子的尸骨不見,峽河為他建了一座衣冠冢,他的李子樹碩果累累;消失的人和消失的月潭,成為路基永遠的一部分,成了路;陳年喜的妹妹,在她十歲那年去南陽吃麥了。
“去南陽吃麥”是峽河人對人死的獨特表達,也是對逝者的寄語。他們的祖輩從河南逃荒而來,可在他們近三代人的集體記憶中,河南尤其南陽是越發(fā)富庶的糧倉。豐收和吃飽是億萬農(nóng)民最樸素的訴求,峽河人亦然,因而“去南陽吃麥”比“去西方極樂世界”要具象得多,也實在得多。
這么一看,陳年喜散文中的“韻腳”有兩層含義:愿逝者安息,也愿生者堅強。他以文筆為峽河人描像,我們所看到的并非清晰的眉眼,而是深藏在文字中的一種情愫:葉對根的思念。
一個個體,無論出不出走或出走多遠,他的根源都在故土。
這正是陳年喜兩年多時間與峽河對視所思考到的精髓,人的鄉(xiāng)愁、故鄉(xiāng)情懷、人文藝術(shù)根脈,等等,都生發(fā)于它。再品《峽河西流去》,他克制的筆觸背面有洪流洶涌。
峽河看似人口稀少、屋舍凋敝,但它的四季依然繁榮。春風吹開枝頭的杜鵑花,漫山遍野都是,美不勝收。上天不會如此眷顧一塊死地,所以,峽河依然活著。只是可惜,美景無人看、無人欣賞。
陳年喜希望在家鄉(xiāng)舉辦“杜鵑詩會”,邀請四海的詩友到峽河賞花吟詩。他也不會如此眷顧一塊死地,所以,他為峽河人立傳,也為峽河張榜。
2024年3月23日,陳年喜根源散文集《峽河西流去》在西安首發(fā)曝光。從完稿到成書,僅僅3個月,中間還跨了春節(jié)長假,整個制作流程如流水般順暢。讀者翹首以待多時,我不敢怠慢,也急于見證一座新里程碑的誕生:峽河,注定成為我國文學史上的另一個地標。
每個讀者都會讀到《峽河七十里》,這是全書的第一篇作品,文中有這段敘述:“峽河到了武關(guān)就歸了丹江,再往下就歸了長江,水還是峽河的水,但與峽河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p>
一切真相大白,峽河向西流,遇見丹江后便隨其向東南流去,終而匯入滾滾向東流的長江。
峽河,無時無刻不在死去,又無時無刻不在重生。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