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今注疏對“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有兩種解釋路徑。一是默認女子難養(yǎng)并構(gòu)建女子難養(yǎng)的先驗依據(jù)；一是否認女子難養(yǎng)，將該章還原為歷史事件或借助語法消弭女子難養(yǎng)這一意思。事實上，孔子一生與“道”密不可分，基于其“道不行”的深切社會憂患，難養(yǎng)章承載著其行道擔當，看似說的女子與小人問題，實際上是對道的討論。女子占據(jù)半邊天，小人相較君子也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如此龐大的人口無疑是推行道的巨大障礙，因而“難養(yǎng)”。

關(guān)鍵詞：《論語》；孔子；女子難養(yǎng)；社會憂患；道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倫理學通論”（22AZX012）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06-0108-06

婦女是半邊天。在任何時期，婦女都是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力量?？鬃幼鳛橛绊懼袊鴥汕Ф嗄觑L教文化的思想家，對女性的談?wù)摌O少。在為數(shù)不多的言論中，《論語·陽貨》“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1）一章（下文簡稱“難養(yǎng)章”）甚為重要。這句話由于將女子與小人劃為一類，而且并稱“難養(yǎng)”，因而被看作是孔子歧視女性的力證。那么，作為一位思想歷久彌新的哲人，孔子為什么要這樣評論女子？他對女子的這句評論究竟為何意？“女子難養(yǎng)”是否如字面之意？對此，古往今來，眾說紛紜，爭論不已。本文打算從憂患視角對其進行探討。

一、女子難養(yǎng)的傳統(tǒng)注解

對《論語》的注解很多，現(xiàn)存最早的注本是三國魏何晏的《論語集解》，但該書并沒有對難養(yǎng)章的注解。對這一章的解釋直到南北朝皇侃《論語義疏》才出現(xiàn)。（2）相較“小人難養(yǎng)”，“女子難養(yǎng)”確實不中聽，古今傳統(tǒng)疏解為使這一說法合情合理，提出了不少解釋方案。這些方案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從理論上借助人性論、性別心理理論等，構(gòu)建女子難養(yǎng)的先天根據(jù)；二是從主體上將“女子”由全稱轉(zhuǎn)換為特稱，乃至完全消弭女性主體。就這些解釋來說，從是否認同女子難養(yǎng)這一立場而論，可分為認同和否認兩種觀點。古代注疏一般默認女子難養(yǎng)，今人也有不少持這一觀點，這類觀點姑且稱為傳統(tǒng)觀點；否認女子難養(yǎng)的諸多解釋均是今人所發(fā)，姑且稱為新興觀點。

（一）構(gòu)建女子難養(yǎng)的先天依據(jù)

難養(yǎng)章最早的注疏出現(xiàn)在南北朝時期，爾后才逐漸多起來。這些注疏多默認女子難養(yǎng)的觀點，并借助陰陽觀、人性論等理論證成，試圖把孔子沒說的原因講出來。

皇侃在《論語義疏》中引入陰陽觀念解釋女子難養(yǎng)：

女子小人并稟陰閉氣多，故其意淺促，所以難可養(yǎng)立也。近之則不遜者：此難養(yǎng)之事也。君子之人，人愈近，愈敬；而女子小人，近之則其承狎而為不遜從也。遠之則有怨者：君子之交如水，亦相忘江湖；而女子小人，人若遠之，則生怨恨，言人不接己也。（3）

皇氏將女子“難養(yǎng)”歸為“稟陰閉氣多”?！瓣庨]氣”的說法來自漢儒董仲舒，指陰氣常處封閉不流通狀態(tài)，具有閉塞的自然屬性。在皇侃看來，相較君子，女子由于先天稟受的陰閉氣多，心意狹隘、不開闊，在人際交往中“難可養(yǎng)立”，關(guān)系親近了便輕狎而不遜，關(guān)系疏遠了便心生怨恨。

實際上，陰陽這一組概念，按《說文解字》，原指日照的向背，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作為大道之源的《易經(jīng)》中雖然沒有提到陰陽，但一般認為“—”“--”符號分別代表著陽、陰，這兩個符號組合產(chǎn)生了八卦以及六十四卦。陰陽爻組成的符號揭示并預(yù)示著人事的吉兇福禍。陰陽爻有相應(yīng)的屬性，在孔子所作的“十翼”中，由六個陽爻組成的乾卦屬剛、屬健，由六個陰爻組成的坤卦屬柔、屬順，這暗示著陰陽爻的各自屬性。陰陽爻的剛?cè)峤№槺旧聿]有善惡、尊卑之分，關(guān)鍵是處在哪一爻位上，由之而產(chǎn)生吉兇禍福的不同結(jié)果。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系統(tǒng)闡述了陰陽理論，提出“惡之屬盡為陰，善之屬盡為陽”的說法，使陰陽具有了善惡差別。（4）相比陽具有暖、予、仁、寬、愛、生的積極屬性，陰具有寒、奪、戾、急、惡、殺的消極屬性。萬物長養(yǎng)時，陰隱處在下位；萬物守藏時，陰由空虛處出，守護閉塞之處。董仲舒對陰陽的這種觀點一改前儒的說法，使陰陽具有了倫理意義和價值屬性，也為皇侃解釋“女子難養(yǎng)”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北宋邢昺則從人性論解釋“女子難養(yǎng)”。在《論語注疏》中，他這樣寫道：

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yǎng)。所以難養(yǎng)者，以其親近之則多不孫順；疏遠之則好生怨恨。此言女子舉其大率耳，若其稟性賢明若文母之類，則非所論也。（5）

邢昺認為女子“難養(yǎng)”是因為她“無正性”，但對什么是“正性”并沒有解釋。根據(jù)邢昺對“性”的理解推測，“無正性”應(yīng)該是指女子之性不像“上智”與“下愚”的性那樣不可改變，而是如同中人之性“可上可下，故遇善則升，逢惡則墜也”。（6）這種變動不定之性就是“無正性”，表現(xiàn)在交往行為上便是沒有原則——親近則多不遜順；疏遠則好生怨恨。這是從人性論角度解釋女子難養(yǎng)。但邢昺還提出并非所有女子都是這樣，像文母那樣稟性賢明的女子就不在難養(yǎng)之列。相較于皇侃將所有女性都歸為“難養(yǎng)”，邢昺認為“女子舉其大率耳”更符合現(xiàn)實。通過文母這一例子可以看出，即便女性在先天上無正性，但經(jīng)過后天教養(yǎng)的熏習，還是可以成為稟性賢明的女君子的。

除了從陰陽觀、人性論來論證女子難養(yǎng)外，還有注家提出女子以形事人，志不在義，所以難養(yǎng)的觀點。（7）這種觀點較為粗糙，女性僅被看作生殖、服侍人的工具，與孔子所言“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大戴禮記·哀公問于孔子》）很不同，可以說是對女性的歧視。

今人李澤厚從心理學角度分析，認為由于性別心理不同，女性存在著對她們親密了就過分隨便，疏遠了便埋怨不已的難養(yǎng)情況。（8）他認為這種“難養(yǎng)”是對女性某種心理學事實的客觀描述，不具有價值評判色彩，只是由于性別心理差異導(dǎo)致的。據(jù)現(xiàn)代性別心理學研究，男女之間確實存在著心理差異，不過這種性別心理差異不是指男女在心理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上存在差異，而是指心理情緒表達上有性別差異——女性的情緒表達比男性來得頻繁和強烈。（9）造成這種差異的主要原因是男女接受的社會文化觀念和教育不同。文化賦予了男女表達情緒的不同規(guī)則，允許女性表達更多、更強烈、更夸張的情緒，對男性則限制他除憤怒以外的情緒表達。在這種社會文化觀念下，男女形成了不同的性別心理。女子“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行為表達，實際上深刻地反映出社會文化教育的差別。李零也認為難養(yǎng)章反映了性別差異，但與李澤厚不同，他認為這種性別差異不是心理問題，而是社會歷史問題。（10）至于是什么社會歷史問題，他沒有說明。這些為弄清難養(yǎng)章原義提供了新視角。

（二）轉(zhuǎn)換女子難養(yǎng)主體所指

實際上，傳統(tǒng)注家們也注意到并非所有女子都難養(yǎng)，歷史上也有不少性情端正、舉止得體的女性，如邢昺說的文母。因此，傳統(tǒng)注家們在遵從“女子難養(yǎng)”的大前提下，更謹慎地提出“女子”并非指所有女性，而是某類女性，如朱熹便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將“女子”解釋為“妾”：

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莊以蒞之，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11）

朱熹雖然沒有直接解釋“女子”，但可從對“小人”的注中分析出來。朱熹認為“小人”是指仆隸下人，而不是德性卑下的人?！墩撜Z集注大全》中記載，門人問朱熹何以知“小人”是指仆隸下人？朱熹答言，如果“小人”是說為非作惡之人，那么君子對這類人避之唯恐不嚴，又怎么會憂慮他們埋怨呢？（12） 所以“小人”是從身份上說的，而不是道德上。同理，與“小人”并列的“女子”也是就身份上來說的，確切地說，就是后文的“妾”。朱熹的這一解釋很高明，他將“女子”解釋為“妾”，甚至都不是妻，這樣一來“女子難養(yǎng)”便成了妾這類邊緣女性難養(yǎng)，巧妙地將這一章由之前的性別倫理討論變成角色倫理的討論。

但這個解釋有不小的問題，因為孔子時期的妾和宋時的很不同。宋朝時期，妾制是正?；橐鲋贫认乱环N合法的婚姻形態(tài)。妾專指男子除妻之外只可良人為之的配偶，如《宋刑統(tǒng)·戶婚律》所言“若婢有子，及經(jīng)放為良者，聽為妾”。從孔子生活的春秋時期來看，妾的甲骨文作，表示頭有犯罪標記之女子。《說文》亦言“妾，有罪女子給事之得接于君者也”（13）。就是說，“妾”原指一類來自于罪犯之家或戰(zhàn)敗國家的女性，她們被賣到別國他家充當奴仆，等同于物，可以被隨意出賣或殺死，不受禮法的保護。《左傳·僖公十七年》記載，夷吾（即后來的晉惠公）逃亡梁國時生下一女，未出生時為她占卜，卜辭言“女為人妾”，后長大果被當作人質(zhì)，在秦國作侍女。春秋時期，妾的地位與此大致相同。妾也不可與“媵”相提并論，妾的地位也遠不如媵。媵一般是妻子的妹妹（娣）或侄女（姪），她們作為“媵”陪嫁過去，共同服侍一夫。媵來自于貴族家庭，與妻有血緣關(guān)系，而且就天子和諸侯來說，由于他們不能二次娶妻，所以禮法規(guī)定天子或諸侯的正妻死后，媵可被立為妻，但妾不能?！蹲髠鳌ぐЧ哪辍份d，哀公立妾為妻，遭到舉國上下厭惡?！豆騻鳌べ夜辍份d，齊桓公在陽榖之會中將“無以妾為妻”作為重要盟誓提出?？梢?，妾與媵在禮法上懸殊很大。后世由于送女制度壞，媵之名廢，才混稱為妾，但以正名為急務(wù)的孔子斷不會茍同媵妾混淆的說法。朱熹將難養(yǎng)章中的“女子”解作妾，即是指那類地位卑賤、無人格之女子。但對于這類邊緣女性來說，她們的生存已很艱難了，孔子又何必指責她們的品格呢？

錢穆在《論語新解》中因襲朱熹之言，認為“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難養(yǎng)章是說齊家之事。（14）但如前所述，這并未細審“妾”之所指。相較之下，王夫之在《四書訓(xùn)義》中將“女子”解作“妾媵之女子”（15），這既包括禮法認可的媵，也包括地位卑賤的女奴，這種說法較為合適。

近代以來，還有不少新解“女子”的。與傳統(tǒng)注疏不同的是，這些新解消弭了性別特征，完全看不出難養(yǎng)章與女子有關(guān)，如康有為提出“女子”本為“豎子”，是指“仆隸之類”（16）。但考諸古代文獻，從沒有“女子”作“豎子”的說法，也沒有“女”“豎”通假的使用，康氏這一孤例很難讓人信服。金池認為“女子”不是一個詞，而是“女”“子”兩個詞，“女”同“汝”代指你；“子”則指學生，“女子”是說你們幾個學生。（17）依此解釋，難養(yǎng)章便成了孔子對學生的批評，認為他們像小人一樣不受教。由于難養(yǎng)章缺少語境，經(jīng)文是開放的，就單個經(jīng)文來說這個解釋說得通。不過，考察整部《論語》中孔子對弟子的態(tài)度，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解釋的問題。

《論語》中記載孔子對弟子的批評共15次。這些批評大多是針對某一弟子的具體問題而發(fā)，同時批評多個弟子只有一次，即“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這是孔子在陳國時說家鄉(xiāng)的弟子們有大志，但才學尚疏，不知如何教育。這與金池認為難養(yǎng)章是說弟子不受教意思相近。但從表述上看，孔子即便認為弟子們不受教也沒把他們責為“小人”。《論語》記載孔子批評子夏“無為小人儒”，也只是說“小人儒”而非“小人”?！墩撜Z》中有一處是直接批評弟子為小人的?！胺t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在這里，孔子雖然直接把樊遲批評為小人，但這一處的情境極明白，孔子批評樊遲為小人是因為他不問君子之道而問學稼、學圃的小人之事。此處的“小人”不是指德性卑劣的人，而是指務(wù)農(nóng)務(wù)稼的小民?？梢姡鬃硬淮髸训茏优u為德性卑劣的人，難養(yǎng)章不應(yīng)該是批評弟子們像小人一樣不受教。

總之，認同女子難養(yǎng)并為之做出解釋的古今不乏其人，但這些解釋大都不盡人意。難養(yǎng)章雖然提出了女子難養(yǎng)的話題，但其重點不一定在女子難養(yǎng)上，一味地證成女子難養(yǎng)是有問題的。

二、消弭女子難養(yǎng)的新興解釋

近代以來，受女性主義和平等主義思潮影響，“女子難養(yǎng)”“女子與小人是一類人”成為人們對難養(yǎng)章的第一印象。這種印象固然并不客觀，但卻深入人心。不少學者為化解這一刻板印象，試圖繞過傳統(tǒng)注疏提出新解釋。這些新興解釋從解釋角度可分為政治學和語言學兩個方面。

（一）女子難養(yǎng)是政治命題

儒學是治世之學?？鬃右簧阍谒奶幥笏髅骶?，以求“吾其為東周乎”?？鬃右蚕Ｍ茏印皩W而優(yōu)則仕”（《論語·子張》）。因此，不少學者認為難養(yǎng)章是在討論政治問題。楊朝明基于《逸周書》“小人難?！钡恼f法，認為“小人難養(yǎng)”與“小人難?！笔且粋€意思，都是說不要與小民爭利，要重視小民。“女子難養(yǎng)”也是強調(diào)要重視民性、民情。他引《孔子家語·入官》“君子蒞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達諸民之情，既知其性，又習其情，然后民乃從其命矣”，認為難養(yǎng)章是孔子繼承周人“敬德保民”思想的體現(xiàn)（18）。

還有學者從政治史中屢屢發(fā)生的寵幸之禍來解釋，認為難養(yǎng)章是提醒統(tǒng)治者加強治內(nèi)。馮克正認為難養(yǎng)章是孔子就春秋時代的寵幸之禍而發(fā)的政治命題，不是針對女子小人的泛泛之論，并列舉《春秋》和《左傳》中記載的由寵幸引發(fā)的殺嫡立庶、臣弒君等事件來說明。（19）王敬萍指出這是孔子在衛(wèi)國遭冷遇又被迫與南子見面后發(fā)出的感嘆，其中“女子”指南子，“小人”指好色的衛(wèi)靈公。（20）但把“小人”說成衛(wèi)靈公顯然有問題，熟悉儒家經(jīng)典的學者都知道，由身份地位劃分君子小人，這是君子小人的原義，也是通例。即便衛(wèi)靈公好美色，孔子也斷不會把國君說成小人。同樣是根據(jù)孔子在衛(wèi)國的遭遇，楊義則把“小人”說成是彌子瑕等嬖臣，認為這一章是告戒君主不要沉迷于女色和嬖臣。（21）這個解釋還較合理。

總的來說，從政治角度解釋難養(yǎng)章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在這種視角下，難養(yǎng)章雖然提出了女子小人難養(yǎng)的問題，但重點不在女子小人而在統(tǒng)治者，要求統(tǒng)治者或者通過政治上施行德政或者通過修身治內(nèi)來化解女子小人難養(yǎng)的情況。這種觀點與儒家一貫堅持的修齊治平理念是一脈相承的。

（二）女子難養(yǎng)的語法解讀

有學者從語法上重新解釋難養(yǎng)章。這些解釋可以分為兩類：重新解釋“與”字；重新句讀。

在第一種情況下，傳統(tǒng)注解通常把“與”訓(xùn)為連接詞“和”，“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是說“只有女子和小人最為難養(yǎng)”。今人卻提出了許多不同觀點，如廖名春把“與”訓(xùn)為“如同”，“小人”成為修飾“女子”這一主語的限定詞，“唯女子與小人”是說如同小人一樣的女子，也就是女子中的小人。（22）牛多安把“與”訓(xùn)為動詞，義為贊助、參與，意思是說女子支持小人。（23）他認為難養(yǎng)章是說女子支持小人，小人就會肆無忌憚，遠之近之都不是。還有學者把“與”訓(xùn)為“親也”，認為“唯女子與小人”是說女子嫁給小人。（24）這些新解讓人耳目一新。但從語法來看，“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中“與”字前后是“女子”“小人”兩個名詞，組成“名詞-與-名詞”的結(jié)構(gòu)?？疾臁墩撜Z》中相同的用法，共有12句，如“冕者與瞽者”“父與君”“圣與仁”“由與求”等。這些表達中“與”字無一例外充當連詞，義為“和”。“唯女子與小人”中“與”很難突然變成其他少見的用法，且這種用法注疏里都沒有說明。因此，“與”還是訓(xùn)為連接詞“和”更為妥當。

除此之外，還有從句讀上重新解釋的。吳正中和于淮仁將難養(yǎng)章斷句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25）。其中“唯”是表恭敬的應(yīng)答詞，義為“是”?！芭笔谴~“汝”?！芭c”相當于“歟”。他們認為這是孔子與一位老者對答并對老者的話表示贊同，意思是“孔子說，‘對！您（這位）先生（說的是對的）啊！小人（實在是）很難對待、侍候、對付的——親近他吧，（他）就傲慢不恭；疏遠他吧，（他）就怨恨在心’”。（26）這個斷句大開前人未發(fā)之論，但由于缺少充分論證，很難獲得認同。

總之，近代以來，學者們提出了不少新穎解釋，開辟了不同尋常的路徑，但存在與《論語》或孔子整體思想相矛盾的地方。由此來看，憑借單章經(jīng)文解釋難養(yǎng)章難以走通，對難養(yǎng)章本義的理解應(yīng)在孔子的整體思想下進行。

三、從憂患視角詮釋女子難養(yǎng)

孔子一生致力于弘傳斯文，正如其言“文不在茲乎”（《論語·子罕》）。換言之，孔子一生與道是分不開的，其坦言“朝聞道，夕死可矣?！保ā墩撜Z·里仁》）作為記載孔子言行最重要的文獻，《論語》所表達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孔子對道的堅守與弘傳，不可能是一些閑言雜語。出自這一言行集的難養(yǎng)章，自然也是孔子對道的討論之一?！吨芤住は缔o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對應(yīng)著男女。難養(yǎng)章看似說的女子與小人問題，實際上是對道的討論。將難養(yǎng)章中的女子和小人量化之后，就能清楚地看出這一點：女子作為半邊天，占據(jù)了社會一半人口；小人無論是從身份還是德性上來衡量，相較君子的數(shù)量都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如此龐大的人口都在“難養(yǎng)”之列，這不得不說是道在社會中推行的巨大障礙。文獻記載孔子在治理都邑時十分重視關(guān)于女子的制度，《孔子家語》說孔子在擔任魯國中都宰時，曾將“男女別涂”作為重要政令實施，實行一年后，西方諸侯國竟紛紛效法。（27）由之來看，孔子喟嘆“女子難養(yǎng)”實際是在憂患道的高度下發(fā)出的，這既指出道在社會上推行的重重困難，又指出推行道的下手處。

毋庸置疑，女子和小人都須教之以道，學道則易使；否則，養(yǎng)而不教，就會有怨和不遜的弊惡。不少學者指責孔子歧視女性，理由之一便是孔子只教男子，不教女子。這一理由看似充分，實則武斷。先不說由于時代生產(chǎn)力的局限，女子無法接受與男子同樣的教育；且看孔子思想中不少關(guān)于女子的論述。《大戴禮記·哀公問于孔子》載，魯哀公請教孔子“何謂為政”，孔子回答國君能做到“夫婦別、父子親、君臣嚴”這三件事，天下庶民都效法，這就是為政。且進一步將為政的根本歸納為平衡好“愛與敬”這兩種情感。而這一點的落實首先就在與自己妻子的關(guān)系上，能夠愛敬妻子，在迎娶她時能夠按照禮法“冕而親迎”就是對妻子愛敬的落實。（28）面對魯哀公的詫異，孔子指出古代明王治理天下就是基于天道愛敬妻子。對妻子的尊重是治理好國家的根本?？鬃拥倪@一觀點放在現(xiàn)代也十分難得。在《春秋》中，孔子微言大義褒貶了不少女子，其中宋共姬、魯桓文姜、魯莊哀姜的事跡后來被漢代劉向記載在《列女傳》中，成為教育女子的重要課本?？鬃泳幱啞对娊?jīng)》收錄了很多贊美女性的詩篇，如《葛覃》《桃夭》《載馳》《行露》等，展現(xiàn)著女子應(yīng)具的品德，對女子品行的教育起著重要的作用。雖然囿于時代的局限，孔子無法親授女子，但他整理并留下了對女子的教誨。這便是他在那個時代能做到的對女子最好的教育，而難養(yǎng)章亦是孔子對女子的教誨之一。

從場景看，難養(yǎng)章應(yīng)該是孔子對弟子說的話，否則該章的記載便無從談起。難養(yǎng)章在內(nèi)容上是說女子與小人的問題，教誨對象卻是其弟子?？梢姡撜略菃l(fā)這些學以為君子的弟子認識女子小人存在的問題，并在生活中引以為戒。難養(yǎng)章里“女子”并不是主角，孔子教育的對象是男子。如前所述，孔子的實際教育活動以男子為對象，要求他們學以為君子。不過，君子修身并非以己身為牢地，明明德的修身過程是在對象性的活動中進行和完成的。從人的現(xiàn)實性看，修身不可能不在人我關(guān)系中進行。儒家教育雖然是以男性為主體，但準確地說是以男性為綱領(lǐng)，開發(fā)男性以使其提攜起對面的倫理主體。這一點正如《白虎通·三綱六紀》中對“綱紀”的說法：

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為綱，小者為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29）

“綱”，原本指的是一張網(wǎng)里最粗的繩子，即“網(wǎng)纮”。收網(wǎng)時提著綱就能很快且順利地把整張網(wǎng)收好。在倫常關(guān)系中，儒家主張“夫為妻綱”，就是說家庭中男子的位置、德行首先擺正了，女子的位置和德行自然也隨之而正。這是人倫綱常的必然。因此，孔子教導(dǎo)男子女性存在的問題，正是要透過他們來影響女性。

孔子當著弟子們說女子難養(yǎng)，首先是指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最容易疏忽的地方，提醒他們不要輕視女子與小人，啟發(fā)弟子修身如何達至齊家——提攜起對面的倫理對象。這正是勘驗學問的地方。女子與小人沒有經(jīng)過人文洗禮，不懂得以禮相待、掩飾包裝。這種狀態(tài)給致力于修身的男子以最真實的反映，讓他們在第一時間內(nèi)反省和調(diào)整。再者，女子成長成才雖有其獨特路徑，但也需要家庭中的男性作之君、作之師，給予幫助和引導(dǎo)?？鬃又赋雠浴半y養(yǎng)”，正是讓男子知道她的“惡”，愛而知其惡才能領(lǐng)教好女子。女子未經(jīng)詩書禮樂教育，平時又束足于閨門，心胸和眼界自然比不上男子。父親、丈夫和兒子又是女子生活仰賴的支柱，她自然想要親近乃至控制，往往造成彼此間的交往出現(xiàn)問題。這就需要男子首先立得住，不與之糾纏，以禮相待。這個過程也正是女子學習節(jié)制，提升理性的過程。

就此，本文還原了《論語》中“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句的本義。可以看出，孔子已經(jīng)認識到女性發(fā)展的重要性。女性的發(fā)展不僅關(guān)系到自身，更是關(guān)系到家庭、社會?！疤煜轮驹诩摇?，大道之推行亦始于家庭這一最小單位。女性作為家庭的重要成員，是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是下一代發(fā)展的前提，是家道昌盛乃至長久不衰的基礎(chǔ)?？鬃诱f女子難養(yǎng)正是要提醒君子關(guān)注到這一點，自覺承擔起作之君、作之師的責任，這樣道在社會上的推行才能真正落實。

現(xiàn)代社會女性面對的挑戰(zhàn)與傳統(tǒng)社會有很大不同，最主要的是女性走出了私領(lǐng)域，走向了公領(lǐng)域。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女性如何發(fā)展又走向何種自我，這是時代要關(guān)注和回答的問題。對于這一點，中國古代哲人也在道的高度上給予了教誨：“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保?0）任何一方的發(fā)展都是在具有對待關(guān)系的整體域下進行的，“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幼學瓊林·夫婦》），女性的發(fā)展要關(guān)注到他者，不然便走向極端而無法持久。同樣，社會的發(fā)展也要協(xié)同女性的進步，需要女性的智慧和力量參與進來，發(fā)揮女性獨特的作用，展現(xiàn)“半邊天”的風采。因此，社會應(yīng)當為她們的成長提供一個符合規(guī)律的發(fā)展路徑和成長環(huán)境。只有在辯證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思維中考慮女性發(fā)展，才能使社會真正向著和諧、可持續(xù)的方向發(fā)展。

注釋：

（1） 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44頁。

（2） 所幸的是，在這段無注的時期，注解其他經(jīng)典的文獻中有與之相關(guān)的引用?！逗鬂h書·楊震傳》中記載楊震因漢安帝乳母王圣干政，因此上疏皇帝，疏文中稱“夫女子小人，近之喜，遠之怨，實為難養(yǎng)”。這與《論語》難養(yǎng)章的表述大體相同?！逗鬂h書·楊李翟應(yīng)霍爰徐傳》中則直接引用原文勸誡君主警惕“亂妾危主”。另外，西晉杜預(yù)注《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時也襲用難養(yǎng)章解釋“女德無極，婦怨無終”?？疾爝@些引用，無一不是針對臣妾、內(nèi)寵干政而論。因此，有學者便認為難養(yǎng)章的背景就是針對邪臣、亂妾擾惑國君而發(fā)的政治命題。從引用的語境來看，這種觀點有道理。不過引用往往是用經(jīng)而非釋經(jīng)，存在斷章取義的情況，能否代表原義是另一回事。相比之下，還是對該章的注疏提供了貼近經(jīng)義的可靠路徑。

（3） ［梁］皇侃：《論語義疏》，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72頁。

（4） ［漢］董仲舒、［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24—328頁。

（5）（6）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489、5484頁。

（7） ［清］戴望：《戴氏注論語小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7頁。

（8） 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18頁。

（9） ［美］琳達·布蘭農(nóng)：《性別：心理學視角》，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頁。

（10） 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陜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7—309頁。

（11）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2頁。

（12） ［明］胡廣、楊榮、金幼孜等：《四書大全校注》（上），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19—720頁。

（13）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82頁。

（14） 錢穆：《論語新解》，巴蜀書社1985年版，第436—437頁。

（15） ［明］王夫之：《四書訓(xùn)義》，岳麓書院2011年版，第935頁。

（16） 康有為：《康有為全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24頁。

（17）（24） 高尚榘：《論語歧解輯錄》，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941、939頁。

（18） 楊朝明：《真實的孔子》，《光明日報》2010年1月28日。

（19） 馮克正：《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辨》，《理論界》2021年第11期。

（20） 王敬萍：《“唯小人女子難養(yǎng)也”新議》，《春草集——吉林省博物館協(xié)會第一屆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2011年，第422頁。

（21） 楊義：《論語還原》，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09—211頁。

（22） 廖名春：《“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疏注及新解》，《人文雜志》2012年第6期。

（23） 牛多安：《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釋義》，《孔子研究》2002年第5期。

（25）（26） 吳正中、于淮仁：《“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正解——為孔子正名之一》，《中國哲學史》1999年第4期。

（27） ［清］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4頁。

（28） ［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15頁。

（29） ［漢］班固撰集、［清］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74頁。

（30）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易正義》，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60頁。

作者簡介：李甜甜，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尼山世界儒學中心聯(lián)合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責任編輯 木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