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有小狗這么可愛的生物?
而且,小狗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有一個形容漂亮姑娘的詞,說其美卻不自知,這個說法我是不太信的,什么美女會不知道自己的美?那得是多遲鈍的美女??!但小狗就不一樣了,小狗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所以它的可愛才會更加讓人抓狂,讓人手足無措到想要尖叫。
當(dāng)它滿懷熱情,帶著肉眼可見的快樂向我奔過來時,整個雜亂無章的背景都變得鮮亮無比;當(dāng)它把肉滾滾毛烘烘的身體擠進我的臂彎,使勁把下巴貼近我的脖子試圖多汲取一些溫暖時,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被我抱在懷里了!
我在去吃飯的路上遇到這兩只小狗,起初,我以為它們只是砂石地、舊板杖之間的兩塊石頭,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小了,我又有那么點近視。可它們先看到了我,并在看到我的一瞬間,突然撒開四只小小的腳丫子向我飛奔而來,久別重逢一般。跑得太急切,無奈腿卻太短,導(dǎo)致它們不像在跑,而是像被大風(fēng)吹動的石頭一樣骨碌碌地滾到我的腳下。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我兩手空空,沒有半點好吃的能回報這兩小只的熱情??伤鼈儾辉诤?,似乎只要能與人親近就能得到莫大的滿足。它們好小呀,牙齒小得像沙灘里隱藏的貝殼碎片,即使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費了力地去咬,也只有一點點感覺??伤鼈冇趾门?,小肚瓜圓滾滾,用一只手托起來也是需要一些力氣的,沉甸甸地往下墜。
我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瑞豐旅店墻外,有木板搭建起的簡易小窩,有盛了尚未吃光的剩菜剩飯的小鋁盆。我放心下來,小狗是有人喂養(yǎng)的。不然年幼如它們,想要生存下來簡直是莫大難題。
那頓飯我吃得心猿意馬,只想趕緊跑回去找小狗玩,但聚餐結(jié)束時天已經(jīng)黑了,只好作罷。
第二天去看,黑色的那只活蹦亂跳,黃的卻不見蹤影。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它縮在木板堆的夾縫里藏著。與前一天截然不同,此刻的它目光黯淡,眼神怯懦又悲傷,甚至在我用香噴噴的火腿腸去逗它的時候,還垂下頭往角落深處縮了縮。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它病了。
小狗的委屈跟小孩兒一樣,從來都不會隱藏。我知道它一定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去幫它。在我們這種地處偏遠林區(qū)的小鎮(zhèn),小狗這樣柔弱的生命的延續(xù),向來取決于優(yōu)勝劣汰,這里沒有專為寵物設(shè)立的醫(yī)院,不可能有城市那么優(yōu)越的條件。在這樣的世界,生命需要變得強悍才能得以存活,如果不能,結(jié)果只有一個,就是毫無波瀾地死去。
我爸我媽看看小狗,惋惜地搖搖頭嘆氣,說:夠嗆。
這倆字幾乎相當(dāng)于判了小狗的死刑,我心情頓時糟透了。
鄰家院子的大門四敞大開,一群百無聊賴等著上山干活的外地打工仔在看熱鬧,一個年輕小哥操著濃重的口音與我搭腔:姐姐,小狗帶回家去嘛。
我瞅他一眼:你的狗?
小哥用腳尖撥拉著正在撒潑打滾的小黑,一本正經(jīng)地說:是呀,我從家里帶來的,一路跟我坐火車來的,我晚上睡覺都要抱著呢。你喜歡就送給你了。
老子信你個鬼。我心里罵了一句,懶得搭理身后一群人的嬉笑,轉(zhuǎn)身就走。
這個夏天,我們這不知名的小鎮(zhèn)突然瘋狂涌入成千上萬的外地人,很多來自遙遠到令人咂舌的地方,遠到在當(dāng)?shù)厝说南胂笾?,這些人這輩子都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但他們就是來了,也不知是受了誰的蠱惑,聽信了什么謠言,千里迢迢,拖家?guī)Э?,扛著行李卷甚至是帳篷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只為一個虛幻的發(fā)財夢。
形形色色的人也帶來了形形色色的問題,治安、衛(wèi)生問題尤為突出。對這些不請自來的闖入者持歡迎態(tài)度的,也許只有做餐飲雜貨生意的人,多數(shù)當(dāng)?shù)厝嗽陂e聊時則抱怨連連,我常聽到的一句吐槽便是:這些人來了之后,街上的流浪狗都少了好多。
所以,小狗是你帶來的?騙鬼去吧!你不偷吃流浪狗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一整晚都在想著那只生病的小狗,我沮喪地認為,它一定捱不過今夜。如果能進食,也許還有機會恢復(fù)些體力與疾病抗?fàn)?,但它實在太小了,不懂得不吃東西對于一條生病的狗來說是致命的。但在這沮喪中我又抱有一絲自己都認為不可能存在的僥幸,讓它活下去吧,讓它活下去,它還那么小,才剛剛來到世上,還是在這么美好的夏天。
帶著這絲僥幸,隔天我早早就拎了火腿腸去旅店。這一次,我心都涼透了,不僅小黃不知所蹤,連小黑也不見了。更嚇人的是,在兩只小狗的小窩和食盆旁邊,有一大堆凌亂不堪的,卷著泥土和木屑的破碎皮毛,因為太臟了,無法分辨是新的還是舊的,也分辨不出屬于什么動物,但那看上去實在很像一堆土黃色的狗毛……我一陣陣地感到脊背發(fā)冷,渾身的血卻騰騰地竄上了腦門,一個抑制不住的想法在憤怒上涌——是他們!是他們吃了我的小狗!
連我爸都露出了震驚,但他還是保留了一絲理智,猶豫著說:不能吧……那么小的狗,還不夠一口的。
要多殘忍的人才能做出這種事!我?guī)缀跻タ?,然而租給打工仔的鄰家大院已經(jīng)人去樓空,想必是早早上山采松塔去了,或是耗費多日終于意識到發(fā)財并沒想象中那么容易,終于打道回府了。不管怎樣,人不見了,狗也不見了。
我攥緊口袋里的火腿腸,為了讓小狗吃著更容易,我提前就剝了塑料皮,還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但是此刻,我對著空蕩蕩的砂石地和狗窩,欲哭無淚。
是來看小狗的吧?一個溫和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是瑞豐旅店的老板。
然后……奇跡出現(xiàn)了!他輕輕打了聲口哨,過了一會兒,一只圓滾滾的黑色小毛球竟從旁邊大院的門縫里費勁巴力地擠了出來,連跑帶顛地向我們跑了過來。在它身后,是另一只圓滾滾的黃色毛球,它是那么活潑!那么健康!前一天的怯懦和悲傷蕩然無存!要不是旁邊還有生人,我簡直要就地翻幾個跟頭再跳腳歡呼,這才是活在大興安嶺的生命啊,強韌的,不屈的,即便是一只降生不久的幼崽,也要憑借對生的渴望努力活下去。
小混蛋,小混球。旅店老板貌似以這個稱呼輕輕喚著兩只小狗,一邊任由它們咬著自己的褲腳,一邊與我們閑聊。
小狗是不久前有人扔到旅店門口的,被扔時估計都沒滿月,老板看著可憐便收留了它們。幾片木板搭起個窩,剩菜剩飯倒是管夠,在林區(qū),養(yǎng)狗根本不算事,有人一口吃的,狗就不會餓死。但最大的難題是,夏季結(jié)束的時候,旅店也會歇業(yè),老板一家會離開小鎮(zhèn),去暖和一點的城市生活。
這也是小鎮(zhèn)近些年來的現(xiàn)狀,除了當(dāng)?shù)氐穆毠ぃ恍┠赀~的無法離開的老人,很多人會選擇搬離這個冬季極其漫長的地方,直到隔年天氣轉(zhuǎn)暖,才會回來種種菜,做些生意,或者純粹就是避暑,在此度過一個短暫的夏天。他們眷戀這里,卻無法在此長長久久地生活。惡劣的自然條件,愈發(fā)衰敗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迫使他們一次次走遠,一次次回來,又一次次走遠,直到再也無法回來。他們,也是我們。
旅店老板要去的城市注定無法帶著小狗,如果不能在離開前給它們找到去處,那么它們只有死路一條。大興安嶺的嚴冬會以粗暴而決然的方式到來,零下四十幾度的極端低溫會毀滅一切不夠強大的野外生命。而夏季即將結(jié)束,秋季會在九月必然降臨的第一場雪中迅速終止,那個時候,小狗還沒長大,沒有足夠厚實的皮毛和脂肪,它們甚至還沒學(xué)會在冰天雪地里覓食,沒有母親的溫暖或是人類的照顧,它們終究會成為被封凍在酷寒中數(shù)月之久的冰冷尸體。
喜歡的話就帶走吧。旅店老板帶著幾分期待看向我。
喜歡,當(dāng)然喜歡,我巴不得立即、立刻把這兩只小狗塞進包里據(jù)為己有,可是我又怎么能呢?我也同樣是個即將離開的人啊!
我要去的地方更加遙遠,我的生活即將面臨一場巨大的變遷,我都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安定下來,又怎么能只憑一腔熱情帶走兩條小生命?況且,長路漫漫,我怎么帶走它們?火車也好,飛機也罷,它們那么小,怎么經(jīng)得起長途托運的顛簸和恐懼?
我可以每天風(fēng)雨無阻地去看它們,我可以換著花樣給它們帶好吃的,我可以陪它們玩,看著它們一天天有了長大的細微的痕跡,可是我唯一做不到的……就是帶它們走。
小黃沒心沒肺,見面就是吃吃吃,吃飽了不想爹和娘。小黑對人類則更為依戀,每次被我抱起來都會顯得尤為安靜,順勢把毛茸茸的嘴巴搭在我肩膀上,十分享受這片刻的親昵,不像小黃那樣挺著肚子亂蹬。當(dāng)我離開,它總試圖跟過來,直到一次次被我回頭喝止,才心有不甘地坐在地上,不急,也不氣,倒像是個特別懂事的小孩兒,靜靜地看著大人走遠。
有一次,我們即將在胡同口轉(zhuǎn)彎了,我媽回頭一看,說:哎呀,小狗還在那兒呢,心里怪不得勁兒的。果然,那個小不點的身影,在暮色里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但還是執(zhí)著地坐在原地,似乎隨時在等待我們的召喚。我絲毫不懷疑,只要我輕輕一擺手,它就會毫不猶豫地奔向我??墒恰?/p>
很久以后,在談及那個夏天曾短暫地陪伴過我的兩只小狗時,我們依然會驚嘆于它們的可愛。也許,它們的可愛是因為它們的年幼,很可能它們長大后會變丑,沒準是個小短腿,臉會長咧,兒時的萌態(tài)也會消失無蹤,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無比遺憾地說:如果它們是我的狗,就算長成丑八怪我也不在乎!我侄女沉吟片刻,十分篤定地下了定義,說:小姑,我覺得它們就是你的白月光小狗了。
在我們離開阿龍山的前幾天,秋意已然降臨。那天,我們跟平時一樣飯后散步,順路去看小狗。到地方喚了幾聲,等了很久,小狗卻沒出現(xiàn)。也許是風(fēng)中的涼,也許是暗下來的天色,讓我察覺到這瞬時的安靜中似乎有了另外的含義。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小狗了。
旅店老板娘看到我們,從屋里走出來,說:小狗被人帶走了。
是前晚住在他家的自駕的游客,看到小狗十分喜歡,走的時候,就帶走了。兩只一起。
啊,那可太好了,太好了!我和我媽由衷地開心,為終于有了歸宿的小狗,也算了了自己一樁心事。
謝謝你們啊。老板娘繼續(xù)說:一直幫忙照顧小狗。
我們笑著揮手告別?;丶业穆飞希煲呀?jīng)徹底黑了,胡同里尤為靜寂,只有我和我爸我媽的腳步聲。我捏了捏袋子里的火腿腸,開句玩笑說:完了,沒小狗喂了,明天我自己吃了吧。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忽然鼻子一酸,真的好想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