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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災難小說中的情感敘事

        2024-08-23 00:00:00余溪源
        長江小說鑒賞 2024年19期
        關鍵詞:長路

        [摘要]美國著名小說家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的作品《長路》(The Road)于2007年獲得普利策小說獎。與大多數(shù)災難小說相似,《長路》通過對災難的刻畫,展現(xiàn)了人性的惡與善、末日之中的絕望與希望。本文將結(jié)合帕特里克·科爾姆·霍根(Patrick Colm Hogan)的情感敘事學理論,以小說《長路》為例,探討災難小說中情感系統(tǒng)對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普遍敘事原型下的人物情感,以及敘事文本中讀者的情感生成。研究發(fā)現(xiàn),災難小說主線往往圍繞人物對基于生理的幸福目標的追求展開,同時衍生出“犧牲”敘事原型。小說人物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所展現(xiàn)的情感世界及其經(jīng)歷,激發(fā)了讀者的情感反應,實現(xiàn)了讀者與人物間的移情。

        [關鍵詞]災難小說" "《長路》" "情感敘事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9-0068-04

        科馬克·麥卡錫,被美國出版界譽為“海明威與??思{唯一的繼承者”,其作品風格以黑暗及暴力著稱,小說常以美國西部或世界末日為背景。麥卡錫共出版過12部小說,其中《長路》被稱為影響未來100年的巨著,其以凝練、樸素但又充滿詩性的語言講述了末日世界之中一對父子的求生之路。自2007年拿下普利策獎后,《長路》引起了國內(nèi)外眾多學者的關注和研究,其研究主要聚焦于倫理道德[1][2]、生態(tài)批評[3][4]、原型批評[5][6]和女性主義[7]等領域。此外,也有學者關注小說中的情感,尤其是人物的情感[8][9]。實際上,敘事文本中讀者情感的生成以及情感系統(tǒng)對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同樣值得關注。

        近年來,隨著認知科學的興起,情感在敘事中所起的作用備受關注[10]。帕特里克·科爾姆·霍根[11]在專著《情感敘事學》(Affective Narratology: The Emotional Structure of Stories)中,正式提出“情感敘事學”(Affective Narratology)的概念,將情感科學的最新研究成果與敘事研究相結(jié)合,分析情感如何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霍根認為,情感系統(tǒng)不僅決定故事敘事的目標,而且還影響故事的發(fā)展方式、文本人物行為及其尋求目標的軌跡[12]。

        盡管災難小說以災難事件為創(chuàng)作素材,但其目的不只是為了渲染災難,而在于通過災難彰顯生命尊嚴與人類精神,展現(xiàn)愛、堅持和救贖的力量。因此,本文基于科馬克·麥卡錫的《長路》,結(jié)合霍根的情感敘事學理論,探究災難小說中情感如何塑造故事。通過對情感系統(tǒng)與故事情節(jié)的深入剖析,呈現(xiàn)小說中人性的惡與善、末日之中的絕望與希望,進而引發(fā)讀者對當下現(xiàn)實世界的反思。

        一、情感系統(tǒng)影響下的故事走向

        災難小說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把重心放在災難發(fā)生前或災難發(fā)生的時刻,一類則側(cè)重對災后世界的描寫,《長路》便屬于后者。在故事開端,作者寥寥幾筆就生動刻畫出災難發(fā)生后的瘡痍——冰冷的夜晚、短缺的食物、光怪的夢境,以及孤獨的逃難者。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對父子,為了躲避嚴寒,他們向南方海岸前進。關于故事的開端,霍根提出了“常態(tài)”(normalcy)這一概念,類似于托多洛夫(Todorov)所說的“平衡狀態(tài)”(equilibrium)。常態(tài)不會令情感系統(tǒng)覺察到異常,換句話說,常態(tài)被打破,才能引起情感系統(tǒng)的反應[13]。

        故事不會始終保持常態(tài),霍根認為,故事的基本結(jié)構(gòu)始于脆弱或暫時的常態(tài),被一些突發(fā)事件或條件的變化打破,故事人物的目標追求構(gòu)成故事發(fā)展的主線[11]。某天,父子二人來到一座廢棄房屋的地下室,發(fā)現(xiàn)里面躺著一群赤裸的男女,更可怕的是,躺在床上的男人雙腿盡失,在這群人的呼救聲中,父親意識到末日之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同類相食的現(xiàn)象,而自己竟誤入了“食人窟”。隨后父親帶著兒子拼命逃跑,藏身在樹林中。絕望之中,他把槍塞給兒子,告訴兒子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開槍自殺,避免成為他人的“食物”。故事到此,主人公有三個目標:一是前往南方海岸躲避嚴寒;二是尋找食物果腹;三是避免落入他人手中,淪為“食物”。后兩個目標是基于生理的幸福目標,或者說基本的生存目標。生存目標是災難小說中人物最普遍、最基本的目標,具有強烈的動機和不可替代性,正是主人公對這一目標的追求,構(gòu)成了災難小說發(fā)展的主線。逃脫惡人的追殺后,父子二人懷揣著絕望與希望,繼續(xù)向南。

        故事的發(fā)展總是與人物的目標追求相關?;舾岢龉适碌陌l(fā)展要滿足兩套最主要的“偏好規(guī)則”(preference rules):首先,如上文所言,主人公尋求的某個目標必須被廣泛接受且不可替代;其次,目標的追求應該通過使目標實現(xiàn)或者使其不可能實現(xiàn)來解決[11]。為了實現(xiàn)獲得食物這一目標,父子二人再次來到一座無人的房屋,克服恐懼后進入地窖,發(fā)現(xiàn)里面裝滿了食物和各種生活用品。他們飽餐一頓后沉沉入睡,疲憊的身體和緊張的神經(jīng)稍稍得以慰藉,目標暫時實現(xiàn)。然而,故事并未戛然而止,為了避免被惡人發(fā)現(xiàn),他們必須再次上路。

        父子二人克服重重困難終于到達南方海岸。曾經(jīng)藍色的汪洋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蒼灰的浪花、堆滿骸骨的沙灘和外海漂浮的破碎船只。此時,食物快要耗盡,父親只好再次涉險,孤身前往船上尋找食物,再和兒子一起將食物運送到岸上?;蛟S是吃了船上的過期食物,又或者是被海水打濕衣服受了涼,兒子生病了。幸運的是,在父親的精心照顧下,幾天后兒子終于退了燒。之后的兩天,二人繼續(xù)收集食物,每一餐都吃得豐盛。故事到此,這對父子終于到達了南方海岸,有充足的食物,并且沒有再遇到其他惡人。一切似乎都在越來越好,但故事的中間部分往往與總體目標相對立,這樣才能更加引人入勝。

        故事情節(jié)再次出現(xiàn)轉(zhuǎn)折,父子二人失去了他們所擁有的東西。某天夜晚,父子二人踱步回營地,發(fā)現(xiàn)所有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不翼而飛。根據(jù)落在路上的沙,他們判定了小偷的行蹤方向,在幽暗的黑夜里行進了一小時,才追上小偷。父親拿著槍與其對峙,終于奪回了裝滿食物和日用品的推車。然而,在返回的路上,父親被弓箭擊中小腿,加上多日來的疲憊和咳嗽,他倒下了。父親死后,兒子遇到了一個男人,男人邀請他加入自己的隊伍。隊伍里除了男人外,還有一個女人,兩個小孩。兒子同意了,于是一行五人,再次踏上了長路,故事情節(jié)也從這里開始恢復常態(tài)。

        故事的開端往往具有某種不穩(wěn)定性,正常狀態(tài)被打破,故事人物的目標追求構(gòu)成故事發(fā)展的主線。在災難小說的中間部分,目標會暫時得以實現(xiàn),但隨后會衍生出與主人公追求的總體目標相對立的其他困難。此時往往會涉及人物的犧牲,以推動常態(tài)的恢復,同時升華情感。但故事開端和結(jié)尾的常態(tài)是不相同的,結(jié)尾不再具有開端的不穩(wěn)定性[11]。在《長路》的結(jié)尾,盡管父親的死亡似乎不符合“理想的方面”(aspect idealized),但他的犧牲,推動常態(tài)得以恢復——小男孩有了新的歸屬,身心都得到了成長,他心中的火炬和希望,也將繼續(xù)傳遞下去。

        二、普遍敘事原型下的人物情感

        常態(tài)和目標概念還與故事結(jié)構(gòu)類型或普遍的敘事原型密切相關[13]?;舾J為,可以劃分三種普遍的幸福目標原型,分別基于生理、個人和社會,由此衍生出三大跨文化的普遍敘事原型——犧牲悲喜?。╯acrificial tragicomedies)、浪漫悲喜?。╮omantic tragicomedies)和英雄悲喜?。╤eroic tragicomedies)[11]。其中,犧牲悲喜劇主要講述饑荒的出現(xiàn),而這一事件始于某種罪。為了使社會回到正軌,最直接的解決辦法是人們以某種方式補償他們的罪,因此會涉及無辜之人的死亡。這一敘事原型涉及食物的缺乏,對食物的需求成為最重要和最強烈的情感形式[11],因而廣泛存在于災難小說中。

        這一類型的作品往往描寫災難中無辜之人的死亡,但同時也有英雄人物的出現(xiàn)[14]。這里的英雄人物與英雄悲喜劇中的有所不同,他不是為了獲得某種權(quán)力,而是為了拯救他人,不惜犧牲自己。在《長路》中,父親扮演著英雄,保護兒子。當母親無法忍受末日之下的絕望而選擇結(jié)束自己生命后,父親獨自帶著兒子,走上了孤獨又險惡的求生之路。在路途中,他肩負起守護者的責任。當亡命之徒拿刀脅迫兒子,他扣動扳機,一槍擊斃歹徒;當遭遇食人者的追殺,他教會兒子用槍,并命令兒子在被抓后開槍自殺,避免淪為他人的“食物”。他用行動告訴兒子末日世界的殘酷,教給兒子生存的方法,但同時,他又安撫兒子幼小的心靈,給兒子講述那個曾經(jīng)有光亮、有夢、有故事、有海洋綠樹的世界。可以說,對于兒子而言,父親代表著依戀這一情感系統(tǒng),有父親在,兒子的“火炬”就不會熄滅。父親是兒子與死神之間的屏障,同樣,兒子也是父親活下去的保證。在兒子的陪伴下,父親展現(xiàn)出了堅韌的生的意志——他想盡辦法尋找食物以保障生存,小心翼翼地躲避惡人,堅定不移地向南方海岸前進。他拖著病弱的身軀,在一次次瀕死中堅持著。

        然而,在犧牲敘事中,通常會出現(xiàn)犧牲者,以促使正常狀態(tài)的恢復,實現(xiàn)正常狀態(tài)的部分理想化??梢哉f,父親既是英雄,同時也是犧牲者。在故事末尾,父親去世了,故事回歸常態(tài),以此為起點,兒子又踏上了新的路程。但他已不再是原來的他,身心均得以成長,掌握了生存的技能,心中的“火炬”,也在繼續(xù)燃燒著。

        三、敘事文本中讀者的情感生成

        霍根認為,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會給讀者帶來復雜的情感體驗[15]。事實上,故事主人公追求目標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情感變化和遭遇,會引起讀者廣泛的情感共鳴。

        上文提到,故事從尋求實現(xiàn)某個目標開始。在災難小說中,這一目標通常是基本的生存目標,是人類所共有的情感,因此讀者一開始就具有更強的移情反應,會不自覺地模擬故事人物的反應和情感。而讀者之所以能夠?qū)λ诉M行移情,關鍵在于人腦中的鏡像神經(jīng)元(mirror neuron)系統(tǒng)。在這一系統(tǒng)的作用下,讀者對故事中人物的情感和行為會進行相應的內(nèi)模仿[16],從而獲得類似的感受。因此,即使從未經(jīng)歷過末日,讀者也會被故事中末日的絕望和恐懼情緒所感染,更加強烈地體驗父子二人對幸福目標的追求,從而將自身的情感與對人物的感同身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其次,在移情過程中,讀者的想象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17]。隨著故事進一步發(fā)展,為了強化實現(xiàn)目標后所體驗到的情感,故事在中間部分時,目標似乎變得不可能實現(xiàn)[11]。父子二人在路途中食物耗盡,饑餓無以復加,男人心想,“死亡終于落到他們身上”[18]。情感反應的一種方式是對感知情況和結(jié)果進行評估式闡釋,進而引發(fā)想象力。將自身代入當下的情境,讀者會根據(jù)當前的情況設想可能的后果,也許父子其中一人會餓死,或是淪為他們所不齒的食人者。然而,設想的結(jié)果并沒有發(fā)生,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他們發(fā)現(xiàn)了滿滿一地窖的食物。當看似不可能的目標得以實現(xiàn),讀者的情感體驗增強,達到移情效果。

        此外,霍根認為,除了主要情節(jié)外,還存在著輔助情節(jié)(subsidiary plot),輔助情節(jié)可能會通過對比來增強主要情節(jié)的情感[11]。在災難小說中,描寫絕望和表達希望的情節(jié)往往相互交織。如果說主要情節(jié)讓讀者感受到末日的絕望和生存的艱難,那么輔助情節(jié)——兒子一次次對陌生人所展現(xiàn)出來的友愛和無私,便是絕望末世之中的一抹光亮。

        父親一路上心懷戒備,小心翼翼避開陌生人。對和自己兒子同齡的小男孩,他默然以對;對步履蹣跚的半瞎老人,他猜測是食人者的誘餌;對威脅兒子生命的惡棍,他一槍斃命。在黑暗末世之中,父親的行為和選擇,在讀者看來或許是理所應當?shù)?、正確的,因為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保全自己和兒子。然而,出生于末日世界的兒子卻體現(xiàn)出了無私的愛,他善良、正義,充滿希望,他的心中有一把“火炬”。他想帶上弱勢的小男孩,給半瞎的陌生老人提供食物,懇求父親不要傷害偷他們食物的小偷。截然不同的主要情節(jié)和輔助情節(jié)形成對比,相互交織,給讀者帶來了更強烈、更復雜的情感體驗。

        四、結(jié)語

        麥卡錫的災難小說《長路》聚焦流浪在末世之中的父子,書寫了兩代人在死亡肆虐、人性泯滅的長路上的絕望與希望。小說中,父子二人對幸福目標的追求構(gòu)成了故事發(fā)展的主線,衍生出災難小說中普遍的犧牲敘事原型。在犧牲悲喜劇的框架之下,父親的犧牲,推動了故事正常狀態(tài)的恢復,既是終點,也是新的起點。而在打破常態(tài)到恢復常態(tài)的過程中,父子二人追求目標所經(jīng)歷的情感變化和遭遇,引起了讀者廣泛的情感共鳴。父子的相互扶持和救贖,彰顯了人的尊嚴、美與善,他們用愛,在絕望的末世中點燃了一把名為希望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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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余溪源,成都理工大學,研究方向為外國語言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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