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一大早,韓愛君閑來無事,想著漁港鎮(zhèn)的湖魚正是肥美之時。漁港鎮(zhèn)的人有個絕活,就是用活湖魚做魚圓子,那香味能飄出好幾里地,前府后縣就沒有不知道的。這么一想他不由得開車直奔漁港鎮(zhèn)。
車子開到漁港鎮(zhèn)時約早上八點,正是吃早飯的時候。他停下車,在鎮(zhèn)中心的青石板道上散了一會兒步,呼吸一會兒新鮮空氣,一抬頭看到前面一家館子,名字叫“大象鮮魚魚圓館”,就信步走了進去。
在等待魚圓面時韓愛君問那位胖胖的老板:“你這面館好有意思,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胖老板一聽這話,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縫,說:“因為我的名字就叫大象。您肯定要問我怎么會起這個名字,那是因為我生下來時只有四斤來重,父母怕我養(yǎng)不大,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結(jié)果呢?父母得償所愿,我真的被養(yǎng)成了‘大象’!”
老板講得風趣,韓愛君和館子里的其他食客一起笑起來。說笑間魚圓面端上來了,韓愛君一見之下,暗暗叫了一聲“好”!只見眼前大碗里的面湯淳白似奶,六個乒乓球大小的魚圓子雪白可愛,還未靠近面碗,已有一陣濃郁誘人的魚香味撲鼻而來。剛一入口,那魚湯鮮美無比,面條筋道耐嚼,魚圓子細嫩香滑,喜得韓愛君只舍得一點點地細嚼慢咽。
他正吃得高興,忽聽得左邊桌上吞咽聲山響,說句難聽的話,就像是一頭豬在搶食。他扭頭一看,哈,原來不是豬,是瘦猴。
那是個瘦猴一樣的中年人,看上去四十開外,身上一件破舊的夾克衫,布滿了油點,頭發(fā)亂糟糟的,背有點兒駝,一雙大手青筋暴露,粗糙無比——看上去是個下苦人。此刻他正埋頭吃面,吃個面條吃得地動山搖,簡直像是餓死鬼投胎。
中年人把面條都撈干凈后開始吃魚圓子,顯然是要把最好吃的東西留到最后細細享受。這時更令韓愛君瞠目結(jié)舌的一幕發(fā)生了:敢情那瘦猴根本沒有享受的概念,嚼也不嚼,一口一個,眨眼間六個魚圓子沒了蹤影。
這哪是吃飯,這是牛嚼牡丹??上Я松虾玫聂~圓子,被這樣的食客吃到肚里,暴殄天物啊。
瘦猴中年人也察覺到一旁有人在盯著自己看,卻并不理會,自顧端起面碗,一口氣喝干面湯,站起身,一抹嘴巴,弓著背快步走了。
韓愛君目送他出了門,這時胖老板過來收拾那張桌子,韓愛君忍不住提醒說:“老板,剛才這人沒結(jié)賬。”
胖老板一邊繼續(xù)低頭抹桌子,一邊笑著說:“我知道,先欠著,過陣子一起結(jié)?!?/p>
韓愛君有點兒奇怪,問了一句:“你就不怕他賴賬嗎?”
胖老板搖頭說:“就算世上人全都來賴賬,他也不會的?!?/p>
韓愛君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說:“看樣子這瘦子人品還不錯。就是他那吃相……唉,真不敢恭維,糟蹋了你店里的美味?!?/p>
胖老板停止了動作,認真地說:“他實在太餓了,所以才那樣子吃法,有個詞叫‘饑不擇食’,就是這個意思。一個餓到極點的人,哪里還顧得上細細品味美食,更別提什么吃相了?!?/p>
韓愛君更加好奇了,“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人餓成這樣子?吃不起飯?”
胖老板的聲調(diào)放低,“不是吃不起飯,只是從一大早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卸了好幾噸水泥。喏,看見前面那棟老屋不?那就是他家,屋里的床上常年躺著一個病秧子老婆,每年吃藥打針都要花很多錢,再加上一對兒女和體弱多病的父母,全家的生計全靠他一雙手。他是水泥廠的搬運工,按噸位拿錢,每天從早到晚地搬,眼一睜一直搬到天黑,從沒什么周末、節(jié)假日,這才瘦得跟猴子一樣。平時他不抽不喝不賭不玩,一門心思養(yǎng)家,僅有的對自己好點兒的時候,也就是吃個魚圓子,可他一個月也只來吃兩次,總是記下賬,等手頭活了再一起付。自從我開店,好多年了,一直這樣,拖日子不拖錢,一塊錢都沒差過?!?/p>
說到這兒,老板用一句話結(jié)束了交談,“他是條漢子,我敬重他?!?/p>
韓愛君認真聽著,站起身看看視線可及的那棟灰黑色老屋,末了嘆口氣,說:“我也敬重他。確實是條漢子!”
一晃過去了個把月,這天又是周日,一大早,韓愛君又想起了大象魚圓館,二話不說,發(fā)動車子,上路。
面是一樣的筋道,湯是一樣的鮮美,魚圓子是一樣的香嫩,韓愛君還是和前番一樣的享受,可是沒看到那個瘦子,就隨口問在旁邊收拾碗筷的胖老板:“上回那個瘦猴一樣的中年人怎么沒見?就是做水泥搬運工的那位老哥,是不是今天他不來吃?”
胖老板愣了一下,隨即叫起來:“我想起來了,你是上回來我館里吃魚圓子的那位,我跟你說過瘦猴的事?!彼难凵癜档聛?,緩緩地說:“他不會來了?!?/p>
“啊,為什么?”韓愛君問,他覺得老板的臉色和聲音都不大對勁。
“……因為,他已經(jīng)走了?!?/p>
“啪”的一聲,韓愛君手里的湯匙掉在桌上。他失聲叫道:“走?走是什么意思?”
胖老板別過臉去,“他扛著水泥包走道走得好好的,突然倒下了,送到醫(yī)院一檢查,肝癌晚期,半個月不到人就走了??偮犎苏f‘積勞成疾’四個字,以前不懂,現(xiàn)在懂了,他是一直苦撐著,直到撐不住了……他是活生生累死的??!”
韓愛君心里堵得沒法說,呼吸都要停滯了,過了半晌才艱難地說:“我多句嘴,他欠你的賬還了嗎?”
胖老板點點頭,說:“他臨死前對老婆說了兩句話,一是,對不起,我走了,你要受苦了;二是,我差大象魚圓館五碗面錢,你幫我還了。”
“然后呢?”韓愛君問。
“然后,他老婆就來還賬了?!迸掷习宓卮?。
“這錢你當然不會收了?!表n愛君篤定地說。
“不,我收了?!迸掷习蹇隙ǖ鼗卮?。
韓愛君跳起來,又驚又怒:“你你你……”
胖老板抬起了頭:“這是死人的心愿,我得幫他了了。然后,我送了三千塊錢給他老婆,苦苦求她收下。我沒多大本事,只能幫她這么多。不瞞你說,我以前有點兒佛系,認為人生在世混個肚皮飽就夠了,掙那么多錢又怎么樣?,F(xiàn)在我懂了,錢多有多的好處,至少在人家有難時可以幫上一把?!?/p>
胖老板再次別過臉去,說:“瘦猴是條漢子,我敬他。”
韓愛君發(fā)自肺腑地說:“你也是條漢子。”
面碗里還有三個雪白的魚圓子沒有吃完,可是韓愛君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韓愛君再次來到大象魚圓館是一個月以后了。
在享受完一碗湯濃料足的美餐后,他掏出手機準備掃碼結(jié)賬,胖老板走過來攔住他,說:“今天這碗面我請客,代表我們漁港鎮(zhèn)的人請客?!?/p>
韓愛君有點兒吃驚,“有沒有搞錯?好好的請我客干什么?”
“瘦猴老婆收到郵局匯來的五千塊錢,是你捐的吧?”胖老板笑著問。
韓愛君果斷搖頭,“哪有哦,憑什么把好事強加到我頭上?”
胖老板笑得合不攏嘴了,“哈哈,我們細細查過了,終于查到匯款時的監(jiān)控錄像,我一眼就認出你了。我們正要進城找你,想不到今天你就送上門來了?!?/p>
韓愛君的臉有點兒紅,小聲說:“小意思嘛,跟你一樣,我也恨自個兒沒本事掙好多的錢?!?/p>
胖老板說:“我們本鎮(zhèn)的人幫鄰居的忙是應該的,你一個外地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韓愛君正色說:“我敬他是條漢子。對了,你也是條漢子?!?/p>
胖老板也正色說:“如果這樣就算漢子的話……那你也是。我們是三條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