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父親的農具是最多的。我沒有仔細數過,大約有上百種。當然,父親的農具,也包括他的木工工具。父親在小村,甚至在附近的三五兩莊,算是一個不錯的木匠,盡管是半路出家。
大集體的時候,父親的農具并不多。那時候,社員們每天踩著生產隊隊長的鈴聲去上坡,農具存放在生產隊的社屋里,自己家里除了幾張鐮、幾把鋤等少許常用的農具外,其他的如耕地的犁、播種的耬、運莊稼的馬車等等,都沒有。
1980年,家家戶戶有了自己的責任田,也分到了牲口。第二年,父親去了縣城,在縣木業(yè)社買回了嶄新的馬車。這是全村第一輛屬于自己的馬車。馬車停在我家院子里,父親圍著馬車轉來轉去,手在車轅上、車幫上,拍拍打打。我家院子里擠滿了人。母親站在院子里,給抽煙的人遞煙。
沒過多久,父親購置了從耕地到收獲所需的所有農具,犁呀、耬啊、耙呀什么的。后來,隨著農活兒的需要,父親又購置了小彎刀、小鋤頭等小農具。我家院子里農具逐漸多起來。
有多少農具,就有多少經歷。有多少經歷,就有多少故事。
農具,承載著鄉(xiāng)村的歷史和文化,見證著鄉(xiāng)村的發(fā)展和變遷,也記錄著父親與土地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人生。
如今,那些農具,大都被風刮日曬的歲月封塵,一件件撂在地上,掛在墻上,或不知了去向,只有極少的幾件農具,還握在父親的手里。
父親老了,似乎那些農具也老了。一張犁,弓著腰,酷似父親倒背著手。一張鋤,掛在墻上,極像父親低下了頭。
過去卻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每一件農具都是鮮活的,有生命力的。一張鐵锨,能挖出百里河渠,一把鐮刀,能卷起萬頃麥浪。
父親的農具,也是全村最好使的。這里絲毫沒有虛夸的成分。他的農具之所以好使,緣于他是一個不錯的木匠。
rtMW9z1GFRsqTsh3lRiOvTKImI784Cxe2yEpG4PVu5Y=要成為一個木匠,是需要拜師學藝的。拜師學藝需要三年的工夫。父親雖然沒有拜師學藝,但仍然阻擋不了他成為一個不錯的木匠。
他的手藝是偷來的、學來的。最初偷那個給我家裝房梁的木匠的,后來學那個在我們家做木工活的王木匠的。王木匠是一個外地人,一年到頭,走南闖北,靠著自己的木工手藝賺錢,寄回家里養(yǎng)家糊口。
那個王木匠時代,我早有記憶了。一個人漂泊在外,走街串巷吃百家飯,不容易。我父親收留了他,在我家偏房里住了大半年。給我家做家具,也給街坊鄰居們做家具。王木匠少言寡語、不茍言笑,很嚴肅的樣子。他和我父親投緣,有時候說說笑笑。他的笑,是很淺的那種笑,說話也慢條斯理。聽父親說,他年輕的時候,讀過私塾。王木匠做木工活兒的時候,父親沒事就給王木匠打下手,一邊干活,一邊問這問那。王木匠看透了我父親的心思。于是,收我父親做了徒弟,手把手地傳授手藝。雖未拜師,卻心照不宣。對于木工活兒,我父親用心,虛心,也細心,他憑著自己的悟性,在王木匠那里學到了真本事。
在鄉(xiāng)下,我們家家戶戶坐的小板凳,看似簡單,卻有技巧,是最講究結構的,雖然也是卯榫結構,但卯是斜的。這就有了難度,沒有兩個拐尺,是鑿不出一個斜卯的。王木匠說,你會做一個小板凳,就會做其他的所有家具。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話似乎是對我父親說的。半年的工夫,錛鑿鋸斧的活兒,父親嘗試了無數遍,都學會了。王木匠對我父親的木工活兒,還是滿意的。
之所以說父親的農具好使,是有原因的。
那就是父親懂木工。他總是把鋤把、鐮把、鐵掀把等,打磨得最適合人的手去攥握,不長不短,不粗不細,像女人的腰際。
父親的農具,由于好使,而且多,經常被借出去。左鄰右舍借,親戚六人借,就連村子東頭的人,不遠二三里,也來借。我的父親好脾氣,母親也是,借就借唄,誰借給誰。寧愿自己不用,也給人家用。出門借東西,本來就怵,得讓人家張開的嘴,合上。否則,多沒有面子。母親說,鄉(xiāng)親們在一個村子里過日子,抬頭不見低頭見,說不準誰需要誰的時候,靠的就是互相幫襯。農忙時節(jié),我家的農具被街坊鄰居借去用三五天,是常有的事。
父親深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正月里,乍暖還寒,他把偏房里那些沉睡了一個冬季的農具,小心翼翼的拿出來,進行打磨。農具們擺在院子里,東一件西一件的,像一個小型的農具博覽會。耕地的農具、播種的農具、間苗的農具、鋤草農具,缺少哪件都是對土地的不恭不敬。父親站在院子里,像一個匠人,又像一個鑒賞家,瞅瞅這件,看看那件,都喜歡。那些有著他體溫的農具,是父親的親密戰(zhàn)友,他們共同承擔著二十四節(jié)氣的陰晴悲歡。
炎炎夏日,父親從永新河畔鋤禾歸來,聽到村子東頭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他知道,鄰村的周鐵匠又來了。他顧不上吃飯,拿上農具循著聲音去找周鐵匠。
周鐵匠在當地小有名氣,方圓幾十里,就他一個鐵匠。
春夏時節(jié),周鐵匠總要走街串巷,找一個寬敞的地方,建立他的疆場,讓鐵與鐵的碰撞聲響徹小村的上空,傳遞著他的聲音。他把風箱和鐵砧固定下來,撐起一個裝得下他和他的戰(zhàn)場的帆布傘,遮擋毒辣辣的陽光。他點上爐火,拉起風箱,把炭火生旺,那些鈍了的鐵锨和鋤等農具,經過淬火,在他的手里,不一會兒,就鋒利起來。
父親把鐵锨、鋤等農具拿了來,兩個人心有靈犀,會心一笑。被拿來的農具,一件件,周鐵匠都熟悉,大多出自他的手藝。如果有人在,父親放下農具就走,等吃了飯再回來取。如果沒人在,父親就蹲在不遠處,等著周鐵匠給鍛打了,直接拿回去,免得來來回回,耽誤了工夫。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遍屹呷缤L箱。周鐵匠也許沒有讀過《道德經》,但他在打鐵中,卻窺見了風箱的作用。爐子里的火源源不斷,被手中的風箱控制著火候。
爐火和鐵錘的聲音是明亮的,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過后,呈現出的是周鐵匠的一件件杰作。
父親是耕地的行家里手,耙地的行家里手,播種的行家里手,間苗的行家里手,割豆子的行家里手,剪高粱的行家里手,掰玉米的行家里手,刨地瓜的行家里手,揚場的行家里手……所有的農活,都難不倒父親。
父親與父親的農具,在天空下,在大地上,在田野中,是一首詩,一幅畫,一支歌。漸漸地,那些農具,也有了父親的品格。父親的汗水,滴在農具上,浸入大地里。
父親的快樂,傳遞給農具,農具也快樂起來。一件件農具,傾注著對土地的無限深情。莊稼,這多情之物,是土地與農具的愛情結晶。
每一件農具,在父親的手里,都是一件藝術品。莊稼地里,一把鋤,行走在莊稼與草之間,游刃有余。打麥場上,一張木锨,輕輕地揚起來,就是千道彩虹。永新河畔,一副坯模子,脫出千萬坯子,壘起來是萬里長城。
每一件農具,都是父親的心上之物。每一年的秋末初冬,父親把用完的農具,小心翼翼地打磨好,或擦拭干凈,或涂上機油,一件件整齊地擺放在偏房的地上,或掛在墻上。
在一個漫長的冬季里,父親無數次打開偏房的門,走進屋里,或蹲在門口,看看他的那些寶貝,和它們說說話。父親說,農具是有靈性的,也通人性。
父親不但愛自己的農具,也把街坊鄰居的農具視為寶貝。陰雨連連的天氣里,我們家是最熱鬧的。西鄰的二寶叔,東鄰的小泥哥,村東頭的鎖成大爺、迷糊表弟,都把壞了的锨把、鋤桿、斷了腿的板凳、掉了頭的杈把,拿來讓我父親修。父親拿出他的木工工具,說說笑笑中,便把損壞了的農具修好。歡聲笑語盈滿了屋子,越過房梁,穿過窗欞,扯著風的衣襟,傳到了大街上,飄到了小巷里。
父親的那些木工工具的用場,不僅在此。它還有更大的用場。小村的那些正房、偏房上的房檁、叉手、檐撅等等,也是在父親的錛鑿鋸斧之下,一件件上了屋頂的。
50年前的一個春上,我家蓋房子,父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來了一個木匠。那個木匠脾氣qiMMgLRzS+T/yJIeuBXnKg==古怪,喜怒無常,太把自己當回事兒。無奈之下,父親像敬祖宗一樣伺候他,才勉強把房梁抬上房頂。
后來我問父親,你為什么那么怕他?父親說,不是怕他,是咱蓋房子離了他不行。一座房子梁檁的構架,除了他,沒有人懂得。
我想,那個木匠,沒有匠心,枉對木匠的稱謂,他頂多算是一個木工。木匠是應該有匠心的。
那時候,父親30多歲,血氣方剛。在這件事情上,父親是受了委屈的。父親說,懂得低頭,是一種智慧。
因為那件事,父親立志學木工,后來才成了一個不錯的木匠。
我結婚以后,父親把我們分了出去,除去給了鍋碗瓢盆等日常生活用品以外,還讓我們挑選了一把锨、兩張鋤、兩張鐮等農具。其他的農具,父親說,大家混在一起用吧。
分家之后,耕耕種種、收收割割的營生,還是大兵團作戰(zhàn),還和沒有分家一樣。只有鋤草、打藥、捉蟲等零星活什,才有一家一戶做主,各自為政。
后來我離開了鄉(xiāng)村,把所有的農具歸還了父親,只帶著一把鐵锨和一張鋤頭,進了城,也帶走了割舍不斷的鄉(xiāng)情和父母的殷殷期盼。
如今,我每次回家,都要去偏房里看看那些農具,盡管有些農具,已經破爛不堪、銹跡斑斑。其實,不是故意冷落了它們,而是有些農具已經沒有了用場,早已被大型機械所替代,不得不束之高閣。但它們的歷史價值是不可磨滅的,是永遠值得懷念的。
我把這些農具的前世今生,講給女兒,講給外孫女,她們好像在聽講天書。也難怪,農具不在她們的手里,在她們的教科書里。
一粒種子,到一穗小麥,到一顆糧食,到一把面粉,再到一個饅頭,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城里長大的孩子,不一定知道啊!
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接著到來。
歷史的車輪不會停下來。
父親說,農民的手里是不能空著的。一件農具握在手中,就握住了今天,握住了明天,握住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