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是一頭驢的名字;蓮,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在東阿老城人眼里,蓮和粉都是一個謎。
這個謎,是一位老史志專家告訴我的。
一個夜明星稀的夜晚,粉馱著蓮跨越滾滾滔滔的黃河直奔老東阿城的秦家。在沒有任何鋪墊的情況下,蓮和嬴王堂堂主秦效益結成夫妻。蓮已是八十九歲的高齡,在老東阿城生活了七十三年,沒有人見她回過娘家,也沒有人見過娘家有什么人來看過蓮。沒有人知道她來自哪里。蓮很少出門,也很少與人交流。老城人說,蓮的嘴巴比她家天天關著的大門還嚴。有年幼的孩子,偶爾見到蓮,都叫她啞巴奶奶。
知道這個謎,源起另外一個謎。
《平陰縣志·大事記》載:公元1942年3月1日,農歷元宵節(jié),駐東阿城日本軍小隊長吉野被炸死,7名日軍被炸傷。
被炸死?被誰炸死?八路軍?游擊隊?是國民黨軍還是土匪?又是用什么武器?手榴彈?迫擊炮?炸藥包?這么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竟浮皮潦草地寫進史志,實在讓人不可思議。
我雖是新上任的史志工作者,但對歷史特別是對歷史謎團有著近乎天生的好奇。為弄清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真相,我把自己囚禁在資料室里,查閱了縣里出版的所有史志資料。十多天的搜索,最終一無所獲。
失望至極,希望不滅。帶著疑問,我尋訪了所有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文史專家。說起此事,他們要么不知道,要么道不知,總之是知不道。臨近絕望,一絲微茫的希望現出了: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專家拋出了一條線索,說東阿老城里有一位叫岳蓮的老太太,她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人,也許……不過……估計你連門也進不去。
于是,他給我講了“神驢送神女,秦氏得仙妻”的故事。故事中的神女,說的就是岳蓮,而那神驢就是粉。
老專家話雖語焉不詳,卻讓我眼前一亮: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只要打開了岳蓮家的門,歷史謎團就有被破解的可能。
行話說得好,歷史不能隔代相求。如果親歷者死了,歷史也就死了。讓歷史活著,這是史志工作者的責任。為了這份責任,我一定要見到岳蓮。
那是2014年6月的一天,我來到東阿老城,在程家街17號找到了當年聲名赫赫的嬴王堂。
一座完好的明清古建筑靜臥在狼溪河西岸,在春夏秋冬的輪替中無言地接受著時光的洗禮。一堵青磚墻封住了向街而開的門臉,也一并封住了一段曾經的往事。進院要走院落東面角的大門。大門關閉著,像是一個寧死不屈的硬漢,表現出打死也不說的決絕與堅毅。
一個熱心的市民告訴我,這門你是敲不開的,除非門自己打開。這也印證了老專家的話。
敲不開也得敲。我像是《天方夜譚》的大盜,嘴里輕聲念著“芝麻開門”的咒語,舉起了敲門的手。
我彎曲的手指還沒落到門板上,門就訇然打開。是咒語顯靈,還是機緣巧合?我來不及判斷,一個年邁的老太太就出現在我的眼前:滿頭銀發(fā),一臉滄桑,但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卻透著精神的矍鑠。如果除去臉上歲月雕刻的溝壑,那定然是一頂一的美人佳麗。雖美人遲暮,卻絲毫沒有殘枝敗葉的龍鐘。我想,她一定就是蓮了。
與老太太同時走進我眸子的還有一頭驢。驢畫在影壁上。這是一頭絕美的驢:驢背上黑色的毛閃著油亮的光,肚皮上的毛則是白色的,鼻子、眼、蹄子也是白色的。白是一種點綴,恰到好處。我想,它一定就是粉了。
仿佛如約而至,見到我,老太太不僅沒有一絲一毫驚詫,還有一種故友重逢的高興。她說,你是展吧?展是我的姓,老城人以姓代名是幾千年的習俗。她說,知道你會來。
知道我的姓,知道我會來?這也太神了。莫非老太太能掐會算?
我打量了一下她家的院子,院子當中,有一盤石碾,石碾的不遠處有一株大槐樹,槐樹上有經常系繩索留下的光滑的痕。我倆在大槐樹下坐下來。樹很茂盛,像一把碩大傘遮住的毒毒的日頭。厚厚的陰涼籠住我,把剛才燥熱一掃而光,從里到外都洋溢著一種清心愜意的舒坦。
我說,老人家,我很想了解您的故事,您的故事很傳奇。
老太太坐在馬扎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手里的芭蕉扇。在不急不慢、不溫不火的敘述中,粉和蓮的故事在我腦海中拉開了序幕。
蓮不是仙女,也不是狐貍精,更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而是真真實實從娘肚子里生出來的。蓮的娘家就在黃河西的岳家莊,離老東阿城不過三十幾里地。雖說相距并不太遠,但隔著黃河,就讓人有咫尺天涯的感覺。岳蓮的父親岳守道是當地的大戶,據說家有上百頃的土地。老兩口為了有個兒子努力了好多年,卻就生下岳蓮這么一個閨女。岳蓮自幼聰明,琴棋書畫一學就會,人們說,要是個帶把的,將來一定能中個狀元郎。雖說已到了民國時代,岳守道大腦的石板上卻刻著封建的經文。如果岳守道開明一些,讓女兒自由發(fā)展,也許岳蓮能成為一位女中豪杰??墒?,岳守道只想讓女兒成為自己貼身的小棉襖,長大了能嫁個當地的名門望族也就心滿意足了。
1941年,岳蓮十六歲。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雖說岳蓮還不到十八,但已出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有媒婆把她介紹給山東督軍張懷芝的孫子——這樁親事正契合岳守道的心愿。張懷芝是從東阿縣走出去的大人物,雖說早已過世多年,畢竟是名門望族,家大業(yè)大造化大,女兒嫁過去注定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中!岳守道一個“中”字像釘子釘在了木板上。
婚期就像是見了兔子的鷹,一翅子就從天上扎了下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經地義了幾千年,即便性格執(zhí)拗的岳蓮早已心有所許,縱然她打心底里不同意這門親事,卻也沒做任何反抗。但如果逆來順受,唯命是從,那岳蓮就不是岳蓮了。向來不喜歡按常規(guī)出牌的岳蓮心想,老爹哎,你有你的關門計,我有我的翻墻招。怎樣解套,啞巴吃豆子岳蓮心里有數。
按當地的風俗,女孩子出嫁要半夜里離開娘家門,東方露出魚肚白時,送親的隊伍便停在男方村莊口,以鞭炮的聲響告訴男方新娘駕到。男方家聞得聲響,也以放鞭炮回應。女方進村,男方出迎,在接連不斷的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里,新郎把新娘抱進家,舉行新婚大禮,一段姻緣就算玉成。
出嫁時,女子可以坐轎,也可以騎馬騎驢。岳蓮堅持騎著自家的小毛驢出嫁。岳守道說,也好,這驢就算是你的一份陪嫁。平時能把一文錢攥出水來的岳守道表現出少有的慷慨。岳蓮很高興,如果讓她只選一樣嫁妝,那也一定是粉。粉是蓮給自家的驢起的名,很契合魯西“小毛驢,白肚皮,粉鼻子粉眼粉蹄子”的俊驢特征。無論走親戚串朋友,還是趕集上店,到地里干農活,蓮和粉都形影不離。用今天的話說,蓮和粉就是一對如膠似漆的閨蜜。
送親的、抬盒子的、送妝奩的,幾十人的送親隊伍車拉肩擔,浩浩蕩蕩出發(fā)了。身著紅裳、頭戴鳳冠、蓋著紅頭蒙子的岳蓮騎著她的粉,怡然自得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月亮掛在天上,很霸氣地吞食了幾乎所有的星光,不遺余力地炫耀著自己無盡的銀光,銀光把一條彎彎曲曲的道路照得像一根潔白的羊腸子。吹鼓手的嗩吶吹得也很霸氣,歡快的旋律能穿越幾十里的煙柳鉆進鄉(xiāng)民的耳朵,驚破他們美或不美的夢。
雖說人們忙碌了一天,又徒步走了很遠的路,但大家卻和月亮一樣精神。離張家上皋村還有五里路的時候,怪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月亮雖已即將西墜,卻依舊地賊亮,即便路邊的一草一木也歷歷在目??墒?,送親隊伍的四周卻是漆黑一片,像豎起一道黑色的墻,隊伍失去了前行的方向。無奈,人們只好停下來,吸著煙,靜靜等待。
一停下來,疲憊和困乏就立馬襲來。有人坐在地上打盹,有人干脆倒在地上睡了起來。傳說,驢有夜眼,沒有過不去的霧障,沒有看不清的黑路。此時,粉像是打了雞血,先是打了一個響鼻,又仰起頭對著天上的月亮喂哇喂哇一聲長叫,隨之放開四蹄就向黃河的方向奔去。岳蓮扯下頭上的紅頭蒙子,用力在空中揮舞著,興高采烈的樣子,就像向著勝利發(fā)起的最后沖鋒。
東方露出魚肚白。粉馱著岳蓮來到嬴王堂門口。粉打了個很響的噴嚏。伴隨著粉的響鼻,嬴王堂的大門吱地一聲開了。堂主秦效益二話沒說,就把蓮抱在懷里。自此,在老東阿城就留下了“神驢送神女,秦家撿仙妻”的傳說。
老太太說,什么神驢神女,凡驢俗女,不過是一場逃婚罷了。我和他的愛,緣起一張小小的照片。
她拿出一張已有些微微發(fā)黃的二寸照片給我看:這就是他拍的。
他,不是別人,就是老東阿城嬴王堂堂主秦效益。秦效益是醫(yī)生,也是老城里最早的攝影師。
這是一張典型的早年黑白照。背景布置、角度選取都相當用心,一眼就能看出攝影者的水平不一般。照片上的岳蓮,烏黑的頭發(fā),白皙的臉頰,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唇透著天然的紅潤,嘴角上翹,雙唇微啟,兩排仙貝一樣的牙齒閃著迷人的光澤。那雙眼睛更是好看,像靜臥在青山之下的兩個寒潭,眸子輕輕一動,就會泛起星星一樣的光波,撩人的眼,動人的心。岳蓮確是一位美人兒。
岳蓮和秦效益結緣就是因為這張照片。
話說老東阿城本是老東阿縣的縣城駐地,這里自古以來就盛產阿膠。嬴王堂的第一代堂主秦一鳴是城里的名醫(yī),秀才出身,一肚子的學問。當地的老百姓說,驢肚子里草料多,秦秀才肚子里學問多。由此,東阿城多了一個歇后語:老秦的肚子——有學問。他期望自己創(chuàng)辦的膠堂有嬴王一樣的霸氣,故以嬴王名之。當年,嬴王牌阿膠一度成為皇家貢膠,嬴王堂也聲名遠播。秦一鳴八十八歲那年,有了第四代孫,他特別崇尚秦氏遠祖伯益“惟德動天,無遠弗屆”的道德與胸襟,給重孫命名為秦效益。
秦效益沒有辜負太祖的期望,把自家的制膠業(yè)經營得風生水起,直壓得其他堂號喘不過氣來,大有秦王掃六合的霸氣。阿膠遠銷南方八省不說,還遠銷到東南亞諸國。
秦效益滿世界跑,視野開闊,見多識廣。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愛好廣泛,凡是新鮮事物,他都喜歡試一試。
1839年,法國畫家達蓋爾發(fā)明了“銀版攝影法”;1870年,中國第一家本土照相館出現在廣州。1936年,18歲的秦效益到廣州銷售阿膠,發(fā)現了這種能留住人影的機器,就花了一百個大洋從一個德國人手里買下一臺,又交了二十塊大洋的學費,學會了照相的門道。照相機買回來,就在自家堂號的臨街側房里開了一個照相館。這是老東阿城第一家照相館。秦家的館子——第一份,這是由秦家衍生出的又一個歇后語。這歇后語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到了四鄰八鄉(xiāng),成了一條長了腿的活廣告。
能把自己的模樣原汁原味、不走樣地呈現出來,還能永久保留,這是人們想也不敢想的事。一聽說有這么個玩藝,一些社會名流、達官貴人以及有些家產的人,就蜂擁而至。一時間,照相成了當地人的時尚。
消息傳到岳蓮的耳朵里,心就像蜜蜂嗅到了花朵。這天,她按捺不住照相的欲望,騎上粉,一路疾奔,來到了東阿城秦家嬴王堂照相館。
秦效益讓岳蓮擺好姿勢,然后鉆進一塊黑色的布下,調試了一會后,把頭伸出來,一只手舉著熒光燈。對岳蓮說,笑一笑!頭又鉆進黑布里。一聲開始!熒光一閃,噴出一團白霧。黑布一掀,秦效益再度現身,對依然擺著優(yōu)美姿勢一動不動的岳蓮說:好了。
岳蓮拿出一枚大洋,遞給秦效益。秦效益把岳蓮的手合起來:拿照片時再說吧!先交錢,再照相,這是規(guī)矩??墒?,到了岳蓮這里,規(guī)矩給破了。
秦效益目送岳蓮走出照相館。不一會,門外傳來吵鬧聲,秦效益支起耳朵一聽,聲音很熟悉,對,是岳蓮。她的聲音里含著憤怒、帶著驚懼。他趕出門外,一看,有三個地痞混混圍住了岳蓮,為首的一個叫韓見,排行老三,頭上有疤瘌,好事不干,壞事做絕,外號疤瘌三。見到岳蓮,疤瘌三動手動腳,污言穢語像羊拉屎一樣不停地滾落。除了疤瘌三,還有歪脖子六、蝦米九,這三個人經常組團干些下三濫的事,人稱東阿城里三大孬。
“住手!”秦效益大喝一聲。
“賣魚的別管蝦市,咸吃蘿卜淡氣操心,別閑得沒事找挨揍?!卑甜龥_著秦效益揮起了拳頭。
“滾蛋!滾得遠遠的!”秦效益用手點著疤瘌三的頭皮讓疤瘌三滾。
三大孬圍著秦效益就打。三大孬把這種三打一美其名曰三英戰(zhàn)呂布!他們哪里知道,呂布就是呂布,三英不過三蠅。秦效益看上去就是個白面書生,但卻全身是功夫,他真人不露相,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功夫底細。
在魯西,有這樣一句俗語:拳不打銅城,槍不扎石橫。東阿縣銅城的拳厲害,肥城縣石橫的槍了得,集兩家之大成的平陰縣孔村的太平拳那更是無人可敵。秦效益是太平拳的正宗傳人,功夫那叫個牛逼。三下五除二,三英就敗下陣來。疤瘌三從地上爬起來就跑,跑出老遠,才回過頭來,撂下一句狠話:你等著!
秦效益怕岳蓮路上出事,就牽著粉,把岳蓮送到黃河岸。
船工見了秦效益,打趣地問:東家,啥時喝喜酒?。?/p>
秦效益笑而不答,岳蓮的臉頰紅得像三月的桃花。
英俊、俠義的秦效益給岳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印象像一枚種子,深植在岳蓮的心里。
取照片的時間是半個月,半個月也就十五天,可岳蓮卻覺得這十五天比半年還要長。時間怎么像根橡皮筋能隨便拉長?岳蓮平生第一次體驗到時間竟是一個變量,除了長度,還有味道。拉長了時間,更讓岳蓮嘗到了一種甜蜜的煎熬,讓她感覺既煩躁又美妙,干起活來,常常走神,做衣服不是縫錯了行,就是針扎了手。母親看到了,問想什么呢?岳蓮的臉上立時有火烤的感覺,熱辣辣地燙。十五天終于到了,岳蓮一大早就起了床,精心打扮了一番,又拿鏡子照了一通,騎上粉就往河東趕。來到嬴王堂,正趕上秦效益開門?!斑@么早啊?”岳蓮看看東方的天,天上的云霞把岳蓮的臉頰映得通紅通紅。
接過照片,岳蓮被自己的美驚呆了。
過去,一有讓自己特高興的事,岳蓮都情不自禁到忘乎所以,只要父親在跟前,她會跳起來,抱著父親的脖子打提溜兒。此刻,看到這么美的自己,像一塊石頭投進湖水里,心浪怦然而起,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一下子摟住了秦效益的脖子。
第一眼看到岳蓮,秦效益就驚艷萬分。不承想,這樣的佳人竟一下子撲入了自己的懷里。他順勢抱住了她。就在四目對視的剎那,兩人的心靈都仿佛被一種強烈的電流擊穿了。那天,兩人私定終身:一個非岳蓮不娶,一個非秦效益不嫁。
這本是天賜良緣,天作的一雙,地設的一對,但是岳蓮的父親岳守道一聽到此事,就怒火中燒,拍桌子打板凳,氣不打一處來。他不是嫌秦效益人才不好,秦效益可謂貌比潘安;也不是嫌秦家窮,秦家可是富甲一方。他心里始終有個解不開的疙瘩,一個結了千年的死疙瘩:因為秦檜害死了岳飛,岳秦兩家結下世仇,岳家人發(fā)誓,岳秦族人永不通婚。
岳守道把酒杯摔在地上:嫁到秦家,除非我死了!
岳蓮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我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不叫我嫁秦效益,除非我死了。但岳蓮不想死磕,她要以智取勝。
就在岳蓮出嫁的當天晚上,岳蓮給粉喂足了上好的草料。粉似乎明白了一切,吃了個肚大腰圓。粉精神抖擻,一路上渾身是勁,那嗒嗒的驢蹄聲,鏗鏘有力,敲出歡快的節(jié)奏。
那天,送親的領班追到黃河,可眼前除了滾滾的河水,就是無邊的月色,根本看不到岳蓮的影子。一番望河興嘆之后,只得打道回府。
秦效益和岳蓮結成夫妻,岳蓮成為岳秦兩家永不為婚的終結者,這也在岳蓮父女之間筑起了一道不可翻越的高墻。
七七事變后,日本開始全面侵華。瞬間,如黃河決口,日本迅速吞并了小半個中國。
歷史就像黃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彎。東西走向的黃河在東阿變成了南北走向。到了1942年,中國已由戰(zhàn)略防御逐漸轉為戰(zhàn)略反攻。日本人的仗打得越來越吃力,中國人抗日的斗志越來越高。這個時候,老東阿城的鬼子也越來越不安分了,天天都到鄉(xiāng)下?lián)尲Z食。搶了黃河東,再搶黃河西。
這一天,駐東阿老城的日軍小隊長吉野帶著幾十個日偽軍到河西搶糧食,來到岳家莊。聽到消息,岳家莊人提前來了個堅壁清野。日軍所到之處,家家室如懸罄,戶戶家徒四壁。一無所獲的日本兵來到岳守道家。日本兵叫岳守道交出糧食,但無論怎樣逼迫,岳守道就一句話:要命有一條,糧食一粒也沒有。日本人扒光岳守道的上衣,綁在樹上打。岳守道的老婆撲上去護住丈夫,被吉野一刀捅死。岳守道大罵日本人:你們禽獸不如,必遭千刀萬剮。吉野惱羞成怒,一刀砍掉了岳守道的半個腦袋。
不拿糧,就拿命,吉野露出野狼的本性。一些想要活命的老百姓,被迫交出了家里僅存的活命糧。
吉野滿載而歸,志得意滿。
沒想到,過黃河時,吉野卻遭到了滅頂之災。
這天下午,陰云密布。天要下雨,糧要解營,吉野很是緊張。卸車裝船,好不容易裝滿三條木船,結果船到水中央,全都冒了水。黃河中流,水深浪急,且多漩渦。水在急速地旋轉,船也急速地旋轉。船上的日偽軍感到天旋地轉,一個個驚恐萬狀。船里涌進了水,在快速地下沉。快,快撐船!吉野嗷嗷狂叫。眼看水到了船沿,船工跳水而逃。吉野命令開槍。槍響了,子彈卻不知飛向了何處。而船上的糧食和押船的鬼子偽軍全部落水。
那天,有人看到,有一條黃龍張開大口,把幾個小鬼子吞進了肚里。
吉野命大,被兩個會水的日本人救起,趴在黃河灘涂上,吐了不少的黃水。他用力擂著河灘,呼天搶地地狂叫。
沒有大風,沒有巨浪,船工用這船渡過了多少人和物?三條渡船怎么就齊刷刷地沉入河底了呢?關于這次沉船事件,在平陰歷史上也一直是個謎。這船怎么就沉了呢?
原來,岳守道和女兒岳蓮雖斷絕了父女關系,但女兒畢竟是父母的連心肉,嫁到秦家的岳蓮對父母一直放心不下,便悄悄過河看望父母,一到家卻看到父母的慘死。她安葬了父母,回到嬴王堂,把情況告訴丈夫。秦效益正在院里施展他的拿手好戲,雕刻鬼工球,聽了吉野的暴行,怒火中澆,牙縫里吐出五個字:吉野,你等著。
船是秦家的,船工是秦家雇來的。普度眾生的船豈能度魔鬼?當夜,秦效益趕到渡口,把三條船都打了洞,洞用膠泥封住。隨后,又給每條船刷了一遍桐油。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照著劇本推進。最終,吉野折戟沉沙,差一點喪命。
自此,吉野徹底斷絕了去河西搶糧的念想。但對河東的掠奪卻是變本加利。河東百姓苦不堪言。
1942年對中原的老百姓來說,又是雪上加霜的大災之年。這一年,河南、山東一帶出現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加之黃河決口,中原大地已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好在老東阿是一塊風水寶地,土地夜來潮——即便老天不下一滴雨,到了夜晚,土地也潮乎乎的。老百姓對土地充滿了感情,稱之“娘親地”。每年春節(jié),村民都到自家地頭舉行謝娘禮,擺供、燒香、敬酒,對著土地大喊三聲娘。娘從來不虧待兒女,即便大旱,也能保收。
吉野天天出動全部人馬到河東的鄉(xiāng)下去搶糧。搶糧、運糧需要車馬。老東阿一帶很少有馬,甚至連人們司空見慣的牛也難得一見。這一帶隨處可見的就是驢。驢的皮是制膠的上好原料,一張驢皮能賣三頭牛的價錢。
為了建軍營、修炮樓、拉炮車,日本人到處抓壯丁、搶牲口。驢對于東阿人來說,是勞動力,也是家庭的一員。讓日本人意想不到的是,仿佛一夜之間,東阿一帶的驢幾乎全都上了墻——宰殺后,驢皮釘在墻上。河東人之所以殺驢,不是因為賣皮,而是打心眼里不愿自家牲口去為日本鬼子出力。
日本鬼,喝涼水,三五天,蹬了腿。1942年,日軍的日子越來越難過,糧食變得比子彈還稀缺。吉野小隊的重要任務就是為前線日軍籌軍糧,籌到的糧食要先用驢車運到平陰城,再用汽車運到濟南,然后裝火車送到前線。沒有牲口,運糧就成了大問題。吉野聽說秦家有一頭日行千里、山河無阻的神驢,心里很是高興。他帶著兩個日本兵,在漢奸疤瘌三的陪同下來到嬴王堂。
粉,也就是那頭傳說中的神驢就拴在院子里。它本是一頭草驢——這里的人稱母驢為草驢,平時,草驢不會像公驢那樣沒羞沒臊地打響鼻,亂嘶亂叫。粉的性情很內斂,很平和。但在特興奮或有異常的時候,也會變得肆無忌憚。今天,粉旁若無人地打了一個很亮的響鼻,然后又仰起頭喂哇喂哇地對天一陣長叫。蓮知道,可能有事情要發(fā)生了。
果不其然,驢的叫聲剛停,吉野就闖進門來。
粉在院子里大槐樹上拴著,不停地甩著尾巴驅趕著不招自來的蒼蠅。
直奔毛驢而來的吉野,一眼就盯上了拴在樹上的粉,陰笑堆滿了臉。吉野對著粉伸出大拇指,吆西吆西地說了一大串仍意猶未盡,他撫著粉的背,抬腿就跳了上去。疤瘌三本來就是愛拍馬溜須的主,看到主子這樣喜歡粉,就拍起了驢屁。粉像她的主人,溫柔中含藏著倔強,溫和中蘊蓄著熱火。吉野上了粉的背。粉在想,娘的,你以為你是誰?我粉的背也是你上得嗎?還有,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禮儀廉恥的家伙,竟然也敢拍姑奶奶的屁股。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粉的屁股照樣不能摸。是可忍孰不可忍!粉一聲長嘶,像火山爆發(fā),屁股猛然騰空而起,后蹄奮力彈出,伴隨一聲慘叫,吉野摔下驢來。
發(fā)出叫聲的不是吉野,而是疤瘌三。疤瘌三兩手捂著褲襠在地上打滾,嗷嗷大叫。吉野在日本的時候,曾摔倒過國內頂尖的相撲高手,不承想,在中國卻被一頭小小的毛驢給放倒了,顏面丟失殆盡。他惱羞成怒,怒不可遏,從地上爬起來,抽出戰(zhàn)刀就要劈驢。就在他抽刀的同時,傳來一個女人的大笑。笑聲無拘無束,像山間百靈的鳴唱,爽朗而悅耳。吉野回頭一看,驚得目瞪口呆。眼前這個女人,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女人像一個人,像誰?吉野略一沉思,對上了號,像櫻子。櫻子是他的妻子。只可惜他和櫻子緣分太淺,臨產前,櫻子大出血,因無良藥,就和沒出生的孩子雙雙去了另一個世界。
吉野的思緒停留在櫻子臨死前那張嬌美而痛楚的臉上,心陣陣發(fā)痛。恰在此時,疤瘌三拽住了他的腳脖子:“太君,救我,不然,我就廢了。”
“八嘎”,吉野很生氣,往疤瘌三的襠里補了一腳。吉野穿的是皮靴,這一腳,一點也不亞于粉的那一蹄,疼得疤瘌三在地上玩起了驢打滾。
吉野的思緒回到了現實。他走到岳蓮跟前,怒道:你的驢傷了周,你的,給他治好地干活,不然,死了死了的。
岳蓮說,小意思,我男人就是醫(yī)生,給人看,也給禽獸看。看疤瘌三這病,小菜一碟。
疤瘌三被兩個日本人架著,塞進了秦效益的診室。秦效益拿來一貼膏藥,掀起疤瘌三的衣服,貼在他的肚臍眼上,說:包好。但是,為了功能不喪失,得遛上三天才行。
吉野當然不明白什么叫遛。對于生在農村、長在鄉(xiāng)下的疤瘌三來說那就是大路邊上的話。在農村鄉(xiāng)下,農人往往會把成年的公牛騸了——用兩塊木板夾住牛的睪丸用繩狠絞,睪丸擠成血水,這牛就喪失了交配的能力。這種騸過的公牛長得膘fth9e7NvjIxPjdT8I1NnBA==肥體壯,高大威猛,干起活來一個頂三。為了減輕牛的疼痛,促進牛的康復,就由人牽著牛在大街上遛彎。疤瘌三心里罵道,娘的,這是把老子當牲口了!
有病從醫(yī)。醫(yī)生的話怎能不聽?疤瘌三就由他的好哥們歪脖子六、蝦米九扶著在東阿城的大街上來回遛。疤瘌三襠里疼得厲害,走路的姿勢很別致,兩條腿羅圈著,一步一挪地往前走,惹得行人捂著嘴笑。
吉野放過了粉,但卻盯上了蓮。要得到蓮,秦效益就是最大的障礙。吉野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高材生,在部隊混得風生水起,由小隊長、中隊長很快升到了聯(lián)隊長??墒牵詮膩淼缴綎|這片土地上,吉野的背運就開始了。先是在聊城被范筑先打得哭爹叫娘,因損失慘重,被降為中隊長;后是在平陰城西子順一帶中了吳化文手槍旅的埋伏,被打了個七零八落,吉野又被降為小隊長,奉命到東阿城駐守;其間,又被八路軍端掉了一個炮樓,被上司罵了個狗血噴頭。吉野是一個有野心的日本軍人,雖然走背字,但從不放過他想達到的任何一個目標。為了得到蓮,他在秦效益身上做足了功課。他知道,秦家是當地的名醫(yī)世家,他的祖上曾用嬴王牌阿膠治好慈禧的血癥,生下了同治,秦家手里一定有祖?zhèn)髅胤?,如果能得到這秘方,對大日本帝國的子民來說,那一定是不世之功。還有一點,得到秘方,就可除掉秦效益,把岳蓮弄到自己手里。
這天,運往平陰城的糧食被劫,疤瘌三告發(fā)說是秦效益暗通八路搶走了糧食,于是,吉野就帶著兩個日本兵來抓秦效益。兩個日本兵擰著秦效益的胳膊出了門。來到永濟橋,秦效益雙臂猛然掙脫出來,左右開弓,就把兩個日本鬼子兵打倒在地。走在后面的吉野嘿嘿一笑,小子,有兩下子,我的手早就癢癢了,來吧,咱們切磋切磋!他把戰(zhàn)刀一摘,上衣一脫,做出比武的架式。
吉野殺死了岳父岳母,殺害了不少中國人,秦效益早就想除掉這個狗東西。他來了個雄鷹亮翅,目光里流露出對吉野的仇恨和鄙視。
兩個人從橋東打到橋西頭,又從橋西打到橋東頭,直打得天昏地暗。秦伯益使出太平拳的拿手好戲——雙手捉龜,一手抓住吉野的脖子,一手抓住吉野的褲襠,雙手一較力,把吉野高高舉起。秦效益舉著吉野,正要把他扔下橋去,只聽一聲槍響,子彈射進了秦效益腦門。秦效益倒在地上,鮮血沿著流水溝流淌進了狼溪河,把碧綠的河水染紅了。
打槍的是疤瘌三。吉野被救。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抄起戰(zhàn)刀刺入疤瘌三的胸膛。
除掉秦效益本是吉野的心愿,秦效益被打死,如愿以償。之所以暴怒,是因為制膠的秘方還沒有到手。疤瘌三打破了他的計劃,怒火中燒,就把疤瘌三當一條無用的狗殺了。
吉野心狠手辣,但也不失心計。此時,岳蓮抱著秦效益的尸體大哭不止。吉野垂著頭走過去,雙膝一彎,竟跪在了岳蓮的面前。
秦效益一死,嬴王堂就關了門,照相館也閉了戶。
更不可思議的事上演了,有一個人常在深更半夜里來到嬴王堂。此人一來,門就會輕輕打開。有人認出,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日軍小隊長吉野。
竟然和小鬼子廝混在一起!有人罵岳蓮不知廉恥,有人往嬴王堂扔石頭。但岳蓮對此不屑一顧。
元宵節(jié)很快就要到了。這天晚上,吉野又一次來到嬴王堂。
大槐樹下,岳蓮借著月光,趕著粉拉碾,碾的是木炭。吉野抓起木炭放到鼻子上嗅了嗅,警覺地問,這個什么地干活?岳蓮說,做禮花,鬼工球禮花。吉野不懂。岳蓮說,我放給你看。
岳蓮把配好的黑末子裝進鬼工球,打著火鐮,點燃藥捻。霎時,從鬼工球中噴出由無數星光組成的瀑布,那瀑布流著光,溢著彩,煞是好看。鬼工球大球套小球,不停地轉動著。因為球的轉動,禮花也變幻著不同的姿態(tài),像極了當下的音樂噴泉,但比噴泉更激情、更熱烈、更絢麗、更奪人魂魄。
吆西吆西吆西,真真鬼斧神工。吉野被震撼了,興奮異常。
岳蓮告訴吉野,秦效益生前就是一個玩家。如果說制膠、看病、照相是他的正業(yè),那么做鬼工球禮花就是他的閑趣,每年元宵節(jié),他都要到永濟橋上放禮花。這時,全城的人都來到狼溪河的兩岸觀看禮花的綻放。橋上的禮花映在河里,兩岸的人歡聲雷動,那場面蔚為壯觀。自從日本人來了,秦效益便失去了放鬼工球禮花的雅興。
吉野說,遺憾,遺憾,大大的遺憾。今年的元宵節(jié),你的,到我的軍營去放。
元宵節(jié)說到就到。那晚,圓圓的月亮就是一只傲視人間的大眼,以唯我獨尊的霸氣俯看著世界。
岳蓮把兩個鬼工球裝進馱簍,讓粉馱進了日本人的軍營。
吉野帶著他的日軍小隊分列兩旁,夾道歡迎蓮和粉的到來。
鬼工球卸下驢背,所有的鬼子圍成一個圈,個個滿臉的興奮,他們都期待見證奇跡。吉野掏出火機,遞給岳蓮:你的第一個,我的第二個。
岳蓮打開火機蓋,劃著火,點燃藥捻。藥捻燃起了鬼工球的激情,禮花噴薄而出,星光閃爍,旋轉騰挪,像舞女的裙裾,搖曳多姿,一群小鬼子高興地又喊又叫,又蹦又跳。他們載歌載舞,唱起日本的國歌《君之代》。
第一個鬼球禮花放完,接著放第二個。
這一次,吉野親自操刀。他看了岳蓮一眼,岳蓮用激勵的眼光回了吉野一眸。第二個鬼工球開始噴出了彩虹一樣的禮花,日本人高興地山呼萬歲,正不亦樂乎之際,突然晴天霹靂,一聲爆響,把日本人炸得血肉橫飛。
聽到這里,我對岳蓮的敬意油然而生。我看著這位神色平靜的老太太,不承想一輩子都很少開口的老太太竟是一位神奇的女英雄。
我問,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岳蓮說,她受了輕傷,那些沒死的日本兵把岳蓮綁了起來,本要把她剁成肉醬,但吉野卻用他的最后一口氣下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命令:不許傷害她。
這次爆炸中,粉也死了。岳蓮撫著粉的頭,說,值了!聽了蓮的話,粉合上了它兩只始終充滿神采的大眼。
蓮把粉埋在了秦家的祖墳上,和秦效益的墓隔著一個墓穴的距離。
在我拜訪不久后,岳蓮去世了。
我又一次詫異起來,這才多長時間啊,那么精神的一個老太太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是不是我的一次采訪給老太太的生命畫上了句號?一種負罪感襲上我的心頭。
岳蓮死后,她也埋進了秦家的祖墳。她的墓就在秦效益和粉的中間。
我去看望岳蓮,在她的墳頭放了一束花。我合上眼,拜了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