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著對面的豹子。豹子也凝視著他。瞳仁晶瑩，一眨不眨，瞳孔成線，集中精力捕食前收斂身形陷入寧靜的深淵。他再次聞到食肉者身體上散發(fā)出欲望的炙熱和骨殖深處的陰冷。幸好，這次它被隔在馬路那邊，樓體之上，一幅大型廣告牌里。現(xiàn)在的技術(shù)手段，平面效果就如此立體逼真，那豹子在二維狀態(tài)里蠢蠢欲動，若換成三維效果，比如3D電影，它可能直接會跳出來。那些特效正在從影院進入生活，不同尋常的物件頻繁出現(xiàn)在日常中，便成了常態(tài)。這處廣告位不知哪天也會改裝三維圖像，一只豹子會突然出現(xiàn)在對面樓體的墻壁上，沿著已經(jīng)成為茂密叢林的水泥鋼筋混合體滑行，無聲無息地匍匐在他的窗口下面，等待適宜的角度，一個猛撲。他收回心思，定了定神，知道眼前這只豹子接下來會換成床墊加美女的廣告，再接下來是衛(wèi)浴廣告?，F(xiàn)在，他可以安然欣賞它完美的皮膚圖案，在肌肉表面繃緊，豹紋，他從前的女友最喜歡的緊身衣花紋。他最后一次和她親密時將這件衣服扔在帳篷外面，外面正下著小雨。皺縮成不規(guī)則球狀物的豹紋在雨水里慢慢膨脹，他想到，一只豹子被剝皮的場景。

到非洲打獵是個噱頭，他在報名參團時早就預(yù)料到。交了三萬多，集中訓練三天，隨后，不定期組織到幾處掛著國際狩獵場牌子的小地方實戰(zhàn)。每次發(fā)一把雙管獵槍，二十五發(fā)子彈，兩只山雞兩只兔子的限定獵物。那些獵物剛從鐵籠子里放出，還不太會動，瓷在那里，不必用槍，用手直接拎走便是。其他來打獵的人需支付獵物費用，山雞兔子每只一二百元不等，他們的獵物費用包含在培訓費中。他槍法不錯，以前多次打靶。步槍手槍沖鋒槍，真槍實彈。沖鋒槍的后坐力鉛球樣結(jié)實，把肩膀頂?shù)们嘧弦黄?，射擊時的爆響震得耳膜嗡嗡作痛。持手槍看似輕松，卻最是難找準頭。需兩腳分開站直，右手握槍，左手托牢右手手腕。瞄準，覘孔、準星、目標三點一線。第一回持手槍時手抖個不停，這家伙個頭小，密度大。開始那段，脫靶的居多。慢慢上靶，靠近中心，直到十發(fā)子彈有七八發(fā)命中靶心。練槍多在國外，父親在海外的住所，配有型號不一的槍支。就到住所附近的山上打，見過沒見的野物打了來。有回打得槍筒發(fā)熱，泛紅，冒火星，湊上去能點煙。

相形之下，獵槍就是玩具。他接過槍，瞥了一眼，放在一邊。同組的隊員，有的頭回摸槍，正摩挲著暗藍的鋼管，比畫著各種射擊姿勢。也是，對這些人，能摸到槍已經(jīng)足夠。男人血液里總有些成分與槍的味道接近，沒想到，有的女人也是如此。同組里還有一名女隊員。

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她穿著豹紋短大衣。他們在模擬試練時一起打到一只山雞。這只山雞活力足，被吊著腿掛在樹上，專門等他們來打。

“還沒死，放了吧？”他對她說。他想自己是故意這樣說的，這只山雞就算是活過他們這一關(guān)，也活不過下一組練習者。而自己壓根也不會把它留給下一組。

她撇了下嘴，不搭腔，手腳麻利地掏出麻繩將山雞捆結(jié)實，往地上一摜。山雞發(fā)出微弱的慘叫。他看著她的背影，靈活敏捷猶如豹子。心下一動，這個女人注定會和自己發(fā)生點什么，自己也注定不會愛上她。第二天晚上，他們就住在一起。他感覺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有些女人就是掛在樹上的果子，伸手就能夠到。甚至都不需要你伸手或是踮腳，它自己就往你懷里掉。等看到她豹紋之下的身體時，他再次確信，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種女人，而不是自己會愛的那種。帳篷外面，山雞架在火上烤著，皮肉焦煳，嗞嗞地冒著油。他們往火里扔松枝，在雞肉上撒辣椒面。

他本來對狩獵培訓班沒什么興趣。前段時間莫名其妙陷入了反復的夢境，情節(jié)類似，他在前面奔跑，后面有猛獸緊追。追到跟前，他大口呼吸，心跳加劇，卻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強迫自己醒來?；蚴窃谝饽钪羞哆?，這是夢，我什么也可以做，我可以飛，那就飛起來吧，一抬腳，果真就飛起來。飛起來之后，或是準備推醒自己之前，他方才有心思回頭，去看窮追他的猛獸。每每都是一對綠瑩瑩的圓眼睛，夸張地向外凸著，就要掉出來了，就要脫離獸體飛出來，向他撲。他從床上爬起來沖澡，沖完，躺回床上，感覺就像橫渡過一次海峽，爬出海水，癱在沙灘上。這種體驗，過幾天就來一次，有時會接連幾個晚上。他懷疑自己早晚有一天會在半夜泅渡海峽時沉入海底，一點聲息也不會發(fā)出。他家是座五層樓的別墅，他自己獨占頂層，晚上，連保姆保安也不會上來?？傆幸惶?，他們在早餐時間會看到他的座位是空的。到處找不到他，他們翻遍整個頂層的房間，找遍整個宅院，尋遍凡城的酒吧茶樓歌舞廳，打聽他的朋友，尋找外地一些他可能的去處。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已沉入海底，夢境將他拖進那片無人可以找到的海域，越陷越深。進入淤泥樣的沉積層，直至堅硬的巖石狀底部，他的所思所想，連同身體。

“應(yīng)該是只豹子?！彼麑α刚f。六母算是他母親那邊的遠親，他按輩分叫她六奶奶。六母在凡城小有名氣，師承祖上的手段，亦巫亦醫(yī)亦媒。這些年雖不做這行了，倒還有些人慕名前去問事。

六母正呷著他端過來的明前新茶，聞聽這句，扭頭看了他一眼，定神望他半晌。幽幽地說：“豹子，可不是尋常物。”

“是啊，六奶奶，可是怪了，這些天纏上我了。”

“你想著它呢?！?/p>

“沒想啊，白天從來沒想過它。”

“你說沒想，是沒想到在想，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怎么辦？六奶奶?！?/p>

“你越是怕了它，想遠離它，它越是纏上你，你去看它，盯著它的眼睛看，要把它看化那樣看?！?/p>

“去哪，動物園？”

“那些養(yǎng)在籠子里病懨懨的不行。”

“打獵。近來我爸就是不讓我出國。倒是有個哥們約我去參加狩獵培訓班，說是有機會到非洲?！?/p>

“到不到非洲無所謂，看看真豹子是正經(jīng)?！?/p>

早年間，他們所在的凡城就有豹子，那時凡城不叫凡城，叫凡莊，只是比村莊繁華一些的集鎮(zhèn)。這事也是聽六母說的。出城徑直向南一百里，南屏山的密林中，但見林木森然，風吹不進，樹葉草莖陷入靜默，蟲鳴陣陣中，一只奔走的野兔突然掙扎幾下，未及發(fā)出叫聲就已消失。四周仍是寂靜籠罩，野兔的出現(xiàn)和消失都像是沒有發(fā)生過。只有一輩子與獵物打交道的老獵戶知道，這回是碰到它了。它隱身在四周的草木隨意起伏的形狀和顏色之中，與之同形同色，只是味道無法藏匿。它的呼吸輕柔，那些味道若有若無。血臭味尿臊味，它走到哪里，哪里的地面都沾上了一股銀針樣細長的味道。這股味道救了老獵戶的命。自此，他再不肯上南屏山打獵，開始在城里做點售賣藥材的小買賣。老獵戶是他的祖上。他家最早經(jīng)營藥品，慢慢拓展產(chǎn)業(yè)規(guī)模，全國連鎖，到了父親這一代，與母親的家族強強聯(lián)手，不但拓展關(guān)聯(lián)產(chǎn)業(yè)，還進軍珠寶地產(chǎn)領(lǐng)域，目前已發(fā)展到國外。

老獵戶與他隔了四代。逢春節(jié)上元節(jié)，父親掛出占半面墻的族譜圖來，青檀條案，供品擺在鎏金白瓷碗里，整雞整魚豆腐芹菜生菜五樣，加時鮮果品三樣，面食點心三樣，好茶五盅，名酒五盅，五雙新檀木筷，銅香爐敬上三炷香，叩頭。他也跟著叩頭，瞟一眼族譜。族譜下擺著祖上四指高二指寬的小像，鋸齒邊，顏色發(fā)黃，塑封在水晶鏡框內(nèi)，形容模糊，仿佛陌生人。到了第五代往前或是往后，就是陌生人了。

那豹子真迷人，坐在地上給獵槍裝子彈時，他回想起夢里的那雙眼睛。那是一個女人的眼睛，晶亮，透明，種水上好的翡翠。她應(yīng)該在自己前面，看不到，只看到一團接近凝固的霧氣。她伏在霧氣深處，鎖住身形和呼吸，連味道也被水汽包裹住了。她就是一團霧氣。遇到山體她就是巖石，遇到樹林她就是草木，扎進人堆里是不是就變成人呢？她就在那里，她的眼睛浮在霧中，從石頭中開出光來。她盯著自己，等待著。自己正在慢慢地向她走去。此時，她還沒伸出利爪，也沒齜出尖牙，她全身散發(fā)著毛茸茸的暖光，披著金黃的被不等圓點圓環(huán)分割的豹紋。她完全呈現(xiàn)出自己期待中的女人的樣子，野性勃發(fā)，不問緣由，轉(zhuǎn)身離開時連頭也不回。自己被她吃掉，丟下一堆骨頭，連骨頭也沒剩，全部融入她的腸胃消化液中，那片自己游來游去游不到邊的夜半黑海。自己就這樣向她走去，滿心恐懼和期待，渾身赤裸，瑟瑟發(fā)抖，然后，醒了。每次都是這樣。

出來五天了，已經(jīng)收獲了十只野兔十只山雞，全部架起來烤了。吃不下，他就只揀肉嫩的地方，剩下的那些遠遠地埋了。不能讓野物聞到肉腥跑來吃上了癮，晚上偷襲他的露營帳篷。明天一早這期狩獵就結(jié)束了。這一期太長，以前都是三天，多出來這兩天，簡直多余。埋完了肉，回來，見女友坐在他帳篷里。她有自己的帳篷，前幾期，他覺得麻煩，讓她不必另搭了，兩人合用一個就行，他的帳篷大。這一期，他帶了個小帳篷，女友只能拿出自己的另搭，緊挨著他的。

“搭得稍遠一些，太近了，不安全?！彼f。

“近了反不安全？”

“哦，萬一有山火呢，天氣這么干燥，草這么深，這地方的安防一般?！?/p>

“那我們搬到那邊，臨近山泉的地方搭吧?！?/p>

“別離開大伙，讓人說些什么不好聽?！?/p>

“現(xiàn)在你倒在乎大伙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沒事，我感覺不太舒服?！?/p>

這番，女友笑吟吟地盤腿坐在他的小帳篷里，手里揚著一個藥箱。

“我到景區(qū)服務(wù)處找的，什么藥也有，你哪里不舒服??？”

“我就是感覺累?！?/p>

“頭疼嗎，我給你揉揉?！?/p>

“讓我好好睡一覺，就舒服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坐長途車?！?/p>

女友看著他，沒說什么，慢慢站起來，身體從地上一點點拉長。他扭頭看著別處，不想再看她，感覺再看下去，女友的身體會拉長兩倍三倍，會拉長成一條可以纏繞的蛇，一條可以勒緊的鋼絲。這條蛇這根鋼絲此時緩緩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帶著形狀和體溫。他屏住呼吸，不想聞到那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香料和體味相混合的特別味道。這在前幾期甚至前兩天還讓他迷戀至神經(jīng)錯亂的味道。這股香，不，也許是臭，這股屬于自己鼻腔的香或是臭，這股已被新生成的鼻腔拒絕的不明味道。

他這次準備了一點告別紀念品，算是某種補償，或是安撫，抑或是購買價格，自己不能想這么多。離家前帶在身上。一條沉甸甸的白金手鏈，鑲嵌紅藍寶石的，這種東西，家里有的是，鑲鉆石的也有幾條，想了想，還是拿了這條。這期培訓太久了，已經(jīng)。

在上一期結(jié)束時，他們照例在高鐵站擁吻，分手，轉(zhuǎn)身各奔自己的車次站臺。他走了幾步，突然聽到身后有響動，未及回頭，女友已經(jīng)跑過來，撲進他懷里，哭了起來。

“我不想走了，我跟著你走吧?！彼f。

他一時無語。

“我愛上你了，唐西，我以為不會的，可是，愛上了。”

直到這時，他仍覺得她只是說說而已，就像自己掛在嘴邊上的一樣。抹了辣椒面的雞肉，味道鮮辣宜人。吃完，吐掉骨頭，擦完嘴，頂多，扔掉垃圾，這味道就沒了?，F(xiàn)在，她卻一直跟在他身后，嘴里喋喋不休，怎么，你想要翻出垃圾來吃嗎。

“我把票退了，換成你的車次了。”她說。

“我知道你住的城市，你家的位置，你說過的，我打開衛(wèi)星地圖，找到了那個小區(qū)，房子應(yīng)該夠住，多我一個盛得下?！彼f。

自己住的城市，所有隊員都知道，報名表上有呢，小區(qū)是自己隨口一說，竟然真有?？磥碜约菏堑竭^那里，潛意識記下的。

“你還說過，你家做小買賣，多我一張嘴，也吃不窮，我也不會白吃，我去幫忙吆喝，是什么小買賣，我賣過服裝，以前還賣過糖葫蘆?！?/p>

他默不作聲。心里咚咚地跳著，每一下自己都聽得分明，每一下都隱隱地有痛感，而且，突然覺得腹部絞起來，他急奔洗手間?；貋頃r，她已經(jīng)將兩人的行李并作一處，脫了鞋坐在椅子上玩手機。

你叫什么來著，他止住腳步遠遠地看著她，這個將臉扎進一頭烏黑長發(fā)的女人。你在碰到我時，打聽我的名字，我說叫唐西，你立即高聲叫起來，說，我倆重名，自己也叫小西。這是緣分。是陰謀。你應(yīng)該叫別的名字，你肯定叫別的名字，除了小西，你可以叫任何名字。

那只豹子又來了，已經(jīng)有段時間不見了。這次他們到達了一處山地平原混雜的狩獵場，領(lǐng)隊介紹說，這里是金錢豹的棲息地，靠近保護區(qū)。

“這個，瀕危保護動物，不能打，你們知道的。當然，它們也不咬人，它們見到你們躲還來不及，可比你們見到它們害怕多了。這回，看看你們有沒有福氣見到，反正我是沒見到哈?！鳖I(lǐng)隊說。

隊友們正在湊堆抱怨培訓內(nèi)容乏味，出來次數(shù)太少，除了提前放好的山雞和兔子，除了亂飛的麻雀和溜進帳篷的老鼠，別的什么活物也沒見到。

“說好的非洲，什么時候去？”有隊員問。

“別急，先提高了技能，自然，自然。”

“什么時候能打到真家伙？”

“提高了技能，獵物自然就有?！鳖I(lǐng)隊說著，給每人發(fā)礦泉水和火腿腸，“這回，祝你們碰到金錢豹啊?！?/p>

她緊挨著他，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從第一次上車就這樣坐了。全隊一共十二個人，只有她一位女性。大家自然多些關(guān)注。剛開班那幾天，不斷有人湊過來和她搭訕，問這問那獻殷勤。看到她和他走得近，大家和他們開玩笑。直到他們住進一個帳篷，他們從此集體失明，再沒人開他們的玩笑，也不再有人和她打招呼，有事需要告知她的時候，會和他說，在偶爾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時瞄著一邊他的臉色。他很享受這種甜蜜的霸占感優(yōu)越感。享受著隊友們微微發(fā)酵作酸的羨慕嫉妒形成的冷淡與幽怨。

這天晚上，那只豹子出現(xiàn)了。凌亂，慌張，這次，它一出現(xiàn)就跳將起來，發(fā)出嘶吼，面目猙獰地向他撲來。他還沒來得及看它眼睛里的寶石，它就送上了牙齒和爪子，送上了原本被周圍的草叢花粉遮蓋的腐臭腥臊，送上了可以提前觀摩到的磷火和灰燼。它呈現(xiàn)出平面的圖像，將他的夢境也拉成了平面。他幾乎要像一張紙那樣卷曲起來被撕碎了。它的爪子扎穿他的肩膀，牙齒咬合他的脖頸，他聽到自己的血肉斷裂的脆響，和晚上用剔骨尖刀分解山雞肉時同一聲響，他聞到了自己被極度恐懼燒焦的肌肉，散發(fā)出的味道，和晚上用刀尖扎起的烤兔肉同一味道。終于，你來了，你還是一路追逐，千里迢迢地，找到這里來了，找到這個山窩窩里的小帳篷。毫無辦法。幸好，那天晚上的月光足夠，足夠強，足夠冷。他兩腳胡亂踢打著，將月光踢出冰粒，掙扎著浮出黑海。醒了。一身冷汗，在身體表面結(jié)了冰。

她也同時醒來，迷迷糊糊地問：“亂騰什么呀？你踹了我一腳?！?/p>

“豹子?！彼ぷ由硢?，剛才被扎漏了風。

“什么，真的？”她一骨碌翻起來，去抓枕旁的獵槍。

“沒，沒，做夢。”他想伸手按住她，手癱軟無力。

她跳起來在四周看了一圈，打著哈欠說：“有倒是好了，真是做夢。繼續(xù)做夢吧。等金錢豹來?！闭f完，翻身睡去。

他回過神來，等身體融化，冒出汗氣。試了試手腳，沒斷。搖了搖頭，不疼。他伸手推了她一把。

“又怎么了？”她含混不清地嘟囔著。

“回到你那里去吧，你自己的帳篷。”

“什么，回去，我們就這一頂帳篷，你想讓我到哪里去？”她這下醒了過來，瞪圓了眼睛盯著他，在月光下閃著冷色調(diào)的銀光。

“哦哦，睡吧，睡吧?！?/p>

他給她戴上了那條手鏈。

她微笑著：“這些寶石顏色真好看?！?/p>

他嘆了口氣：“夠你吃上一陣子的?！?/p>

“這算是給我的定情物嗎？”

他又嘆了口氣。

“我們的事，我媽不同意?！?/p>

“你還是個孩子嗎？只說你自己。”

“我們唐家，我媽當家?！?/p>

“我們可以自己另過啊，我現(xiàn)在開了家服裝店，有收入?！?/p>

“那我到你家去吧。”

“好啊，我才不會管家里人同意不同意，我媽早沒了，我爸娶了別的女人，根本也不在乎我?！?/p>

“哦哦，不行，我在乎，我媽不同意。”

“好啦，別說夢話啦，你可真逗。我困啦?！?/p>

“小西，你相信別人嗎？”

“不太信，不過，我信你，唐西，因為你和我一個名字，我們是同一個人?！?/p>

“你知道人就是一個星球嗎，一個旋轉(zhuǎn)的星球，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的星球?！?/p>

“所以，才要有個伴，兩個星球在一起，就知道往哪去了?！?/p>

“有可能是毀滅?！?/p>

“無所謂。”

“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每個人，只是一粒塵埃，飄浮不定的，隨便一陣風就給打發(fā)了?！?/p>

“也行，那就當兩粒塵埃，小有小的好處，自由啊，想往哪飄就往哪飄，喜歡哪陣風就哪陣風，這下，你不用在乎你媽同不同意了?！?/p>

“我想說的是，其實，是另一個意思?！?/p>

“你到底想要說什么。你不必說出來，我能知道，很早，我就知道了。我不想知道，你不要說出來，就當我不知道吧，就當你沒這么想吧。你剛說的，人就是一粒塵埃，這么小，哪有這么多事情可想的。一個星球也好，那么大，有什么不能容的？”她用后背對他說了這番。把那根手鏈從手腕上解下來，扔到帳篷一角。

培訓班最后一次實戰(zhàn)，領(lǐng)隊提前說是給大家送驚喜。下了火車，包了輛中巴，不往山里去，卻到了一處大都市的近郊，游樂場。

“這場非洲狩獵，連個非洲的毛也沒碰著啊?！标爢T們叫起來。

“我們這種體驗比真到非洲還要非洲，體驗完了再說?！鳖I(lǐng)隊抹著頭上的汗，給大家發(fā)游樂項目介紹，礦泉水，火腿腸。又加上頭套，眼鏡，門票。

看項目介紹，好像是3D。不出所料。一行人拉拉雜雜向檢票口走。她走在他前面，隔了三個人。她不住回頭。他走在隊尾，沒有追過去。她放慢速度，等他趕上，走在她身邊。

“快點，你倆，跟上隊，這次，保你們大開眼界啊?！鳖I(lǐng)隊說。

“我想上個廁所?！彼f。

“我也想去?！彼f。

領(lǐng)隊向他們擺擺手，嚷著在入口處集合。他向洗手間指示牌的小路拐過去。她緊跟在身后。

這是他事后回想時，能想起的場景。

那只豹子，來了。

在他們戴好頭套眼鏡全身裝備，拐進一處入口，想與隊友會合，卻不期進入密林深處時。

“這是哪里？”她伸出手去摸那些滴水的樹葉，捉那些在眼前翩躚的蝴蝶。

“聲像效果?！彼觳较蚯白?，直至飛跑起來。

就是這里了，你在這里，我聞到了，你的味道，你沾著腐爛的樹葉泥土蚯蚓和魚蝦貝類的味道，你生長著嫩葉竹筍地母和珍珠珊瑚的味道。你守在這里，等著撕碎我的肉體，把它拖進海底，等著我進入你的眼睛，成為你晶亮的光。好吧，來吧。他猛地向前撲去，向那頭無邊無際的豹子撲過去。

她跟著他跑起來，伸出手去拉他，一個趔趄，跌在地上。

“我要死了?！彼麑λf。

“胡說，我們是在游樂場，這都是聲像效果。”

“你仔細看看，向你慢慢走來的是什么？”

“你，哦，不，豹子，哦，不，是你，豹子怎么會是你，你怎么成了一只金錢豹？這也是游戲特效嗎？”她驚叫著。

“看好了，是非洲獵豹?！彼f。

“你怎么會是豹子？好吧，是就是吧，你是假扮的，那么，我也是，我是一只母豹?！?/p>

“看看你自己的影子?！?/p>

一只山雞烏黑瘦小的影子投在獵豹的影子里，頭頂散射的光線昏暗，不仔細看，看不清。她跑到路邊的小池塘邊。水里，一只毛色艷麗的山雞，穿著豹紋吊帶裙。

“這不是聲像特效，那么，是在做夢嗎？”

“你看看太陽，摸摸石頭，掐掐自己的肉。”

“不是做夢，現(xiàn)在是白天，我們正在打獵，我們在游樂場?！?/p>

“我們在非洲，就像培訓班說的那樣，非洲。”

“非洲？”

“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嗎，我們在非洲。真的非洲，你知道元宇宙嗎？”

他一小時前查詢了這個概念，以前只是聽人提及，沒細看。剛剛，在領(lǐng)隊將游樂項目介紹發(fā)給他的時候，他從手機上搜索了一下。車行顛簸，周圍嘈雜，隊友們正在嫌棄抱怨。他沒看明白，沒想看明白，但瞬間，他好像明白了。不是3D，不是萬物互聯(lián)，實景模擬，不是人機接口。是幻影，是幻影與真實合體的可能。是邊界的模糊和打破，幻影制造幻影，幻影殺死幻影，幻影生成真實，而真實也是幻影。

“以前，我告訴過你，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星球，互不相關(guān)，現(xiàn)在，我覺得還不夠，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宇宙，與現(xiàn)在我們正在探索的宇宙平行的宇宙。你看不到它，因為你生活在其中，除非你借助一種力量，跳開，這時，你也不再是你，你是粉末，你是一切，是虛空。你之前所見的，不過是你想見的，你只是活在你的愿望之中?，F(xiàn)在，我們可以打開了，借著這里，你可以到達你想去的一切地方，你看到的，并不是虛幻，是真實，是之前被遮蓋的真實。每個宇宙，看到自己就足夠了，不需要別的宇宙。兩個不同的宇宙在一起，就是超級黑洞，就是毀滅。”

“你說了這么多，我聽不懂，我只感覺，你想離我遠些，我不想，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要毀滅，就毀滅吧?！?/p>

“我的宇宙黑洞密布，到你自己的宇宙里去吧，你自己的帳篷里，找你自己的豹子去吧?！?/p>

“我的豹子就是你啊?！?/p>

“好吧，你只是一只山雞。”

那只豹子剛剛就在自己前面。他沒有看到它，當然也沒有聽到，只有那股味道，若有若無浮在空中。借著水池的濕氣，氤氳開來，纏繞著他脖子，越箍越緊。

他看到了那雙眼睛，不是單純的綠色，有微微的黃，細看又呈現(xiàn)出紅，他不敢眨眼，在沉入它腹內(nèi)的海底之前，他需要凝視，如六母說的那樣，把它看化。自己已經(jīng)先于它在融化。最后會只剩下一雙眼睛漂浮在冰水中。他感覺自己在進入它的眼睛了，一開始只是自己的眼睛進入，旋即陷入暗色，只剩下感覺，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從頭頂開始，手臂，肚子，腿，慢慢地沉入。他陷入完全的失去狀態(tài)，在沉暗中，再次凝視。他找不到那雙眼睛了，它化了，他已經(jīng)與之合體。

他坐在非洲航班的頭等艙，南非，父親的鉆石產(chǎn)業(yè)需要他負責打理。實則是父親讓他借機出去走走。前兩天，他陷入一場麻煩。一個女人參加游樂項目時突發(fā)腦梗，雖送醫(yī)及時保住性命，卻造成部分功能階段性障礙，記憶力也暫時喪失。是一隊游客，參加了新推出的元宇宙狩獵體驗項目，醫(yī)生懷疑該女子是受了強大的外來刺激造成的。項目方防護措施不到需要賠償，培訓班也要連帶賠償?，F(xiàn)場女子身邊只有他，自然也要牽扯其中。幸好，父親高價聘請了國內(nèi)頂尖的律師，他才得以在短時間內(nèi)脫身。只是還有網(wǎng)絡(luò)媒體追著不放。父親讓他到國外避避風頭。一行三人，輕車簡從，他的秘書和項目經(jīng)理坐在經(jīng)濟艙。身邊，是位異國情調(diào)的女子，年輕美艷的妝容如同佩戴著一張標致的假臉。鑲嵌其中的那雙眼睛是真的，卻也遮蓋著美瞳和人造睫毛、眼影之類。這雙眼睛看似無意地往他身上瞄，每一次掃瞄都帶著藍綠的電光。他感覺到了那絲絲縷縷的灼熱和隱約的焦味，同時注意到，她穿著一件豹紋披肩。這件披肩不單單是用豹紋裝飾，竟是一張剝下來的豹皮，依稀散發(fā)著它從前主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