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朝鮮王朝時期；李敬輿；次韻；李白

中圖分類號：I106.2 doi：10.19326/j.cnki.2095-9257.2024.03.008

次韻，亦稱步韻，即按照原詩的先后次序進行創(chuàng)作，依次用原韻、原字按原次序相和，是和詩中要求最嚴格的一種。宋人程大昌言始于中唐的元白：“唐世次韻，起元微之、白樂天?！雹俸髲埍沓肌渡汉縻^詩話》亦贊同此觀點：“前人作詩，未始和韻。自唐白樂天為杭州刺史，元微之為浙東觀察，往來置郵筒倡和，始依韻?！雹谶@既是詩人之間用詩歌的形式進行交流的一種方式，也是后世詩人對前代詩人接受的一種重要方式。

天才詩人李白在世之時就以卓著的詩才和瀟灑飄逸的人生態(tài)度成為盛唐詩歌的代表，被賀知章贊譽為“謫仙人”，并對后世詩歌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也影響了不少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李敬輿（1585 — 1657）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李敬輿，字直夫，號白江，又號鳳巖，是朝鮮王朝時期的著名詩人，生于世家大族，是世宗莊憲大王第七代孫，家學淵源，崇尚儒學，為人品行高潔，頗有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氣概。今有《白江集》傳世，存詩490 首，其詩體裁豐富、題材廣泛。

一、李敬輿次韻李白詩概述

李敬輿現(xiàn)存作品中有14 首是次韻李白之作，這些次韻之作從思想情感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兩個方面均能看出受李白的影響，李敬輿次韻李白之作以及李白原詩見表1。

表1 李敬輿次韻詩與李白原詩

（續(xù)表）

表1 所列之詩均作于1646 年，是年李敬輿61 歲，年過花甲，卻遭遇了不虞之變：“積前事命絕島遠竄，遂配珍島。三月渡海，又命圍籬安置。” ①不僅被削奪官爵，還被發(fā)配珍島，限制了人身自由，跌入了仕途和人生的最低谷，懷揣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一生仕途不順的李白自然而然地進入其視野，成為其次韻和摹仿的對象。

這些詩歌從題材而言，可以分為寄贈詩和詠懷詩；形式均為五言古體；從用韻來看，以下八首與李白原詩完全相同：《次李白韻（以下在沃州）》《次李白韻詠老人星》《逢故鄉(xiāng)人，次李白紫極宮感秋韻》《次李白韻（無才忝東閣）》《次李白韻（露洗火云蒸）》《次李白韻贈珍島守》《次李白韻憶耽羅客》《次李白韻憶李將軍》。其余六首均有變化，具體情況如下：《次李白韻詠仲秋月》中“天上露沾桂，庭前霜著菊”一聯(lián)是“一屋（仄）入聲”，李白原詩句“酒客愛秋蔬，山盤薦霜梨”卻是“八齊（平）”；《次李白韻悼俞子先》中“披腦示情素，提耳示勉勵”一聯(lián)是“八霽（仄）去聲”，李白原詩句“雙萍易飄轉(zhuǎn)，獨鶴思凌歷”落韻為“十二錫（仄）入聲”，而李敬輿次韻詩予以改正。同時，該詩從“依然昨夜夢，握手終南第”到結(jié)尾的詩句，是李敬輿依韻發(fā)衍而作；《次李白韻詠懷》中“欲結(jié)千里夢，已散千里魂”一聯(lián)是“十三元（平）”，李白原詩句“金蓖刮迷眼，靈臺息戰(zhàn)爭”落韻為“八庚（平）”，而李敬輿次韻詩予以改正；《次李白韻贈山人善文》中“恨余塵容濁，羨爾秀骨清。別來未去幾，偶然忝科名。縣齋一來屆，跋涉勞遠程。禪門已啟鑰，妙訣到無生。臨別意難盡，各希存令名”五聯(lián)均是“八庚（平）”，而李白原詩句“抱子弄白云，琴歌發(fā)清聲”是“八庚（平）”，“莫云心似灰，時復氣吐虹”一聯(lián)卻是“一東（平）”?？梢姡罹摧浳匆来硕漤嵶肿髟?；《次李白韻（上林早借枝）》中“自憐微誠切，誰論世事空”一聯(lián)是“一東（平）”，李白原詩句“時當鴟梟翔，一播鳴鳳音”落韻為“十二侵（平）”，而李敬輿次韻詩予以改正；《李白韻憶耽羅謫客》一聯(lián)是“十二侵（平）”，李白原詩句“我甘叢棘囚，君應宣室召”落韻為“十八嘯（仄）去”，而李敬輿次韻詩予以改正。同時，該詩從“布衣?lián)Q青蒲，墨綬專城臨”到結(jié)尾的詩句，是李敬輿依韻發(fā)衍而作。

二、李敬輿次韻李白寄贈詩分析

李敬輿次韻李白的寄贈詩共有七首，分別是《次李白韻（以下在沃州）》《次李白韻（無才忝東閣）》《次李白韻悼俞子先》《次李白韻（露洗火云蒸）》《次李白韻贈山人善文》《次李白韻贈珍島守》《次李白韻憶李將軍》。其中《次李白韻（無才忝東閣）》《次李白韻（露洗火云蒸）》李白原詩是寄贈詩，但李敬輿次韻之后所作的是詠懷詩，因而李敬輿次韻李白的寄贈詩一共有五首，見表2。

表2 李敬輿寄贈詩及其寫作目的

由表2 可以看出，李敬輿寄贈詩的寄贈對象主要為三類人，分別是君主、友人和同僚。而14首李白原詩中有7 首是寄贈詩，其中與表2相對應的五首李白原詩如下。

表3 李白寄贈詩及其寫作目的

由表3 可以看出李白寄贈詩的寄贈主要對象也有三類人，分別是親人、官員和友人。雖然李白和李敬輿二人的寄贈對象有差異，但由于二人有相似的人生遭際，所以創(chuàng)作動機和表達的情感很相似。以李敬輿《次李白韻悼俞子先》和李白原詩《答高山人兼呈權(quán)顧二侯》為例加以說明，兩首詩的詩歌文本如下。

次李白韻悼俞子先

汲稱漢庭直，傅期啇川濟。況樹浴日功，雙手掃氛翳。幾牽至尊裾，無忝相公裔。聲名從此大，藉藉中興際。深識安危幾，獨陳宗社計。彌切明時憂，欲回狂瀾逝。漢文方興化，洛陽謾流涕。擬定千年業(yè)，思成一代制。戒切六馬奔，力當萬牛勢。而我托襟期，初從弱冠歲。雞鶴早同群，鹓鷺晚聯(lián)袂。君尋谷口耕，余鼓湖上抴。夙搶金矢姿，寧使瓠瓜系。不愿青紫榮，相希道義麗。世道有污隆，人世易衰替。臥病車馬稀，投慌荊棘蔽。春來枉手札，慰我蠻鄉(xiāng)滯。披腦示情素，提耳示勉勵。日月曾幾何，流光按白帝。依然昨夜夢，握手終南第。衰容對枯槁，高論聽精詣。那知一昔間，兇聞傳海?。心驚怳非真，理遣情還系。所悲國無人，寧論兇若弟。嶙峋檻未緝，失此金作礪。顧瞻圣明朝，誰是邦家衛(wèi)?？找鏖宕嵩?，虛指山河誓。重籬似籠鳥，騎尾同蟬。可憐百首囚，豈若黃壤閉。況復病在床，朝暮人間世。斯須更何恨，泉路百年契。無限天涯淚，吞聲滿老眥。①

朝鮮王朝時期文人李敬輿次韻李白詩歌探析

答高山人兼呈權(quán)顧二侯

虹霓掩天光，哲后起康濟。應運生夔龍，開元掃氛翳。太微廓金鏡，端拱清遐裔。輕塵集嵩岳，虛點盛明意。謬揮紫泥詔，獻納青云際。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彷徨庭闕下，嘆息光陰逝。未作仲宣詩，先流賈生涕。掛帆秋江上，不為云羅制。山海向東傾，百川無盡勢。我于鴟夷子，相去千余歲。運闊英達稀，同風遙執(zhí)袂。登艫望遠水，忽見滄浪枻。高士何處來，虛舟渺安系。衣貌本淳古，文章多佳麗。延引故鄉(xiāng)人，風義未淪替。顧侯達語默，權(quán)子識通蔽。曾是無心云，俱為此留滯。雙萍易飄轉(zhuǎn)，獨鶴思凌歷。明晨去瀟湘，共謁蒼梧帝。①

《次李白韻悼俞子先》一詩是李敬輿為悼念摯友俞子先而作。俞子先，字伯曾，號翠軒。曾任伊川知縣。張維有詩《寄俞子先》《送俞子先宰伊川》，鄭弘溟有詩《敬次朱夫子贈別張敬夫韻，奉贈趙蜚卿浦渚令公行史，兼示俞子先》，李植有《送俞子先謫守伊川縣》，李明漢有《別伊川使君俞子先》，金光炫有《送伊川俞子先》，姜大遂有《送俞子先左知伊川》，可知其與當時文人張維、李明漢等均有交游。李敬輿與俞子先相識甚早，“而我托襟期，初從弱冠歲”，在后來的仕宦生活中都因官場失意而遭貶謫，“世道有污隆，人世易衰替。臥病車馬稀，投慌荊棘蔽”，所以二人惺惺相惜。在李敬輿被削奪官爵發(fā)配珍島期間，俞子先的來信，對詩人而言，無疑是一種莫大的安慰，“春來枉手札，慰我蠻鄉(xiāng)滯”，二人之深情厚誼溢于言表。同時，詩人還抒發(fā)了自己無辜遭貶的憤懣之情：“顧瞻圣明朝，誰是邦家衛(wèi)?？找鏖宕嵩?，虛指山河誓”。李敬輿的這首次韻之作與李白原詩《答高山人兼呈權(quán)顧二侯》的情感表達極為相似。李白原詩寫于天寶十三年至十四年，“權(quán)”即權(quán)昭夷，高山人及顧氏生平事跡不詳，李白“嘗與權(quán)昭夷有學道服丹之誼”②。被賜金還放后的李白亦悲憤難抑，借寫給友人之詩作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平，詩歌“直寫胸懷，一豁憤惋，稍更騷人面目矣。末路凄婉，尤有楚調(diào)，若其骨氣英特，可以直追正始?！雹墼賮砜匆唤M次韻之作。

次李白韻

星瞻此辰遠，地與南極對。偏邦非域中，沉此滄暝外。彈丸著水面，誰云隔衣帶。星分翼軫回，浪接蓬萊會。波撼土疑浮，山擁天失大。臣罪堪鉞，授荒荷仁愛。傍看叢棘高，仰恃蒼穹蓋。何必藏魚腹，依然臥鰲背。玉露炎蒸卷，金風節(jié)序代。戀缺勞夢魂，悲秋增感慨。只恨樗散姿，貪榮不知退。④

贈從弟宣州長史昭

淮南望江南，千里碧山對。我行倦過之，半落青天外。宗英佐雄郡，水陸相控帶。長川豁中流，千里瀉吳會。君心亦如此，包納無小大。搖筆起風霜，推誠結(jié)仁愛。訟庭垂桃李，賓館羅軒蓋。何意蒼梧云，飄然忽相會。才將圣不偶，命與時俱背。獨立山海間，空老圣明代。知音不易得，撫劍增感慨。當結(jié)九萬期，中途莫先退。⑤

《次李白韻（以下在沃州）》一詩，詩題標注該詩作于沃州（珍島），抒寫了李敬輿凄涼孤寂的流放生活?！靶钦按顺竭h，地與南極對。偏邦非域中，沉此滄暝外?！贝司涿枋隽死罹摧涍h離故土，身處蠻荒的生存狀態(tài)?！鞍磪布撸鍪焉n穹蓋”一句則呈現(xiàn)了李敬輿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不僅慘遭流放，還被圍籬安置，身處叢棘之中，失去人身自由。而李白原詩《贈從弟宣州長史昭》則感慨空有一身才華卻報國無門：“才將圣不偶，命與時俱背。獨立山海間，空老圣明代”，其生存境遇雖不像李敬輿流放期間那般艱難，但二人均在詩歌中抒寫了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郁憤之情。

其余三首的情況如下：李敬輿在《次李白韻贈珍島守》一詩中詠嘆說：“簡拔更分麾，臨蒞邵名珍。我作澤畔客，受玦此來臻”，可知李敬輿與珍島守有過交往，在寫給珍島守的寄贈詩中再次提到自己遭貶到珍島之事，對珍島守在其落難之時施以援手的仁義之舉贊賞不已：“我作澤畔客，受玦此來臻。不是識面舊，相逢傾蓋新。莫道管興鮑，誰云越視秦。拜關(guān)久要情，特以高義親?！?①該詩次韻的是李白的《贈張相鎬（其一）》，李白原詩表達了對張鎬在國家危難之時能肩負起平定叛亂之的褒揚之情：“諸侯拜馬首，猛士騎鯨鱗。澤被魚鳥悅，令行草木春。圣智不失時，建功及良辰。丑虜安足紀，可貽幗與巾。倒瀉溟海珠，盡為入幕珍。馮異獻赤伏，鄧生倏來臻。庶同昆陽舉，再睹漢儀新”，李白還在詩歌中描述了自己有志難酬的艱難處境：“一生欲報主，百代思榮親。其事竟不就，哀哉難重陳。臥病宿松山，蒼茫空四鄰。風云激壯志，枯槁驚常倫。”②他希望張鎬將自己納入麾下，從而實現(xiàn)自己報國之志的愿望。這兩首詩的寄贈對象均為官員，珍島守為珍島地方官，張鎬則是唐肅宗時期宰相。

李敬輿《次李白韻憶李將軍》盛贊了李將軍為國捐軀的壯舉：“屈指古烈士，誰似將軍者。捐身誓裹革，免胄恥全瓦?！?③李白《贈常侍御》一詩也對常侍御窮有所守、達有所為的品行贊譽有加，并引以為知音：“大賢有卷舒，季葉輕風雅?？飶蛯俸稳耍秊橹粽?。”④

李敬輿《次李白韻贈山人善文》贊美了山人善文勤勉好學、不慕榮利的精神追求：“我時負笈游，識汝緇流英。永夜伴書燈，不眠聞舌耕。常勉玄機靜，不屑軒冕榮?！雹堇畎住多捴匈浲醮蟆焚潛P王大（一說王大即王昌齡）是建功立業(yè)的知音：“幾富貴吾自取，建功及春榮。我愿執(zhí)爾手，爾方達我情。相知同一己，豈惟弟與兄。”⑥

從以上五首詩的解讀可知，李敬輿次韻李白的寄贈詩不僅用原韻，而且與李白原詩贈答對象極為相似，表達的主題和思想意蘊亦較為接近，都在詩歌中訴說自己的困境和報國無門的憤懣。但需要注意的是，從詩歌文本來看，李白對寄贈對象不完全是贊美之情，更多的是為了干謁權(quán)貴，希望得到賞識，幫助他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而李敬輿對寄贈對象除了表達贊美之情外，還向寄贈對象傾訴了心中苦悶，希望得到寄贈對象的理解和幫助，應當說這是李敬輿學習李白詩歌而不囿于李白詩歌的結(jié)果。

三、李敬輿次韻李白詠懷詩分析

李敬輿次韻李白的詠懷詩共有九首，分別是：《次李白韻詠老人星》《逢故鄉(xiāng)人，次李白紫極宮感秋韻》《次李白韻詠仲秋月》《次李白韻（無才忝東閣）》《次李白韻詠懷》《次李白韻（露洗火云蒸）》《次李白韻》《李白韻憶耽羅謫客》《次李白韻憶耽羅客》。其中《次李白韻（無才忝東閣）》屬于詠懷詩，但次韻李白的卻是李白的寄贈詩《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另外一首《次李白韻（露洗火云蒸）》次韻的卻是李白的寄贈詩《酬裴侍御對雨感時見贈》，所以對這兩首次韻詩無法與李白原詩進行比對，不在本文的論述范圍。

表4 為李敬輿七首詠懷詩

（續(xù)表）

李敬輿之所以選擇次韻李白的詠懷詩，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

第一，對濟世報國思想的認同。無論是李敬輿還是李白，他們都懷揣著強烈的愛國熱忱，渴望兼濟報國，如李敬輿《次李白韻詠老人星》和李白原詩《荊州賊平臨洞庭言懷作》?！洞卫畎醉嵲伬先诵恰肺谋救缦拢?/p>

古人求長生，采藥蓬萊島。我來此仙鄉(xiāng)，幸鄰南極老。清輝掩朱鳥，瑞色連黃道。

相隨波上下，幾看海枯槁。必待三秋見，常教五云抱。光輸北辰遠，影入滄溟倒。每與昏為期，不共日爭早。還期圣人出，已入使臣草。長愿玉宇清，夜夜氛翳掃。持此奉明主，千年仰穹昊。①

該詩作于李敬輿被貶期間。老人星又稱壽星、南極仙翁，自古被人們視為吉星，但是它的位置太偏南，在我國北部看不到，只有長江流域及以南的地方，才能在短暫的時段里在較低的南天看到它。長江流域及以南區(qū)域的緯度大約在北緯三十度及以南的區(qū)域，韓國的緯度大約在北緯三十四到三十八度之間，由此基本可以判斷，李敬輿當時所在的位置當是朝鮮半島以南的某個島嶼。此時的李敬輿仍身處艱難的困境之中，但他仍“位卑未敢忘憂國”，在《次李白韻詠老人星》一詩的末尾處寫道：“還期圣人出，已入使臣草。長愿玉宇清，夜夜氛翳掃。持此奉明主，千年仰穹昊”。即使個人身處險境，考慮的也絕不僅僅是個人的是非得失，仍期君主明、圣人賢、國家清明。而李白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在《荊州賊亂臨洞庭言懷作》中寫道：

修蛇橫洞庭，吞象臨江島。積骨成巴陵，遺言聞楚老。水窮三苗國，地窄三湘道。歲晏天崢嶸，時危人枯槁。思歸陰喪亂，去國傷懷抱。郢路方丘墟，章華亦傾倒。風悲猿嘯苦，木落鴻飛早。日隱西赤沙，月明東城草。關(guān)河望已絕，氛霧行當掃。長叫天可聞，吾將問蒼昊。②

面對盜寇興亂，涂炭生民，李白“思歸陰喪亂，去國傷懷抱”，思歸而不忍離，內(nèi)心憂傷不已?！瓣P(guān)河望已絕，氛霧行當掃。長叫天可聞，吾將問蒼昊”，寇賊猖獗已極，內(nèi)心充滿憂愁，然而卻無能為力，只能質(zhì)問蒼天，希冀昊天能將盜寇掃除，還清平盛世。無論是李敬輿的憂國憂民，還是李白的怒而問天，其中都滲透著二人強烈的愛國情懷。李白見證過安史之亂，李敬輿見證過壬辰戰(zhàn)爭、丙子戰(zhàn)爭，作為渴望興邦救國的仁人志士，二人相似的經(jīng)歷自然而然也就催生了相同的愛國共鳴。應當說，李敬輿在次韻李白詠懷詩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被李白的愛國情懷所打動。

再如李敬輿《次李白韻（上林早借枝）》和李白原詩《登廣武古戰(zhàn)場懷古》。李敬輿在詩中寫道：“物理否還泰，天心仁且公。君看唐子方，終報宋仁宗?！薄疤谱臃健敝傅氖潜彼沃G臣唐介。唐介（1010 — 1069），宋神宗宰相，為人耿介，不畏權(quán)勢，秉公辦事。李敬輿自比唐子方，相信自己能夠忠君報國，實現(xiàn)政治理想。李白《登廣武古戰(zhàn)場懷古》一詩也表達了類似的情懷：“戰(zhàn)爭有古跡，壁壘頹層穹。時當鴟梟翔，一播鳴鳳音。翔云列曉陣，殺氣赫長虹。撥亂屬豪圣，俗儒安可通?！崩畎椎桥R古跡，想象當年楚漢戰(zhàn)爭的壯烈景象，渴望自己也能做一名“豪圣”，撥亂反正，濟世安民。從這些豪邁的詩句可以看出李敬輿和李白強烈的愛國之情和報國之心，他們都不甘心做一介俗儒，希望能在政治上大有作為，成為“豪圣”，實現(xiàn)鴻鵠之志。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李敬輿和李白在政治理想上的一致性，這種相似的價值取向，使得李敬輿在次韻李白詩歌時，自然而然就有了相似情感抒發(fā)。

第二，韶華易逝的年命之感。李敬輿次韻李白詩歌而成的詠懷詩，受李白原詩的影響，多有年命之悲的感慨。比較典型的是李敬輿對李白《潯陽紫極宮感秋作》一詩的次韻。天寶九年，近知天命之年的李白面對蕭瑟的秋景，寫了《潯陽紫極宮感秋作》，文本如下：

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窗竹?；乇∪f古心，攬之不盈掬。靜坐觀眾妙，浩然媚幽獨。白云南山來，就我檐下宿。懶從唐生決，羞訪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野情轉(zhuǎn)蕭灑，世道有翻覆。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①

該詩表達了李白歸隱林泉之心，風格雅尚沖澹，其中所包蘊的情感亦引起了后世詩人的廣泛共鳴，蘇軾、黃庭堅等人均有次韻之作。據(jù)相關(guān)學者統(tǒng)計，現(xiàn)存于韓國的朝鮮時期詩文集中有100 余首次韻李白《潯陽紫極宮感秋作》的詩作，其中就有李敬輿所作的《逢故鄉(xiāng)人，次李白紫極宮感秋韻》：

爾自故鄉(xiāng)來，殷勤問松竹。昨夜夢江南，波添淚一掬。泛湖煙艇孤，沾霜老樹獨。泥巢海燕辭，露渚沙鷗宿。物色昔時同，歸期何日卜。云蘿笑厚顏，猿鳥怨迷復?；隁w滄溟闊，舟楫恐顛覆。依然一枕上，已覺黃粱熟。②

李敬輿該詩與李白原詩的不同之處在于，其詩不僅表達了詩人的年命之悲，同時也表達了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這是李敬輿被貶異鄉(xiāng)期間不可避免的情感需求，也是李敬輿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不完全因循李白，對李白原詩《潯陽紫極宮感秋》的一種情感延伸。尤其是其中“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一聯(lián)內(nèi)蘊豐富，49 歲已近知天命之年，人生已過半，不免會引發(fā)詩人對往昔歲月的惋惜和反思。但此時的李敬輿并非49 歲，而是60多歲的高齡，他對年命之悲的感受比起別的文人更為深刻。他所面對的已不是“四十九年非”，往日之“非”已經(jīng)太多，余下的時光越來越少。面對“云蘿笑厚顏，猿鳥怨迷復?；隁w滄溟闊，舟楫恐顛覆”的迷茫過往，李敬輿選擇“依然一枕上，已覺黃粱熟”的隨緣自適的生活。這與李白詩中“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野情轉(zhuǎn)蕭灑，世道有翻覆。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幾句所表達的思想傾向是基本一致的，面對無力改變的現(xiàn)實，不如回歸園田、回歸自我。

除了該詩外，李敬輿次韻李白的其他詠懷詩也或多或少流露出年命之悲。如《次李白韻詠老人星》③中“相隨波上下，幾看?？蓍?。必待三秋見，常教五云抱。光輸北辰遠，影入滄溟倒”，時光不停地流轉(zhuǎn)，與其為之困惑，索性選擇“每與昏為期，不共日爭早”的隨性生活。再如《次李白韻詠仲秋月》“仲秋三五月，開云憶退之。天涯動羈愁，鏡里驚丑姿”④，時光易逝，容顏已老，“追思禍福倚，總為功名欺。從命始自悔，到此將怨誰”，只怪往昔執(zhí)著于功名，如今才知原來福禍相倚，責任在己，不可怨恨他人。從李敬輿的詩歌中所流露出的辭別往昔、珍惜當下的人生體悟，應當說與受李白“知非”思想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

綜上，李敬輿對李白詠懷詩的接受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李敬輿對李白詩歌中兼濟報國思想的認同，這種思想上的共鳴是李敬輿次韻李白詠懷詩歌不可或缺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李敬輿對李白詠懷詩中“知非”思想的接受，對時光易逝的年命之悲的詠嘆。此外，李敬輿在接受李白詩中的詠懷內(nèi)容的同時，也將自己的思鄉(xiāng)情感融入其中，李敬輿在詩中多次提到江南故土，比較典型的如“爾自故鄉(xiāng)來，殷勤問松竹。昨夜夢江南，波添淚一掬”（《逢故鄉(xiāng)人，次李白紫極宮感秋韻》），再如“遙望山河隔，何處是鄉(xiāng)園”《次李白韻詠懷》）。相比較李白，李敬輿詠懷詩中的這些內(nèi)容可以說是在學習李白的基礎(chǔ)上，對詩歌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

四、李敬輿次韻李白詩歌的特點及原因

李敬輿對李白詩歌思想的接受，主要側(cè)重于對李白詩歌中道家思想的接受。李白集儒道于一身，他的詩歌既蘊含有建功立業(yè)、兼濟報國的儒家思想，也有隱逸求仙、追求不老長生的道家思想。但縱觀李白的一生，“濟蒼生”“安社稷”的理想追求一直是其思想中的主旋律。但是在李敬輿次韻李白的詩作中對道家思想的接受比重卻大于對儒家思想的接受，李敬輿次韻李白的14 首五言古詩中，有7 首與道家歸隱山林、服食丹藥有關(guān)，而與儒家思想有關(guān)的詩歌僅5 首。而14 首李白原詩中，有9 首與儒家兼濟報國的思想有關(guān)，與道家思想有關(guān)的僅3 首。我們可以看出李敬輿的14 首次韻詩中，與道家思想有關(guān)的詩歌數(shù)量是最多的，而李白的14 首原詩中，與儒家兼濟思想有關(guān)的詩歌數(shù)量最多。

產(chǎn)生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有兩點。

第一，多舛的人生際遇和坎坷的政治遭遇。李敬輿生逢亂世，其政治生涯極為坎坷，七歲就目睹了壬辰戰(zhàn)爭，壯年時期又見證了丙子戰(zhàn)爭，花甲之年又因忠言進諫惹怒皇帝被削奪官爵、流放珍島。李敬輿之子李敏敘在《先考領(lǐng)議政府君行狀》一文中寫道：

丙戌（1646）春，姜庶人獄起。初，御膳有毒，上自內(nèi)獄治之，已而下其獄。公以大臣參鞫獄，辭有連趙庶人者，鞫廳皆削去之。公曰鞫聽故事，罪人辭語不得增刪，眾議不聽。獄既具，上悉召大臣公卿于賓廳，下嚴旨，因促正姜罪。公與大臣啟以全恩之說，以唐太宗處丞乾坤事三啟。上批亦峻，領(lǐng)議政金公瑬先以嚴旨意斥去，公與他大臣待罪闕門外。上怒亦震，罪大臣等不待批徑退闕門外，問其時班首，時公位次居首，遂命削奪官爵。門外黜送，公出江外待命，居十余日，積前事命絕島遠竄，遂配珍島。三月渡海，又命圍籬安置。時上怒不可測，群臣莫敢言者，公既然在謫，不以患難為憂戚。每言曰事君無愧于心則可矣，至于禍福命也。看書籍課子弟學業(yè)以為娛……言者皆以公盡忠獲罪為言。①

不僅如此，李敬輿在被流放的過程中，還一度被圍籬關(guān)押，失去人身自由。遭此大難，對李敬輿的身心是極大的考驗。雖然在流放的過程中，李敬輿“看書籍課子弟學業(yè)以為娛”，以一種相對平和的心態(tài)對待貶謫期間的生活，然而盡忠報國、直言進諫卻最終獲罪削官，這樣的遭遇雖問心無愧，但難免會使李敬輿對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風氣感到失望。這是李敬輿詩歌中出現(xiàn)道家歸隱山林、求仙問藥的內(nèi)容的重要原因。16世紀末李氏朝鮮黨派之爭愈演愈烈，一直持續(xù)到朝鮮朝末期。無休止的黨爭對整個國家造成了嚴重的內(nèi)耗，也引發(fā)了1627年丁卯之役和1637年的丙子之役，將整個國家推向了深淵。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李敬輿的政治理想更加難以實現(xiàn)。同時，這時候的李敬輿年事已高，流放生活不知何時能結(jié)束。對年老的李敬輿來說，人生路亦不知還有多長。因此，道家思想中追求隱逸、長生的思想逐漸在李敬輿的心里滋長，并占得一席地位。

第二，貶謫珍島的經(jīng)歷。李敬輿被貶蠻荒之地，無法保全自身，更無法參與國家政事，只能選擇全身遠害。此時的李敬輿自身遭難，無法“濟蒼生”“安社稷”，于是他只能選擇退而求其次，追求個人的安寧。如前提到的李白《潯陽紫極宮感秋作》一詩，詩中“懶從唐生決，羞訪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野情轉(zhuǎn)蕭灑，世道有翻覆。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幾句，表達了李白不求長生，只希望像陶淵明那樣歸隱林泉、不問世事的愿望。而李敬輿次韻此詩所作的《逢故鄉(xiāng)人，次李白紫極宮感秋韻》一詩中“依然一枕上，已覺黃粱熟”一聯(lián)所呈現(xiàn)出的自在生活，隨緣自適的生活狀態(tài)正是對李白“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的繼承。李敬輿詩中這種追求隱逸生活的內(nèi)容還有不少，如《次李白韻詠老人星》中“光輸北辰遠，影入滄溟倒。每與昏為期，不共日爭早”呈現(xiàn)出與世無爭、無拘無束的生活態(tài)度。又如在《次李白韻（無才忝東閣）》中說“庶收桑榆境，得免簡冊誚”，寧愿回歸桑榆之境，也不愿身居廟堂，忍受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官場生活。反觀李白被李敬輿次韻的14 首詩中，盡管表現(xiàn)其追求歸隱生活的思想傾向的作品數(shù)量并不是最多的，但其“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的灑脫思想?yún)s對李敬輿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盡忠獲罪的冤屈使得李敬輿對當時的黑暗現(xiàn)實感到十分失望，故而在道家思想的影響下遠離是非，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表現(xiàn)在詩歌中就是尋仙問藥、追求不老長生之術(shù)。如李白《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一詩中“無以墨綬苦，來求丹砂要”一句是李白尋仙問藥、追求長生不老的生動寫照，而李敬輿也有尋仙問藥、追求長生不老術(shù)的詩歌作品，如《次李白韻詠老人星》一詩中“古人求長生，采藥蓬萊島。我來此仙鄉(xiāng)，幸鄰南極老”幾句，這些詩句中提到的蓬萊仙鄉(xiāng)、南極老人星與尋仙問藥、延年益壽有關(guān)。李敬輿《次李白韻（無才忝東閣）》一詩中“仙路逢瀛接，天文翼軫照”一句，是詩人面對衰世無力改變現(xiàn)實、在艱難的處境中尋仙問道的真實再現(xiàn)。

總之，李敬輿次韻李白詩的原因主要是受李白詩歌內(nèi)容的影響，這種影響既體現(xiàn)在李敬輿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李白詩歌思想內(nèi)容的接受，也體現(xiàn)在李敬輿遭遇人生的低谷期時產(chǎn)生與李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精神共鳴，由此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的次韻之作。同時，李敬輿次韻李白的詩歌并不是一味地模擬，而是在保持自身創(chuàng)作特點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揮和再創(chuàng)造。唐代劉知幾在《史通·模擬》一文中說：“蓋貌異而心同者，模擬之上也；貌同而心異者，模擬之下也。”①可見，判斷摹仿之作的優(yōu)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是否能在原作的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李敬輿次韻李白詩即屬于“貌異而心同者”，自然是“模擬之上也”。

（王紅霞：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余小活：成都錦城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 本文系2019 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韓國高麗和朝鮮時期的李白接受資料匯纂與研究”（項目編號：19BZW066）的階段性成果。

①（宋）程大昌著，劉尚榮校點：《程氏考古編·程氏考古續(xù)編》，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47 頁。

②（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8 頁。

①李敏敘：《西河集·先考領(lǐng)議政府君家狀》，見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韓國文集叢刊》第144 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0 年，第260 頁。

①李敬輿：《白江集》，見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韓國文集叢刊》第87 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0 年，第223頁。

①"（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 年，第902 頁。

②詹鍈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 年，第2748 — 2749 頁。

③（清）愛新覺羅·弘歷：《唐宋詩醇》，上海：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20 年，第76 頁。

④李敬輿：《白江集》，第218 頁。

⑤（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618 頁。

①李敬輿：《白江集》，第226 頁。

②（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594 頁。

③李敬輿：《白江集》，第226 頁。

④（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566 頁。

⑤李敬輿：《白江集》，第225 頁。

⑥（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500 頁。

①李敬輿：《白江集》，第221 頁。

②（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1125 頁。

①（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1114 頁。

②李敬輿：《白江集》，第222 頁。

③同上。

④同上。

①李敏敘：《西河集·先考領(lǐng)議政府君家狀》，第273 頁。

①（唐）劉知幾著，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年，第221 — 22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