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鹽煎餅就是在攤煎餅時,多刷點油,撒點鹽粒子。有時你也會放個雞蛋,只是有時,在那會兒雞蛋還算貴重,而你是在幫兒媳婦攤煎餅,怕落下貪吃婆婆的口舌。而我,你最小的孫子,在一旁盯著很久了,盯著你手上的油絮子,每攤幾個煎餅,你用油絮子一擦,鏊子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黑得發(fā)亮。
油絮子,前兩天還看到,在一個民俗館里,封在一個玻璃罩子里,是個半圓形帶手柄的物件,用玉米棒和棉絮做成。你用的油絮子不是這樣的,你自己做的,黢黑的一塊,應(yīng)該是布做的,至于什么布,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布料材質(zhì)和花紋早已藏在深厚的油污之中,我的記憶告訴我是塊藍色印花布,只因你好幾件這種布做的衣服,應(yīng)是姑姑八月十五送節(jié)禮給扯的布,記不清了。
民俗館里用來攤面糊的工具是竹蜻蜓的樣式,但你用的不是,是一根劍狀的竹篾,我小時候常用來當(dāng)做一把利劍,跑到門口的菜園子里亂舞一氣,想象自己是深入敵人包圍圈孤身奮戰(zhàn)的將軍,最后還煞有其事地學(xué)霸王烏江自刎,最后少不了你一頓訓(xùn)。
“壓糊子”是你每個月都要做的,你用一根扁擔(dān)挑著一袋小麥去村部旁邊的面粉店,出來時,便成了兩桶面糊。在壓糊子的過程中你和同目的來此的人交流,無非今年莊稼怎么樣啊,家里的勞力多,煎餅攤得不夠吃的,得經(jīng)常過來。
從我家老宅到面粉店不過一百米的距離,卻要路過兩個彎,再上一個陡坡。兩個彎之間有條狹窄的勉強算上橋的通途,你就挑著糧食過去,再挑著兩桶糊子走過來。
鏊子,現(xiàn)在看來,倒算不上巨大,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確實是龐然大物,讀初中時,學(xué)的第一篇文言文《童稚》,用龐然大物來形容癩蛤蟆,這個詞我想到的是又黑又大又圓的鏊子,有的人家廚房大,會用水泥和磚把鏊子砌死,我家那會兒的廚房只是簡易的棚子,還兼做狗窩,鏊子用完要立起來,每次我去逗狗玩,你總要叮囑我,別碰鏊子。鏊子和磨盤在你那個年代是相親看家庭必需品,是能傳家的存在。而現(xiàn)在,鏊子早已打碎賣了廢品,磨盤也墊在了門口的路面下,甚至老宅也有多年沒有回去了。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币彩菙偧屣灥恼鎸崒懻眨俗由厦媸切←湁赫コ傻拿婧?,鏊子下面是小麥的秸稈。給鏊子燒火是個巧活,要受熱均勻,我曾幾次主動請纓來燒鍋,均以失敗告終。說到麥子,是你讓我完整地認識到這個作物的一生,小麥播種時,是你把我放在地頭,看著爸爸和伯父們在地里犟麥。
麥穗剛飽滿且尚未變成金黃色前是美味的,這種美味我還時常想起,是你告訴我的。取一穗麥子攥在手里,對著天空雙手來回搓個十來遍,綠色的麥粒帶著一股清香。至于為什么要對著天空,大概是我那會兒太矮小了,對著天空的角度看到你搓麥穗,看到你帶著鐵箍的牙,看著你頭上頂?shù)呐磷樱洃浿蓄^頂?shù)乃{天。
每次等村里收完麥子,你都馱著我去遙遠的北湖,要翻過一座高高的名叫碼頭的橋,去北湖的地里撿麥子,撿累了就坐在河邊高大的楊樹下休息,你掬水給我洗臉,再掬水自己飲用,你不讓我喝這河水,卻變戲法般從衣服大襟里取出一瓶廉價汽水和兩塊酥餅,你一點一點地掰給我吃,等我吃夠了,才往自己嘴里遞上兩小口,剩下的再用手帕包起來,留給我下次吃。
油絮子將鏊子擦凈,取一勺面糊倒在燒熱的鏊子上,快速地用竹篾子攤開,攤勻,新出鍋的煎餅散發(fā)著一股純凈的麥香,不像現(xiàn)在的煎餅的香氣過于魅惑,早已受到豆面等的侵襲。機器攤煎餅?zāi)阋惨娺^,在街上,你拉著板車,板車上有時是蘆葦,有時是藤條,你在村里一個叫大汪的地方拾了一塊廢地,隨便種了些東西,收了就拉到隔壁的官湖鎮(zhèn)上去賣,我就坐在板車上,那是我孩提時代的遠足。
前兩個煎餅?zāi)悴辉试S我吃,雖然我饞得不得了。你說前兩塊煎餅有些滑,不好吃,讓我再等等。攤煎餅是個極其枯燥又費心神的活,我看了沒一會兒,就回堂屋看電視了,等我看完兩集動畫片出來,一桶糊子見了底,旁邊的簸箕上也摞起高高的一沓。這是你的中場休息時間,你抽卷煙,之前用過一桿煙槍,但是不怎么用,你更愛卷煙。自己卷的,“二月二”逢集在白埠街上買的煙葉,用簡易的工具卷成煙卷,這個活兒我會做,而且做得挺漂亮,你在旁邊笑吟吟地看著我做。
一根煙卷抽完,又緊鑼密鼓地攤下一桶面糊。就像你帶完一個孫子,送他去上學(xué)。轉(zhuǎn)過身來,又一個小孫子在等你,有時候還要一起帶兩個。像攤煎餅一樣,這張煎餅剛起鍋,下一勺面糊又倒在了鏊子上。我是你在世時最后一個孫子,也像你攤的最后一塊油鹽煎餅一樣,最后多倒了點油,又撒了幾粒鹽。
我有段時間和你住在一起,在你那間在村部后面的小房子里,房子最初沒有通電,用一盞馬燈照明,淡藍色的玻璃制品,里面灌的煤油,放在一個紅色木箱上面,對我而言,那個紅色木箱就是百寶箱,你什么都能從箱子里取出來,比如我最愛吃的桃酥。后來那盞馬燈被丟棄在你的墳前。
終于你攤完了最后一塊煎餅,是油鹽煎餅,我乖巧地坐在你旁邊的小板凳上,默默咀嚼。你想起身卻有點吃力,我在想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是也是這樣。那是我小學(xué)二年級的一個午后,老師告訴我你離世的消息,我跑到三伯家時,你已躺在那里。據(jù)說是遛鄉(xiāng)收廢品的師傅發(fā)現(xiàn)的,你坐在小板凳上,手里還在忙碌,卻已沒了呼吸。生命就定格在那一刻,以勞作者的姿態(tài)。
在你的葬禮上,在一件件白色孝褂之間,我聽到了人們對你的死亡的議論,眾人唏噓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無病無痛走得利落,對自己好,對自己兒子兒媳也好,我很難過,我知道,以后沒人攤油鹽煎餅給我吃了。
鏊子和磨盤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家里的麥地也包給人種花卉用,那個漏風(fēng)漏雨的廚房在你離世前就已翻建成平房,現(xiàn)在也有小十年沒有回去住了。油鹽煎餅已在我生命中消失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