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西門慶和韋小寶扯到一起,乍一看,很有點關公戰(zhàn)秦瓊的味道。
西門慶者,小說《水滸傳》中的重要配角,《金瓶梅》中的中心人物。按書中所說,是北宋末年的商人、豪紳;按作品問世的時間算,則應算是明代的“產(chǎn)品”。
韋小寶者,小說《鹿鼎記》中的主角。按書中所說,是清康熙年間的人物,是個出身妓院的小無賴,又莫名其妙地成為江湖大幫會的龍頭老大,還兼著朝廷一等鹿鼎公、撫遠大將軍;按作品問世的時間算,則是地地道道的“現(xiàn)代產(chǎn)品”,“產(chǎn)地”則是香港。
這樣兩個人物,身份、性格、經(jīng)歷等,所差皆不可以道里計,似乎真是扯不到一起。
但是且慢,如果超越了時間和表面身份的差異,深入到他們各自的人生際遇、處境中,就會發(fā)現(xiàn)彼此不但具有可比性,而且在某些方面還頗為相似。例如西門慶有六房太太,其中既有明媒正娶的,也有詭謀秘計騙來的;而無論來路如何,這些花容月貌的女士都對西門慶俯首帖耳,邀寵望幸更是一片癡心。韋小寶呢,則有七房太太,其中既有心甘情愿的,也有詭謀秘計騙來的;同樣不管來路如何,這些花容月貌的女士同樣地都對韋小寶俯首帖耳,邀寵望幸也是一片癡心。又如西門慶的財運特別旺,無論坑蒙拐騙還是一般商業(yè)經(jīng)營,只要是“西門大官人”的事情肯定是銀子滾滾而來。韋小寶呢,同樣是“被財神菩薩跟定了”,無論是坑蒙拐騙還是賞賜俸祿,只要是“鹿鼎公”的事情也是銀票鋪天蓋地——甚至與人交手時,可以“掏出一把銀票劈面打去”,令對方“大叫投降”。再如西門慶的官運堪稱亨通,由一個普通中小商人,不幾年工夫混入官場連升數(shù)級,平交朝廷大員。韋小寶呢,由一個地道小流氓,不幾年工夫混入官場連跳無數(shù)級,平交王侯宰輔。
不僅如此,作者對這兩個人物形象的態(tài)度也很有可比性。據(jù)金庸先生講,他是希望大家不要學韋小寶的。蘭陵笑笑生雖沒有直接講,但安排了西門慶的暴死,看來也是警誡讀者的??墒侨绻麖奈谋局苯颖憩F(xiàn)出的情感態(tài)度看,事情又不是那么簡單。按照現(xiàn)代閱讀學的看法,一部小說引導讀者所關注的人物命運,就是作者同情之所在。如讀《水滸傳》,作品引導關注林沖、武松,作者自然是同情于這些“強盜”;而同樣的故事,《蕩寇志》引導關注陳麗卿之命運,林沖、武松不由自主地成了“反派”,作者的態(tài)度顯然也是與《水滸傳》相反的。實際上,《金瓶梅》之于西門慶,《鹿鼎記》之于韋小寶,都是“勸百諷一”的態(tài)度,骨子里是一種艷羨的眼光。
當然我們有理由相信,兩位作者與眾多讀者并不認同西門慶與韋小寶的人格,甚至反感其為人行事。但是在他們津津有味的寫作與我們津津有味的閱讀中,難道沒有不曾意識到的心理動因嗎?
《金瓶梅》一書,開端就講“酒色財氣”,其實是以此四端代表人的各種欲望。全書在頭尾部分各有幾句勸告人們節(jié)欲的話,但百分之九十的篇幅是鋪陳描寫欲望的實現(xiàn)。渴求升官發(fā)財、美食美色,是人性中不那么高尚、不那么風雅、不那么擺得上桌面的部分,卻也是或隱或顯普遍存在的部分?!督鹌棵贰穼Υ说匿侁?,在作者也許主觀上有一些批判的想法,但寫出來的客觀效果卻是對人性中縱欲傾向的迎合。這部書產(chǎn)生于中晚明,是和那個時代彌漫于社會的縱欲風氣血肉相關的;而它在厲禁之下仍廣泛傳播,分明與植根于人性弱點的這方面閱讀接受心理有很大關聯(lián)。而細察《鹿鼎記》的閱讀接受心理,與《金瓶梅》亦有相像之處。主人公韋小寶并無武功亦少俠行,讀者閱讀中的快感實際多與他的各種奇遇、艷遇相關聯(lián)。
所以《金瓶梅》的依舊流行與《鹿鼎記》的異軍突起,在社會接受的心理機制上,實在有很大程度的相通之處。
過去人們習慣于套用評論左拉、巴爾扎克作品的用語,稱《金瓶梅》為“自然主義”或“現(xiàn)實主義”,稱西門慶為“商人”或“豪紳商人”的“典型”。這自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不足以說明這個人物形象的全部特點,甚至未能概括其主要藝術特色。作品中的西門慶有現(xiàn)實的一面,同時有超現(xiàn)實的一面;有“人”的一面,同時有“超人”的一面。無論其各種運氣,還是其各種能力,放在他那個生活環(huán)境之中,總如同羊群中的駱駝,大出好幾號。從文類學的角度看,主角“大”于蕓蕓眾生,乃是傳奇性的表現(xiàn)。這一點,韋小寶與西門慶也是相似的。他們看起來是市井小人,其實作品是把他們塑造成了“市井英雄”。作者通過他們超人的運氣與非常的能力,圓了自己潛意識中的“白日夢”;讀者通過循蹤攝跡的閱讀,體會其從心所欲無所不能的經(jīng)歷,宣泄了“力必多”的能量。
雖然時光流逝了數(shù)百年,雖然社會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滔天巨浪的沖刷,但是,浪潮退去,我們卻發(fā)現(xiàn)人性、文化、社會心理的深層結構卻如同水下的海床與礁石,很多很多仍然保持著原來的樣子―這大約就是我們通過西門慶與韋小寶的比較可能想到的吧。
當然,《金瓶梅》《鹿鼎記》這兩部作品,西門慶與韋小寶這兩個人物形象,意義都十分復雜,絕非這一篇小文所能窮盡。這里指出的只是向為人們忽視的一個方面而已。
(?作者系南開大學講席教授、天津市政府首席督學、南開大學原常務副校長、南開大學學術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