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們家是沒有養(yǎng)蜜蜂的。一年四季,母親一梳頭,我們就眼巴巴地圍著她,等她梳好發(fā)辮綰在頭頂,戴上藍中帶淺紅格子的頂帕,把梳子上、膝蓋上落下的落發(fā)團成綹,遞到我們手里。我們寶貝似的藏起來,每天收集,連同穿壞的鞋膠底放一起。等挑著一根扁擔,掛著兩個籮筐的貴州貨郎,翻過烏蒙余脈的十八連山,蹚過丕德河,從村東搖著手里的撥浪鼓踏風而來,換東西,換糖吃。
那時候,家里經常有人會咳嗽,父母就會找蜂蜜用梨或枇杷葉燉水給他喝。而我們這些不咳嗽的,就眼巴巴地看著,希望能剩下一點兒蜂蜜給我們解饞。
有一年冬天,媽媽的咳嗽一直不好,我們去村后那棵高大的枇杷樹上采到了足夠的葉子,卻找不到蜂蜜,跑遍了小村的每一戶人家,也找不到一丁點兒。父親要帶母親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母親為了省錢卻一直不肯。
父親為了母親的咳疾,也為了讓我們一年都有蜜解饞,決定找野蜜蜂。他找來木板,扎好了四四方方的蜂箱,糊上縫隙,放在院墻上,提著鐮刀就上山去找野蜜蜂去了。
兩山之間有一條斜溝,越往上走,兩邊的石崖越陡峭。父親順著小路,一邊走一邊觀察山花上偶爾飛起的蜜蜂,朝著野蜂多的方向尋覓。終于,他在半山腰一片陡峭的石崖發(fā)現(xiàn)了野蜂的巢穴,無數(shù)的工蜂正朝著一條石縫里飛去。
父親連忙回家,拿來了鐵錘、鏨子和撬桿,一個篾竹簍,一只小桶,找了回去。他先把石崖下的雜樹砍去,然后用鏨子鑿了幾個小石洞,從下往上錯落,等有落腳的地方就往上爬去。不一會兒,他已往上爬了將近兩米,來到了離蜂巢出口很近的地方。那是石崖上的一條裂縫,一塊巨大的青石堵住了縫口,留有拳頭大的豁口,蜜蜂一群一群地往外飛去,不一會兒又有一群飛了進來。父親拿出鏨子,揮舞著鐵錘,在青石與石縫的接口處開鑿,石屑紛飛,錘聲咚咚,用聲聲翠鳴詢問大山的深度。
我們把牛扔在溝里吃草,爬到石崖下,仰著頭,眼巴巴地望著父親的動作,石屑落下,我們退往一旁,漫天的石灰撲面而來,鬢角上,眉毛上,片刻染上霜華。我們揮起衣袖,互相拍打著頭上肩上的石屑,心里已經彌漫著一股甜的希望,那是一種骨子里漾出的饞。
突然,幾只蜜蜂箭一般的飛出來,一頭扎在了父親的手背上。父親手一抖,鐵錘從石崖上掉了下來,重重地砸在土里。我們嚇得連連后退,嘴里尖叫著,心里突然一陣緊縮的疼痛。父親三兩下跳下石崖,抬起手臂,迎著陽光找到蜂針,小心地拔去,手背已經腫了起來。父親掏出口袋里的紙,拿了一點兒鹽在傷口處揉搓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父親撿起鐵錘,爬上去繼續(xù)鑿了起來。
終于,父親下來拿撬桿,讓我們下去溝里把牛往山上趕。我們把牛趕到安全的地方,遠遠地看見父親扛著撬桿上去,一下扎進鏨子鑿出的孔里一撬,那塊青石慢慢挪出,轟隆一聲,滾下了石崖,一路飛奔而下砸進了溝里。
我們慌忙扔下手里的牛鼻繩,匆匆忙忙向石崖奔去。
“你們先別過來,小心被蜜蜂蜇!”父親說。
抬頭望去,只見無數(shù)的蜜蜂在他的頭上盤旋,嗡嗡嗡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像一群憤怒的家園守護神。他折下一根帶葉的樹枝,在頭頂舞成一個旋渦狀,驅趕著紛亂的蜂群。蜜蜂有的飛遠了,有的飛進了蜂巢,漸漸散了。
父親扔下樹枝,把手伸進了露出來的崖縫,拿著兩塊暗紅的蜂盤跳了下來,像一個飛檐走壁的俠客從天而降。我們暗自吞咽著口水,怯生生地走上前,等父親趕走兩只繞著手飛的蜜蜂,我伸長脖子咬了一口蜂盤。蜜汁向嘴角溢出滴落,我連忙用手接住,熱乎乎的,一種自舌尖向全身擴散的甜讓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調動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來感受這種美妙的滋味。歲月沉淀的甜帶著點兒淡淡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仿佛帶著我們穿越森林,飛過花叢,停在了六角蜂房上,比紅糖、麥芽糖還要甜。慢慢地,蜂盤的殘渣在我們嘴里嚼成一團,用力吮吸著僅剩的一絲甜,直到淡而無味又糊嘴,才依依不舍地吐了出來。
父親提著小桶,爬了上去,不一會兒,裝了滿滿一桶下來了。這時,夕陽漸漸西下,蜂兒歸巢了,在石縫里嗡嗡鬧開了。父親連忙拿出篾竹簍,往頂部抹上點蜂蜜,爬了上去。只見父親把篾竹簍放在石縫上方,開口朝下固定好,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一把曬干的野火草,用打火機點燃,一股白煙在暮色中飄起,父親忙把野火草放在崖縫最下端,用手把白煙向石縫里扇去,嘴里像念念有詞地重復著:“蜂王上,蜂王蜂王上……”父親的聲音有節(jié)奏,有拖腔,有韻律,神秘而動聽。隨著父親的喃喃自語,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石縫里蜜蜂慢慢地向懸掛的篾竹簍蠕動,不久,竹簍里已裝滿了密密麻麻的蜜蜂。
父親下來之后,我們爬上去看蜂巢,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些表面顯白的蜂盤,問父親留著干什么。他說,有了這些蜂蜜,那些在外未歸的蜜蜂就有了居所,一年過后又可以有一大窩蜜蜂了。我把牛牽下山,提著小桶,跟著提蜂子的父親往村里走去,天已經完全黑了,夜風中帶著股甜甜的味道?;氐郊遥赣H打著電筒,從小桶里拿了兩個蜂盤放在院墻上的蜂箱里,把竹簍的底蓋打開,把蜜蜂驅趕進蜂箱里。
父親把我們采來的枇杷葉清洗干凈,用毛刷將葉面刷凈,切成小段,加水大火煮開,用小火煮十來分鐘,關火后自然晾涼,加入蜂蜜,讓母親每天喝幾次。不久,她的咳嗽漸漸痊愈了。
就這樣,蜜蜂在我家的蜂箱里安了家,每天進進出出,忙忙碌碌,辛勤勞動著。三月蜜,十月蜜,滿滿的收獲讓我們的清苦生活多了一絲甜蜜的引子。過了一兩年,蜜蜂都會分成兩窩,一窩留在蜂箱里,另一窩飛到村子的任意一棵樹上,抱團成窩,掛在樹上。父親用蜂簍或紙箱收回來,就又多了一窩。但更多的時候是被村民們收走了,分家的蜜蜂誰先收到就是和誰有緣,主人家也不會去爭,一點兒不覺得損失了一窩蜂,反而希望它們在新主人家人丁興旺,說不準明年又分一窩飛回家來。
漸漸地,村子里養(yǎng)蜜蜂的人多了起來,養(yǎng)得最多的是旁姓的一位六叔。他先是收了幾窩分家的蜜蜂,又到山上去找野蜜蜂,蜂群漸漸壯大起來。他的蜂箱都放在房頂上,每天晚上都要上去看兩趟。他收獲的蜂蜜自己當然吃不完,就開始對外出售,經常有來尋他買土蜂蜜的人,他的收入也漸漸增加了。我們也勸父親這樣擴大規(guī)模,父親卻總是搖搖頭說,有多大面做多大的粑粑,他就只養(yǎng)得了這幾窩。
我們家養(yǎng)的蜜蜂釀的蜜蜂盤外表帶點兒白色,而父親從石縫里采到的陳年蜂盤已經有了溫潤的暗紅,帶著大自然的熱度,帶著蜜蜂的溫度。晚上用篩子過濾蜂蜜的時候,我們就眼巴巴地在旁邊看著,等著父親攪拌的筷子放下,我們把筷子拿過來舔一舔。等蜂蜜過濾完成,父親拿去裝瓶,我們就看著母親把蜂盤的殘渣用鍋熬制,濾掉粗糙部分,捏成一塊塊蠟,等縫衣服穿針引線的時候往蠟上一拉,線變得順滑,縫制起來得心應手。
過了不久,我們幾個放牛小孩兒在老硝洞過來的一棵沙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窩馬蜂,我跑回去告訴父親。父親拿著農藥,戴著帽子,就和我來到大沙壩的沙樹旁。父親爬上沙樹。他用一根棍子綁著農藥瓶,把農藥放在馬蜂窩出口處,馬蜂一出來聞到農藥粉就會墜落。
父親剛剛放好,一只馬蜂從外面飛了過來,父親手一抖瓶子掉了。馬蜂窩里,一群黑影沖出,父親趕忙滑下沙樹,帶著我連忙往山下跑。我們跑了一會兒,就見兩兄妹在一塊辣椒地里扯紅辣椒,父親連忙喊:“快跑,馬蜂來了!”
他說完又帶著我跑了幾米,我摔在了辣椒地邊的溝里,父親和那兩兄妹跑到路上,每人被馬蜂叮了一下。父親連忙帶著他倆去村醫(yī)家打針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起來,沒發(fā)現(xiàn)馬蜂的影子,這才往家里趕去?;氐郊野咽虑楹痛蟾缍缯f了。他們二話不說,拿出手套,帶著兩個塑料袋,提著一個口袋,就讓我?guī)麄兊介L馬蜂的沙樹下。大哥、二哥把手套帶好,塑料袋套在腦袋上,鼻孔處挖一個小孔。二哥打開口袋站在樹下,大哥一個箭步沖上沙樹,飛快地往上爬去。不一會兒,他來到樹梢,一手抓著樹枝,另一只手抓著馬蜂窩的頂部使勁兒搖晃,三兩下就把馬蜂窩掰在手里,提著輕快地往下滑,蜂巢里的馬蜂飛了出來,在馬蜂窩的四周飛旋,往大哥的脖子邊腦袋外的塑料袋上憤怒地碰撞,三五秒的時間,大哥跳下沙樹,把馬蜂窩扔進二哥提著的口袋里扛起來就往回走。父親打完針水,聽人說我們又去拿馬蜂窩,急急忙忙趕回來阻止,見我們已經用開水把口袋燙過,正在摘撿蜂盤里的蜂蛹,準備下鍋油炸。
山鄉(xiāng)綠野,群山蒼茫,那高大的山擋住了外出的路,也擋住了吹來的風。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月,我們一年的糧食只能勉強填飽肚子,許多時候還得找點兒野菜添補,肉類油類更是短缺。我們摘好的半盆蜂蛹只能用一碗油來炸,炒成面糊狀,吃起來味同嚼蠟,腥得難以下咽。比起生活的苦,蜂蜜的那天然可直接食用的甜,確實讓我們倍感安慰。
許多人嘗到了土蜂蜜的甜頭,就想找父親購買。父親白天忙著干農活兒,養(yǎng)的蜜蜂分家飛走,落在村邊的樹上,誰先收走就是誰的。他的養(yǎng)殖規(guī)模一直沒有擴大,采的蜜還不夠我們解饞,當然沒有蜂蜜可賣。我們上山要帶一罐蜂蜜水,咳嗽了要喝蜂蜜燉梨水,就連煮芋頭都要用蜂蜜來蘸著吃。父親一年只在春末割一次蜜,那是春花對世界的恩賜,十月蜜父親從來不動,說那是留著給蜜蜂過冬的。
跟父親買不到蜜的人,就去跟六叔買。六叔的養(yǎng)殖規(guī)模大,而且每年的蜂蜜割兩季,蜜蜂缺食物的季節(jié)就用白糖來進行輔助喂養(yǎng),他的蜂蜜產量一直穩(wěn)定,收入也還好。六叔每天都要上去房頂兩次,看他的蜜蜂。六嬸卻不贊同,認為六叔應該專心和她種地、賣豆腐,而不是每天去找野蜜蜂浪費時間,難怪唯一的寶貝兒子連媳婦兒都討不到,過禮錢都給不起。兩人為此經常吵架,后來發(fā)展到同住一屋,卻各過各的,飯都不一起吃。那天傍晚,六叔沒有出現(xiàn)做晚飯,六嬸也不在意,早早睡了。第二天,六叔的兒子發(fā)現(xiàn)父親沒回來睡,這才急了,到處去找,全村人都幫忙,直到傍晚,才發(fā)現(xiàn)六叔從房頂?shù)舻搅宋莺蟮年帨侠?,沒了氣息。六叔辛苦了幾年,想把生活的苦調成蜜,留給家人無盡的甜,卻抵不過一堵高墻劃下的深淵。
六叔過世后,他的兒子終究沒有把他苦中造甜的養(yǎng)蜂事業(yè)延續(xù)下去,哪怕他把一窩飛到父親蜂箱里的蜜蜂收回去養(yǎng),一切還是無可挽回。他先是過量添加白糖導致蜂蜜的質量下降,蜂蜜無人問津。斷了喂糖之后,又在乍暖還寒的初春頻繁打開蜂箱查看,導致蜜蜂大面積死亡。只剩下三窩蜜蜂茍延殘喘,他一氣之下扔下蜜蜂外出打工去了。六嬸嘆著氣把剩下的三窩蜜蜂抬來給父親,嘴里一直數(shù)落兒子的不成器,不講規(guī)矩,飛到別人蜂箱里的蜜蜂都收回,難怪沒有養(yǎng)蜂人的氣度,白糟蹋了他爹的心血。
隨著我們兄妹幾個上了中學,家里的開銷經常入不敷出。父親為了借點兒學費,陪著幾個販賣牛馬生意的人,守在文家大院多少個黑夜也沒借到一分錢。父親照管那幾窩蜜蜂更加上心了,天冷下雨都要把蜂箱蓋好。秋冬季節(jié)沒有蜜源,他就一星期用蜂蜜水喂養(yǎng)一次。春末夏初,收獲的季節(jié),父親買來玻璃瓶,把過濾干凈的蜂蜜裝進透亮的玻璃瓶,黃綠的蜂蜜凝固成白中帶綠。到趕集日,父親和母親就拿到街上去出售,想為我們換點兒生活費。
山鄉(xiāng)集市上,人影兒漸漸稀疏,終于,父親用兩瓶蜂蜜換了點兒皺巴巴的錢緊攥在手里,就著夕陽的余暉,和母親往家?guī)坠锿獾拇遄颖既ァ?/p>
幾只不知哪里來的蜜蜂,聞著父親手上的蜂蜜味,一直圍繞著他們盤旋追趕。它們飛過了倒馬坎,飛過了老尖山,飛過了新寨沖,飛過了那些過往的艱辛歲月,消失在大山之間。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