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中的性靈

康熙年間，袁枚的叔父健磐公去鎮(zhèn)江訪友，宿于一戶鐵匠家。鐵匠就是鐵匠而已，袁枚在詩話中連他的名字都沒有記下，重要的是鐵匠的妻子張淑儀，不知其貌如何，卻詩才了得，與健磐公兩相暗投箋札，唱和甚歡。奇異之事必事出有因，原來才女本是老秀才之女，自幼習(xí)墨，父親故后被媒人所騙，誤嫁一字不識的鐵匠。彼于熾炭煙火中叮叮當(dāng)當(dāng)，她自郁郁吟詩。健磐公憐惜，幾次言說要帶她走，而她言辭正色，堅持情止于禮，立誓于來生。健磐公只好尊重她的選擇，回到家還念念不忘，頌其佳句：“懶妝撩鬢易，私泣拭痕難?！眱赡旰螅^路再訪鐵鋪，已無，這家人不知何往。

早年讀《隨園詩話》，與健磐公同此悵惘，最解張淑儀的心情，深憫其命運。后知命運最喜開玩笑，一不小心玩笑就大了，大到無法收拾，只好如此。年紀漸長，便是自己的事也看淡了，何況別人的，還是古人的！換個思路想，那時確如袁枚所說，女子能詩者多，就連煙熏火燎的鐵匠家都有一個！

所幸煙火不泯詩性靈。

但女子的詩興詩情詩才，是在煙火之外養(yǎng)成的。張淑儀可是秀才的女兒，隨園記下的那些能詩的女子，或尊夫人，或夫人之女，或大戶人家的小姐，或小戶人家的碧玉，都是有詩書環(huán)境的，自小調(diào)教而成，日后也是嫁入達官顯貴之家或是書香門第。只是為妻為母之后，落在煙火氣中，家務(wù)女紅之余才弄筆墨，詠花詠春詠月詠風(fēng)詠柳，詠兒女情長，詠釵簪笸籮，或許也有要親自弄兒和燒火做飯的，展紙鋪墨時，說不定剛給孩子換了尿布，或剛?cè)酉聼鸸鳌?/p>

婚姻里無量的瑣碎俗務(wù)，最耗散女子的精神才氣，能留得陪嫁來的聰敏才思，殊為不易。況閉門深閨，無人唱和，也難傳播，多少人自生自滅了。張淑儀遇健磐公，自是難抑歡心，也是短暫的幸福呢。

可惜她不知自己有別樣的幸運，作為女子，詩人隨園，遍流百世，可是袁枚的功德。袁大才子一生無拘無束，活自己的性情，選詩的標準也無視傳統(tǒng)，真性情為要。傳統(tǒng)輕視民間文學(xué)，傳統(tǒng)是女子不宜為詩，袁枚偏說，《詩經(jīng)》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作，婦人村氓雖然學(xué)淺，偶有好句一二，便是李杜復(fù)生也必服氣。所以，隨園老人有女弟子二十多人，得女子好詩，也必收到詩話中來，出訪達官名流，遇人家奴有好詩，或無意看到勞人之作，必不放過。久而發(fā)現(xiàn)，詩家紅袖者多，青衣者少。大概女子的世界在家庭，狹窄單調(diào)，有事無事，都免不了多愁善感；男人多在外面滿世界跑，感性粗糙，無論真忙假忙，情志都有可寄之處，未必非要作詩。

就人生際遇來說，青衣詩者比紅袖詩者更有天地，有詩作得好的，便有幸得知遇之恩。南岳衡山令許公的仆人張彬就酷好吟詠，有句“遠岫碧云高不落，平湖螢火住還飛”，深得主人賞識。未料這小仆太執(zhí)著，主人賞他婚費，他并不娶妻，錢都買了書。不知后續(xù)如何，但知人啊，跟誰混極重要。吳江販米為業(yè)的王藻，因?qū)懹小杜碱}（桃源圖）》一詩“相看何物同塵世？只有秦時月在天”，受知于沈老先生，競棄業(yè)讀書，后被吳老先生舉薦鴻詞科考，轉(zhuǎn)為另一種人生了。

青衣也好，紅袖也罷，幸運兒永遠是少之又少，更多的人，文字只是隨身的附件，是靈魂的衣衫，肉體還不是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意思的是，健磐公遇張淑儀二十年后，又在粵中遇到一個鐵匠，姓劉，不會寫字，倒會吟詩，每得句，便叫人代寫下來。有詩《月夜聞歌》云：“朱欄幾曲人何處？銀漢一泓秋更清。笑我寄懷仍寄跡，與人同聽不同情。”不可思議，憨憨的鐵匠掄著大錘打了枚精美的繡花針。健磐公常對袁枚慨嘆，張淑儀若是嫁給劉鐵匠，豈不是佳偶。

世事如此，多有錯位，錯得離譜兒，多不圓滿。大抵也正是這些錯位與不圓滿的苦惱，催發(fā)培育豐富了一些人的性靈，幸得有詩之道，使人的情志有一個出口，也留得一點兒靈氣?，F(xiàn)世亦有農(nóng)民詩人、打工詩人、村婦詩人……擴而展觀，操文弄字者，身寄各行各業(yè)，活著不易。人們在生存壓力中沉沉浮浮，被包裹，被侵蝕，到文字里躲避喘息一刻，以此抵御世俗的瑣碎庸俗，證明自己的存在，也是一種選擇，一種生活方式。

當(dāng)然也是上天的饋贈，為的是使人記得自己是有性靈的。這點滴的性靈，便是生活的光。

詩的大用

普通人看事，標準往往是“有用”“無用”。

年輕未嫁時，每于桌前埋頭爬格子，母親一旁不解：“你寫那些有用嗎？怪累的?！眳⒓痈咧型瑢W(xué)的婚禮，都知道我走上一條虛無縹緲之路，一同學(xué)也說：“你寫東西有用嗎？掙點兒錢多好?！蔽移L了個糨糊腦子，從未想過何為有用，何為無用，只跟著喜好走。后來每遇艱難困苦無助時，也拍腦袋：文學(xué)果然沒用！平靜時又悔自己好沒良心，人生緊要的幾件大事，可都是文學(xué)給的呢。那些散見報刊的文字，幾本結(jié)集而成的書，一點兒小小的文名，亦是自我價值感的支撐。只是自己太愚笨，沒有讓這點兒有用之處，在生命中極盡其用，到底還是浪費了一部分。一面活著，一面糾結(jié)著，“沒用”的念頭時出時沒，斷斷續(xù)續(xù)，磕磕絆絆，不覺到了無視“有用”“無用”的年紀。“有用”也用不上了，“無用”其實也在用，但看如何理解了。具體到詩，不是無用，而是大用，最著名的就是《七步詩》。之后，“有用”的故事更多，七七八八地就讓人生出許多雜想。

二百多年前的某一天，袁枚路遇一年輕書生，對方自說丟了行李，衣食無著，袁先生便命他作詩。書生立而成吟，先生大喜，慷慨贈予盤纏。我說這書生好幸運，偏遇著一個愛詩愛才又好施的老先生。遍讀《隨園詩話》，因詩得救的好事頗有幾件。一個叫張宛玉的女子嫁到淮北，因與丈夫不和，私下逃離，與妹妹住在尼姑庵里，被山陽馮縣令逮捕。彼時袁枚在江寧為官，案子轉(zhuǎn)來庭審時，宛玉競于堂上獻詩：“五湖深處素馨花，誤入淮西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馬，敢將幽怨訴琵琶？”詩句將原委說得明白，但真的是這女子所作嗎？宛玉被疑，便請求當(dāng)面作詩。袁枚手指庭前古樹，令其以此為題。女子繼而倚案，飛筆成詩。不久，馮縣令來了，袁枚探問此案如何處置。馮縣令競說，本不該判離，但才女嫁俗商，殊不相稱，姑且寬恕她背逃之罪放她回去吧。袁枚問縣令怎知此女的才華，縣令便復(fù)述一首宛玉的獻詩：“泣請神明宰，容奴返故鄉(xiāng)。他時化蜀鳥，銜結(jié)到君旁。”馮縣令是四川人，當(dāng)然便被打動了。獻詩比送禮還有用。

更奇的是，清朝初年，一位姓馬的將軍兵破平湖，九歲的菜躲伏于草叢，眼見父親被擒即將被殺，情急跳出，抱住將軍的腿，請求代死。將軍見他樣貌韶秀，甚為喜愛，取出手扇許諾，他若能讀出上面的詩，便可放他父親。詩曰：“收兵四解降王縛，教子三登上將臺。”葇朗聲讀完，說：“這是宋人贈曹武惠王的詩。將軍不殺人，就是當(dāng)今的武惠王了?！睂④姶笙?，將其抱于懷中，問：“你能跟我走，做我的兒子嗎？”孩子答：“將軍赦放我父親，就是我父親?！庇谑瞧鼊e親父，跟將軍去了。已而將軍故去，菜才脫身歸來。日后，這孩子科舉秀出，其才得圣上之愛，競一日七遷，最后做了內(nèi)閣學(xué)士。然才之奇，也是性之奇，在需要受保護的年紀卻能舍己救父，是人性大奇。

一切藝術(shù)，最動人處是境界。詩尤如此。也因此又有一奇——詩救古樹！說的是江西某太守，要伐古樹，有人在樹上題詩：“遙知此去棟梁材，無復(fù)清陰覆綠苔。只恐月明秋夜冷，誤他千歲鶴歸來?！碧貝砣挥懈?，停斧不伐。

“詩諫”之妙，在于題詩者的慈悲與精神境界，人命要緊，樹命等同，鶴棲不可誤，千歲鶴就得配古樹，世間萬物都有一種奇特的聯(lián)系，需要人類尊重。太守到底懂詩，亦有善根，雖曾惡念一動，終是可敬。

原載《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