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薩里奧·卡斯特拉諾斯,墨西哥20世紀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拉丁美洲婦女解放運動先驅(qū)之一。她是名孤兒,畢業(yè)于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獲得哲學碩士學位。曾在馬德里大學研修美學和文體學課程,后在威斯康星大學、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和印第安納大學擔任文學教授。她的小說在墨西哥家喻戶曉,善于展示墨西哥人平常生活中的矛盾與沖突,且發(fā)人深省。
他年輕的時候,形似勇猛的禿鷹——雙眼緊挨,額頭向后縮,眉毛茂密……從動作姿態(tài)上看,他是個無所畏懼的男人——雙腳叉開,牢牢地扎在土地上,寬實的臂膀、敦實的臀部適合別把槍……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名字充滿男人味——郝克托·維拉富爾特。
他的大腦,他的血液,每時每刻都在沸騰,在雷阿爾城這樣的城鎮(zhèn),該怎樣生活?他是寡婦的兒子,童年的家散發(fā)著榅桲的氣息、清淡的果香,爐膛上,燉菜鍋冒著歡騰的氣泡,蹭了淀粉的襯裙在走廊和露臺的風中沙沙作響……小郝克托最愛的事兒,就是翻墻爬樹,越過木籬笆,和其他印第安頑童一起,到野外抓魚。
郝克托的學生時代,堪稱“叱咤風云”。他時常在課堂上制造各種惡作劇,學習成績不咋地,終因破壞校紀而被開除!一場學生騷亂中,大家在郝克托的煽動下,打碎教室所有窗戶玻璃,往墻壁潑墨、刻下劃痕、砸壞桌椅……
不上學,不上班,無人約束,年少輕狂的郝克托愈加放蕩不羈,他開始抽煙,與狐朋狗友一起在街上痞里痞氣地吐痰……伙伴們把他帶到娼婦的床上,帶到酒吧,帶到臺球廳煙霧和人造光構(gòu)成的混沌空氣中……
郝克托一度和一個前衛(wèi)音樂家混在一起,無論馬林巴在哪里演奏,他都會跟到哪里,幫著裝卸樂器,像處理尸體一般,小心翼翼。音樂會上,臺下的他大聲歡呼,激勵著觀眾為小夜曲付錢。黎明時分,郝克托會拿著別人的手槍,向空中開槍,釋放他無處發(fā)泄的荷爾蒙……
他漸漸了解了一些小常識,比如如何捕獵,如何射下一只鳥,如何挑選獵犬……若想裝扮成紳士派頭,郝克托還得去搞點兒錢!
郝克托終日游手好閑。他的母親開始典當珠寶,為他償還賭債。家里的美術(shù)藏品、精美餐具和華麗服飾陸續(xù)被當?shù)?,寡婦努力掙扎,力圖拯救兒子的墮落……未久,她去世,遠房親戚和她善良的閨蜜們籌集了一筆錢,支付喪葬費。成為孤兒的頭幾個月,郝克托成為各種慶典的熱心贊助人……
當他的褲腿、褲膝被磨得發(fā)亮,令他不免難堪時,當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路,以防鞋底完全脫落時,郝克托感到,自己是時候安定下來了。
他到處表達他的求偶之心,到處昭示自己的單身身份,確信總有女人青睞他。如他所料,女人們眼含春水地望著他,郝克托以浪子特有的玩世不恭、邪魅狂狷,回應著所有女人們——這事兒上,郝克托做到一碗水端平,人人平等,避免做出承諾。
如果郝克托騎著馬,從鵝卵石街道上飛馳而過,那拉風的場面,足以令他自己驕傲,也足以讓雌競的火花瞬間四射。耐心點兒,一切將如期而至!郝克托確信,豪華家私,豐足財產(chǎn),當下那些躲著他或者瞧不起他的人終對他刮目相看,一改往昔的傲慢,謙卑地問候他,一個為他提供避風港并尊重他的妻子會到來……這個女人,誰都可以,黑暗中,所有的女人都一樣。郝克托會履行他作為丈夫的職責,讓她年復一年懷孕。在反復懷孕和撫養(yǎng)孩子中,她默默恪守著賢妻良母的本分。
可巧,雷阿爾城的女人們不會獨自走上街頭。假如她們能婚姻自主,她們也許會選擇郝克托,但現(xiàn)在,她們被父親、兄弟、階級壁壘和傳統(tǒng)習俗保護著……婚姻大事,沒那么簡單,家里的長輩可以剝奪一個人的繼承權(quán),從而擁有最終決定權(quán)。
郝克托的結(jié)婚意愿,未能實現(xiàn)。他疲憊不堪地走在人行道上,帶著輕浮,帶著算計,在街角吹著口哨,尤其,經(jīng)過窗前時,他會冒昧地對里面的姑娘們隨口說出溢美之詞。姑娘們立刻逃離,用力地關(guān)上窗戶,那聲音震耳欲聾……她們躲在窗后,取笑郝克托,偶爾也會有點兒失落,因為她們并不能從中得到樂趣。
好巧不巧,有那么一個女人,她沒有親戚,甚至連條對她吠叫的狗都沒有,只有一個年長的女人時不時來幫她維護一下房屋安全——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關(guān)心她。她的青春已逝,已經(jīng)是一個老處女了。她總皺著眉頭,嘴唇抿成苦澀的褶皺……從沒有男人接近過她,因為,雖然她以富有著稱,但她更廣為人知的,是她的吝嗇。郝克托擠入她的追求者之列,他以為,當埃梅麗娜·托瓦爾這樣的女人墜入愛河時,她會張開緊握錢袋的手……讓她愛上自己并不難,只要在她面前揮舞著紅色斗篷,她就會滿懷激情和渴望地沖過來……
出乎郝克托意料之外,埃梅麗娜沒有沖過來。她望著陽臺底下的追求者郝克托,她的眉頭皺得更緊,有如“卻上心頭”……她沒有不耐煩的顫動,沒有“關(guān)關(guān)雎鳩”的嘆息,她依舊是一個干癟的精靈……
郝克托第一次和她搭訕時,埃梅麗娜聽他說話,眨著眼睛,好像有一道刺眼的光困擾著她,她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長時間的沉默,郝克托作為求婚者,明白她接受了他。
婚禮沒有人們想象中的奢華。英俊的新郎,是的,窮得連養(yǎng)活跳蚤的錢都沒有,卻有著一擲千金、花天酒地的揮霍本事!
埃梅麗娜緊緊抓住郝克托的胳膊,走在花道上。她非常恐懼,盡管她在嚴酷的婚嫁市場上勉強取得階段性勝利,結(jié)束了她漫長而飽受嘲諷的孤獨時光;盡管她的命運似乎被照亮……
埃梅麗娜制糖為生。飛蠅“嗡嗡”作響,她在后院擺弄杏仁、香櫞蜜餞,把果干鋪在陽光下晾曬。這項工作沒什么樂趣,但細心的她安之若素。雖然賺不了大錢,但這點兒小營生,能夠幫助他們應對疾病或其他困難……她那個桀驁不馴、唯我獨尊的丈夫會給她帶來層出不窮的生存挑戰(zhàn)!
如果埃梅麗娜沒有愛上郝克托,她也許會很幸福。而今,她的愛,成為難以愈合的傷口,他輕輕一劃拉,她的心就會流血。她在嫉妒和絕望中獨守空床,像郝克托這種浪子,不可能安心居于籠中,安心于那點兒鳥食,他打破了鳥籠,飛走了……
新婚丈夫曾經(jīng)翻騰行李箱,抬起床墊,在地面上挖洞,到處尋找,什么都沒有找到。那個“吝嗇鬼”如果真有錢,那她一定是把錢藏起來了。
事實上,她的積蓄在婚后幾個月就用完了。兩口子不得不去銀行貸款,而所有的錢,都花在郝克托的美酒佳肴、尋歡作樂和償還賭資上。
結(jié)束了。埃梅麗娜無法忍受自己冒著高齡產(chǎn)婦的巨大風險艱難分娩時,郝克托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郝克托很快獲得第二次單身機會,自由了,一窮二白。
朋友有什么用?危難時刻,有人能搭把手……
“你的字寫得怎么樣,郝克托?會幾筆,好吧,你的筆跡很糟糕,拼寫也不行,你要沒辜負你母親生前為你支付的學費就好了!現(xiàn)在不是后悔的時候!哦,你認識連筆字。數(shù)學呢?只是一般般。我沒法向你承諾什么,不過,我們會考慮下,你能做些什么工作……”
幾個月后,郝克托·維拉富爾特參加了委任他為特內(nèi)哈帕鎮(zhèn)書記員的儀式。
貧瘠的小鎮(zhèn)呀!鎮(zhèn)政廳是用土坯建造的,還有藤條和著泥土砌的小房子……到處都是泥濘路、灌木叢,街頭隨意拐一個角便是開闊的田野;到處都是垃圾,農(nóng)場里的牲畜、光著身子的孩子們到處亂跑。
“這就是我的安身之處!”郝克托對自己說。這兒,沒有他正眼兒瞧的人,那些白人庸庸碌碌,更別提印第安人了……印第安人不懂西班牙語,他們只會低著頭,說,“是的,主人!”“是的,夫人!”“是的,老板!”他們即便喝醉了,也還是低著頭。他們成天醉醺醺,不會興奮地大喊大叫,也不會高興地哼哼唧唧,他們只會如笨笨的石頭般,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摔倒……郝克托跟自己念叨道:“我不想和他們混在一起,不想和他們中的任何人混在一起。我真是沒希望跳出這個老鼠坑了。我那點兒可憐的薪水,只夠支付食宿和洗衣費,入不敷出。在這里賺錢的唯一方法就是賣酒,我從哪里弄到‘第一桶金’呢?”
書記員,多么耀眼的頭銜!事實上,他只是處理些雞毛蒜皮的事——雞、羊失竊,最多不過是牛失竊;巫術(shù)和激情犯罪,醉酒斗毆,那些他人無權(quán)干涉的私人仇殺……但是,每樁事件都需要一份正式的報告。
“死摳門的政府!”郝克托自言自語道,“那幫上層官僚希望你靠喝西北風生活!如果我像個乞丐一樣四處溜達,誰會把我當回事兒?我的食宿和工作都在同一個房間里,一張皮床、一張桌子及幾把椅子……就連鎮(zhèn)政廳公章,因為太舊,敲不出印記了。那些可憐的平頭百姓吶,指著這枚偉大的公章解決糾紛,伸張正義,真煩人!”
這段獨白后,郝克托停止撰寫公函?!皼]有公章,”他臉上表情有些勉強,對印第安人說,“沒有公章,我寫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實際效用。”
印第安頭人們默默地走了出去。他們在鎮(zhèn)政廳的走廊里站了一會兒,竊竊私語,然后回到了郝克托的辦公室。老大開口道:“頭兒,我們想問清楚,你說的公章印不出印記了,是真的嗎?”
“是什么樣的印章?”另一個老人謙遜地問。
“帶老鷹的那種?!睍泦T傲慢地回答。
印第安人明白了,他們都曾在國徽上看到過那老鷹。大家認為,老鷹的翅膀能把投訴和指控,帶到正義的腳下……
“‘老鷹’怎么就不好使了呢?”每個人仿佛都遭受了一場大規(guī)模自然災害,一臉驚訝地問道。
郝克托聳聳肩,不予回答。在他眼里,不論如何解釋,那些無知的印第安人都不會理解。
“難道你不能再買一只‘鷹’嗎?”有人小心翼翼地提議。
“誰來付錢?”
“得多少錢?”
郝克托撓了撓下巴,腦子里飛快地算計。他想抬高辦公用品價碼,彰顯身份的尊貴。他答道:“一千比索?!?/p>
印第安人面面相覷,嚇壞了。郝克托脫口而出的這個數(shù)字,具有驚人的效果,房間里瞬間死一般寂靜,直至郝克托的笑聲打破了它……
“嗯,怎么樣!傻眼了吧?一千比索。”郝克托不免得意地說。
“不是有便宜的‘鷹’嗎?”
“你怎么回事兒?你這討厭的印第安人!你以為這是買布、買飲料呢,還能討價還價?‘鷹’可不是尋常的雜貨,它是民主的體現(xiàn),政府精神的象征!”多么荒謬的話,卻能鎮(zhèn)住大伙兒。
“好的,頭兒。”
“等明天吧,郝總。”
“祝您晚安,郝總?!?/p>
印第安人陸續(xù)離開。第二天清晨,他們又來了。
“我們想提交請愿書,郝總?!?/p>
“你們怎么又來了?!沒有‘鷹’,寫請愿書也沒有用。”
“光一張紙不行嗎?”
“不行?!?/p>
“那好吧,頭兒。”
“再見,郝總?!?/p>
印第安人又紛紛離開了。離鎮(zhèn)政廳不遠處,他們聚集逗留,吵吵嚷嚷。
“他們搞什么名堂?”郝克托暗自思忖,有些擔心。他聽說,印第安人燒了拉迪諾人的房子,被拉迪諾人揮舞著砍刀,在山上追殺……但現(xiàn)在那些印第安人的意愿,似乎想和平解決……下午鎮(zhèn)政廳快下班那會兒,他們散去了。
翌日,這群人又來了。他們清了清嗓子,卻不敢吭聲。半晌,其中一人走近郝克托。
“頭兒,今天早上小鳥怎樣?”
“什么小鳥?”郝克托酸溜溜地問。
“紙上的那個……”
“哦,老鷹。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們——它死了?!?/p>
“你肯定還有新的?!?/p>
“我沒有?!?/p>
“那你在哪里可以再買一個?”
“雷阿爾城?!?/p>
“你什么時候去?”
“當我有想法的時候……問題是,錢從哪里來?”
“你要多少錢?”
印第安人的執(zhí)著,已經(jīng)超越了固執(zhí),這可真是一個令人擔憂的跡象。郝克托突然意識到,他夢寐以求的機會就在眼前。他幾乎無法抑制自己的興奮,他張嘴,用命令的口氣,說道:“我要五千比索。”
“你之前說一千?!?/p>
“那是糊弄你們的!誰懂,你們?還是我?這里寫著呢……”郝克托抑制不住亢奮,在印第安人面前打開一本書,說道:“‘鷹’要五千比索?!?/p>
印第安人被擊潰了,他們默默不語,一起離開,在外面商量著。郝克托看到他們撤了,不禁有些擔心。“如果你太貪婪,你可能會失去一切。我獅子大張口,跟他們要這么多錢。那些可憐巴巴的人呀,到哪里搞那么多錢?當然,從長遠看,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讓他們想辦法,讓他們?nèi)パ睾5姆N植園賣苦力,貸款,或者挖出他們藏的寶藏。我不同情他們。真煩人!我可知道他們對祭司有多慷慨,那錢花得像流水一樣……”
揣著這神奇的腦思路,郝克托相信,購買新的印章是必須的,他給印章開的價格合理公道,他決不退讓。
那些印第安人極度頑固。他們來來去去,喋喋不休地說著同一件事情。
“郝總,兩千比索怎么樣?我們湊不到更多的錢了?!?/p>
“‘老鷹’是干什么用的?難道是為我謀利的嗎?”
“我們很窮,主人?!?/p>
“別嚯嚯,你們這些害蟲?!?/p>
“三千比索怎么樣,先生?”
“我說過,五千?!焙驴送袌远ǖ卣f。
他們繼續(xù)機械式討價還價。印第安人知道,他們終將不得不屈服。
當晚,郝克托借著石蠟燈的光,數(shù)著他的寶藏。那些舊硬幣,保存了多少個世紀,上面的古代雕像,還有銘文,已經(jīng)難以辨認了。此前,寶藏的主人從未放棄過它們,即使面對無窮盡的肉體痛苦、食不果腹,眼下,它們將被用來購買一只帶鳥的印章……
郝克托前往雷阿爾城,后面跟著印第安頭人們。他騎馬累了的時候,他的隨從——那些塔亞坎人為他準備滑竿。就這樣,郝克托在印第安人的肩膀上,度過了路途中最危險的一段。
印第安人謙卑地屈從于郝克托的所有要求,這讓他們有資格在回程的路上攜帶新的印章。
在雷阿爾城,郝克托購買了大量的物資——食品,蠟燭,特別是酒,而印第安人攜帶的包裹中,藏著那枚寶貴的新印章。
回到特內(nèi)哈帕,郝克托順利找到一個商鋪鋪位。那五千比索,確切地說,是四千九百九十比索——因為印章花了十比索,是郝克托的“第一桶金”。
郝克托漸漸發(fā)達起來。他再婚了,這次的新娘,他按自己的口味選的。女孩兒很年輕,很溫順,還帶了一些牲畜做嫁妝。同時,郝克托并沒有放棄他書記員的職位,這使他在商人中更有聲望、威信和影響力。
印章不可能永遠使用下去?,F(xiàn)在這枚印章,已經(jīng)有了磨損的印痕,“鷹”的特征幾近無法辨認,它看起來非常模糊……
原載《湖南文學》2024年第2期
美術(shù)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