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一個少聞的國際節(jié)日,說“7月6日是國際接吻日”。此節(jié)日最初由英國人發(fā)起,二十年前就得到聯合國批準,一些國家在這天專門設立親吻區(qū),當日區(qū)域內可狂吻陌生人。
人性亙古不變,但古時禮教枷鎖橫檔,男女大防沁入骨髓,由是,雖說記載中有“接吻的歷史已有三千年”(我對此表示懷疑,自人類誕生起,接吻當是親昵之本能,表達愛意的一種天然方式),但在我有限的古典文學閱讀里,未能直接見到“親吻”“接吻”“吻別”之類的詞。有若干詩詞句子,也只是提及“吻”這個字,狀態(tài)的描摹閃爍其詞,如左思《嬌女詩》有“濃朱衍丹唇,黃吻爛漫赤”,杜牧有“絳唇漸輕巧,云步轉虛徐”。盧仝《月蝕詩》寫“須臾癡蟆精,兩吻自決坼”,明面上寫的“兩(再)吻”,卻是以“癡情于蛤蟆精,兩吻訣別”來借喻。
語言文字再怎么渲染氣氛、揭示場景,關于“接吻”,還是一圖勝千言。中國畫,哪怕是寫意的“接吻”,對視覺來說,也較文字描述直接得多,寫實得多,在照相術發(fā)明之前,那就是“下真人真物一等”了。多年披觀古代流傳下來的人物畫,何啻千百,但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幅有畫男女“接吻”場面的。也許春宮畫里有,但我未曾看過,想如有,也是粗暴的“死磕”?;B走獸,盤點迄今所見者,也只兩幅,均為清代之作:八大山人所繪的紙本墨筆《松樹雙鹿圖》(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任伯年所畫紙本設色之《荷花雙鴨圖》(現藏中國美術館)?!端蓸潆p鹿圖》是八大山人晚年之作,圖繪一角山崖,崖邊上一株古松遒然挺立,崖下一公一母兩只梅花鹿親密地偎在一起。遠處背景中山崖和蒼松畫面疏淡,筆墨勁簡,近景處的雙鹿則以淡墨著筆。外側犄角雄健的公鹿于站立中做回首狀,而內側的母鹿墨色更淡,接近畫幅底色,以纏繞公鹿的形態(tài)與公鹿親昵,情深狀貌躍然紙上。
相對來說,任伯年四十四歲即1884年所作的《荷花雙鴨圖》,畫面就比較寧靜、溫馨,像他要描繪的一個夢。寬大的荷花,真似遮風擋雨的屋子。忠貞雙鴨,在無風也無浪的輕輕、清清水面上,交合雙喙,算是一種愛意表達的“接吻”。文化喻義“附會”而言,水代表著財運,有了豐沛的經濟,一對佳人生活才有保障乃至充裕;“鴨子”“蓮花”出現在水里,一個代表生機,一個代表干凈,也可視為“能夠得到源源不斷的干凈錢財”之冀望與彩頭。
這兩幅“吻畫”,從用筆用墨技藝來說,還是較傳統(tǒng),與同時代畫家類比,題材并沒有什么突破;和畫家自己同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比較,也似乎大同小異。但說是驚雷炸響,就在于他們“敢于”這樣畫,這種藝術表現的突破,無論他們個人是有意識或無意識,于他們所處的時代,竊以為總是有些“石破天驚”的味道。遺憾的是,無論八大山人還是任伯年,藝術史家在論述他們的創(chuàng)作時,似乎都沒有對這兩幅畫予以特別的留意;一覽之下,他們平素善于檢索、鑒賞的眼光,都未對這別樣之作“高看一眼”或“特別垂青”。
吻是伴侶間表達濃情蜜意的一種自然體現。雖然是不同時期的兩幅作品,一幅是清初,一幅是近現代,但目睹這兩幅“吻畫”,由不得你不去探尋這畫面背后創(chuàng)作者的身世、情感經歷,特別是有關其“另一半”的信息。他這幅畫,是否獻給了她?傳遞著怎樣的一時難用文字或口頭說出的情愫,而選擇以視覺語言“傳吾意”?
詩人、作家、畫家,也是現實生活中的人,肉體凡胎,有著人所共通的七情六欲。蘇東坡與王朝云、趙明誠與李清照、黃道周與蔡玉卿……前朝留下來的愛戀、靈魂伴侶故事,在筆墨流瀉紙楮之前,也一定縈回于他們的心間腦際。但翻冊檢籍,對于身世飄零的八大,神龍難全首尾見,我們并未發(fā)現這位孤苦者有哪位佳人、戀人、情人或夫人為之紅袖添香。他筆下的這對野鹿,是某種情感記錄的物化留痕,還是更為強調生存的艱難、運命的遭際?山崖之中,公母鹿相依相靠,時刻處于饑饉、危險、憂患與恐懼之中。前些年,我在“讀藝小札”中寫下如是驚見的感受:
即便是在親吻,雄鹿仍警覺地察看著四圍可能的異動、危機——這多像現代人的生存,孤獨、焦慮、緊張、幽僻……一如當下疫情中,每一個個體的焦灼、慌張、恍惚、惶恐、撕裂。
即便“情深而對吻”,但仔細品咂公鹿那以唇相抵中的眼神,仍能分明感受到滿是警覺,空氣緊張、滯重乃至凝固,隱隱透露出命運的莫測與不安全感,連這最溫情、親密的時光,也被一種沉悶而危險的氣氛籠罩。
或許世人都能在此圖畫中,看到自己。
由是,此畫面與其說是雙鹿在山野親吻,不如說是兩個個體在彼此生命歷程中的短暫交集與相互撫慰。也許下一秒,它們就因故分離,如花朵墜落懸崖,血瓣綻開,復歸于寂滅。
古典畫圖的現代性乃至先鋒性,八大此圖,可為一證。
幾年前,一部名為《八大山人》的電影,說是依據一幅《個山小像》,虛構了八大山人和“黃安平”的一段愛情故事。影片由江西作家熊相仔根據八大山人的生平資料再創(chuàng)作,企望“用一個天才的幻覺,詮釋了八大山人是真瘋還是假瘋這個歷史疑惑。主觀的鏡頭再現了八大山人熱愛自然、熱愛生活、追求自由的強烈個性,采用八大山人的留白風格留給觀眾諸多想象空間”。不過,整部電影看過來,筆者沒有發(fā)現涉及這幅《松樹雙鹿圖》的內容,也未能從中看出八大山人畫畫寄寓著“與愛情有關”。
近代以來,風氣更開化,藝術家與另一半之情感生活、愛情傳奇,愈見多彩,如張大千、劉海粟,包括后來對畫出此幀扣喙相“吻”荷塘浮鴨的任伯年極度推崇的徐悲鴻。而任伯年呢,家中的那位夫人,則是刻薄吝嗇,完全將其視作搖錢樹。有這樣的橋段:某日,吳昌碩拿著一幅剛畫好的荷花圖上門請教任伯年,任伯年提筆給吳昌碩改畫,正在興頭上,任伯年的夫人突然出現,拿著一大掃把就將吳昌碩趕出門,大叫道:你快走,快走!我們畫畫的時間,都被你耽擱了。老婆的逼壓將任氏塑成了一個勞碌命,有時候他停筆慢慢吃個飯,或者剃個頭、干些其他的事,老婆就會抱怨他荒廢,少掙了潤筆的銀子。據說任的家分為上下兩層,樓上專供其創(chuàng)作,妻子則在樓下應付前來索畫的客商。妻子常常接受大量的訂單,任伯年有時不得不在一日之內畫十幾幅,甚至幾十幅。巨大的工作量使他常常體力不支,只好靠抽鴉片提神。
在此長年累月一張又一張兌現客商畫單的過程中,從未聞任伯年有過一二女弟子,或邂逅紅粉佳人,以安撫他痛楚勞累的靈魂。1896年,五十六歲的任伯年病逝于上海。死之前,為盡男人的責任,為妻子兒女日后生活有個來源,他取出一輩子的積蓄請表姐夫去紹興幫忙購田。表姐夫乃一賭棍,將任氏的購田款全部輸光,用一張假田契欺騙他,直待病入膏肓時任伯年才得知實情。
就八大和任伯年而言,盡管他們在筆下創(chuàng)新而大膽地表現了“吻”,我仍深覺泰戈爾的一句“生命報我以痛吻,我卻回報以歌吟”才是他們生命的切近寫照。八大痛苦一生,任氏雖有生活伴侶,卻是催命婦,困頓、流離、辛酸、愁苦……命運給了他們“痛吻”,他們仍以超常的繪畫膂力,在堅忍中,不屈不撓地釋放自由意志,高揚超凡的生命力。他們“從死亡中看到夢境,從日落看到痛苦的黃金”,將“詛咒變成了葡萄園”,讓筆墨綻放成藝術的花朵、時間的瑰寶。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