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水

和船一樣，我也在用身體的空間，吃水

貨輪笨拙，緩慢，堪比情感的負重

而飛艇輕靈，快捷

我的句子在長江表面如此打滑

想法太多，需一一寄走

困在生命之艙里，出不來

整個下午屈膝坐于江心石上，我在為自己的虛妄稱重

玩淤泥的孩子

只有他一人，躍入泥潭之中，踩踏，奔跑

把玩著這些大水的粘液

然后躺在沙灘上，用體溫，借春陽，慢慢烘焙

黑泥漸漸干了，他便慢慢剝

漸漸露出肌膚，像是一個泥淖之子復活

他一個人反對了絕大多數教育

看，那些別人家的孩子，都在趨利避害

都在偽美里，活成模型的樣子

拙石頌

頭頂一堆石頭，頭頂大量的斑紋

和色彩，腰懸玉玦，心口

還貼著白璧

它是一塊頑石，經過語言符號學的洗禮

成為拙石——意義逐漸喪失

聲帶逐漸鈍化，近于無語

掀開周遭的眾美，取出獨美

榮耀如此黯淡

用長江水，洗干凈，貼在我的面頰上

為孤獨者鈐印

我相信它曾為萬世開先河，并習慣忍受奚落

蘆葦叢中

一窩一窩躲在蘆葦叢中的人，露出半身

或者半身的浪漫

寬闊的江灘只有這里，可以躲太陽

蜷縮進去，像雛鳥

收起自己的玩心

在沙土和植被的結合部結巢而居

野性釋放之后，疲軟和落寞

讓這里靜了下來

每一片綠葉都是逆光的，我們的臉上

陰影在搖晃和幻化

恍惚中我看見一株低矮的蘆葦在挪移

慢慢走成了另一株

我也在動，慢慢地成為另一個人

空殼狀態(tài)，通體透明

我多么安靜啊，可一身的骨骼從未停歇

七星洲

今日得閑，早行至雙魚洲，換個角度看江灘

眼前奇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

七個小洲，各自頂著一叢細雜草

隱忍地匍匐在潭邊

與天象沒有呼應，排列沒有規(guī)律

卻一點不顯得凌亂

一老翁坐在最尾部的小洲上

靜穆，黯淡，剛完成對一身光芒的掩藏

明日若無他，我定去那里，把自己也替換成一枚恒星

柵 欄

柵欄內是蘆葦地

柵欄外是大河，和天幕

我的心在新抽出的嫩芽那里

我的身體，卻在上一個周末

以柵欄為參照，我沒法給自己定位

不知自己隸屬于時間還是空間

去年的蘆葦活成今天的蘆葦

得花更多的葉片證明自己的艱難

有一瞬，我身處柵欄之內了，與上天

有了木質的嫌隙

我成為的那株蘆葦，正在接受光療

被照徹，被撥亮，卻毫無自知

神秘感

沒有起風，沒有船只駛過

浪頭無端涌起

像是傳說中的潮汐，暗合日月星辰的運行

恰好，來到我們腳下

今日晴好，可赤足

等一場又一場的水，以波紋的觸感

圍繞我的膝蓋

一個渺小的人，可能和另一個星球的力量

相遇了，以前我不明白的“神秘”

就是這樣的感覺

像是沐浴到了某種圣潔，我入定在大河邊緣

找 蟹

提著小桶的稚子，在石灘上垂頭尋覓

初以為他在曬石頭

細看，他在捕捉石頭下的小蟹

銅錢般大小，移動緩慢，甚至在巨大的溫柔里

不愿保護自己

家住長江，再無憾事，連橫行的訓練也放棄了

我看見其中一只翻了身，又睡過去

春陽溶解在江水里，我像一只浪費溫情的寄居蟹

安身立命的沙棘

俯身，低頭，睜著細葉的眼睛

看，像小乞丐

終生一個姿勢，仿佛沙子里

有黃金的顆粒

我們將貼地的那株，扶正

很快，它又傾倒下去

我一直站著，卻是真正的乞討者

窮盡生命，賒欠一點活著的時間

雙倍的折損每一秒都在發(fā)生

一株沙棘，跪在沙地上，并非因為悲傷

逆 流

你沿著新修的濱河步道逆流而上

對大水

的迎迓，感覺很舒服

撞見光，和裹挾在光里

看不清表情的陌路人

你想看見自己的表情

便緊了緊眉頭

又松弛開去

你恍惚看見了自己的臉

柔和，堪比嬰兒

讓后背順流而去吧，你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