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寫或不寫,這是一個問題。類似于哈姆雷特的詰問。
美國詩人龐德曾建議后輩默溫每天寫75行詩,以鍛煉筆力。后者并未完全遵循,但自陳一連幾年,每天都會對著一張空白的紙,凝視一會兒?!斑@讓人變成了某種怪物”,默溫說,因為“你必須不斷地把其他事物推到一邊……恒久堅持非常重要”。
有人說,“不寫”也是一種“寫”。我不這樣認為?!安粚憽惫倘徊灰馕吨悴⒎且粋€作者,但在“不寫”的此刻,你已遠離“寫作者”身份?!皩懽髡摺笔且粋€進行時,是“寫”的動作使之存續(xù)。
在第一本詩集出版后的半年時間里,我?guī)缀跻莩鰧懽髡呱矸?,似乎總無提筆的興致。一則,一些曾經打動我的事物如今不再打動我,既不被擊中,便無動力書寫。二則,我開始覺得已寫過某物而不愿再去重復,以免慣性滑入舊日的套路。
懶散之余,我不提筆,似乎是有意為之,寄望于以一種物理的停頓,靜待某一天撥云見日,突然斬獲某種新的寫法,仿佛守株待兔。
我很鐘意塞爾努達《一本書的記錄》的說法:“我的創(chuàng)作干涸期或匱乏期有時是幾個月,有時是一年、兩年。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這些日子并不是真正的貧瘠期,而是用來休息和充電的最佳時間,就像身體需要做夢一樣?!?/p>
這期刊發(fā)的詩作是我近兩年的作品。重讀它們,我無意自信如塞氏所言,“(重拾筆墨,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品)比以前更加豐富,風格也有所轉變”。坦率說,它們更像是一個過渡期的作品,好比一個匠人剛塑造出一捧泥制坯形。至于何時才算“完成”,我不知道。
我仍在探索,實則退步也未可知。但無論如何,我不再在原地踏步了。多少走出了原點,朝著與往昔不同的方向,邁開了步伐。自我革新是困難的,意愿、能力和毅力缺一不可。
我確信,沒有“不寫”的寫作者,只有未完成、中斷了的寫作者。至于“寫什么”,這是另一個問題。
寫什么,和不寫什么,大約同樣重要。從讀者的角度,“你讀什么,你就會成為什么”,從作者的角度,你是你書寫的產物。你凝視筆下的事物,筆下的事物同樣也在塑造你。
寫作,有時像是給自己下讖語。
二
檢視從前的作品,仿佛回顧一個“舊我”。
那是一副與我有關,但不再重疊的面貌。彼時,我刻意追逐書寫“美”的事物——藝術、風景和感官。我以為,所謂詩,必是生活提純后的精華,生活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場,詩是從中撿拾出來的寶物。現(xiàn)在回看,那不免是一種逃避的態(tài)度,亦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某天我走在公司昏暗的疏散樓梯里,發(fā)現(xiàn)有三四位保潔人員正在工作。他們的年齡與我父母相仿。有人在抹石頭地板,有人在擦木質扶手。這樓道是我每天午間、傍晚必經的場所,從食堂通向工位,一天要上上下下好幾次。我原以為的昏暗無人之地,在我看不見的時刻,竟有一群人在精心維護——這是它之所以沒有變成一個灰塵彌漫的地方的原因,也是令我每日能夠安閑自在散步的必要條件——而我此前對此從未思索過。繼而我又想到,這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我看不到、不知道,甚至熟視無睹的情況下,多少人在為我們每天習以為常的事物奔波。我為我的無知感到慚愧。
日本作家德富蘆花曾拜訪托爾斯泰,托翁對他說:“光從讀書到寫作是不行的,要寫生活中發(fā)生的事?!?/p>
有段時間我反思,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實地生活過,而是置身于一個虛擬的,或者說“二手真實”的世界。過往的生活主要由書籍、電影和音樂構成,我對于世界的認知,形容世界帶給我的感受,幾乎都沿襲自往昔虛構的藝術作品。就像赫拉巴爾筆下“置身在廢紙堆中的人”,我“很難分辨哪些思想屬于我本人,來自我自己的大腦,哪些來自書本”。
那天我走在街頭,沒有像往常一樣戴耳機聽音樂,而是忽然抬起頭,凝望眼前的綠葉,以及綠葉背后的天空。我給自己的動作和思想按下了暫停鍵,轉而諦聽鳥鳴,感受風的吹拂,觀看葉子轉動。突然之間,“生活”如此真實,如此近在眼前。好像此前的人生,全都懸浮在半空中。我很惶恐,就像《楚門的世界》里,金·凱瑞第一次發(fā)現(xiàn),藍色的天空原來是背景板。在這一瞬間,我迎頭撞上了“真實”。
我想,我們應該盡量生活在細節(jié)里,寫作在真實中。真實的事物不一定是美的,但自有其力量。我希望往后的作品能盡力呈現(xiàn)生活的真實面貌,描繪世相光譜的兩端以及中間形形色色的漸變地帶。
三
就寫作而言,我抱怨過自己的遲鈍。有時吸收了生活的感受,卻不自知,過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好像木頭吸收水分,然后潮濕。
鈍或許也是一種“盾”,仿佛自我保護的玻璃罩。朋友說我是玻璃罩里的人。以前被保護得很好,沒吃過什么苦頭。直到歷經一些世事,像一把鐵榔頭不停猛敲那層玻璃罩,玻璃內外才一點點裂開,涌入粗糲的現(xiàn)實。
世事艱難,遲鈍之人精神消耗少,清醒之人則容易度日如年。在安徒生童話里,一位公主被二十張床墊和二十床鴨絨被下的一粒豌豆“硌”得一夜沒睡好。這是敏感之人受折磨的例證。
然而,寫作無疑需要超出常人的“敏感”。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寫張愛玲,“即使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她都在注意研究它們(七情六欲)的動態(tài)”。置身于痛苦的中心,仍能直面和凝視痛苦——這是支撐寫作的能力,也未嘗不是寫作的代價。
如果卡夫卡的說法是對的,有些書注定會咬傷我們、刺痛我們,是“砍向我們內心冰封大海的斧頭”。那么,在成書以前,書中的文字將首先咬傷、刺痛作者。
幸或不幸,我還沒有被自己的文字咬傷和刺痛過。也許未來有一天會的。我渴望某種鈍感和敏感的平衡。我想象內心是一個冰凍的椰子殼。冰厚,來自極寒之地。陽光的照射,暖風的吹拂,皆不為所動。而寫作如一把冰鑿,將一點點地鑿開自己。
四
我時常想起兩幅關于書籍的照片。一是某次當代戰(zhàn)爭時,一位老太太用圖書塞滿了窗戶,期望抵御街頭的流彈。二是二戰(zhàn)期間,倫敦一座被德軍燃燒彈摧毀的圖書館,有人在廢墟里安靜讀書。
這些畫面都令我想到米沃什的詩《但是還有書籍》:“‘我們永存,’書籍說,即使/書頁被撕扯,/或者文字被呼嘯的火焰舔光。/書籍比我們持久,我們纖弱的體溫/會和記憶一起冷卻,消散,寂滅?!?/p>
書籍和文字是弱的,但是它不死。詩歌也是同理。
關于詩與坦克的關系,馬雁在《盛事》中說,“詩歌的確還不能阻擋坦克,這是詩歌的局限,但詩歌試圖阻擋坦克,這是詩歌的寬廣?!蔽覍υ姼铔]有這種期望,它之于我,并非向外的武器,而是向內的避難所。
葉嘉瑩曾闡釋“弱德之美”:“這種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下所表現(xiàn)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一種屬于隱曲之姿態(tài)的美”。
在寫作上,我寧愿追求作為弱者的品質。我愿我的詩是鈍的、拙的、樸的,而非鋒利、精巧和絢爛。
我喜歡君特·格拉斯的一句話:用柔弱的手,針對這個時代寫作。正如希尼筆下的山楂化形為提著燈籠的狄歐根尼斯,我幻想自己的詩歌化形為堆疊的盾牌,抵御生活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