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糧是個老名詞,指限量地供應(yīng)糧食。每家?guī)卓谌?,按照戶口供給。
那時候,牛也有戶口,就也有口糧。
牛的口糧主要是料豆,黃豆、黑豆、豇豆、豌豆。每月十五斤的標(biāo)準(zhǔn),用來輔助營養(yǎng)。這些,遠(yuǎn)不能滿足一頭牛的生存,還需要大量的青草、干草。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牛不上料不中。光吃草,毛色不光亮是小事兒,無力,腿軟,牛就上不了地。
犁地、耙地、耩地、碾場、拉車,等等,那時候,這些活計都離不開牛,牛是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一個生產(chǎn)隊也就那么幾頭牛,生老病死,都得向公社報備、登記。
所以,宰殺耕牛,是違法,甚至犯罪。牛出意外,或者病死了,得到公社說明情況,屠宰場派人現(xiàn)場驗證,出具準(zhǔn)宰證,才能殺牛、分肉。
那一年,自然災(zāi)害嚴(yán)重,加上得給一個曾經(jīng)的“老大哥”還賬,人的口糧就限定為“四大兩”,清湯寡水的,人餓得很,走不動。牛的口糧就更受限了。人們說,先活著再說吧。
牛,啞巴牲口,不會說,也一樣餓,更餓。草包胃,肚量大,吃得多,草不夠,更不用說料豆。與人一樣,餓下去,慢慢地,走不動了,站不起來了。東莊、西莊,都這樣,還有南莊、北莊,隔三岔五,就得“抬?!薄E@掀邎蟾骊犻L,隊長敲鐘,鐘聲也顯得無力,吆喝幾個年輕人到牲口院,兩根木杠,有時三四根,穿到牛身下,吆喝著,把牛抬起來——與人不一樣,牛不立身,骨架壓迫器官,不抬起,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先活著再說。牛被抬起來,掰開嘴,灌下些面湯,緩出幾口氣,續(xù)上命。那面湯,不如說是面水兒,幾粒料豆,搗成生豆?jié){,倒在馬瓢里,舀滿水,色白,味兒多了豆腥氣而已。
牛老七說:“可不敢餓死啊,干了一輩子活了,最后餓死了!再說,你餓死了,誰給我拉車、駕轅?!”
那牛,好像聽懂了話,眨眨眼,眼皮就又耷拉下來。
牛老七這樣說時,別人瞪了他幾眼。那眼神,也有著饑餓的成色。
牛老七裝作看不見。
牛老七知道,人們不想抬牛,更想的是如別的莊上一樣,牛餓死了,更好。就申請屠宰證。就能分到各家各戶的案板上,給饑餓的人們帶來肉香。
最這樣想的是黃老五。
黃老五和牛老七從公社大院出來的時候,彼此都互相看了看。牛老七手中有袋??诩Z,統(tǒng)一分配的。撲踏,撲踏,他們兩人的步子很累,很沉。他們也是數(shù)天沒有好好地吃東西了。全村一樣,都基本處于斷糧的狀態(tài)了。
可是,牛的口糧不能斷。上頭的意思是,困難是暫時的,并且能夠戰(zhàn)勝的。牛是大牲口,“得養(yǎng)活著?!边^了這個冬天,春耕大生產(chǎn),沒有牛,人就得拉犁拉耙。
所以抬牛。
其實,抬牛不是辦法。抬起來,牛吃不好,過幾天還是死。
人們都期待抬牛。抬牛,意味著牛離死更近了一步。隊上人都知道,最后的這頭牛最終會被抬向案板。就在這樣的盼望和期待中,那些料豆,人們分了,悄悄地炒吃……牛就越來越瘦,成了一架骨頭,再也站不起來。
所以還得抬牛。
可是,牛老七有些不忍,他堅持用小拐磨,磨了分給自己的三十顆黃豆,磨得細(xì)細(xì)的。他要給牛灌些豆?jié){。
黃老五說:“都這個時候了,還弄這些干啥?”
牛老七急了,“隊長,它總得吃口好的東西吧!人把它的口糧給吃了!上頭查下來,誰頂罪?”
就這樣,抬起老牛的頭,掰著嘴,將煮熟的豆?jié){灌進去。咕——嘟!牛長出了一口氣,睫毛上晶瑩出淚花,垂下了頭,脖子一伸,鼻孔的氣息將面前的塵土吹起了一層細(xì)霧……
第二天傍晚,在大家的期待中,一條條牛肉被人們掂回了家。黃老五另掂走了一套腸子。他是隊長。
隊上給牛修了個墳,埋了牛角、牛蹄甲、牛尾巴梢,鋪墊著厚厚的一層牛毛。叫牛墳。
后來的那些年,清明,除夕下午,總有人來上墳。料豆一捧,餃子半碗。牛老七總是去,見人就說:“得記住,沒有這頭牛,就沒有你爹,更沒有你這個鱉孫兒……”
后來,用不上牛了,不用養(yǎng)牛了。人們養(yǎng)貓、魚、狗,花費很高,甚至比養(yǎng)護老人都上心。狗,不看門,會撒嬌。貓,不逮老鼠,睡床上。時代不同了,就這樣。
后來,牛老七走了,黃老五也走了,給牛上墳的人就不多了。
再后來,上墳的人越來越少了。
慢慢地,知道這座墳的人也少了。
偶有人提及牛墳,說是牛老七的墳。這讓牛老七的孫子很惱火,就不來上墳了,忘掉了爺走時的囑咐。
再后來,傳說是野墳,后人遠(yuǎn)在他方,忘記了,不來上墳了。
現(xiàn)在,知道這座墳的人更少了。
不過,提起來,都說叫牛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