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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隧道,谷地不再那么逼仄了。這讓姑娘有些意外。剛才汽車一直在漫長的峽谷里行駛,隨著海拔的升高,兩側山勢由疏朗轉(zhuǎn)為峻峭。山上的植被不再是高大的喬木,而成了一簇簇密集的灌木叢。夏天鋪天蓋地而來,漫山遍野的金露梅正在盛開??粗柟庀逻@金燦燦的一幕,姑娘克制住淚水,問了司機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個地方這么溫暖,不過,前方應該是雪山吧?”前方是隧道,風聲呼呼,司機顧不上回答,將姑娘的疑問化進了黑暗深處的燈光里。
顯然,前方并不是雪山。
“雪山還遠著呢?!彼緳C說。
姑娘不由得回頭,看見隧道口上方石墻上砌著四個大字:響河隧道。之前,她從未關注過隧道,總以為隧道不過是道路的一部分。她從未想過隧道也會被命名,擁有其獨特的身份和故事。隧道深處搖曳閃爍的一道道光亮似乎將一縷隱秘的力量從地殼深處帶了出來,敲打了一下姑娘的心臟。她的心又開始想逃遁。如果她的心上有路,那么她只想逃到地殼深處。
時光回到一年前。在遙遠的內(nèi)蒙古恩河,她和一些熱愛野營的朋友們參加了一次山地之旅。大家從不同的地方來,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見面。這種素不相識的戶外模式,每次都會有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彼此倒也輕松自在。
“嗨,你好,我叫晉美?!毖矍暗男』镒雨柟?、帥朗,穿一身牛仔衣,頭上戴著一頂西部風情的禮帽。
a3cc1c25c1f2edc8f59e6b0c07b83c69被如此熱情的男子搭訕,令姑娘有些不適,不過她的不適很快被一連串的問句給化解掉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伙子繼續(xù)問。
“蘇小棉?!?/p>
“這名字真好聽?!?/p>
“奶奶取的?!?/p>
“你奶奶可真好?!毙』镒拥难劬锉M是熱忱,蘇小棉被這句話逗笑了。
“你多大了?”小伙子又問。
蘇小棉想笑,不過她克制住了,老老實實回答:“二十五?!?/p>
“你還在上學嗎?”
“不上了。”
“你看著很小?!?/p>
“我不小了,已經(jīng)工作了。”
“那你從哪里來?”小伙子這一問讓蘇小棉想起那個著名的問句。她很想回答一句“從來處來”,然而面對這樣一個小伙子,她著實不忍心耍心眼兒,只好又一次老實作答:“我從浙江嘉興來?!?/p>
“啊,那么遠啊?!毙』镒友壑酗h過一絲失望,很快他又想起什么,說了一句,“其實也不遠?!?/p>
蘇小棉被徹底逗笑了。她幾乎是彎下腰,咯咯笑了一會兒。她特別愛笑,仿佛天下事樣樣都能讓她笑。野營,徒步,野餐,談天說地,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一個月后,晉美居然趕到嘉興來看她。沒有相約,他只是開了個玩笑:“我來看你吧。”她說:“好啊?!眱商旌?,他便出現(xiàn)在了嘉興的街頭。誰也不吃驚,就像昨日他們剛在街頭分開。時間和空間猶如到了微縮鏡頭下,小到了塵埃里。他們覺得,天地縱然宏闊,而他們卻能主宰一切。有時候,蘇小棉甚至想,她二十五歲之前的所有時光都是空度的。她只喜歡今天。
他們開車馳到了最近的大海邊。晉美跳下車,舉起雙臂,沖著大海喊了一聲:“嗨,我來了!”蘇小棉是那么開心。她一面笑,一面將雙手放在嘴邊,也沖著大海呼喊:“嗨!”
晉美說:“你說嘛?!?/p>
“說什么?”
“說我來了呀。你瞧,大海多不容易呀,從青海跑到了這里。上學時,有一首詩說的就是這個?!?/p>
蘇小棉立馬聽明白他的意思了,不過她裝作不明白。
“你怎么說來就來?”蘇小棉問,笑盈盈地。
“這不好嗎?”晉美也笑。
“好。你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嗎?”蘇小棉又問。
“是的。這樣不好嗎?”
“沒什么不好,我們每個人都想這樣做,可我們總是做不到?!?/p>
“不存在做不到。做不到的時候就想啊,假裝自己騎在一匹馬上,問一句,馬兒啊馬兒,我們能做到嗎?馬會使勁尥蹶子,膽子就來了。”
“那這次來你騎馬了嗎?”
“沒有?!?/p>
“為什么?”
“我在想象中騎馬了。我對想象中的馬說,我們走吧。馬便把我?guī)砹诉@里?!?/p>
所有的問題最后都化進開懷大笑里,那時候連大海都顯得不那么廣闊了。
這是蘇小棉第一次踏上青海高原。她要去往一個叫哈拉庫圖的地方,那里是她親愛的晉美的故鄉(xiāng)。穿過這段漫長的隧道后,她忽然明白,親愛的晉美就像被卡在了她心靈隧道的深處。有那么一陣子,她連隧道里的燈都關上了。她差點要陷入冷冰冰的忘卻谷了。此刻,金燦燦的山野讓她心中不再那么恓惶無著,陽光拂去了思緒上的暗影,往事仿佛被一道光焰解去了封印,帶著長夢初醒時分的迷離氣息,叩擊著她。陽光打痛了她。怎么樣,你逃不掉吧?似乎有人冷笑了一聲。在那段執(zhí)意忘卻的日子里,她千辛萬苦練就的金鐘罩被陽光刺穿了。姑娘好像聽到了這件冰冷的鐵衣坼裂的聲音。
“他說,過了隧道就能看見雪山的?!?/p>
“他,他是誰?”
“晉美?!?/p>
“他是這里的人嗎?”
“是的,他是哈拉庫圖人?!?/p>
“哦,要是當?shù)厝说脑?,他們放羊的時候,爬到山頂上,肯定能看見??晌覀冊谲嚴?,總是走在山腳下。哈拉庫圖挺遠的,翻過那里的山,就是草原了。你到那里做什么?看你不像本地人。”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哈拉庫圖有我的一個朋友,我去看他?!?/p>
“就是那個叫晉美的人嗎?他可真有福氣?!?/p>
司機好奇地看了看后排,此刻,姑娘雙目緊閉,那神態(tài)就像在用嗅覺感知大地的高度。她不停地做著深呼吸。
親愛的晉美,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已將你忘了,我總是想不起你的樣子,好像你一直都在,又好像你從未出現(xiàn)過。
今天是我們約好相聚的日子。原計劃我們聚首后一起去玉樹看賽馬——你每年都要去,你說你喜歡那種在大地上奔馳的感覺,而今天我從嘉興趕過來,卻永遠無法與你相晤了。我明知前路空空,依舊獨上高原,我想縱然是忘卻,也應該有模有樣才行。
三個月前你來嘉興看我。那是你第三次來嘉興了。我們一起去崇明島玩。天那么冷而你熱情很高,在你眼中,天氣從來不那么重要。我永遠忘不了你的那句話。臺風來時整個島嶼幾乎在風雨中搖晃,你說這才是大海應有的樣子,要看海就得冬天才好。你不喜歡晴空麗日下的浪漫沙灘,你認為那是大海睡過了頭。那日風雨過后,我們在海邊撿了兩枚小小的貝殼。在我的心血來潮之下,我們找來兩只小瓶子。我們各自沖著貝殼許了一個小小的心愿,然后將貝殼放進了小瓶子里。兩只小瓶子用魚線緊緊縛在一起。我們決定這次來玉樹,將貝殼送到長江里。在我小小的心愿里,這兩枚貝殼將會帶著你所有的熱情奔流到海,我滿心期待著有一日會在海邊撿到。我們都是相信奇遇的人,不是嗎?
你總是那么快樂。那天你打電話給我,說你們的馬拉松賽事馬上就要開始了,不過看情況似乎要來一場暴風雪。你的聲音里依舊透著興奮和快樂,我沒有感覺到絲毫不尋常的征兆。一直到第二天,我才從新聞里聽到了你們罹難的消息。我不相信厄運會降臨在你身上,及至我趕到黃河邊,在殯儀館看到你,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你的家人并沒有來,幾位朋友迎你回了家。
你知道嗎?那日我將我們的心愿瓶送歸了大海。我就當是它漂流到海吧。我獨上高原來奔赴這場約定。剛剛司機告訴我,哈拉庫圖就在前方。親愛的,這高山,這河谷,這原野,好像你無處不在,而我又一無所有。
司機將車停下,告訴她,哈拉庫圖到了。
“這里就是哈拉庫圖?”
“是哈拉庫圖,它本來就是一個村莊。草原在山里面呢?!?/p>
沒想到抵達來得如此迅疾,她心理上還沒準備好呢。
村巷并不平坦,而是彎彎曲曲向山坡延伸。眼前的村莊格局很大,完全出乎蘇小棉的意料。她一直以為哈拉庫圖是一個人煙稀少的小山村呢。在親愛的晉美向她講述的故事里,哈拉庫圖有山有水,有著馬兒可以奔跑的草場,有著夏日里依舊皚皚的雪山。故事里的晉美有一匹黑色的馬,夏天的時候,他便騎著黑駿馬趕著羊群到山里面去。
整個村落里都看不見人。初升的陽光下,村莊泛著一層孤寂的白光,似乎還沒有醒來。
拐彎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羊圈,土墻幾乎已是殘垣,五六十只羊擠在一起“咩咩”叫著,兩只黑牦牛臥在一旁。
就在這叫聲的包圍圈里,蘇小棉終于看見了人的影子。
一個小男孩從羊群里奔了出來,不知道這孩子剛才在羊群里干什么,他跑出來的動作就像是受到了羊群的攻擊,好不容易突出重圍一般。
孩子發(fā)現(xiàn)了土墻邊的外來客,直接奔到蘇小棉跟前,隔著墻問她找誰。
蘇小棉干脆在土墻上坐下來,告訴他:“我找晉美?!?/p>
“晉美?”小男孩緊緊盯著蘇小棉。
“是的,我來找晉美?!薄皶x美”這兩個字帶著千鈞重負,艱難地從姑娘口中再次擠了出來。
小男孩依舊定定地望著她,仿佛眼前是個天外來客。
“哦,不,我找晉美的家?!碧K小棉有些慌亂,她糾正說。
“村子里有三個晉美,你找哪一個?”小男孩干脆翻過土墻,站到了蘇小棉這一邊。
“就是……就是跑馬拉松的那一個晉美。”這句話說得極為艱難。
小男孩的眼神更復雜了,他沒有回答,而是向著院子大喊:“爺爺,爺爺?!?/p>
空氣靜默。許久,一位老人出現(xiàn)在與羊圈相連的小門里。老人很清瘦,頜下飄著長長的胡須。
小男孩依舊用幾近叫喊的聲音說:“爺爺,她也找晉美?!?/p>
老人家蹣跚的步子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呆呆望著院墻外。
那么,這就是她親愛的晉美的家了。蘇小棉一下子明白過來,她望了望遠處的爺爺和眼前的小男孩,問小男孩是不是叫桑杰。她知道晉美有個小弟弟叫桑杰。
小男孩沒有回答,而是問她找晉美干什么。
這個問題難住了蘇小棉。她找晉美干什么呢?她的晉美一個多月前死在了黃河邊上。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馬拉松越野賽,他沒能跑到終點。醫(yī)生說是失溫而死,從此“失溫”兩個字時刻咬噬著她。快兩個月了,咬得她的心也慢慢失去了溫度。打那之后,她只喜歡溫暖,只喜歡陽光,她怎么會來找晉美呢?他不是早就化成了哈拉庫圖上空的鷹了嗎?
蘇小棉看著小男孩略帶憤怒的眼神,感覺到了他的敵意。我怎么能用我的悲傷來冒犯別人?也許我的出現(xiàn)根本不應該,她想。于是她說,對啦,我是來找桑杰的。
小男孩的眼神和緩了許多,他抬頭望了望天空的云,說:“晉美在天上。”
2
爺爺一直不說話,他的沉默產(chǎn)生了山一般的重量,讓蘇小棉不由得有些負罪感,或者說是膽怯吧。整件事過去了四十多天,她不知道這個院落是如何接受年輕主人的離去,又如何讓生活回歸到陽光下的。爺爺,還有桑杰,會理解馬拉松嗎?在這個高山地帶,會不會也有人因突然而至的風雨,漸漸失去溫度,最終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呢?
太陽打在院落上的光透出一種焦灼和濃郁,院子更加空曠了。爺爺準備好了簡單的早飯——奶茶和油餅。他沒有問蘇小棉吃不吃,而是直接將飯食擺放到了遠方的客人面前。
熱騰騰的奶茶化解掉了一部分空氣的凝滯,在氤氳的氣息中,晉美再一次出現(xiàn)。爺爺說話的語氣仿佛晉美正在去放牧的路上,或者正出門去參加馬拉松比賽。爺爺先是說到了晉美出生那年奇異的天氣,六月里,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雪。這孩子命里一直帶著風雪。
“據(jù)說這次馬拉松遭遇了三十年未遇的極端天氣?!碧K小棉就事論事地說。有時候她想,如果晉美遭遇的是百年一遇的壞天氣,那么她的悲傷大約會小一些,她的心靈大約會更容易接受這個事實。
對天氣的反復無常,爺爺司空見慣,他說:“什么樣的天氣都不重要,主要是晉美把行李丟了?!?/p>
蘇小棉說:“可跑步的時候,人沒辦法背著行李?!?/p>
爺爺說:“晉美要去跑步,他帶了行李,可他們把行李弄混了,晉美找不到了。我打電話的時候,他說在找行李,那時候已經(jīng)起風了。他小時候在山上放羊,知道起風的時候得有衣服。可是槍響了,晉美只好跑下去,后來就出事了。前些天他們來了兩個人,拿來一些錢。我問他們要晉美的行李,可誰也不知道?!?/p>
那日,她也和晉美通過電話。晉美只說風雪要來了,他的聲音里全是歡快。蘇小棉仿佛聽到了某個冷笑的聲音。
小男孩桑杰剛才一直在羊圈里忙碌,這時候他手里拿著幾根寶藍色的布條走過來。
“都扎上了嗎?”爺爺問。爺爺?shù)穆曇粢呀?jīng)恢復了平靜,他不再糾結行李的事。他連晉美都不再提了。爺爺?shù)谋砬槔锟床怀鋈魏尾▌印?/p>
“還有幾只,不過黑寶扎上了,這家伙最費事。”桑杰在干活的時候完全像個沉穩(wěn)的大人,他會有板有眼地做好所有事情。蘇小棉很快明白了爺爺和桑杰對話的內(nèi)容。一只黑色的小羊沖破矮小的木柵欄走到庭院中來,像是在示威,或者要清算什么,沖著小男孩不停叫喚。它的左側耳朵上拴著幾根彩色布條。因為布條有些長,被小男孩打成了一個花結。這只黑色的小羊就像耳朵上別著一朵紅藍相間的花朵,滑稽中有些可愛。
小男孩喝茶的時候,羊兒便走到了他的身旁,不再叫喚,而是安靜地望著他。桑杰一面喝茶,一面撫摸著羊兒的脖子,說:“再調(diào)皮,給你右耳朵上也戴一朵花。”小羊兒似乎聽懂了這句話,一下子掙脫了小男孩的手,向院外的木柵欄奔去,那里有它的媽媽和眾多的兄弟姐妹。
桑杰時而話多,時而又一語不發(fā)。話多的時候,他向蘇小棉講一些有趣的事,比如,他怎么抓住一只野兔,發(fā)現(xiàn)野兔有小寶寶后又給放了。桑杰的所有故事都遠離學校,也完美地避開了晉美,仿佛哈拉庫圖只有他和爺爺,以及那些羊和黑色的牦牛。
后來,蘇小棉知道了這樣一件事:晉美和桑杰的父親已離家兩年,不知道去了何方,反正再也沒回來過。自從父親離開后,他們的媽媽便搬去了高山牧場,極少到村里來。這件事晉美從來沒有向她提起過。
爺爺擠牛奶的時候,桑杰在院中劈柴,他每劈一下就要喊一句:“嗨,我來了!嗨,我來了!”
這句話何其熟悉,簡直令人心驚。
“嗨!”蘇小棉喊了小男孩一聲。
“我不叫嗨,我叫桑杰?!毙∧泻⒉幌矚g別人如此喊他。
“桑杰,你從哪里來?”
“我不從哪里來,我告訴木頭我來了?!?/p>
“木頭不認識你。”
“木頭認識我?!?/p>
“晉美也這樣說嗎?我的意思是砍木頭的時候?!?/p>
“不?!?/p>
小男孩將砍下的木頭捆成一個小捆,垛在墻邊,那里是放柴草的地方。一切都收拾妥當后,他才想起剛才的話。
“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問道。
“我叫蘇小棉,是你哥哥晉美的朋友?!?/p>
“是什么朋友?”小男孩有些執(zhí)拗。
“啊……是可以替他來看你和爺爺?shù)呐笥??!碧K小棉猶疑了一下。
“你替不了他?!毙∧泻⒄Z氣很堅毅。
“是的,誰也替不了晉美?!?/p>
顯然,這句話令小男孩很欣慰。他的哥哥晉美永遠只屬于他一個人。
“晉美每次回家見到我時就說,嗨,我來了!”見蘇小棉沉默,小男孩桑杰略帶倔強地抬起頭,望著天空說,“每次砍木頭,我只要說嗨,我來了!天上就會飄起那樣的云朵?!碧炜账{得清澈,云朵一團團綿延不絕。
“你幾歲啦?”蘇小棉問。
“九歲?!?/p>
“這么小?!?/p>
“我不小,晉美還說要帶我去草原上賽馬呢。以前哈拉庫圖也有賽馬,現(xiàn)在沒有了。晉美喜歡騎馬,可家里的馬讓阿爸騎走了。他再也不回來了。晉美沒有馬騎,后來他便跑步去了?!?/p>
“你知道晉美的行李嗎?”
“行李?不對,不是行李?!?/p>
“爺爺說有件行李?!?/p>
“呀,是這個!”桑杰一面說,一面掀起衣服,里面是一件粗織棉毛背心。
“爺爺織的,我們一直都穿著?!?/p>
“這兒的老人都會織毛衣嗎?”
“不,”桑杰想了想說,“我的爺爺和別人不一樣。”
天空的云一直在變幻。庭院上方一大朵云壓得很低,幾乎要脫離天空的約束,落到大地上來。陽光下,云團明亮的部分仿佛被一道綿厚的力量推著,向東方緩緩而行,就連云團中央堆積厚實的地方,也閃爍著青灰色的光芒。蘇小棉看到了一匹烏青的駿馬在天空馳騁不息。馬蹄所到之處,云朵四散,仿佛塵埃滾滾。再仔細看時,云朵已散成了三部分,蘇小棉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好大的風啊。”她自言自語道。
今日因為給羊兒扎耳帶子,爺爺只趕著兩頭牦牛上了山。臨走前,他特意叮囑桑杰,讓遠方的客人住兩天再走,于是整個下午蘇小棉便和小男孩桑杰一起待在羊圈里,給羊兒扎耳帶子,清理羊圈。
“為什么是藍色的?”蘇小棉問。
“因為舅舅家是紅色的,這兩天所有的羊兒都要上山?!?/p>
“去哪里?”
“青陽山。阿媽在那里,舅舅家的羊兒也在那里?!?/p>
“對啦,那只小黑羊的耳帶子為什么不一樣?”
“那是黑寶,誰也不能殺它?!鄙=苷f完,只管抬頭望著天空。云朵依舊在飛,后來孩子吹起了口哨。
黃昏快來臨的時候,桑杰來了興致,他帶著蘇小棉去爬哈拉庫圖古城堡。村巷的盡頭是陡峭的山坡,他們迎風而上,很快進入古城堡的殘垣里。不遠處,日月山綿延不絕。小男孩指著最高處的雪山說:“那里,阿媽在那里。晉美能跑步去那里,他跑過很多次,什么也不怕。”
出乎意料,古城墻的西面是廣闊的原野。草地上,爺爺?shù)呐0察o地臥著,只是不見爺爺。
小男孩桑杰向遠處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喚:“呀,你在哪里?”
蘇小棉也跟著他跑了下去。在稍遠些的那只牦牛邊,桑杰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第一次,小男孩不再叫她“哎”,而是叫“姐姐”。他問蘇小棉:“姐姐,晉美真的在天上嗎?”
蘇小棉說:“在,晉美不光在天上,還在草地上,在雪山上?!?/p>
小男孩說:“爺爺不叫我哭,他讓我好好照顧你,可我總是想哭。我想哭的時候,就發(fā)脾氣,因為我不想讓爺爺看出來?!?/p>
草地上有一段小坎坡,蘇小棉邁過去時,看到爺爺緊貼著一截城墻盤腿坐著,手里捻動著一串珠子。爺爺似乎閉著眼睛,斜陽從日月山頂鋪過來,在城墻的呼應下,爺爺渾身沐浴著金色光芒。這種光,古老而又沉靜,恍若億萬顆光的粒子在爺爺身上跳躍,給爺爺長長的胡須鍍上了一層金邊。就在這金色的光暈里,蘇小棉看到爺爺?shù)难劢堑蜗聝傻螠I珠。
親愛的晉美,你是不是也時常這樣跑到城堡外,在你不開心、在你猶疑的時候。我終于知道,你的快樂總是為了別人。你自己也有許多許多心酸的日子。桑杰說,阿爸騎走大黑后,你執(zhí)意要去尋找,可是爺爺不讓。爺爺說,天下的事只有自己經(jīng)歷了才能知分曉。記得有一次,你給我講哈拉庫圖,說你小時候不開心的時候總要跑到這里來,望著遠處的雪山大聲呼喊。
你告訴我,哈拉庫圖是黑城堡的意思。我一直以為它是黑色的。而今天,我看到的城堡一片赤黃。風從原野吹過來,我似乎聽到了你站在城堡上沖著遠方吶喊的聲音。我沒有看到雄鷹,在城堡外的草地上,幾只鴿子在覓食。
桑杰很愛哭。爺爺說,他以前從來不哭。就是打他,他也不哭。他哭是因為我來了的緣故。每次他哭的時候,我想安慰他,他便會狠狠地瞪我一眼。而過了一會兒,他又會很溫和地和我說話。我不知道怎么去勸解他。爺爺說,由他去吧。
夜很深的時候,我聽到爺爺一直在咳嗽。
今天晚上天很黑,沒有月光。
3
哈拉庫圖古城堡好像變成了熱鬧的集市,蘇小棉在親友們組成的人流中去趕赴一場盛會。所有人都那么開心,像老朋友相逢,有說有笑。蘇小棉望著越來越密的人流,有些喘不過氣來。很快她伏到一朵云上。云朵像長了翅膀,帶著她輕盈地飛。萬水千山在大地上飛速而逝,云將她帶到了一片沙漠。蘇小棉心想,錯了錯了,不是這里。她想大聲喊,可喊不出聲音來。云像雪孩子一樣回過頭來問,你的行李呢?沒有行李你飛不過去。蘇小棉這才想起自己的行囊,那個小小的背包被她遺忘在了滾滾人流中。蘇小棉陷入了兩難。云不容分說,一陣翻云覆雨,最后將她丟棄在一座廢棄的城堡里。蘇小棉順著一截幽暗的樓梯爬到了城墻上,雨幕中唯有無邊無際的遠方。云霧散去時分,遠方是弧形的天際線,她再也看不到一個人。蘇小棉已經(jīng)忘了自己所為何來,只想離開這空寂的城堡。她感覺自己身陷此地已經(jīng)一萬年了。蘇小棉在慌亂中往城堡深處跑去,直到跑進了隧道。她不甘心,再說她也只能往前走。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看見爺爺坐在地上捻珠子??墒菭敔敳徽J識她。也許爺爺睡著了,她想將爺爺搖醒。這時爺爺說,往前走吧,姑娘。前方傳來羊的叫聲,昏暗退去,隧道消失,一道陽光鋪了過來。
親愛的晉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睡過了,現(xiàn)在屋子里一片通亮,窗外陽光照拂,那只叫黑寶的小羊兒正站在門口看著我。以前你住在這里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在一只小羊的眼睛里醒來?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這院子里生活了很多年,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都是如此熟悉。我仿佛聽見你在說,嗨,我來了。
有時候我不得不參悟人生,我深信世間所有的人和事必有因緣。那么,是什么緣故讓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又是什么緣故讓我再也打不通你的電話,聽不到你快樂地說出“嗨”這個字?我想上天必有其道理。我寧愿相信是上天感到寂寞了,所以把你召回天庭,去做快樂之神。上天一定是覺得,僅有你一個人快樂是不夠的。
親愛的晉美,這段時間,我總覺得世界空闊無邊。我伸出雙手,怎么摸都是一片空茫。前日,我找到了你和朋友們經(jīng)營的茶館。我沒有看到你的那兩位朋友。也許茶館已經(jīng)換了主人吧。茶館依舊在營業(yè),我在二樓窗戶邊坐了下來,叫了一壺茶。喝茶的當兒,天空下起了雨??吹接?,我心中升起一種沖動。我想跑到雨里去,我想知道人在冰冷中如何慢慢失去身體的溫度。后來,我走出茶館。雨停了,我聽到街上有人在喊?;厣砜慈?,茶館上方的天空,一架彩虹隱約現(xiàn)在云際間。
爺爺已經(jīng)將早飯擺上了桌,依舊是奶茶和油餅。小羊黑寶也跟著蘇小棉走到了桌邊,在她身旁“咩咩”叫著,聲音很輕柔。昨天晚上,在青陽山的阿媽打來電話。她讓桑杰送羊兒進山。阿媽不愿意回村,不過她依然操心著爺爺和桑杰。她最操心的還有那些羊兒。
早飯后他們出發(fā)了,并不是所有的羊都要送去高山牧場。開春產(chǎn)的兩只小羊還太嬌弱,便和母羊一起留下來,和兩只牦牛一并歸爺爺照看。爺爺和桑杰討論了一番,最終決定將掛了彩色布條的小羊黑寶帶到山上去。
爺爺將一只小布包交給蘇小棉,說是行李,無論如何不能丟掉。就這樣他們分開了。爺爺趕著兩只牛往哈拉庫圖城堡那邊走去,桑杰和蘇小棉趕著五十多只羊向深山里進發(fā)。
他們幾乎是向著雪山而行。
小羊黑寶在家時格外活躍,總喜歡跑來跑去,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而真正到了野外,它便顯出小的一面。它總是跟不上大部隊?,F(xiàn)在它不光耳朵上戴著一截彩色的花穗,連身上都穿了一件花背心。那是爺爺專門為它縫的一塊小布毯。黑寶只有一個多月大,不過爺爺也并不給予黑寶太多的關照。在爺爺?shù)睦砟罾?,羊兒該怎么成長就怎么成長。有一次下大雨,桑杰將小羊黑寶帶到了自己的炕上,遭到了爺爺?shù)挠柍?。爺爺說,牛兒羊兒,包括人兒,就應該經(jīng)受住風雨才行,不然高原上漫長的風雪季到來時,那該怎么辦呢?今天因為要遠行,所以小羊黑寶才穿上了爺爺特制的花背心。
他們順著日月河往上游行進,谷地越來越開闊。
這一趟旅程在蘇小棉的計劃之外,為此她改簽了航班。此刻,她的心境和一位牧羊女差不多。她的心中只有雪山、草地、河流,還有羊兒和身旁的小男孩桑杰。后來她干脆從河邊撿了一根細長的柳枝拿在手中,時不時地幫桑杰揮趕羊群。對于她來說,這是一趟奇妙之旅。
“桑杰,唱個歌好嗎?”小男孩桑杰又陷入了沉默。已經(jīng)走了很長一段路,他一直將小羊黑寶抱在懷中。
顯然,桑杰并不想唱歌。他在想心事。過了一會兒,小男孩自己從冷漠中走了出來,他的神情緩和多了。他將小羊黑寶放在地上,說:“大黑,對了,那是晉美的馬,沒有被阿爸騎走的時候,晉美帶著我去深山里給羊轉(zhuǎn)場,他最喜歡騎馬了,誰也騎不過他??墒前植恢罏槭裁措x開了家,他騎走了大黑,再也不回來了?!?/p>
“他總是會有些自己的想法吧。”蘇小棉說。
“是呀,爺爺也這么說?!庇袔字谎蚺芷寺?,桑杰把它們趕了回來。
桑杰向遠處的一只羊打了聲呼哨,忽然轉(zhuǎn)過身盯著蘇小棉問道:“你會嫁給他嗎?”
這句話太過突兀,不過蘇小棉猜到了小男孩的心思,話幾乎是從她口中自己跑了出來:“會?!?/p>
小男孩桑杰面朝雪山說:“那真是太可惜了?!闭f完他顧自唱起了那首民謠:
天上的一朵云,地上的一只羊。
風吹過草地,夢里不知在何方。
那是誰的羊,漂泊在天上?
那是誰的云,四處去流浪?
唱起心中的歌,我就是你的羊。
走遍了所有的路,我還是你的羊。
小男孩的歌聲很動聽,他唱了一段停下來,說:“爺爺說我們不能老去想一個人,人死了或者走了,就應該尊重他,得把他忘了才行。”
寬闊的草地總算走完了,道路開始攀升,兩旁的山逼了過來。他們走進了狹小的谷地。
剛才蘇小棉一直抱著小羊黑寶,這時候她開始氣力不支。桑杰打呼哨讓羊群停了下來。峽谷里風很大,他們歇在一處大石頭的后面。
打WdfYV9aztpOOaFHXk73UEYVOJYnRJXJPcU2TM5bSWaQ=開被爺爺稱為“行李”的背包,蘇小棉如同看到了一段豐富的生活。背包里有裝著奶茶的保溫杯、一只小木碗、油餅、幾枚煮雞蛋、兩根黃瓜,另外居然還有一小包青稞炒面和曲拉。他們坐在草地上,在藍天白云下吃著這萬古如斯的野餐。爺爺?shù)男欣钪羞€有一件毛背心,顯然是為她準備的。蘇小棉看了看,依舊裝在了背包里。天氣很好,她甚至感覺aHAz4AQxRLH8yNq4nbf9Y8AMtxCCdplEInRhAzCFDz0=到有些熱。
4
“嗨!”
蘇小棉意識到什么,想收回這個“嗨”字,但來不及了,她已經(jīng)“嗨”出了口。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轉(zhuǎn)而叫了一聲桑杰。
“怎么啦?”小男孩沒好氣地問。
“你上學嗎?”蘇小棉問。
“上。”小男孩又開始往外蹦字兒。
“現(xiàn)在不上啦?”
“一直在上,九月份去學校,現(xiàn)在誰上學?”
蘇小棉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個多月她早已分不清昨夕與今晨,更不怎么關注世界的變化。她的時間是從馬拉松賽事那天算起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一個七天,第二個七天,如今第七個七天將至。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再悲傷了,可還是忘不了他。
桑杰走路很快,蘇小棉勉強跟上他的步伐。拐進這條山谷后,羊兒們也不再亂跑,而是順從地往前走。后來他們到達一片河甸草地,那里開滿了藍盈盈的龍膽花。蘇小棉立馬認出了這片草地。晉美的頭像背景就是這片龍膽花海。這令人心碎的藍啊。一個多月前的馬拉松越野賽,她沒能趕到黃河邊。有時候她會自責,如果她沒有食言,趕了過去,也許晉美就不會出事兒。聽不到了,永遠聽不到了,電話那頭歡快的聲音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蘇小棉真想趴在草地上,和藍盈盈的花兒說一會兒話。一個多月了,她總是哭不出來。小羊黑寶已經(jīng)走了很長一段路,蘇小棉蹲下身,將羊兒抱在了懷中。
親愛的晉美,現(xiàn)在我和桑杰到了龍膽花海。這是你喜歡走的一條路。桑杰說,晉美怎么走我們就怎么走。我從未見過這么美的地方。去年秋天,你第二次到嘉興來,我們一起去天姥山露營,也曾遇到過一大片花海。那是一種淡黃色的野菊花。在那里,我們談起了各自的喜好。我說我喜歡云朵滿天,你說你也是。我說我喜歡野草花,你說你也是。我說我喜歡的不是這樣的黃花,而是蔚藍色的花。你說,太好啦,我的家鄉(xiāng)好多地方都是這樣的花。后來你回到青海,我發(fā)現(xiàn)第二天你的微信頭像就變成了一片龍膽花海。
明亮的光線暗了下去,桑杰不由得喊了一句:“糟了?!?/p>
蘇小棉問:“怎么了?”
“要下雨。”
“也許只是云把太陽遮住了?!?/p>
“不,云往南山上跑了?!?/p>
說話間風陡然而起,刺人肌骨,雨點子很快打了下來。
“羊怎么辦?”蘇小棉問。
“羊沒事,我們得快點?!?/p>
“去哪里?”
“山洞?!?/p>
小男孩桑杰一下子變成了大人模樣,他打呼哨讓兩只頭羊停了下來。在頭羊的帶領下,整個羊群跑到了半山腰。那里的山體與山體之間有一處斷崖,羊兒們?nèi)繑D在了那里。
“這點雨不怕,羊不會冷?!鄙=苷f。他一手抱著小羊黑寶,一手拉著蘇小棉,兩個人奮力爬到了懸崖的上方。
“為什么要爬這么高?”蘇小棉直打哆嗦,她認為他們應該和羊兒們擠在一起。
“會有山洪。”桑杰神色嚴峻,他幾乎是拽著蘇小棉往上爬。山谷里傳來奇怪的聲響,蘇小棉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他們剛才走過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條條小溪,河水已變成了急流向低處沖馳而去。
桑杰在山洞里點燃了一堆火,溫度很快升起來,兩個人渾身都冒起了白汽。
桑杰叫蘇小棉將外衣和鞋子脫下來,放在火邊烤。蘇小棉想起爺爺?shù)男欣?,將毛背心找了出來?/p>
桑杰神色嚴肅,似乎在思考命運之類的大事。有那么一刻,蘇小棉有過一個奇怪的想法,她想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這樣她也能失溫,在平靜中慢慢死去。她想她會死而無憾的。那一刻,小男孩桑杰拼命拉著她的手,向山的高處攀登。她很想讓小男孩放開手,不過她沒有說出來。
“我知道你剛才怎么想的?!鄙蕉蠢飶氐着推饋砗?,桑杰說,“你不愿意往山上爬,我知道你想掉下去?!?/p>
“我沒那么想?!碧K小棉低聲說,聲音里全是蒼白的氣息。
“你的手告訴我你想了,你可真傻?!毙∧泻⑸=芤幌伦涌蘖似饋?,蘇小棉只能振作。爺爺手織的毛背心很暖和,她不再惦記著失溫。
暴雨早變成了雪花,雪花越來越密集,山洞口白茫茫一片。
桑杰說:“這樣的雪不冷,就怕碎針樣的雪。如果是我們自己,就不會有事兒,我們知道所有風雨的方向。爺爺說有人拿走了晉美的行李,沒有人比我們更懂得山。”
顯然這個話題太過沉重,死的死,傷的傷,跳樓的跳樓,挨罵的挨罵,所有的責任追究最后全都圍繞著金錢展開。然而,這一切對于蘇小棉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她問桑杰:“你怎么知道山崖上有山洞?”
“爺爺修的?!鄙=苷Z氣低落起來,他的身上因暴風雨而升起的成年人的力量,隨著火光一點點弱了下去。他起身去找柴火。
火光再一次被點亮。
桑杰折身從干草下翻出半袋子麩麥,拌了鹽,給小羊黑寶喂食。蘇小棉這才看清山洞里不光有干草,有柴火,四圍還用粗木頭支撐著,墻上兩邊各挖了一個小洞,放置著鍋碗,還有其他小雜物之類。
“這么遠的山上,爺爺怎么會挖一個山洞?”蘇小棉幾乎是自言自語。
“洞不是爺爺挖的,爺爺用木頭修的洞?!?/p>
“那是誰挖的?”蘇小棉問。
“打仗的時候留下來的?!币惶岽蛘?,桑杰一下子來了勁兒,他用木棍指著山洞外面說,“剛才我們走的沙子路是老路,是古時候留下來的,以前打仗的人就走這條路?!?/p>
“打什么仗呀?”
“打的仗可多了,以前哈拉庫圖年年打仗,每個朝代都打?!鄙=芤粫r說興奮了,從地上半跪起來,兩只手比劃著騎馬的樣子,“沖啊,沖啊,嚓嚓,可惜現(xiàn)在沒馬騎了?!?/p>
蘇小棉不依不饒地問:“打仗怎么會只挖一個洞?”她再怎么觀察,這一個洞里也只能容納三五個人平躺而臥。
“你笨啊,這不是大部隊用的,大部隊都騎馬沖過去了,這是探子打探時用的?!?/p>
“瞧,這是什么?”蘇小棉盯著山洞一側的墻壁喊道。墻上居然是一首斑駁的詩:
當年萬里辭高堂,
一身壯志來此鄉(xiāng)。
開山修渠二十載,
西陲男兒……
小男孩桑杰并沒有她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好奇,他只望了望說:“那是爺爺當年寫的詩?!?/p>
什么,這是爺爺寫的?這么說爺爺并不是哈拉庫圖人,他也不是藏族。蘇小棉用迷惑的眼睛看著小男孩。孩子的嘴里叼著一根麥草,他咀嚼的樣子就像要從中咂摸出一些生活的精華。
桑杰讀懂了蘇小棉的眼神,他用淡淡的語氣說:“爺爺是上海人,二十歲時來青海修渠,后來再沒有回去。奶奶是哈拉庫圖人?!?/p>
難怪爺爺那么懂我。蘇小棉一下子覺得精神上有了依靠,不由得豁然開朗了。
“可是后面三個字是什么呢?”蘇小棉盯著墻上的詩,用手撫摸著,一點點搜索,好像那三個字刻得太深,以至于遁入了墻體內(nèi)部似的。
墻上再看不出任何雕刻的痕跡,這么說爺爺是欲言又止。爺爺是傷心,還是失望,還是不舍,還是……誰知道呢?
“男兒到底怎么了?”蘇小棉又一次自言自語道。
849473e25ce0076616c80459ebd72daf這次桑杰局促地搖了搖頭,他將麥草吐到地上,喃喃而語:“過去的事,哪個曉得唔?!?/p>
這明顯是一句上海話。蘇小棉理解了爺爺所有的沉默不語。過去的事,又有哪個曉得?就在剛剛,她那么想在暴風雨中來一次失溫,而此刻想起只覺后怕。人生的分分秒秒,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那日,晉美分明能判斷出風雨的方向,可是槍響了,他唯有跑下去。他何嘗不明白前方是艱辛與磨難呢?只是跑下去是當時唯一的選擇。
5
約莫過了半小時,風雪停了下來。雪停時,山洞外已是光芒萬丈。太陽終究是夏天的樣子,山谷里再一次暖風習習,地上的雪很快消融。剛才的風雪慢慢變成一個夢幻,如果不是鞋子上有濕氣,蘇小棉甚至感覺不到他們曾歷經(jīng)風雪。霧氣退下去之后,他們繼續(xù)出發(fā)。沒有一只羊兒掉隊,前方的青陽山雪光灼灼,他們仿佛在走向一個童話。
“不遠了吧?”蘇小棉問。
“前面那座山轉(zhuǎn)過去,就是阿媽的冬窩子。”桑杰回答。
“冬窩子?不是夏牧場嗎?”蘇小棉不解。
“是我們的夏牧場,也是阿媽的冬窩子。這幾年阿媽一直住在那里,一直住的地方就是冬窩子。”
“以前都這樣進山嗎?”
“是的,以前一到春天,晉美就送羊進山?!?/p>
“阿媽為什么不回來?”蘇小棉問完才感覺到唐突。
“她有她的理由。”桑杰說。
公路上的雪已經(jīng)化了,每一粒沙子都閃著潤澤的光芒。山谷里云雀聲聲,彩虹在他們的右前方出現(xiàn)。
“對啦,阿媽叫什么名字?”
“英生卓瑪?!?/p>
“這名字可真好聽?!?/p>
“阿媽還有一個名字,叫周宛婷?!?/p>
這下子蘇小棉又迷惑了。
“不過誰都叫她英生卓瑪,連爺爺都這樣叫。爺爺只有阿媽一個女兒。”
原來,爺爺是桑杰和晉美的外公。
英生卓瑪?shù)墓适轮链岁┤欢?。溪流變清淺的地方是一汪小小的水泊,他們的話題便消遁在水泊邊的一件新奇物事上。
一匹黑色的馬兒在那里獨自飲水。馬兒的身后是紅山谷開始的地方,山坡高處的草地上,白雪尚未消融。山谷的上方是瓦藍色的天空,散淡的點點白云漫跡天涯。這黑色的馬兒就在這遼闊之間獨一無二地低頭飲水。羊群的到來驚動了馬兒,它從水泊的影子中抬起頭來,甩了甩頭,打著響鼻。
桑杰將小羊黑寶放到地上,高聲呼叫著跑了過去?!鞍パ?,大黑!哎呀,大黑!”羊群仿佛被卸去了桎梏,全都“咩咩”叫著,在草地上四散開來。
伴隨著小男孩的呼喊,阿媽出現(xiàn)了。眼前的女子,看上去很年輕,上身是一件白襯衫,下身裹著半截藏式黑袍,長長的秀發(fā)盤在頭上,正款款從草坡上走下來。女子的表情極為平靜,看不出絲毫喜怒哀樂的跡象。蘇小棉幾乎癡在原地?!芭堆?,桑杰。”女子喚了一聲。
桑杰總算結束了對馬兒的撫摸。他牽著馬兒走了過來。“阿媽,大黑怎么回來了?你昨天什么都沒說。”
阿媽的表情依舊沉靜,溫和與執(zhí)拗全都潛藏在心底。她心中大約有一塊冰在慢慢融化,不過在融化的過程中,又來了新的暴風雪。這塊冰歷練成鋼,幾乎能發(fā)出溫暖的光了。阿媽撫著小兒子的肩膀,看著蘇小棉一點點走近。
“去年晉美來,說起過你?!标柟鈸u搖晃晃,蘇小棉有些睜不開眼睛。她似乎是從風中抓住了一段往事,用幾近搖晃的聲音說:“是的,我們約好的,今年六月六去草原上看賽馬會。后天就是六月六了。”
桑杰打了一聲呼哨,羊兒們向南部山坡跑去。山根草地上,十來只黑牦牛在低頭吃草。
小羊黑寶留了下來。阿媽將它抱起來,問:“這就是那只放生羊嗎?”
“是的?!鄙=芑卮?。
阿媽俯下身,用面頰貼了貼小羊的脖頸,又將它放在了草地上說:“它還太小?!?/p>
桑杰說:“是的?!?/p>
阿媽說:“就讓它在紅山谷自己長大吧?!?/p>
馬兒又開始飲水,他們向北山坡走去。阿媽的冬窩子就修在北山坡。三間磚木結構的房子,一間帳篷,另有羊圈和牛欄。房子四周圍著木柵欄。如果從遠處看,幾乎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子。
“阿媽,阿爸呢?”桑杰問。
“他沒有來?!?/p>
“怎么阿爸沒回來?”小男孩失望了。
“他回來了,只是還沒有來。他讓大黑回來問路?!卑屢琅f沉靜。山中歲月遠離人世,似乎也讓她洞徹了人世。她潔凈的臉上看不到悲和喜。
6
早晨,蘇小棉醒得極早。天還沒有亮,她躺在清冷的空氣中,回憶著點點往事。隔壁房里,阿媽和桑杰一直在說話。他們用的是當?shù)胤窖?,蘇小棉壓根聽不清他們在商討什么,只偶爾聽到“晉美”二字。爐子燒起來后,屋子很快熱了。阿媽和桑杰開始在院中忙碌。蘇小棉起床后,看見院中桑爐里已是桑煙四起。牛羊還沒有放出去,“哞”叫聲和“咩”叫聲,還有羊圈旁的狗吠聲,使這片遠離喧囂的高地滿載著世俗生活的氣息。
阿媽和桑杰將一只大鍋抬到了柵欄邊,支在三角鐵架子上。
這是要做什么?蘇小棉心想,可她畢竟是客,不便多問。
“桑杰,我來幫忙行嗎?”蘇小棉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閑著又令她不安。
桑杰只管專注地干活。阿媽說:“你干不慣的,不用管。”
“阿媽,今天要來客人嗎?”蘇小棉問。她總歸要知道自己的處境才行。
阿媽開始燒茶,她手里端著一只描金花的木匣子:“今天是七七,一會兒爺爺和舅舅他們都要來?!?/p>
七七,這漫長的四十九天。在她的家鄉(xiāng),四十九天同樣也是生者對亡者表達忘卻意愿的日子。逝者長已矣,生者須珍重。想起前日黃昏,爺爺在哈拉庫圖城墻邊枯坐,慢慢捻動著一串長珠。爺爺是否也在忘卻中掙扎呢?這四十九天,原來每個人都活在抗爭中。爺爺凝重,英生卓瑪阿媽沉靜,小桑杰愛哭。她的悲傷匯入這強大的悲傷之流中,倒也慢慢長出了堅韌的外殼。不過,蘇小棉不知道如何去應對這場儀式。
阿媽看出了姑娘的心意,說:“沒什么的,孩子,誰都知道你來了,你能給羊槽里撒上鹽嗎?”
蘇小棉從桑杰手中接過一只搪瓷盆,走到羊圈里給每一只木槽都撒上了鹽,又在水槽里加上了水。牧羊女的感覺又回來了,給羊兒喂食讓她感覺很踏實。她心中有一種沖動,她想留下來,就在這紅山谷里放牧牛羊。前方雖有風雪,但照例會陽光萬丈。
太陽升起來了,草原上的露水不再那么濃了。爺爺出現(xiàn)在陽光里。他沒有進屋,而是直接將牛羊放出去了。羊兒向深山里跑去,十幾只牦牛在附近草地上吃草,爺爺并沒有拴住它們。
蘇小棉一直跟著爺爺。
“爺爺,不用拴牛嗎?”蘇小棉問。
爺爺說:“在這片草原上,牛怎么跑都是在自己家里?!?/p>
“爺爺,人真的有亡靈嗎?”知道爺爺是上海人之后,蘇小棉感到親切多了。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問。
爺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她:“孩子,你希望有亡靈嗎?”
蘇小棉想說不,可說出來的話是:“希望有?!闭f完她又不免悲傷起來?!翱墒菭敔?,今天亡靈就要離我們遠去了。”
悲戚從爺爺?shù)难劬镩W過。他們快要走進小院了,爺爺將木柵欄打開。顯然這個問題也令他感到焦灼。
“孩子,你太年輕,得往前走。在草原上,如果悲傷解決不了問題時,人們就不會再悲傷。你看,太陽不是又升起來了嗎?”爺爺似在勸慰她,又似在寬慰自己。
陽光已經(jīng)有了力量,照在身上暖暖的,不過風依然很大。
“爺爺,當初你怎么沒回上海?”
爺爺說:“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到今天依舊會問。為什么沒有回去,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好多問題都是沒有答案的。如果有答案我們便不會那么做。那時候,奶奶是那么難得的姑娘,可她只屬于這里。”
舅舅一家來了,院子里登時熱鬧了許多。阿媽做好了羊肉湯,大家吃過后便向山坡另一側進發(fā)。晉美,那小小的墳塋靜靜地臥在陽光下,墳上的土尚未十分干燥,遵照舊俗,墳上放了幾塊石頭。最上方的兩塊石頭的罅隙間,幾株青草微微探了出來。一只白腰雪雀在墳邊的草地上啄食著什么,人馬的到來驚動了它,雪雀高聲叫著向山頭飛去。
親愛的晉美,那是你嗎?你為什么要飛那么遠。從前,我不喜歡人們將情思寄托在沒有感情的事物上。我總認為那是自欺欺人。而如今,我希望這朵云是你,這只羊兒是你,這棵樹是你,這雪雀是你。你瞧,大黑已經(jīng)回來了。阿媽說,大黑老了許多。阿媽總是不愛說話,可我看她的眼睛,就覺得她心里是有千言萬語的。
今天算不算是我們的相聚呢?假如拋卻我們的軀殼,那么我們其實是在這片高山草場上馭風而行,是嗎?有時候我也會糊涂,分不清生與死的邊界,好像你無處不在,又好像你從未出現(xiàn)過。我問爺爺,世上到底有沒有長生天。爺爺說,有。我又問爺爺,如果真有長生天,為什么還要有生死輪回。爺爺說,生死輪回時分才有了長生天。
阿媽一直叫我姑娘,她說離開墳地的時候你千萬不要回頭。我知道阿媽是什么意思,她的心是堅毅的,她希望我也能堅毅起來。路總歸是要走下去的,過去的就應該讓它過去。
親愛的,今天,我不想說安息。我不喜歡這兩個字。我只是來向你輕聲道別。你依舊是你,你還在那里。我不會再陷入冰冷的忘卻谷了,我會把你放在心中最溫暖的地方。
中午,爺爺在小院里為大家炒菜。每一道菜,蘇小棉都吃出了故鄉(xiāng)嘉興的味道。
“爺爺,黑寶會被送走嗎?”問這句話的時候,小羊黑寶緊挨著蘇小棉,眼睛里的光芒沉靜極了。蘇小棉怕小羊黑寶獨自在山野里無依無靠。
“不會?!?/p>
“黑寶不是放生羊嗎?”蘇小棉又問。
“英生卓瑪會一直養(yǎng)著它,不過它的生命已經(jīng)屬于它自己了?!?/p>
這個答案令蘇小棉很欣慰。
午后,又起了風,雪靜靜地下了一會兒。分別的時刻到來了,爺爺打算將蘇小棉帶回哈拉庫圖,蘇小棉可以從那里乘車返回西寧。阿媽沒有同意,她有她的理由——她不愿意蘇小棉走回頭路。于是,舅舅開車,阿媽和桑杰也坐在車上,他們向紅山谷外駛去。爺爺向他們揮手,雨后的陽光下,蘇小棉再一次發(fā)現(xiàn),爺爺長長的胡須上金光熠熠。
“爺爺叫什么名字?”蘇小棉問桑杰。
“周春生。不過在哈拉庫圖,人們都叫他周南卻?!?/p>
汽車行駛了大約二十分鐘,到達了紅山嘴——這一帶山系的分水嶺。阿媽和桑杰在這里下了車,他們還得步行回到阿媽的冬窩子去。分水嶺的另一側是海南州,從那里有路直達西寧。
“往前走吧,孩子?!卑屆嫔领o,用極溫和的聲音說。
蘇小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蹲下來將小羊黑寶交到桑杰手中。小男孩緊抿著嘴,竭力調(diào)整著情緒。他低頭用左臉頰觸了觸小羊黑寶的額頭,再抬頭時,眼中已充滿堅毅。這次,這個愛哭的孩子居然沒有哭出來。
“姐姐,你要去坐飛機嗎?”
“是的,我得回去工作。”
“飛機真的飛得比云還要高嗎?”
“是的,飛機可以和云一起賽跑?!?/p>
“姐姐,你還會來紅山谷嗎?”
午后陽光下的紅山谷一片靜寂,極遠的山野里牛羊游動。我還會來嗎?蘇小棉問了問自己。她找不到答案。而在小男孩桑杰疑惑的眼睛里,她似乎看到自己點了點頭。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