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俠影有多輕盈,現(xiàn)實的重力就有多沉重。
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曾講過自己對現(xiàn)代性的諸種隱憂。其中一重隱憂是英雄維度的失落與更高目標的不再。人從傳統(tǒng)世界觀中脫離出來,開始懷疑任何不證自明的偉大秩序。這種懷疑讓人可以自由自在地選擇任何想過的生活,也使人“不再感覺到有某種值得以死相趨的東西”,激情降到冰點,永恒被速朽替代,生活只有平庸和瑣碎。“工具理性大行其道”是泰勒所說的另一重隱憂。當社會結(jié)構(gòu)不再是由基于共識的傳統(tǒng)和信仰說了算,則只能由人基于自身的理性來設(shè)計和安排,“人自己說了算”當然是一種解放??蛇@種變化在帶來權(quán)利和解放的同時,也帶來了萬物為工具、事事看效益的后果,使得我們的生活進一步變得平庸與狹隘。
偉大的視野被無處不在的效益考量遮擋得嚴嚴實實?!吧缧蟆薄皟?nèi)卷”這樣一類詞匯像周一早上五點半的鬧鈴聲環(huán)繞在每一個熬夜加班者的夢里。說好的睡眠,“來是空言去絕蹤”,詩歌與激情“更隔蓬山一萬重”。
但“現(xiàn)代”是一個不可逆的事實?,F(xiàn)代人該怎么辦?
彭潔明(筆名聶飛瓊)在平庸的生活里選擇了拒絕讓自己平庸,武器是金庸江湖。她的書名為《江湖的倒影:金庸的武俠世界與人生寓言》(以下簡稱《江湖的倒影》),“江湖的倒影”其實已構(gòu)成了某種隱喻,在一個平凡的真實世界里,通過書寫,來尋找成人童話里更為幽微的內(nèi)心倒影。
一
如果說,僅僅把金庸小說作為平庸生活的反面來理解,只看到江湖中的激情,那是小看了金庸,也遠非彭潔明這部《江湖的倒影》所要表達的。
這本書首先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給我們呈現(xiàn)了金庸筆下人物所面對的種種復雜困境:黃藥師在“高士”和“不合作者”之間呈現(xiàn)出的不合時宜、包惜弱在生死之間的茫然失措、紀曉芙與周芷若在師命和愛情之間的艱難抉擇、謝遜身上人性與仇恨的此消彼長……彭潔明通過對人物內(nèi)心的細膩觀察,為他們面對困境時做出的選擇給予了最大的共情。生不逢時的黃藥師輕視禮法、放浪形骸,卻最重忠臣孝子;“外表超逸”卻“內(nèi)心苦悶”??此泼艿狞S藥師,他的困境在于走不出命運的“必然性”,是以說生不逢時;卻以自己獨有的方式退居內(nèi)心的孤島,活出了魏晉風度中的“至真至美”。作者認為黃藥師有疾而無須醫(yī),不完美正是可愛之處。
其實我們可以看出,彭潔明通過對文本中這些“缺憾之美”人物的再闡釋,努力再現(xiàn)一種對于“至善”的多樣化理解?!爸辽啤辈槐厥歉叽笸昝?,不必符合理性的形象,甚至不一定是現(xiàn)代觀眾審美中約定俗成的“正面人物”。他可以邪乎,可以怪異,可以不拘禮法甚至偏激、狂狷、易激惹。
這是被現(xiàn)代意義上的“理性”所遺忘的一種另類至善?,F(xiàn)實生活中,黃藥師大概率要被送進??鹿P下的精神病院或心理診所進行矯正。彭潔明用自己的文筆對抗扁平的現(xiàn)代性想象,她嘗試告訴人們,黃藥師看似有精神問題的種種行為,曾經(jīng)被叫作名士風度,曾經(jīng)是一種缺憾的至善。現(xiàn)代性帶給我們的理性不是唯一的尺度,扁平的現(xiàn)代生活也不是唯一的生活方式,否則我們會喪失很多關(guān)于美的想象。
包惜弱可能是一個非常不符合現(xiàn)代讀者審美的人物形象。她既沒有“爽文大女主”的強悍,也沒有現(xiàn)代工具理性標準里的精于算計和利益最大化,更不符合家國敘事中的英勇無畏。但恰恰是這樣一個“不討好”的人物,在彭潔明筆下卻呈現(xiàn)出極為復雜、真切的形象。
包惜弱作為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溫柔賢淑、知書達理,是傳統(tǒng)范疇里極具“好嫁風”的女性。但這樣一個完全符合傳統(tǒng)道德想象和審美想象的女性,在懷有身孕、丈夫失蹤、家破人亡的情況下,是不具備任何獨立生存能力的。“為丈夫延續(xù)香火”的傳統(tǒng)使她必須努力求生存,而“守節(jié)”的傳統(tǒng)則要求她不能依附其他男性,當她最終成為敵國王妃,國恨家仇又如道德枷鎖般劈面砸來。這種幾無逃脫可能的困境,恰恰是特定時代背景下的傳統(tǒng)女性觀所造成的女性困境。
最為精彩的,是彭潔明分析包惜弱在這種困境中做出的選擇:“生太溫暖、死太寒涼,兩個我都不要?!比绻f“選擇”帶有強烈的主動性,在彭潔明的分析里,包惜弱的“選擇”甚至不能稱為“選擇”,她是一個困境中被命運裹挾的人,而且根本無力與命運對抗。這種“無力對抗”的結(jié)果是只能“委身于人”,亦即委身于弄人的命運。
包惜弱的悲劇是弱者的悲劇,更是時代洪流中女性的悲劇。在江湖群雄看來,楊康認賊作父,似乎還有挽救的必要;包惜弱委身事賊,則“失節(jié)為大”,自殺殉夫才是她唯一的結(jié)局。作為弱者的女性,也許弱的不是女性本身,而是特定的時代、特定的“女性觀”使得女性別無選擇。
彭潔明對“生與死”“溫暖與寒涼”的細膩呈現(xiàn),讓我更加容易理解包惜弱身上“事新人”和“念舊人”的共存,這正是彭潔明所說的“只好在生死之間,尋個茍活處”。
以往人們論及包惜弱,難免要討論民族主義視閾下的忠貞與節(jié)烈的問題。彭潔明作為一位女性寫作者,她的高明之處在于超脫了這樣一種民族主義敘事,抑或反思民族主義敘事的窠臼,而是直指女性內(nèi)心困境,關(guān)注困境中隱微的情緒。在這種細膩的體察與共情中向我們揭示:女性困境的形成有一部分恰恰是傳統(tǒng)宏大敘事下的女性觀造成的。
二
現(xiàn)實庸常生活中不僅僅像查爾斯·泰勒所擔憂的,較少“值得以死相趨的東西”,甚至連死亡本身都是一件罕見的重大事件。但是在金庸筆下的江湖中,極力克制殺戮欲的丁不三仍然要“一日不過三”;聚賢莊里更是血肉橫飛,如人間修羅場;連完美主人公蕭峰都難免死亡的命運。
當死亡如家常便飯,我們必須重新思考死亡的價值與終極的意義?!督牡褂啊芬粫昧撕芏喙P墨來寫蕭峰,來寫蕭峰的死亡和可能面對的死亡。一次可能面對的死亡,是為給彼時并不太熟悉的阿朱治傷,獨闖聚賢莊,“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次一時興起的闖莊之舉,蕭峰幾乎是必死。
倘若蕭峰當時真的身死,他死亡的意義是什么呢?當時蕭峰對阿朱并無男女之情,更無美色之欲,二人也非血肉至親。蕭峰自我解嘲,這是“蠻勁發(fā)作”。這種看似突然間的蠻勁發(fā)作,其實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種道德直覺,一種超脫了所有欲望、感情、功利考量的純粹的英雄之舉——對弱者的救助。蕭峰用“可能的死亡”來對抗所有的卑微、狹隘和功利計較。
精彩的是,這本書深入蕭峰的內(nèi)心層面,分析了蕭峰這樣做的深層心理動因:向死而行,為發(fā)抒自己被壓抑的生命力,發(fā)泄對命運的不滿。蕭峰這個人物也因此在大仁大義的英雄形象之外,呈現(xiàn)出了痛苦、不屈乃至歇斯底里的一面。
彭潔明說《天龍八部》就是一部渺小人類被命運無情嘲弄的悲劇。即便英雄如蕭峰,也“逃不過命運,走不出無?!薄H魏挝涔νㄌ斓挠⑿墼谠旎媲?,不過是渺小的螻蟻,不過是徒勞的西西弗斯。
但彭潔明指出,這恰恰是悲劇的意義。無望仍堅持抗爭,不向無常屈服,才會引起我們最深的同情,讓“我們內(nèi)心為之戰(zhàn)栗不已”。
《江湖的倒影》對蕭峰的解析,揭示了金庸筆下的江湖作為成人童話“最不童話”的一面:造化弄人、命運無常,任何對命運抗爭或許都是徒勞的。但同時又揭示了成人童話“最童話”的一面:即便明知抗爭是徒勞的,仍然要抗爭。這是童話的意義,這是悲劇的意義,也是死亡與終極的意義。
以賽亞·伯林曾引用熊彼得的一句名言,作為他那篇最著名的講話《兩種自由的概念》的結(jié)尾:文明人區(qū)別于野蠻人之處,在于明知道信念的有效是相對的,卻能毫不退縮地堅持這些信念?!督牡褂啊芬粫鴦t通過揭示金庸江湖的悲劇性,呈現(xiàn)了對Rj3q1rmwgZm5Ep1/wFehpv7hf1xzko97v6Hs3s5pjvs=抗平庸生活的另外一種可能:對一種缺乏悲劇之美的現(xiàn)實進行對抗,并不會讓平庸現(xiàn)實具有悲劇之美,卻讓生命因為對悲劇的審美而有了厚重的質(zhì)量。
三
俠客千金一諾、重義輕利,這種俠客江湖,與查爾斯·泰勒擔憂的“工具理性主導”的現(xiàn)代世界完全是相反的兩幅圖景。
但彭潔明卻把對這個問題推向了更深的層次?!督牡褂啊芬粫袑iT有一節(jié)寫金庸江湖的復仇故事。作者在文中發(fā)問:“金庸小說是以‘快意恩仇’為基本態(tài)度嗎?”她發(fā)現(xiàn),“復仇”這一武俠小說的古老主題不僅沒有讓俠客快意,反而讓他們背負了非常沉重的東西。這種沉重最終化作生命的執(zhí)念,成為殘生唯一的目標。而在這種復仇執(zhí)念的指揮下,俠客的所有行事均以“是否有利于復仇”為標準,都要基于此標準考慮效益,計算得失。
作者發(fā)掘了金庸江湖“復仇”這一看似最不功利甚至不計自身生死的行動背后可能潛藏著的工具理性的風險:為了復仇,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我”的工具,任何江湖道義都是可以被犧牲的代價。
在抽絲剝繭般向讀者揭示了這種風險之后,這本書找到了金庸江湖的真正主題——“反復仇”,仇恨讓瑛姑、林平之、李莫愁人不人鬼不鬼,而“血海深恨盡歸塵土”以后卻讓謝遜和蕭遠山獲得了內(nèi)心的救贖。彭潔明還用細膩的文筆,詳盡分析了謝遜幾次放棄仇恨的救贖機會,分析了整個過程中與仇恨退潮同時出現(xiàn)的人性舒展。
放棄復仇,放棄的不是“復仇”背后對是非的判別和對正義的追求,而是“我執(zhí)”。這種“我執(zhí)”帶來了令人遺憾的后果:很多“復仇”原本是執(zhí)著于是非,卻最終不辨是非;本是執(zhí)著于追求正義,卻最終因此無視正義?!拔覉?zhí)”是因執(zhí)著于復仇造成的自我異化。
你以為分析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那你就低估了彭潔明。她像一個出色的偵探,給出了反轉(zhuǎn)之反轉(zhuǎn):金庸背負身世之悲劇,他自己真的實現(xiàn)與自身的和解了嗎?他在自己的文學世界里表達過對命運的憤怒與不甘嗎?彭潔明沒有給出具體的答案,而是敏銳指出了小說文本中所彌漫的主角喪父之痛的深深缺憾。
如果說,“反復仇”主題對抗“工具理性”呈現(xiàn)了金庸小說的公共意義,而金庸筆下人物那種源于身世悲劇所帶有的悲傷與喪父的缺憾,則使文本更具精神深度。
曾有這樣一句俗語:“公共的男人,私人的女人?!边@句話既是對古典時代女性觀的現(xiàn)實描述,也是一句在今天看來充滿刻板印象的價值判斷。彭潔明作為一位女性作家,她在最大程度深入金庸筆下江湖兒女內(nèi)在私人世界的同時,重構(gòu)了金庸的公共意義——愛情、人生、恩仇、自我。這部作品,我愿意看作是彭潔明對抗平庸日常生活的私人心靈史,但這段隱秘的私人心靈史中又包含了眾多公共議題的解答可能。也可以說,彭潔明正是以一種“私人”的方式重構(gòu)了江湖的“公共性”。
好的作家,通吃“公共”與“私人”。
(彭潔明:《江湖的倒影:金庸的武俠世界與人生寓言》,岳麓書社202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