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xué)史上,總有一些場景是和一些特定的人聯(lián)系起來的。文學(xué)造就了場景,場景也造就了文學(xué)。比如崔顥的黃鶴樓,蘇軾的黃州赤壁,魯迅的百草園,史鐵生的地壇。
地壇,我想我是與這片園子有緣的。從小我就在地壇中一遍遍走著,走到每一棵老柏樹都見證過我的腳印,因而我也是與史鐵生有緣的。也許當(dāng)我們進(jìn)入這園子,方式不同,心境也不同,但有一種情感必定是相同的,我們愛這古園的獨特的寂靜。
我家離地壇很近,它便成了我日日玩耍的場所。在陽光耀眼得過分的午后,在彌漫著靜謐和玉簪花香氣的傍晚,我在園中走著,跑著或是坐著,見過很多,也想過很多。
齋宮有斑駁掉漆的紅墻,褪盡華彩的瓦檐,還有一扇總是緊閉著的大門。這是種溫柔的樸實,也是種浪漫的等待。它在等什么?下一個史鐵生,搖著輪椅進(jìn)來,會坐在那棵大槐樹下,悟出人生,喚醒生命的熱情;下一個像我一樣的孩子,用稚嫩天真的眼神去認(rèn)識園子里的一切,再伴著園中景物一遍遍奔跑玩耍,他會慢慢長大。
就在斑駁的紅墻前,幾株紫薇會在六月底綻放開淺紫色的花朵。地壇是個渾厚且深沉的園子,樹木也都是高大而粗壯的。但紫薇不同,它多節(jié)而纖細(xì)的枝條孤單地靠著紅墻,托起地壇夏日少有的繽紛色彩。有時沿著墻根會有幾只小貓溜過,凌亂的毛發(fā)蓋不住它們的氣質(zhì)。我知道,等月亮爬上夜空正中,給高大的松柏覆上一層白霜時,這座古園便成了它們的專屬領(lǐng)地。
生靈代表著一種力量,它在寂靜的地壇里被無限放大化。因此我們不愛看齋宮圍上綠色的圍欄,新漆了鮮亮的屋脊,不愿“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隨意雕琢”。
太久的陪伴會讓人忽視了改變。我在這園中走著,路過了多少人的生活,一次次擦肩,素不相識,也無愧于銘記。
齋宮對面幾棵高聳的楊樹下,總有一個老人在拉二胡。他用音箱放著伴奏,只有鑼鼓,沒有唱段。胡琴的弦不停歇地拉,鳥兒在頭頂樹枝上的歡歌便成了他最好的唱段。
有時他拉的是原板,一板一眼,清晰地敲擊著白楊的樹干;等繞了一圈回來,又拉起了流水,有板無眼。此刻到了鼓點最急處,讓人恨不得高喊出一句“站立宮門,叫小番”。但是沒有。地壇里只有風(fēng)過松林,只有鳥歌蟲鳴,只有我的腳步踏在石板路上。
傍晚時,二胡聲像是化作了彌漫滿園的金光,在方澤壇上浮浮沉沉,在鐘樓的臺階上漫步。那金光會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漸漸地一天比一天長。然后某一天,我走過齋宮的轉(zhuǎn)角時,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影子,就意識到—我長大了。
我記得曾經(jīng)有一場雨,陣陣地下,陣陣地停,那好像是唯一一次我與小學(xué)同學(xué)們一起來地壇。緣由早都忘記了,不過印象里還有一些破碎但生動的畫面。我們把傘丟在地上,細(xì)小的雨珠染得衣服上斑斑點點,光滑的石板路被打濕,上面跳躍的是年少的無憂無慮。我們把小米扔在地上,鴿子繞著飛翔,尖厲地鳴叫,于是我們笑得放肆而自由。雨滴淋濕了鴿子的翅膀,但澆不滅旺盛的活力。
后來,我很少再把小米撒在地上,看鴿子們爭搶。后來,那群與鴿子共舞過的人散了,我只在早晨繁忙的道路上偶爾遇見他們,大家行色匆匆,騎著車奔向不同的學(xué)校。地壇是記得一切的,我知道那些我忘不掉的,地壇也不會忘。
人總是會長大,總是有聚散,但那些老柏樹歷經(jīng)幾百年,仍鎮(zhèn)定自若。幸好有地壇。它在每一寸空氣里刻下我的激動和失落,在每一塊青磚上記住我向前的腳步,在每一棵老樹下留給我思考與醒悟。
幸好有地壇。
有一天春和景明,晚櫻臨著淺淺的溪水,連翹倚著低矮的假山,流蘇樹在空地上墜下銀絲,把草坪打扮成仙境模樣。有一天光影朦朧,槐花繽紛地落成一場盛大的夢。有一天秋風(fēng)蕭瑟,玉簪月亮做的花瓣發(fā)黃枯萎,欒樹上結(jié)滿了深紅色的“小燈籠”,讓人不禁想起史鐵生筆下?lián)臁靶艋\”的女孩。有一天大雪紛飛,純潔的白鋪滿祭壇,壓低松枝,再給鐘樓的瓦檐掛上條條冰凌。
我凝望時,幾只麻雀蹦蹦跳跳地躥上灌木枝頭。這是我熱愛的地壇,沒有人群,沒有喧鬧,沒有閃光燈和相機(jī)。史鐵生也是如此吧,“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
古老的松柏記得,斑駁的紅墻也記得,我在這園中尋著陽光的腳步長大。一遍遍走過,我讀懂了史鐵生的執(zhí)著,讀懂了地壇的堅守,也讀懂了自己的成長。
在《想念地壇》的結(jié)尾,史鐵生寫道,“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我想,而今我在地壇,地壇亦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