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麥子硬了芒,發(fā)了黃,垂了穗的時候,一向安靜的小村里,就開始不安靜了起來。村民們紛紛醞釀著一場,以“收獲”為主題的勞動。
村里有幾塊打麥場地,每戶人家都在這里有一塊打麥場。一到麥?zhǔn)眨謇锶藥缀醵寂艿竭@個場上了,并且要在這片打麥場里待個十天半月,這里就成了村里人的第二個家了。
等麥子一割進(jìn)場,忙碌就開始了。
白天人們都在打麥場里忙著,把麥子一遍一遍地晾曬,翻過來覆過去地翻場,再用碌碡碾軋,又一遍一遍地?fù)P去雜質(zhì),“披沙揀金”般讓麥子越來越干凈。
可等到夜里,打麥場里靜下來了,只有那些還沒打出來的麥子。大家干了一天的活都累了,該回去歇歇了。難道要讓打麥場空著嗎?這是一年的收成呢。
這時候,就要看夜場了。
那年,哥哥也大了,他要求看夜場,讓爹娘回家睡,在這里畢竟睡不踏實(shí)。我雖然還小,也自告奮勇來看夜場,竟然得到哥哥的同意。
爹娘在打麥場忙到天黑,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在打麥場揚(yáng)出來的麥皮上,鋪上褥子躺下了。
等我躺下來才意識到,我身上的責(zé)任很重,我是來看護(hù)那些麥子的。我心里就加了警惕,躺下來反而更加精神了,想睡也睡不著。我老是睜著一只眼睛,看著我家打麥場的邊界,害怕有一粒麥子丟失了。
我看著夜空的星星,這顆閃了,那顆暗了;這顆劃走了,那顆隱去了……我從沒這么仔細(xì)地看過星星,也是那些星星陪著我,我才沒睡去。
哥哥躺下沒一會兒就睡過去了,我心里埋怨:不是叫你來看夜場的嗎?還沒等到時候就睡著,就是叫人偷了也不知道呀。
哥哥睡著了,我更不能睡了,時刻都注意著四周的動靜。有人從場上過,我就多看一眼,看他踩著麥子,卻沒彎腰,我就放心了。
熬了幾個小時,我也有些困了,想叫醒哥哥讓他看會兒場,可哥哥睡得死死的。他畢竟白天干了一天活,我沒忍心。
這時候,卻有人向我的麥場走來,腳步很輕,一聽是個女人。她走到打麥場里,卻沒急著走,而是慢慢地彎下腰來。我又把眼睛瞪起來了。女人彎下腰來,在那些農(nóng)具里翻著,那里有掃帚、木耙、木锨、簸箕、笸籮……找了半天,女人拿出一個簸箕來。
我不能再看著了,喊了一聲:“誰!”
女人嚇了一跳,向我這邊說:“是建子呀,你還沒睡呢?”
我聽出是村里的南嫂,我和她孩子還是好朋友呢。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聲音偷偷放低了,問:“你干啥呀?”
南嫂說:“我用用你家的簸箕,有點(diǎn)兒麥子再簸一簸呢?!?/p>
我沒說什么,南嫂家的打麥場與我們家的隔得不遠(yuǎn),經(jīng)常碰過來碰過去的,她不可能偷我家的簸箕。
南嫂走后,我心里又犯開了嘀咕:南嫂要是拿了簸箕去,不還回來可咋辦?明天要和娘說這件事,不能讓她忘了。
我實(shí)在太困了,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一醒來,先看場里的麥子和農(nóng)具,麥子一粒也不少,還是堆著時那個樣,家伙也都在一旁擺著,兩個簸箕一個也不少,昨天晚上都不知道南嫂什么時候還回來的??磥砦艺媸嵌嘈牧耍谝粋€地方用場,哪有借了不還的。
哥哥睡醒了,他比我精神多了,他一晚上睡得踏實(shí),醒來也沒看這里看那里的,就像來這里就是為了睡覺的。
第二天,又是我和哥哥看夜場,哥哥一倒下來,很快又呼呼大睡了,我在夜里睜大著眼,到處去看,看哪里都是一片黑暗。遠(yuǎn)處傳過來幾個人的說話聲,那也是看夜場的,睡不著在閑說話。雖然聽不太清說的什么,但隱約聽到的內(nèi)容大都是說今年麥子收成的。里面還夾雜著幾個小孩的笑聲,是幾個小孩在游戲追逐,估計是跟著大人來看夜場的。
我一個人看了半天,沒什么動靜,也有些累了,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的??梢婚]上眼睛,很快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天明,我睜開眼一看,我家的麥場還是那個樣子。一粒麥子也沒少,一樣家什也沒少。
哥哥醒來了,連看也沒看,直接就疊被子,準(zhǔn)備一天的勞作了。
我心里納悶:這就是看夜場嗎?看夜場還耽誤不了睡覺,要看什么呢?
又有一天,又換成了爹來看夜場,爹也是一倒下來就打起了呼嚕,我在被子里睜著眼睛,沒敢打擾他,他干了一天的活,實(shí)在是太勞累了。這個看夜場的重?fù)?dān),便壓到我身上,只有自己盡心盡力地看了。
我正看著,就有幾個女人走到我家麥場上來,她們一邊說話,一邊從麥場上走過??磥硎窃诖螓湀隼锔赏昊?,回家睡覺的。她們身后,還有一條狗搖著尾巴,不緊不慢地跟著。
走到我家麥子前,有個女人一彎腰,抓了一把麥子。我把眼睛瞪起來了,終于抓到個偷麥子的人了??伤齾s沒把麥子往衣兜里裝。拿著麥子在手里捏了捏,說:“你看人家的麥子就挺飽滿的,這是新品種的麥子,比我家麥子好?!?/p>
另一個女人也說:“看來還是得種新品種,我家麥子就吃了這個虧,看著麥子不少,卻打不出那么多斤兩?!?/p>
抓麥子的女人一張手,把麥子又撒在麥堆上,還拍了拍手。
我提著的那顆心,又放下了。
可那條跟著女人的狗卻不老實(shí),用爪子刨我家的麥子,把麥子都揚(yáng)起來了,看來狗要“使壞”在我家麥子上撒尿。
這回我不能裝睡了,一下子坐起來,喊了聲:“狗—”
兩個女人正說著話,被我嚇了一跳,回頭看到自家的狗正要“作孽”,上前踢了狗一腳,說:“這是一年的麥子呀,能叫你糟蹋了?”那狗叫了兩聲,一下子跑到黑夜里,看不見了。
兩個女人又朝我這邊說:“這孩子還沒睡,真是個看場的好手!”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隨后,她們甩著手,說說笑笑地就走出我家打麥場。
我又留意著打麥場里的動靜,打麥場里除了爹的呼嚕聲,已經(jīng)沒有別的聲音了。四周打麥場里也都沒了動靜,看來大家都睡著了。慢慢地,我也放松了警惕,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見爹醒來,就跟他說了昨天晚上的事。
爹卻笑了,說:“這孩子,我尋思著你早就睡著了,你還真看夜場呀,看夜場哪有真看的呀,看夜場用不著看?!?/p>
我更納悶了,既然看夜場用不著看,為什么都鄭重其事地來看呢?
那天夜里,是我和哥哥看夜場。
哥哥一躺下來就睡著了,我卻還想多看會兒場,怎么能放下那一堆麥子不管呢?可那天,就連天上也是黑黑的,連顆星星都沒得數(shù)。我只能在夜里,胡亂轉(zhuǎn)著眼睛熬時間。
等后來,我也要睡過去了,卻突然覺得臉上有一陣涼意,接著又是一下,又是一下。我抹了一把,濕濕的,這是雨滴—下雨了!我一下子坐起來。
哥哥還在呼呼大睡,這回我不能讓他睡下去了,推了哥哥一把,說:“下雨了,下雨了!”
我又聽到別的打麥場里,有人說:“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從聲音里聽出很多緊張的氣氛,畢竟打麥場里堆著的都是麥子,就是落一個雨點(diǎn)子,也能把大家的神經(jīng)調(diào)動起來。
哥哥被我喊那一下子,也醒了,身上挨了幾個雨點(diǎn)子,一個激靈爬起來,說:“下雨了,得收麥子呀!”
我也一躍而起,跑著拿起木锨來就去堆麥子??晌耶吘鼓昙o(jì)小,沒有那么些力氣,才堆了幾下就覺得沒勁了,坐下來歇口氣??捎陞s不等人,越下越大了。哥哥喊我:“這時候了,你還偷懶!”
我起來和哥哥堆幾下,又上氣不接下氣了。
四周打麥場里都響起了堆麥子的聲音,把麥子嘩嘩地堆起來,又用塑料布蓋上。
我心里盼著爹娘快點(diǎn)兒來,可爹娘一直也沒來,看來他們睡得太實(shí)了,白天干了一天活,也真累了。
可我干活實(shí)在不頂用,盡管哥哥直催我,我干個幾下就喘起了粗氣。四周堆麥子的聲音越來越小了,他們的麥子應(yīng)該是堆起來了。雨點(diǎn)子越下越大了,剛才只是淅淅瀝瀝,現(xiàn)在卻成嘩嘩啦啦了。
我有些急了,拿著木锨一下一下把麥子往上堆,也不知哪里來的力量。
這時候,有人喊:“誰家麥子還沒堆起來呀?”
我憋得臉通紅,顧不得什么了,向夜里喊了一聲:“我們家還沒堆起來呢!”
黑夜里就有人說:“玉山叔家沒堆完,看來玉山叔沒在這里,兩個孩子能行嗎?”
就有幾個人拿著家伙到我這邊來了。他們一來,這麥子很快就堆了起來。
夜里,我看不清那些臉,卻聽出有“偷”我家簸箕的南嫂,“偷”我家麥子的那個女人。我的臉不覺就一紅,覺得當(dāng)時我不該那么想的。
等麥子都堆起來了,又蓋上席子。雨卻又小了,剛才是嘩嘩啦啦,卻又成了淅淅瀝瀝,一會兒的工夫,雨就停了。
我聽到別的打麥場里有人說:“這雨,下了一屁時辰,卻叫人一陣好忙活,這是老天爺不叫人睡個好覺呀?!?/p>
那些看夜場的人,被這一忙活也沒了睡意,跟近處的鄰居說起話來。
隨后爹也來了,見麥子已經(jīng)堆起來了,知道是大家?guī)土嗣?。就拿著煙到別的場里跟人們搭訕,這里面就有點(diǎn)兒感謝的意思了。等爹再回來,又對我和哥哥說:“我回去了!”
我看夜場看了十幾天,終于等到麥子打出來曬干了,也不用看夜場了。
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要看夜場??匆箞隹吹氖巧??
我問娘。
娘笑了,說:“你認(rèn)為看夜場是防人的嗎?其實(shí),打麥場是用不著看的,誰也不會偷你的麥子,因?yàn)樗闹芏际怯脠龅娜耍际刂欢邀溩?,誰能去偷別人家的呀。要是麥子叫人家偷了去,四周鄰居也覺得不好呀。”
那么,看夜場不是怕被偷,又怕什么呢?
娘又說:“誰家收了麥子,能安心回家睡覺呀,那是一年來的莊稼呢。看夜場就是對麥子的重視,一年的收成,要日夜守著它。”
我明白了母親的話:看夜場不是為了防止有人偷,而是表示自己把這些麥子放在心上。
看夜場,是一種對麥子的重視,也是一種收獲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