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wèi)有一習(xí)俗叫“文官點(diǎn)‘主’”。這是什么習(xí)俗呢？

但凡津門人過世，都要在靈堂擺設(shè)寫著“某某之主位”的牌位。開始供牌位時，這個“主”字要少寫上面那一點(diǎn)，寫為“王”字，到出殯前時，請一位“文官”拿朱砂筆在“王”字補(bǔ)上這一點(diǎn)。據(jù)說，只有這樣陰曹地府才肯接納亡者的亡魂，這便是“文官點(diǎn)‘主’”。這事說來簡單，但點(diǎn)“主”的“文官”卻大有講究，必須是當(dāng)?shù)赜袑W(xué)問和聲望的文人官爺，而且手中的“筆”要干凈，寫過“斬立決”的、弒人性命的、人品有問題的都不行。

津門能點(diǎn)這個“主”的文人官爺中，華世奎算頭一號。

華世奎是天津著名的書法家，與孟廣慧、嚴(yán)修、趙元禮并稱為“津門四大家”，位列榜首，同時他又是赫赫有名的“天津八大家”之一。津門民間有順口溜：“財(cái)勢大，數(shù)卞家；東韓西穆也數(shù)他。振德黃、益德王，益照臨家長源楊。高臺階、華家門，冰窯胡同李善人。”其中，“高臺階、華家門”說的正是華世奎祖上。華世奎十九歲中舉，由內(nèi)閣中書考入軍機(jī)處，升任領(lǐng)班章京，后為內(nèi)閣閣丞，袁世凱任總理大臣時升正二品?！鞍偃站S新”后，他棄官隱居津門，以詩文、書法自娛，終生不剪辮子?！皾M洲國”初立之時，羅振玉曾三番五次勸華世奎前去“新京”輔佐“康德”皇帝溥儀。他卻推辭說：“鄙臣患有足疾，行動不便，就不去了吧。”私下里卻對管家說，“皇上是滿洲國的皇上，已然不是大清國的皇上了。他穿西服，勾結(jié)日本人，背叛老祖宗，我作為大清舊臣，絕不能背叛先朝，與其同流合污！”

華世奎擅寫楷書，走筆取顏?zhàn)种牵橇﹂_張，功力深厚，頗有館閣氣魄。民國時期，天津勸業(yè)場和中原公司的牌匾，以及北平“和平門”的門額就是他寫的，其中“天津勸業(yè)場”匾額作為文物一直留存至今。

因此，但凡津門大宅門家老人過世，主家都會首請華世奎來點(diǎn)“主”，覺得有里又有面兒。但華世奎也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甭管主家是有錢還是沒錢，一定也要“干凈”，意思是主家或老人不是忤逆不孝、不忠不義、欺世盜名、沽名釣譽(yù)、為惡鄉(xiāng)鄰之人。他的理由也很簡單：“您要我‘干凈’，對不住了，您也得‘干凈’，是不是這個理兒??？”

民國二十七年的秋天，秋意漸濃。位于意租界得里雅斯德道的華家小洋樓忽然來了個跑腿的，他見到管家后客客氣氣地說明來意：五天前，主家老太太過世了，后天出殯，想請華先生去點(diǎn)“主”位。說完，他拿出了一百大洋的酬金。

管家點(diǎn)頭說：“先生的規(guī)矩你應(yīng)該知道吧？先留下住址，把這錢也拿回去吧，到時候再說。”

跑腿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留下住址，拿著現(xiàn)洋走了。

管家來到書房，把這事告訴了華世奎。他“嗯”了一聲，說：“按規(guī)矩辦吧?！?/p>

管家抄下了主家的住址，叫來一個跑腿的下人，把紙條遞給他，讓他去打聽打聽這家的主兒“干凈”還是“不干凈”。

下午，跑腿的下人回來了，他找到管家后，小聲說：“我打聽清楚了，那主家是憲兵隊(duì)便衣隊(duì)的支隊(duì)長劉文海?！?/p>

管家愣了一下，說知道了。等跑腿的下人走后，他思忖了片刻，才轉(zhuǎn)身去書房，告訴了正在看書的華世奎。

華世奎“哦”了一聲，抬起了頭，問：“這個劉文海，是不是那個參加了日本人‘便衣隊(duì)暴亂’的大混混啊？”

管家點(diǎn)頭回答：“沒錯兒，就是他?！?/p>

華世奎說：“那就讓他們另請高明吧?！?/p>

管家聽后，欲言又止：“先生……”

華世奎瞄了一眼管家，沒吭聲，而是往外擺了擺手，接著看他的書了。

隔天一大早，管家只好打發(fā)跑腿的下人去了趟劉家，找到了管事的，以華先生身體不舒服為由，把點(diǎn)“主”的事給推辭了。

劉文海得知后，一臉慍怒，吩咐跑腿的：“你拿著我的帖子，再去跑一趟！”

跑腿的第二次來到華家，見到管家后，一改上次的客客氣氣，把劉文海的帖子往桌上一放，在圈椅上一坐，二郎腿一蹺，牛氣哄哄地說：“這是我家二爺?shù)奶?，你睜大眼睛仔?xì)看好了，如假包換。二爺還說了，至于明兒姓華的來還是不來，讓他自個兒掂量著辦！”說完，抬腿走人了。

管家瞅著桌上的帖子，明白劉文海讓人送來這玩意兒的意思，他琢磨了一會兒，再次來到了書房，把跑腿的話原樣轉(zhuǎn)述給了華世奎。華世奎接過帖子瞥了一眼，隨手便扔進(jìn)了垃圾簍里，說：“沒有規(guī)矩哪成方圓？甭搭理他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

管家深知先生的脾氣和秉性，但還是多了句嘴：“先生，您不妨再考慮一下?！?/p>

華世奎瞅了他一眼，沉下臉來，問：“考慮什么？上趕著去討好那個漢奸嗎？”

管家沒敢再說話，退出了書房。

劉文海家住謙德莊，原是一個混混鍋伙的頭兒，在宮北大街一帶欺行霸市、魚肉鄉(xiāng)鄰、無惡不作。據(jù)說他早就和日本人暗中勾結(jié)，民國二十年十一月八日，參與了日本人策劃的“便衣隊(duì)暴亂”。期間，日本特務(wù)頭子土肥原賢二趁機(jī)挾持末代皇帝溥儀偷偷離開了天津，次年，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成立了“滿洲國”。日軍攻進(jìn)天津后，劉文海立馬貼上了日本人，當(dāng)上了便衣隊(duì)的一個小支隊(duì)長，成了日本天津憲兵隊(duì)的紅人，誰敢得罪他??？

為這事，管家的心一直懸著，雖然華先生及家人早已搬到了意租界，劉文海不敢把他們怎么著，但聽說此人是個睚眥必報(bào)的主兒，他要使出下三濫的手段暗中報(bào)復(fù)的話，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兩個月過后，劉文海那邊卻一點(diǎn)兒動靜都沒有，既沒見混混上門來搗亂，也沒有下三濫來找茬，管家心里的石頭才終于落了地。

十二月的一天，津門出了件轟動全國的大事。天津商會會長、天津維持會委員王竹林在法租界豐澤園飯莊被人當(dāng)場槍殺，據(jù)說是新成立的抗日鋤奸團(tuán)干的。天津特別市公署責(zé)令警察局及偵緝隊(duì)即刻緝拿行兇者，派人四處搜查可疑之人，鬧得人心惶惶。當(dāng)然，天津日本憲兵隊(duì)豢養(yǎng)的便衣隊(duì)一刻也沒閑著，想搶頭功表忠心，捎帶著還能撈不少好處。

這天晚上，華家忽然來了兩個陌生人，一個是大個兒，一個是瘦矬子。見著管家后，大個兒故意露出了別在腰里的手槍，說：“我們找華先生商量點(diǎn)兒事?！?/p>

管家見這兩人走路一步三晃，一副流里流氣的模樣，沒準(zhǔn)就是哪個混混鍋伙的混混，但不知道他們找華先生要干嗎。管家心中有些犯怵，先客客氣氣地請二人落座喝茶，說他上樓去看看華先生休息了沒有。

二樓書房里，華世奎正在寫字，聽管家講完情況后，卻一點(diǎn)兒也不犯怵，說：“甭怕，這里是意租界，不是老城廂，更不是南市‘三不管’。將他們請到客廳，我馬上過去。”

雙方見面落座后，大個兒忽然把腰中的手槍往茶幾上一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華先生，我們是抗日鋤奸團(tuán)的，大漢奸王竹林就是我倆設(shè)伏在豐澤園出手干掉的，目的是震懾其他的漢奸走狗。今兒我們哥倆登門，有件事兒想請您幫忙。”

華世奎打量了兩人幾眼，不動聲色，問：“我就是一個糟老頭兒，手無縛雞之力，能幫你們什么忙??？”

大個兒回答說：“您是咱天津衛(wèi)頭一號的書法家，大伙兒都知道。我們想請您寫幾個字，登在明天的報(bào)紙上，再配上我們的抗日倡議書，號召咱衛(wèi)里的老少爺們兒齊心協(xié)力抗日鋤奸！”

華世奎“哦”了一聲，問：“你們想讓我寫什么字??？”

一旁的瘦矬子忙接過話茬，回答說：“只要是跟抗日鋤奸有關(guān)的字都成，您看您……”

華世奎又“哦”了一聲，起身說去一趟書房，讓大個兒和瘦矬子稍等片刻。兩人聽后喜出望外。

回到書房后，華世奎叫來了管家，說：“這兩人說他們是抗日鋤奸團(tuán)的，讓我給他們寫幾個跟抗日有關(guān)的字，但我怎么覺得有點(diǎn)兒不對勁兒啊?！?/p>

管家愣了一下，問：“哪兒不對勁兒呢？”

華世奎卻搖了搖頭，道：“說不好?！?/p>

管家問：“先生，那您還給他們寫字嗎？”

華世奎思忖了片刻，搖了搖頭道：“不寫?！?/p>

管家卻有些擔(dān)心，問：“您要不寫的話，怎么打發(fā)他們走??？”

華世奎笑了笑，說：“你就甭操心了，我心里有數(shù)?！?/p>

等管家走后，華世奎在書房里坐了一會兒，很快便拿著一幅寫好的字來到客廳，放在了茶幾上。大個兒喜出望外，打開一瞅，是一幅橫幅，上面寫著“還我河山”四個草書大字，寫得恣意汪洋、酣暢淋漓，大有氣吞山河之勢。他立刻沖著瘦矬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瘦矬子隨即從兜里掏出一沓“中國聯(lián)準(zhǔn)銀行”發(fā)行的“聯(lián)銀券”作為潤筆費(fèi)，雙手遞了過來，卻被華世奎婉拒了：“二位，這錢就免了吧?！?/p>

兩人面露欣喜之色，收好字后，沖著華世奎雙手一拱，說聲告辭，興沖沖地離開了華家。

轉(zhuǎn)天，管家特意上街買了《大公報(bào)》《民報(bào)》《益世報(bào)》等報(bào)紙，卻并沒有看見華世奎的墨寶被登在上面。他覺得有點(diǎn)兒怪怪的，那兩個人不是說要登在今天的報(bào)紙上嗎？

第三天半夜時分，華家小洋樓里突然闖進(jìn)來七八個陌生人，他們頭戴黑色禮帽，用黑布蒙臉，身著黑綢衣褲，腰里挎著盒子槍。在一樓的客廳，一個矮胖子指名道姓要找華世奎。

管家問他：“您是哪位，找先生有什么事嗎？”

不料，矮胖子一把將管家推到了一邊，厲聲說：“你算哪根蔥啊，一邊兒呆著去，讓華世奎麻利兒出來！”

住在二樓北屋的華世奎聞訊起床后，下樓來到了客廳，問：“我就是華世奎，是什么人找我??？”

矮胖子偏著腦袋，斜睖著眼睛，上下打量他幾眼，忽然右手一揮，喝道：“帶走！”莫名其妙地把華世奎給抓了起來，朝門外押去。

管家立刻慌了神，追上前去，道：“這里是意租界，你們是什么人，憑什么無緣無故亂抓人??？”卻被一個便衣拿盒子槍對準(zhǔn)了腦門，嚇得管家一動也不敢動，眼睜睜地看著這群人帶著華世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管家又氣又急，慌忙趕到意租界警察局偵探處報(bào)案，把華世奎被陌生人抓走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他懷疑這些人是日本憲兵隊(duì)的便衣。警察局通過電話和日租界交涉和抗議，對此，日本憲兵隊(duì)卻矢口否認(rèn)。

在日租界萬國公寓的一間屋內(nèi)，矮胖子把華世奎關(guān)了半宿。到了第二天，他優(yōu)哉游哉地吃完早點(diǎn)后，才開始審問華世奎：“知道為什么要抓你嗎？”

華世奎在閉目靜神，沒有說話。

矮胖子見狀，忽然喊道：“來啊，把那兩個反日分子帶進(jìn)來！”

不一會兒，四個便衣押著兩名男子推門而入。華世奎睜眼看了一下，認(rèn)出眼前這兩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反日分子，正是那晚前來求字的大個兒和瘦矬子，心中立馬明白了一半。

矮胖子笑瞇瞇地問：“你認(rèn)識這兩個反日分子嗎？”

華世奎開口說：“前兩天，他們找我求過字。”

矮胖子追問：“那你寫了嗎？”

華世奎矢口否認(rèn)：“沒寫?！?/p>

瘦矬子一聽急眼了，指著華世奎說：“華世奎在胡說八道，那反日的字‘還我山河’就是他親筆寫的。我要騙您，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矮胖子一聲冷笑，道：“把那幅字拿來！”

一個便衣立馬拿來了那幅橫幅，打開讓華世奎辨認(rèn)。矮胖子則指著四個大字質(zhì)問華世奎：“這白紙黑字就擺在這兒，你賴得掉嗎？！”

華世奎忽然笑了，不緊不慢地解釋說：“這幅字是朋友送我的。那天，這兩個人來找我求字，我就做了個順?biāo)饲樗徒o了他們。不信，你們瞪大眼睛仔細(xì)瞧瞧，橫幅可是早就裱好了的。你們用腦子琢磨一下，就喝一碗茶的工夫，我有裱好一幅字的能耐嗎？你們也太抬舉我了吧？”

聽完這話，矮胖子愣住了，瞧了一眼橫幅，果然是早已裱好的。他突然翻了臉，罵道：“他姥姥的，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說完手一揮，幾個便衣便對華世奎拳打腳踢起來。

打完之后，矮胖子接著又審：“華世奎，你還是老實(shí)交代吧。”

華世奎擦了一下嘴里流出的血，反問道：“交代什么？”

矮胖子嘿嘿一笑，回答說：“你聽好了，華世奎，我知道你是天津‘四大家’之一，只要你老老實(shí)實(shí)把私通鋤奸團(tuán)反日分子的事兒說清楚，再交一筆保金，就可以回家了，聽明白了嗎？”

華世奎卻反問道：“我要沒啥交代的呢？”

矮胖子發(fā)出一聲冷笑，道：“那就甭怪我不客氣了，立刻送你到日本憲兵隊(duì)去過堂，到時候讓你嘗嘗日本人灌辣椒水的滋味！”

華世奎不以為然地說：“好啊，那我就嘗嘗?！闭f完竟然閉上了雙眼。

任矮胖子再怎么審問，華世奎都不吭聲，氣得他暴跳如雷，命便衣對華世奎又是一頓毒打。

這時，一個便衣推門而入，小聲對矮胖子說：“二爺，池上隊(duì)長來了！”

矮胖子大吃一驚，他來干嗎？趕緊走出屋去迎池上。

池上是日本天津憲兵隊(duì)的副隊(duì)長。

屋內(nèi)，瘦矬子開始勸華世奎說：“華先生，真對不住您了。那晚我們剛到報(bào)館，正要把您寫的字交給總編排樣，誰知道，一幫便衣突然破門而入……二爺剛才放了話，只要您如實(shí)交代，再交五千塊現(xiàn)洋的保金，他一準(zhǔn)放您回家，不然的話，真到了憲兵隊(duì)，‘紅帽衙門’那地兒，可是豎著進(jìn)去橫著出來啊！”

華世奎“哦”了一聲，問：“誰是二爺?。俊?/p>

瘦矬子顯得十分驚訝，說：“就是剛才審您的劉隊(duì)長，合著您還不認(rèn)識他?。俊?/p>

華世奎問：“是劉文海嗎？”

瘦矬子連忙點(diǎn)頭說：“沒錯，就是他?！?/p>

華世奎心中全明白了。他輕蔑地瞥了一眼瘦矬子，突然問道：“你既然自稱是鋤奸團(tuán)的，為什么張口閉口叫漢奸劉文海二爺啊？我看你倆十有八九是劉文海手下的兩條哈巴狗！”

瘦矬子一聽，知道自己的身份被華世奎戳穿了，立馬原形畢露，罵道：“媽的，老棺材瓤兒，死到臨頭了，還他媽敬酒不吃吃罰酒，等二爺回來，有你好果子吃！”

劉文海見到池上后，哈著腰賠著笑臉問：“太君，您怎么親自來了？”

池上拉著個臉，問：“劉桑，聽說你抓了一個私通鋤奸團(tuán)的人，名叫華世奎，為什么不向憲兵隊(duì)報(bào)告？他人在哪里？”

劉文海忙說正在審問。池上卻勃然大怒，要劉文海立刻把華世奎交出來，他要帶到憲兵隊(duì)親自審問。劉文海哪敢不答應(yīng)，立馬乖乖地把華世奎交了出來。

池上帶著華世奎離開萬國公寓后，劉文海十分沮喪，他費(fèi)勁巴拉地精心設(shè)了一個套，本想把華世奎弄進(jìn)日租界，打算給他扣個反日分子的帽子，再敲一竹杠，撈一大筆，這老小子家里有錢，他要狠狠地出一口憋在胸中好幾個月的惡氣。沒想到的是，半路突然殺出個程咬金，池上居然親自來提人了。

劉文海委實(shí)想不通，池上怎么會知道自己抓了華世奎的事呢？

他打電話問憲兵隊(duì)的一個曹長，曹長告訴他，池上接了一個電話后，立馬帶人離開了海光寺。

劉文海心想，這電話十有八九和姓華的有關(guān)，是誰打來的呢？

到了憲兵隊(duì)，池上對華世奎十分客氣，問是怎么回事。華世奎便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最后告訴池上，瘦矬子和大個兒是劉文海的手下，他們冒充鋤奸團(tuán)反日分子的真正目的，是報(bào)復(fù)他沒給劉文海死去的老娘點(diǎn)“主”，并想趁機(jī)訛詐一筆錢財(cái)。

池上聽后火冒三丈，劉文海膽子也忒大了，半夜三更，不但私自去意租界亂抓人，而且影響了日本和意大利的外交關(guān)系，簡直是膽大包天。他立刻派人抓來了瘦矬子和大個兒，一把掏出手槍，頂著瘦矬子的腦門質(zhì)問：“說，你們?yōu)槭裁匆_陷華先生？要是不說實(shí)話，一槍崩了你們！”

瘦矬子一聽，嚇得渾身直哆嗦，當(dāng)即就慫了，麻利兒把劉文海在背后設(shè)局誣陷華世奎的事全抖了出來。池上抬手便是兩槍，當(dāng)場把兩人給崩了，并擼了劉文海便衣隊(duì)支隊(duì)長一職。

接下來，池上親自安排在天津“八大樓”之一的東興樓設(shè)宴為華世奎壓驚，這讓華世奎感到十分意外，不知道池上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會是日本人親自出場，想勸自個兒去“新京”輔佐溥儀吧？

酒足飯飽喝茶時，池上忽然說：“華先生，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多田俊閣下非常喜愛收藏中國的書畫作品。昭和十二年，他看到您為北京‘和平門’題寫的那三個正楷大字后，特別欣賞您的書法，本想親自來津拜訪您，無奈公務(wù)繁忙，一直未能成行，他感到十分遺憾。前陣子，司令閣下特意委托我出面，請您為他收藏的一幅《猛虎下山圖》寫一副對聯(lián)，您看……”

華世奎想都沒想滿口答應(yīng)，說：“沒問題，等我回家寫好就打發(fā)人送來?！?/p>

池上大喜，辭別時，派車把華世奎送回了意租界。管家見先生平安回來，十分高興。而華世奎卻一臉的不解，把池上的所作所為講了一遍，問管家：“邪門了，這個池上怎么會知道我被劉文海抓走的事?。俊?/p>

管家笑著回答說：“先生，是我找的池上。”

華世奎一下子愣住了，問：“你認(rèn)識池上？”

管家解釋說，他從偵探處報(bào)案回來后，連夜打聽到矮胖子是劉文海，立馬想到了一個人，便是天津憲兵隊(duì)的副隊(duì)長池上。

立夏那會兒，池上曾坐著小轎車來意租界登門求字，說是要給日軍司令多田俊求一副對聯(lián)。巧的是，那天華世奎正好不在家，去參加城南詩社的活動了。管家知道，華世奎絕不會給日本人寫半個字，便以華先生身體不適在鄉(xiāng)下休養(yǎng)為由推辭了。池上不甘心，臨走時特意給管家留了個電話，說等華先生身體康復(fù)回來后記得通知他一聲，屆時再來登門拜訪。管家也是抱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想法，在第二天早上試著撥通了池上的電話，把華世奎被劉文海抓走的事告訴了他……

華世奎聽后，“哦”了一聲。

管家試探著問：“先生，那您還給日本人寫對聯(lián)嗎？”

華世奎回答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池上，為什么不寫？寫了才能鋤奸??！”

管家聽后，一下子愣住了。他知道，華世奎說的漢奸就是劉文海，可是，寫副對聯(lián)怎么能除掉這個為虎作倀的漢奸呢？

當(dāng)天晚上，夜已很深。管家發(fā)現(xiàn)華世奎的書房里依然亮著燈，便來到房門前，輕輕推開一條縫往里瞧，只見書桌上的硯臺已研好了墨，狼毫放在一旁的山架上，桌面上是一副空白的對聯(lián)，而華世奎則在房里踱來踱去，不停地捋著胡須，像在琢磨什么事。忽然，他停下了腳步，疾步走到書桌前，一把拿起狼毫，揮筆寫起了對聯(lián)……

管家便輕輕地關(guān)上了房門。

轉(zhuǎn)天吃過早飯后，華世奎叫來管家，把一個封好的書盒交給他，讓他親自送到憲兵隊(duì)，把書盒當(dāng)面交給池上。管家知道，這里面一準(zhǔn)是先生昨晚寫的鋤奸對聯(lián)，沒敢耽誤，立馬坐著膠皮車直奔海光寺。

在會客廳，池上收到管家送來的書盒后，十分高興，當(dāng)即拿出給華世奎準(zhǔn)備的兩百塊現(xiàn)洋的潤筆費(fèi)，管家也沒客氣，立即收下了。之后，池上馬不停蹄，立刻趕到了北京，把書盒送到了軍部多田俊手中。

多田俊大喜，讓池上去休息室歇會兒，然后迫不及待地拿著書盒進(jìn)了辦公室。不一會兒，一個衛(wèi)兵來到休息室，對池上說司令叫他過去。

池上立刻來到了司令辦公室，敬完禮后，等待司令訓(xùn)話。多田俊一言不發(fā)，沖著池上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過來。池上幾步來到辦公桌前，多田俊板著臉，突然罵了一句：“八嘎！”并抬手給了池上兩個大耳光。

池上一下子被打蒙了，“哈依”了一聲，低下了頭，心中卻在琢磨，司令官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要莫名其妙打自己??？

多田俊指著桌上打開的對聯(lián)，問：“池上君，你看看，這對聯(lián)上面寫的是什么？”

池上在中國呆了好幾年，粗通中國文化。他仔細(xì)一看鋪在辦公桌上的對聯(lián)，立馬傻眼了，只見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是：

下山饑餐漢奸肉

登島渴飲倭寇血

多田俊板著臉，非常生氣地說：“這個華世奎，是個徹頭徹尾的反日分子，我們都小瞧他了。此人在天津有很大的社會影響力，你回去后必須把他除掉，以絕后患！”

池上立刻“哈依”了一聲，敬完禮后，轉(zhuǎn)身走出了司令辦公室。他轉(zhuǎn)臉換上了一副殺氣騰騰的表情，一定要除掉這個不識抬舉的華世奎。

池上火速返津后，立馬叫來了劉文海，命他晚上帶人悄悄去意租界抓華世奎，不要驚動意租界警察局。

當(dāng)天夜深人靜，等劉文海趕到得里雅斯德道時，華家小洋樓早已空無一人。便衣隊(duì)的人把三層小洋樓仔細(xì)搜了一遍，一個人影子也沒見著。一個便衣在書房的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劉文海一瞧是寫給多田俊的，返回海光寺后，立刻交給了池上。

池上打發(fā)走劉文海后，疑惑不解地看著信封上“多田俊啟”這四個字。這回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決定打開看看里面是什么東西，要是再不看一眼，稀里糊涂送到司令官手中，萬一華世奎又寫了大不敬的文字，可就不止挨兩個大耳光那么簡單了。

池上小心地拆開了信封，看完后，氣得哇哇大叫，一把撕碎了信封和里面的紙張，并把劉文海叫了進(jìn)來。

劉文海來到辦公桌前，哈著腰問：“太君，您有什么吩咐？”

池上突然拔出手槍，轉(zhuǎn)身沖著劉文海就是“砰砰”兩槍。劉文海像頭肥豬一樣，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很快便蹬了腿，上閻王爺那兒點(diǎn)卯去了。

劉文海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他為什么惹惱了池上而丟了小命。秘密就在這信封里，是華世奎為多田俊那副對聯(lián)補(bǔ)的四字橫批：

還我河山

池上崩了劉文海還不解恨，他派出特務(wù)暗中追查華世奎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個月過去了，卻始終沒有華世奎的任何準(zhǔn)信兒。

華世奎跑哪兒去了？其實(shí)，他并沒離開天津衛(wèi)，而是悄悄又搬回了東門里的華家老宅，隱居了起來。自此，華世奎再也不給任何人家點(diǎn)“主”了。管家問原因，他指著書桌上的毛筆，呵呵一笑，道：“我這‘文官’的筆也不‘干凈’了嘍！”

（責(zé)任編輯：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