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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轎頂山上的小紅軍

        2024-07-19 00:00:00馬昌華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4年4期

        憨阿爸亂點(diǎn)鴛鴦

        俏寨花有苦難言

        故事還得從1934年那個腥風(fēng)血雨的冬天說起。

        且說湘江邊上有個望江寨,望江寨里有朵人見人愛的寨花,芳名鳳玉英,年方二八,正是含苞待放的花季。鳳玉英的阿爸是獵人鳳元吉,正在給女兒籌劃婚姻大事,他看中的小伙子叫趙三特,是寨上未來的師公元,也是個年輕的獵手。

        鳳玉英一夜未睡,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熬得通紅,布滿了血絲,秀氣的臉上全是疲憊的神色,一副無精打采的慵懶樣子,惹人憐愛。

        鳳玉英斜倚在吊腳樓的窗前,揉了揉困頓的雙眼,正對著遠(yuǎn)處的群山發(fā)呆。冬天的山嶺早已結(jié)上了厚厚的霜凍,顯得毫無生氣,只有山霧翻騰盤桓,透著些寒意。

        鳳玉英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人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鳳玉英還在與鳳元吉慪氣,為了趙三特。

        趙三特是寨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彪悍小伙,聰明勤快,是不少姑娘心儀的對象。鳳元吉早就中意趙三特,可是,鳳玉英卻沒有這個意思——但鳳元吉不管,剃頭挑子一頭熱,硬想把他們兩個往一起湊,這可把她愁壞了。

        鳳元吉對鳳玉英說,過兩天便是趙三特度戒的日子,到時候要請寨上的師公去他家做法事,還要大擺宴席,請全寨子的人赴宴吃大餐,排場自然不小。

        “等度了戒,以后趙三特也可以當(dāng)師公元了,跟著他過日子,一輩子吃喝不愁。這個小伙子我是看上了,正好他阿爸也有此意,找個時機(jī)成就了你們的好事,你們圓了房,阿爸也就安心了。英兒啊,你可要好好把握,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店了,好男人就是可靠的活寶呢,千萬別讓別的寨花搶走啰!”鳳元吉吸著水煙筒,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著女兒鳳玉英。

        鳳玉英的阿媽死得早,這些年全靠鳳元吉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雖然窮苦勞累,到底把她拉扯大了,而今出落得如花似玉,寨子里多少后生眼饞呢。但能入鳳元吉法眼的小伙子,只有趙三特,許是英雄惜英雄吧。

        有一次,鳳元吉和趙三特一起在老山界上圍獵,一頭公野豬撞到了鳳元吉的槍口上,鳳元吉一摳扳機(jī),“砰”的一聲響,隨著一股藍(lán)煙從火銃的槍口冒出來,不遠(yuǎn)處的刺蓬里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嚎叫。突然,一團(tuán)黑影從刺蓬里猛沖而出,瘋了似的向鳳元吉直撲過來。野豬一發(fā)怒,門板擋不住,這畜生紅著燈籠似的眼睛,認(rèn)準(zhǔn)了鳳元吉,決計報復(fù),想要給鳳元吉來個迎頭一撞。躲是絕對躲不過去的,受傷發(fā)瘋的野豬速度太快,沖勁太猛,鳳元吉一時慌了神,兩眼一黑,只等著被野豬撞個肝膽俱裂。說時遲那時快,趙三特從斜刺里飛起一腳,正中野豬的長拱嘴,野豬猝不及防,一個趔趄,歪到了一旁。還沒等野豬反應(yīng)過來,趙三特舉起手中的火銃,照著野豬的腦門就是一銃,野豬發(fā)出一陣哀嚎,栽倒在血泊中。從那以后,鳳元吉對趙三特刮目相看,時不時念叨:“要是我家玉英與趙三特成了親,我就算功德圓滿了!”

        鳳元吉暗中找人去探趙三特家的口風(fēng),得知趙三特的阿爸也有這個意思,一時喜上眉梢。

        可誰知道,兩個年輕人都沒有回應(yīng)。鳳玉英不吐口,趙三特也沒有明確表過態(tài),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事情只好一直擱置著,到現(xiàn)在也沒有半點(diǎn)兒眉目。

        眼見就到了趙三特度戒的日子,度了戒,他的身份地位便不同了,鳳玉英這頭的籌碼自然矮了一大截,當(dāng)阿爸的鳳元吉能不著急嗎?

        “哪個想要哪個拿去好了,我才不稀罕呢!”鳳玉英嘟囔著。

        鳳元吉在寨子里為人低調(diào),逢人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怯懦樣子,人緣沒得說,但在家里卻是個老虎爺,憐愛歸憐愛,對于鳳玉英的終身大事,卻由不得她任性。

        說實(shí)話,如果不是鳳元吉一心想要撮合鳳玉英與趙三特,鳳玉英還是比較欣賞這個英俊魁梧、熱情大方的后生的。平心而論,一表人才的趙三特也的確招人喜歡,許多寨子里的姑娘都仰慕他,做夢都盼著他晚上來爬自己的窗子,然后鉆到他的懷里,享受他的親吻愛撫。

        可是,鳳玉英心里明鏡似的,她與趙三特中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墻,跨不過去。鳳玉英知道,趙三特看中的姑娘,是玉溪寨的盤文妹,只怕兩人早已私下里互訂終身了。

        說起來,盤文妹還是鳳玉英的遠(yuǎn)房表姐呢。

        有一次,盤文妹來鳳玉英家作客,路上巧遇了剛從山里打獵回來的趙三特。兩人一見之下便對上了眼,用漢人的話說,這叫一見鐘情。趙三特還專門送了盤文妹一把包了麂皮外套的小短刀,這是鳳玉英與表姐盤文妹戲耍間偶然發(fā)現(xiàn)的秘密。

        但鳳元吉可不管這些,再說他也不知道來龍去脈。鳳元吉天真地以為,女兒鳳玉英與趙三特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女兒是當(dāng)之無愧的寨花,寨子里沒有哪個瑤妹能夠比得上鳳玉英的漂亮與聰明,趙三特是人人夸贊的青年勇士,寨子里沒有哪個小伙子能夠比得上他的智慧與英武。鳳元吉一廂情愿地相信,趙三特總有一天會愛上鳳玉英的。

        鳳元吉思量著,不給鳳玉英找個好歸宿,他就對不起鳳玉英死去的阿媽。鳳元吉時常想起鳳玉英的阿媽臨死前,緊緊拉著自己的手,交代他好好照看女兒,不讓她受委屈的情景。如果嫁到趙三特家,鳳玉英是斷不會受委屈的。

        鳳玉英不知怎樣跟阿爸解釋,心里亂成了一團(tuán)麻。

        近些日子,瑤王派信使送信給紅軍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瑤鄉(xiāng)?!岸荒昶瓞幈?,敵人妄想來剿平。義軍刀槍白閃閃,殺得敵人血淋淋?!?/p>

        原來,瑤王鳳福山自任大總統(tǒng),在桂北起兵“打蘸”,廣西灌陽、興安、全州、龍勝、靈川、臨桂、永福、陽朔、平樂、荔浦、恭城、蒙山、雒容、榴江、中渡和湖南道縣、江永等縣六萬余瑤民紛紛響應(yīng),滿山滿谷盡是瑤兵,一時間殺聲震天,國民黨廣西省政府見勢不妙,趕緊集結(jié)大軍向瑤王的隊(duì)伍瘋狂猛撲,瑤王奮力反擊,怎奈敵眾我寡,慘遭兵敗,被國軍懸賞追捕,只得隱居到灌陽水車鄉(xiāng)合成村,暗地里聯(lián)絡(luò)殘部,并命村中的瑤姑鳳九妹縫制了一面義軍“大纛”,伺機(jī)東山再起。

        正在瑤王苦悶彷徨之際,忽聞紅軍主力打到了湘江邊,并在玉溪寨的文氏祠堂安營扎寨?,幫跸渤鐾?,立即派心腹信使帶了密信前往玉溪寨,去見紅軍首長。原來,一年前,一位從江西潛往貴州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的紅軍首長經(jīng)過灌陽時,結(jié)識了瑤王,兩人相談甚歡,并結(jié)為異姓兄弟。紅軍首長告訴瑤王,紅軍是專為窮苦人打天下的,這正合了瑤王的心意。

        信使找到紅軍駐扎的文氏祠堂,向紅軍首長說明了來意:“瑤王讓我送來一道公文,我們愿同紅軍聯(lián)合?!毙攀拐f罷,將密信恭恭敬敬地遞上。接待的紅軍首長拆開信一看,只見那信的第一句便是“瑤王致紅軍兄弟”。信上說如今世道不太平,奸人當(dāng)?shù)?,百姓遭難,十二姓瑤家受盡了財主們的欺壓奴役,過不上一天安寧日子,請求紅軍幫助苦難深重的瑤民,解救他們出苦海。信的后面還附有紅軍首長看不懂的許多符咒。

        瑤王信使見到紅軍首長的消息,是盤文妹親口告訴鳳玉英的。

        “聽說紅軍好酒好肉地接待了信使,當(dāng)場答應(yīng)了瑤王的請求,還特意挑了很多禮物送給瑤王呢。”盤文妹附在鳳玉英的耳邊神秘地說。

        盤文妹自然不曉得瑤王的信中說了什么,但她知道來玉溪寨文氏祠堂給紅軍送信的人叫奉永大。

        這個奉永大可不簡單,他經(jīng)常在各個寨子里聯(lián)絡(luò)奔走,個子不高,額頭前突,臉色黧黑,赤著雙腳,褲腿總是濺滿了泥漿,是在山里到處闖蕩的勇士?,幫酢按蛘骸逼鸨?,就是這個神出鬼沒的奉永大在各個寨子聯(lián)絡(luò)。

        “那些紅軍哥哥可好了,見人總是笑嘻嘻地點(diǎn)頭打招呼,還幫我家整過房子呢,一點(diǎn)兒都不像國軍隊(duì)伍里那些兇神惡煞的兵油子。那天早上下大雨,我家的吊腳樓被風(fēng)吹飛了房頂,屋里全是水,那些紅軍哥哥見了,便幫我家重新蓋好了屋頂。大冷的天,他們也不怕凍,屋頂又濕又滑,有個紅軍哥哥腳下沒踩穩(wěn),從上面跌了下來,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又爬上了屋頂。屋頂蓋好了,紅軍哥哥也不肯吃我們家的油茶,連口熱水都沒喝,說是有紀(jì)律——”

        盤文妹越說越動情,眼眶里竟然漾出淚花來。

        “紀(jì)律是什么東西?”鳳玉英好奇地問。

        盤文妹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道:“我也不懂,聽那些紅軍哥哥的口氣,應(yīng)該很犯忌的?!?/p>

        鳳玉英心里犯了疑惑,表姐講的怎么和國軍來寨子里說的不一樣?。繃姷奈母胬镄稳莸募t軍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妖孽,吃活人的肉,喝活人的血,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奸,見牛羊就搶,見房子就燒,比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可怕多了。文告還規(guī)定寨民不得私下與紅軍接觸,更不準(zhǔn)給紅軍指路帶路,不準(zhǔn)留紅軍吃飯歇息,不準(zhǔn)幫助藏匿傷員,若有違背,絕不輕饒!

        “你是沒有見過紅軍,你要是見過,就知道紅軍有多好了。”盤文妹挨著鳳玉英的臉,親昵地摩挲著。

        “看你把紅軍說得那么好,像是天上的救星,哪天也帶我去見識見識?”

        “好啊好啊。只要紅軍哥哥還在玉溪寨,你上我家去住幾天,我?guī)闳ヒ娝麄兙褪橇恕唤裢砟憔透一赜裣伞贿^,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能喜歡上那些紅軍哥哥喲,聽說他們還要到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去打仗,不能留下來的。你要是喜歡上人家了,人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可怎么辦?”

        盤文妹一邊滿口答應(yīng)著,一邊禁不住調(diào)笑起來,露出白玉般整齊好看的牙齒。

        “你早見過了,你才喜歡紅軍哥哥呢——哼,小心我去告訴趙三特,說你愛上了山外來的紅軍哥哥,不再喜歡他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你去吧,趙三特才不會信你的鬼話呢,哈哈哈……”笑聲像一串串清脆的銀鈴聲,從吊腳樓的窗口傳向?qū)γ娴纳焦取?/p>

        山谷深處,趙三特正肩挎獵槍,仔細(xì)搜尋著狡猾的野獸出沒的足跡,這個精明勇武的瑤家獵手,獐子走什么道,麂子傍什么路,他一準(zhǔn)能斷個八九不離十,就連盤文妹多變的少女心思也逃不過他那雙深邃的眼睛。

        一連數(shù)日,到處炮火連天,從各個山頭一直綿延,最后聚集在湘江邊。紅軍在與國民黨官兵展開殊死決戰(zhàn)。

        每每聽到槍炮聲,鳳玉英的心頭便不由得一緊,不斷地在心中默默祈禱:紅軍哥哥,你們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渡過湘江!

        兩天前,鳳玉英隨著表姐盤文妹來到玉溪寨作客,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紅軍哥哥,他們是那么的和善親切,滿臉洋溢著活潑的喜氣。紅軍隊(duì)伍里也有扎著小辮子或剪了短發(fā)的年輕姑娘。看著那些紅軍哥哥姐姐的頭上戴著閃閃的紅星,肩上挎著锃亮的鋼槍,他們英姿颯爽,英勇神武,讓鳳玉英好生羨慕。

        然而,鳳玉英哪里知道,經(jīng)此一役,五萬多個鮮活的生命戰(zhàn)死湘江,蜿蜒的湘江河被紅軍的鮮血染成一片赤紅,紅軍的尸首一度把湘江河水都阻斷了。“三年不喝湘江水,十年不吃湘江魚”的民諺,成了一個錐心的魔咒。

        六天前的夜里,趙三特和盤文妹打著火把,通過陡峭的小路,悄悄地把住在玉溪寨的最后一批紅軍送出了山坳。聽說,這支紅軍隊(duì)伍是為大部隊(duì)打掩護(hù)的,他們的師長叫陳樹湘,這支隊(duì)伍被稱為“絕命后衛(wèi)師”。

        這天早上,鳳元吉天未亮就巡山去了。前些時候他安放了一些捕野獸的鐵夾子,已經(jīng)耽擱了好幾天,也不知有沒有收獲,無論如何,今天得去看看了。

        平日里,鳳元吉的運(yùn)氣不錯,不是逮到獐子,就是逮到麂子,最不濟(jì)也會收獲一兩只山雞野兔。前幾天到處打仗,炮火連天的,誰也不敢外出活動。打仗之前,國軍特意在寨子里貼了告示,還訓(xùn)了話,禁止任何寨民擅自外出,更不得私下接觸紅軍,否則一律按通匪論處。眼下,這仗剛剛打完,國軍又嚴(yán)令各寨山民不得私下藏匿紅軍傷員,一旦發(fā)現(xiàn)紅軍的蹤跡,必須立即報告,若敢違反,可是要?dú)㈩^的。

        悶在家里杜門不出的鳳元吉眼見紅軍已經(jīng)走遠(yuǎn),槍炮聲也停了下來,心下便有些迫不及待。再不上山搞點(diǎn)兒野貨回來換幾個錢,家里要揭不開鍋了,自己挨餓不打緊,餓壞了寶貝女兒如何落忍!

        趙三特與鳳元吉不約而同地上了山。

        這些天來,趙三特一點(diǎn)兒都沒閑著,他與盤文妹一直在秘密打聽紅軍隊(duì)伍走后的情況,然而,得到的消息卻讓人肝腸寸斷——送出去的紅軍隊(duì)伍差不多被打光了,陳樹湘師長也因腹部受傷被俘虜,在押送的路上趁敵人不備,將手伸進(jìn)肚子里,掏出自己的腸子一把絞斷,以身殉國。

        盤文妹整天以淚洗面,她記著紅軍哥哥的好。要不是紅軍哥哥幫她家蓋好了被風(fēng)雨摧垮的房頂,說不定她現(xiàn)在還得躺在床上數(shù)星星呢。特別是有個小紅軍,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干活最勤快,如果能在寨子里住下來,她一定會認(rèn)他做弟弟,還要介紹漂亮的瑤妹給他當(dāng)媳婦。只可惜,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不知這一仗打下來,他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盤文妹又傷了一回心,悄悄找到趙三特,道:“三特哥,你去山上轉(zhuǎn)轉(zhuǎn)吧,千萬小心,說不定還有活著的紅軍哥哥呢,能救一個是一個?!?/p>

        趙三特聽了盤文妹的囑咐,借著打獵的名義,每天在山里轉(zhuǎn)悠,只可惜找到的都是紅軍的尸首,真是慘不忍睹。趙三特悄悄將紅軍的尸首就地掩埋,并做了記號,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到寨子里,就連盤文妹前來問起,起初他也悶在心里閉口不說——太血腥了。

        盤文妹覺察到趙三特的臉色很不對勁,猜到他一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瞞著自己,便一直逼問。沒奈何,趙三特才吞吞吐吐地把發(fā)現(xiàn)和掩埋紅軍尸首的情況給盤文妹講了個大概,而那些血腥的細(xì)節(jié),他實(shí)在沒法說出口。

        “那你這些天多到山里轉(zhuǎn)轉(zhuǎn),看能不能再找到別的紅軍哥哥?!北P文妹抹了一把眼淚,拉著趙三特的手說。

        趙三特與鳳元吉各自在山上轉(zhuǎn)悠了大半天,都一無所獲,晌午過后,兩人在轎頂山半山腰碰上了面。

        “鳳大叔,這么冷的天,您也上山來了?”趙三特關(guān)心道。

        “家里快沒米了,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哪曉得轉(zhuǎn)了半天,毛都沒見一根——唉,這仗打得連兔子山雞都沒了影!”鳳元吉有點(diǎn)兒垂頭喪氣。

        “這些天到處槍炮轟隆轟隆,野物們哪敢出來走動!”趙三特附和著。

        “三特,前面好像有東西!”鳳元吉突然激動起來,用手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片竹林,貓著腰探了過去。

        趙三特屏住呼吸在后面跟著。

        距離越來越近,果然有情況,雖然看不太清楚,但以獵人的敏銳,竹林下的刺蓬里一定藏著東西,而且不像是小動物。

        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分別從兩邊悄悄包抄過去。

        “啊呀——三特,是個人!”搶在前頭的鳳元吉一聲驚叫,倒抽了一口涼氣。

        的確是個人,還是個小紅軍,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一臉稚氣未脫的樣子,臉上血肉模糊,到處結(jié)著紫黑的血痂,衣服領(lǐng)子上的兩塊紅布領(lǐng)章依舊清晰可辨。這樣的衣服,趙三特再熟悉不過了。

        趙三特很懊悔,不該在這個地方與鳳元吉碰面的。這陣子,國軍也在到處搜山,并在各個寨子里強(qiáng)行搜家,搜到的紅軍傷員沒有一個能活下來。

        趙三特聽說,在新圩那邊,有一百多個來不及撤離轉(zhuǎn)移的紅軍傷員被國民黨的軍隊(duì)從和睦寨搜了出來,他們強(qiáng)迫當(dāng)?shù)氐拿駡F(tuán)把那些紅軍拉到山上一個叫酒海井的巖洞口,五花大綁扔了下去,那些紅軍全葬身在酒海井底了。

        趙三特本想把鳳元吉引開,他不愿讓鳳元吉卷進(jìn)來。再說,萬一鳳元吉暗中報了官,被找到的紅軍豈不是要遭殃?盡管這位鳳大叔是一副好人模樣,但知人知面難知心?。?/p>

        沒承想鳳元吉搶先一步找到了昏迷在刺蓬里的小紅軍。

        鳳元吉夾起兩個手指,在小紅軍的鼻子底下試了試,然后輕輕拍了拍小紅軍的肩膀。小紅軍本能地縮了縮身子,卻仍然雙目緊閉。

        “還活著呢?!兵P元吉眼睛里放著光,眼前的這個小紅軍,并不像國軍宣傳的“青面獠牙兇神惡煞”的妖孽模樣,不僅一點(diǎn)兒不可怕,反倒顯得十分可憐。

        “走吧走吧,我們不惹這事。”見鳳元吉望著昏迷的小紅軍出神,趙三特心里更加忐忑起來。趙三特本打算支走鳳元吉,等他離開后,自己再想辦法折回來救助昏迷的小紅軍,怎奈鳳元吉不聽他的建議。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鳳元吉沒有理會趙三特的話,道:“活活的一條命,這么年輕一個娃崽,怕是還沒成家,沒嘗過女人味呢。”

        在瑤家漢子的眼里,沒嘗過女人味的男人,算不得真正的男人。

        鳳元吉取下竹筒,從里面倒出一點(diǎn)兒水,澆在小紅軍干裂的嘴巴上。小紅軍本能地抿了抿嘴唇,良久之后,突然睜開雙眼。當(dāng)他看到面前的鳳元吉和趙三特時,身體不由得往后挪,手在地上胡亂摸索著,也許是在找自己的槍,以備防衛(wèi)。

        “你別動,身上有傷呢。不要怕,我們是好人,不會害你的?!兵P元吉說著半通不通的漢話,繼續(xù)往小紅軍的嘴里喂水。

        “好人——救救我!”小紅軍艱難地張開嘴,聲音喑啞,仿佛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他大概感覺到了,眼前的人確實(shí)并無惡意。

        “你起得來嗎?先到我們寨子里去躲躲吧,我們的寨子離這里不遠(yuǎn),半個時辰就到了。”鳳元吉關(guān)心地道。

        “我,我的腳……”小紅軍痛苦地?fù)u了搖頭,很快又昏迷過去了。

        鳳元吉搬起小紅軍的腳看了看,原來是被竹簽扎到腳板,筷子粗的竹簽穿透鞋底,他的一只腳腫得像水桶,分明已嚴(yán)重感染了。國軍為了堵截紅軍隊(duì)伍,不僅啟用天上的飛機(jī)、地上的大炮窮追不舍,還使出狠毒的陰招,在各個山路口埋下涂了毒藥的竹簽。眼前的小紅軍從這轎頂山上摔了下來,大難不死,卻不幸踩中涂了毒藥的竹簽,真是禍不單行。

        “三特,我們把這個小紅軍背回寨子里藏起來吧,怪可憐的?!兵P元吉看了一眼趙三特,明著是征求他的意見,實(shí)際上內(nèi)心早已打定了主意。

        “鳳大叔,您不怕國軍來搜查嗎?要是走漏了風(fēng)聲,被國軍知道,我們就小命難保了?!?/p>

        趙三特猛聽得鳳元吉說要將小紅軍帶回寨子去,心里先是一驚,故意猶疑起來。他沒想到,對誰都唯唯諾諾的鳳大叔,危難時刻竟然這般俠義心腸。

        “我以為你是個真漢子,怎么到了該仗義的時候卻害怕起來了?哼,我們瑤家人可沒有這樣的縮頭烏龜!”鳳元吉鼻子里哼哼兩聲,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沒想到自己一直欣賞的勇士這么膽小怕事,原來一心想著要將寶貝女兒許配給他,這下卻猶疑起來了——這么膽怯的小子,能托付終身嗎?

        趙三特知曉了鳳元吉的真實(shí)想法,壓在心里的石頭也終于落了下來。看來是自己小瞧眼前這個看起來老實(shí)巴交、行事低調(diào)謹(jǐn)慎的鳳大叔了。

        “鳳大叔,我是怕您受連累,萬一惹出什么事,怎么向玉英妹子交代?您既然不怕,我自然也是不怕的,大不了被國軍抓去剮層皮,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趙三特拍了拍結(jié)實(shí)的胸脯。

        “受什么連累,老子挨了國軍的刀,正好讓你小子照顧我家玉英,了卻我的夙愿。不過,你可不能出什么岔子,你要是有個什么閃失,我家玉英可怎么辦?”鳳元吉心里高興,把事兒想得美美的,全然不管趙三特心思如何。

        道路崎嶇的望江寨,坐落在越城嶺北部屏障的蒼茫群山之中,就像掛在天邊的一顆星星,人們也叫它星星寨。望江寨離湘江不遠(yuǎn),眼睛直看過去,不過三十來里,平時被縹緲的云霧籠罩著,萬里無云的好天氣,爬上寨子后面的后龍山頂,可以遠(yuǎn)遠(yuǎn)望見滔滔向前的湘江。據(jù)寨中老人口口相傳,早先有兩個漢人地理先生,分別從湖南和廣東方向一路探尋到此,發(fā)現(xiàn)這里是塊上好的風(fēng)水寶地,背靠土龍,面對水龍,土龍靜守家園,水龍云游四方,寨中無論男女,身上都沾著龍的氣息,個個不怕?lián)?,就連和事佬一般的鳳元吉,關(guān)鍵時刻也能深明大義,挺身而出。

        傍晚時分,趙三特與鳳元吉兩人合力將小紅軍背回了寨子,卻不敢貿(mào)然帶回家里,怕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向國軍告密,只好暫時安置在寨子外面的馬家廟里——這是一個廢棄多年的小破廟,平常無人光顧,相對安全一些。眼下最要緊的,是給小紅軍弄些吃的,還得盡快幫他治療腿傷,不然救下來也是個廢人。

        趙三特想起了隔壁拉木寨的郎中曾貴喜??墒勤w三特與曾郎中并不熟,萬一請不來人家,反而暴露了秘密,那如何是好?趙三特?fù)现^干著急道:“我怕是沒有這么大的面子請得動曾郎中……”

        “曾郎中我去請吧,就說我有個外地來的小表侄受了傷,想必他不會推卻?!币娳w三特為難,鳳元吉便主動提出自己去拉木寨請曾郎中。

        曾郎中行醫(yī)多年,頗通醫(yī)術(shù),在十里八寨很有聲望,寨民們請他看病,他從不講價錢,總是一句“看著給吧”,主人家給多少他便收多少,遇上窮苦人家,有時還會倒貼抓藥的錢,久而久之,人們都尊稱他一聲“曾善人”。鳳元吉感佩他的為人,經(jīng)常給他送野味,二人算是朋友。

        “那就拜托鳳大叔了?!壁w三特向鳳元吉抱拳。

        鳳元吉道:“哪里的話呢,這人也是我要救的。”

        鳳元吉回到家,還未進(jìn)門,就催促鳳玉英趕緊弄些吃的。

        鳳玉英以為鳳元吉搞到什么值錢的野物了,以往他但凡從山里帶回好東西,便會興高采烈地喊鳳玉英準(zhǔn)備好吃的犒勞自己,分享豐收的喜悅。不過今天他的神情比以往還要急迫,嗓子卻壓得特別低,仿佛怕被人聽見,他的兩肩也是空空如也,顯然沒有帶回任何獵物。敏感的鳳玉英似乎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

        “阿爸,今天打著野物了嗎?”鳳玉英打量著神色緊張的鳳元吉,心下狐疑,小聲地問。

        “今天運(yùn)氣不好!”鳳元吉嘆口氣,轉(zhuǎn)頭又催促道,“英子,趕緊做飯,多煮一些,再熬點(diǎn)兒糯米粥。”

        “熬糯米粥?”鳳玉英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么冷的天,阿爸要喝粥嗎?”

        粥是不經(jīng)餓的,尤其上山打獵的人,翻山越嶺要費(fèi)大力氣,一鍋粥一泡尿就屙完了,平常只要條件允許,鳳元吉是不愿喝粥的,寧愿啃硬邦邦的玉米棒子。

        “嗯,熬粥,趕緊的。”鳳元吉語氣肯定,將嘴巴湊近女兒的耳朵,神秘地告訴她,“等會兒還有一個人要吃——他得喝粥呢。”

        “噢——還有一個人要吃,該不會是那個趙三特吧?”鳳玉英嘟著嘴,她并不喜歡與趙三特走得太近,他們中間橫著一個盤文妹呢,她可不想破壞人家的好事。她想找個合適的時間,盡早跟阿爸講清楚。

        不過這回鳳玉英想歪了。阿爸鳳元吉說的還有一個人,并非趙三特,而是被他與趙三特一起秘密安置在馬家小廟里的小紅軍。

        鳳玉英生火做飯的時候,鳳元吉才吞吞吐吐地告訴她,他與趙三特一起從山上救回來一個小紅軍。鳳元吉明白,要照顧好受傷的小紅軍,非要女兒幫忙不可,索性向她和盤托出。

        “阿爸,您是說您和趙三特合伙救下了個小紅軍?”鳳玉英心里打了個寒戰(zhàn),淘米的竹勺差點(diǎn)兒從手上跌到地上。她倒不是害怕,是驚異。從來謹(jǐn)小慎微的鳳元吉,掉片樹葉都怕砸著頭,哪來這么大的膽子,竟敢私藏紅軍傷員,這可是要?dú)㈩^的!

        鳳玉英明亮的大眼睛在鳳元吉的身上掃來掃去,俠肝義膽的阿爸,實(shí)在令自己刮目相看。

        “我也不知道,趙三特說是紅軍,那就是紅軍了唄。”鳳元吉之前沒有見過紅軍,只是聽國軍的文告里說起過,也不知是何方妖孽,長什么樣子,今天親眼得見,總算開了眼界,曉得了國軍就是嚇唬人的,除了衣服之外,看不出紅軍與普通瑤家人有什么不同。

        “阿爸,您把紅軍藏到哪里去了?”鳳玉英急切地打聽起來。

        “英子,你可千萬別吱聲啊,讓國軍知道了,可是要掉腦袋的!”鳳元吉小聲警告著鳳玉英。

        “我知道的!”鳳玉英說著,忙去燒火做飯。鳳元吉帶回來的消息,讓她興奮異常。

        自從上次在表姐盤文妹家的寨子里親眼見過那些活潑熱情的紅軍哥哥之后,紅軍哥哥的形象便印在了她的腦海里,摳也摳不掉,不知不覺間竟催開了她懷春的少女情竇,對紅軍哥哥懷了一種深深的別樣的好感。但想歸想,終究只能在心里兀自惆悵,她知道那些紅軍哥哥是留不下來的,他們只是從這里路過,要去遙遠(yuǎn)的北邊。

        “也不知道那紅軍哥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鳳玉英在心里嘀咕著,臉紅耳熱起來,“要死,怎么凈想這些!”鳳玉英暗暗罵了自己一聲,慌忙加快了炒菜的動作,以掩飾心中的慌亂。

        飯做好了,父女倆匆匆吃過,分別用竹筒裝了粥和水,放在藤條筐里,拿一塊粗布蓋著,從后門出了家,悄悄摸到寨子外頭的馬家廟。

        趙三特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他從家里拿來了干草和一床破棉絮,見了父女倆,道:“玉英妹妹,你也來了?”

        “嗯?!?/p>

        黑暗中看不清雙方的臉,只能從口氣中判斷彼此的表情。但鳳玉英心中還是免不了有些尷尬,就因?yàn)榘忠楹纤c趙三特。

        “勞煩你了?!?/p>

        鳳玉英能參與救助小紅軍,這使趙三特喜出望外,好多事沒有女孩子還真難應(yīng)付,就比如整理鋪蓋,自己笨手笨腳的,好半天都沒整順。鳳玉英一來,三下五除二,清爽了。不過,他倒沒有什么好尷尬的,雖說鳳大叔也曾對他旁敲側(cè)擊地提起過他與鳳玉英的婚事,但他只當(dāng)是句玩笑話,因?yàn)樗男闹性缫延辛藗€盤文妹,再也裝不下別人了。

        “哪里的話呢。你與我阿爸救的人,我能不管嗎?”鳳玉英應(yīng)付著。

        “你們在這里照顧這個娃崽,我去拉木寨請曾郎中?!焙诎抵校P元吉甕聲甕氣地吩咐二人。他心里盤算著要讓女兒與趙三特單獨(dú)相處,這是個難得的機(jī)會。

        “鳳大叔,天黑路陡,我和您一塊兒去,也好有個照應(yīng)?!壁w三特堅持與鳳元吉一同去請曾郎中。

        “太晚了,三特哥與阿爸一起去吧,這里有我就夠了?!兵P玉英也不放心鳳元吉一個人走夜路。

        鳳元吉只得答應(yīng),心急也不在這一時。趙三特是個正人君子,這更堅定了他對趙三特的認(rèn)可。

        鳳元吉交代女兒一定要小心,鳳玉英使勁地點(diǎn)著頭,小聲答應(yīng):“曉得的阿爸,您就與三特哥放心去吧,這里有我呢,保管出不了事,只是你們路上要小心!”

        鳳元吉千叮萬囑,然后與趙三特冒著呼嘯的北風(fēng),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小紅軍躺在馬家小廟黑暗的墻角里,一時昏迷一時半醒。

        鳳玉英與鳳元吉送飯過來的時候,小紅軍正發(fā)著高燒,不省人事,直到鳳元吉與趙三特離開很久以后,他才迷迷糊糊地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來:“水……”

        鳳玉英連忙摸出竹筒,摸索著遞到他的嘴邊。

        小紅軍掙扎著睜開雙眼,可是四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還以為自己的眼睛瞎了。這時腦海里浮起隱約的記憶來,似乎曾經(jīng)有人給自己喂過水喝,又似乎有人將自己背下了山,卻不知現(xiàn)在自己究竟在哪里,是不是有人將自己埋起來了,是不是到了傳說中的陰曹地府?想到這里,他禁不住渾身打起了哆嗦。但是,他又感覺到有股溫?zé)釓淖约旱纳磉厒鬟^來——噢,分明還有人的呼吸,伴著一陣奇妙的馨香。原來自己是枕在人身上了。

        小紅軍又哆嗦了一下。

        “紅軍哥哥,你醒了?”鳳玉英驚喜地問。

        “你,你是誰?”小紅軍猛然警惕起來。

        “紅軍哥哥你別怕,我是救你的人。我給你帶來了水,還有粥……你先喝點(diǎn)兒水。”鳳玉英說著并不熟絡(luò)的漢話,盡量說得緩和。

        “是你救了我?”小紅軍再次回憶起之前的情景,似乎救他的并不是面前的人。

        “是我阿爸把你從山上救回來的。”

        小紅軍問:“這是在哪里?”

        “放心吧,這里是座無人的小廟,離我們家很近,安全著呢,不會有人來的?!兵P玉英安慰道。

        現(xiàn)在是冬天的后半夜,又黑又冷,小紅軍輕輕地咳嗽幾聲,大概是經(jīng)不住刺骨的寒意侵襲,他太虛弱了。鳳玉英沒有多想,挪了挪身子,挨緊小紅軍坐下,又將他的頭扶起來,使勁往上拉了拉,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好讓他半臥半坐。她臉上有些發(fā)熱,黑夜的掩護(hù)使她暫時忽略了少女的羞怯和拘謹(jǐn)。

        “起來喝點(diǎn)兒粥吧,紅軍哥哥,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一定餓壞了?!?/p>

        鳳玉英一邊說著,一邊摸索到裝粥的竹筒,倒出一竹碗粥來,還好竹筒能保溫,里面的粥還帶著一絲溫?zé)帷?/p>

        鳳玉英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地喂著,小紅軍一口一口地咽。因?yàn)楹诎档木壒?,只能估摸著個大概,不是把粥喂到小紅軍的鼻子,就是喂到了下巴上。但小紅軍終于吃上了戰(zhàn)斗打響之后的第一餐,救命的第一餐。

        “謝謝你,好人?!毙〖t軍一邊艱難地吞咽,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碗粥下肚,果然精神恢復(fù)了不少。他突然感覺自己的頭枕在一個女人的腿上,雖說黑暗中看不見彼此,但到底有些尷尬,便想強(qiáng)撐著坐起來。

        “別動,紅軍哥哥,你躺好,我抱著你,舒服一些,也暖和一些?!兵P玉英伸手將小紅軍緊緊摟住。

        小紅軍不再掙扎,任憑鳳玉英摟著,他只能用自己的緘默表達(dá)對她救命之恩的感謝。

        過了好一陣,還是鳳玉英打破了黑暗中的沉默:“紅軍哥哥,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是從福建過來的,我只曉得老家叫大院子,具體在哪里我也講不清,我沒讀過書,不識字,家里太窮送不起學(xué)……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娘叫我長子,這是我的乳名?!?/p>

        鳳玉英的問話,讓小紅軍勾起了辛酸的回憶。自己原本也有一個和美的家,父親勤勞,娘親慈善,一個妹妹一個弟弟,乖巧可愛??墒翘煊胁粶y風(fēng)云,十年前,當(dāng)?shù)钁舻母赣H因?yàn)榈刂鳠o故漲了租金,一氣之下便與幾個佃農(nóng)一道退了租田,結(jié)伴外出當(dāng)腳夫,沒承想不到三個月便客死異鄉(xiāng)。父親死后,娘親一個人實(shí)在養(yǎng)不起三個孩子,只好一咬牙將弟弟送了人,本來還想把妹妹也一起送出去的,無奈女孩子沒人肯要?,F(xiàn)在妹妹也快十二歲了,可以幫娘親做很多家務(wù)事了。

        “長子——”鳳玉英不由得“撲哧”一笑。這名字叫起來真有意思。

        長子是家里的老大,在瑤家是相當(dāng)有地位的,長大了就是家里的主心骨,挑大梁的。自己在家里,既是老大,也是老小,家中獨(dú)女,不但不能為阿爸分擔(dān)重任,還要阿爸整天操心自己的歸宿。為了攀上趙三特,阿爸不知費(fèi)了多少心血,結(jié)果自己還不領(lǐng)情!鳳玉英想想心里就過意不去。

        自稱曾長子的小紅軍囁嚅著告訴鳳玉英,自己今年十七歲了,幾個月前,紅軍到他們大院子,說是替窮人打天下的,他娘二話不說,就讓他參加了紅軍。

        “我娘拉著我到征兵處報的名,我娘當(dāng)著征兵的首長,叫我曾長子。”

        紅軍沒來之前,曾長子還從未出過村子的槽門呢,東西南北都分不清,可一當(dāng)上紅軍,便離開家鄉(xiāng),出了遠(yuǎn)門。

        “你娘可真行!你弟弟送人了,還舍得送你當(dāng)紅軍?!兵P玉英由衷地感嘆。

        “我娘當(dāng)時就說,長子啊,跟著紅軍鬧革命,總比在家餓死強(qiáng)……我問我娘,我當(dāng)了紅軍,她和妹妹怎么辦?”

        “你娘怎么說?”

        “我娘說她們會照顧好自己,老天也會保佑她們,我就聽了我娘的話,跟著紅軍走了?!?/p>

        “那你現(xiàn)在遭了這樣的難,差點(diǎn)兒把命都丟了,你后悔當(dāng)紅軍不?”鳳玉英用手捋了捋曾長子的頭,追問道。

        “不后悔。紅軍是真好,到哪里都是打土豪分田地,窮人個個都?xì)g迎?!痹L子有些激動,竟情不自禁地低聲哼了起來,“打倒土豪,分田地……”

        他的喉嚨沙啞,五音不全的唱腔,可是,在鳳玉英聽來卻是如此新鮮和迷人。

        過了年,自己也要十七歲了,可阿爸心里惦記的卻是怎么讓自己順利進(jìn)趙三特家的門??纯慈思?,十七歲沒到就當(dāng)了紅軍,背井離鄉(xiāng)替窮人打天下。鳳玉英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欽佩與仰慕。

        曾長子接著自言自語道:“參加紅軍后,我們的隊(duì)伍一路打著仗來到了湘江邊,說是要去和湖南的隊(duì)伍會師?!?/p>

        “那邊也有紅軍的隊(duì)伍嗎?”

        “我們連長說是一個叫賀老總的人領(lǐng)導(dǎo)的,個個像天降的神兵?!痹L子沉浸在回憶里,這也是當(dāng)初支撐所有紅軍將士一路奔襲的頑強(qiáng)信念。與賀老總會師了,紅軍就會轉(zhuǎn)危為安,再也不怕國民黨軍隊(duì)的“圍剿”了。

        “可是,還沒過湘江,你們就與國軍打起來了!”鳳玉英心里咯噔一下,像針尖錐,她隱約聽說,這一場仗打得相當(dāng)慘烈,湘江的水都被紅軍的鮮血染紅了,被紅軍的尸首阻斷了。

        “我們的隊(duì)伍在這里遇到了國民黨大部隊(duì),被四面包圍了,敵人有飛機(jī)大炮,我們的任務(wù)是保護(hù)大部隊(duì)過河,只能邊打邊退,結(jié)果死了好多人……”曾長子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原來,曾長子所在的部隊(duì),便是隸屬于后來被稱為“絕命后衛(wèi)師”的紅三十四師101團(tuán),他所在的連,連長和排長都是福建人,官兵有一多半是在福建補(bǔ)充的,他們曾自豪地自稱福建子弟兵。戰(zhàn)斗打響后,連長帶領(lǐng)福建子弟兵與敵人進(jìn)行了殊死搏斗,因?yàn)樗麄冇幸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不惜一切代價保護(hù)主力部隊(duì)渡過湘江。他們的彈藥打光了,就用刺刀、槍托與沖上來的敵人拼殺。突然,一顆炮彈落在連長的身旁,連長身負(fù)重傷,腸子被炸斷了,和著殷紅的鮮血,一起從肚子里直往外流。可是,連長一手摁著被炸穿的肚子,仍然帶領(lǐng)全連繼續(xù)戰(zhàn)斗,直到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犧牲在那棵巨大的松樹下。接著是排長,是更多的戰(zhàn)士,他們一個接一個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而陣地上依舊炮火連天,山上的柴草被燒成了灰燼,青蔥的松樹燒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全連的人幾乎被打光了,陣地上只剩下他和幾個傷員,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一隊(duì)人馬從斜刺里沖殺過來,為首的一個大個子紅軍首長揮動著手里的駁殼槍,大聲說:“我是100團(tuán)的韓團(tuán)長,你們趕快撤出陣地,跟我們一起走吧!”幾個人便跟著韓團(tuán)長的隊(duì)伍,一邊走一邊繼續(xù)戰(zhàn)斗。可是敵人在優(yōu)勢火力的掩護(hù)下,繼續(xù)從四面八方猛撲過來。在韓團(tuán)長的英勇指揮下,他們頑強(qiáng)地?fù)敉肆藬橙艘淮斡忠淮蔚寞偪襁M(jìn)攻,跳出包圍圈,向大界方向挺進(jìn),沒想到剛要翻越大界,又遇上了在前面攔截的漠川保安團(tuán)。又一番激戰(zhàn)之后,子彈、手榴彈全打光了,他們只剩下十來個人,被逼上一座三面懸崖的山頂(后來才知道那座山叫轎頂山),這回真正是走投無路了。

        “打到最后,所有的人都跟著韓團(tuán)長跳了崖……”

        曾長子清楚地記得,韓團(tuán)長帶著他們來到山頂,三面都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云霧縹緲其間,凜冽的北風(fēng)從懸崖邊呼嘯而至,直刮得人站不穩(wěn)腳跟。他與幾個年紀(jì)小點(diǎn)兒的戰(zhàn)士都不敢睜開眼睛往懸崖邊看,打了這么多天的仗,每天在槍林彈雨中穿梭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現(xiàn)在到了這山頂懸崖邊,兩條腿卻不由自主地發(fā)軟了。

        “同志們,我們已經(jīng)無路可退。后面的敵人快打過來了,但我們絕不能向敵人投降,也不能讓他們抓活的!”韓團(tuán)長回過頭,看著身后的戰(zhàn)士們,神色剛毅。

        “團(tuán)長,那怎么辦?”有人疑惑地問。

        “不成功則成仁!為紅軍的勝利犧牲自己的時候到了,我決定,我們就從這山頂朝各個方向分散跳下去!”韓團(tuán)長的聲音好像剛從鐵爐子里煅出來淬過的一樣,生硬而堅決。

        “同志們,你們怕不怕死?”韓團(tuán)長眼神犀利地盯著大家。

        “報告團(tuán)長,為了革命勝利,我們不怕死!”戰(zhàn)友們響亮地回答著,聲音隨著雨雪在山谷里久久回蕩著。

        “不怕死!”曾長子也小聲附和著。

        說實(shí)在的,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了。但前幾次都是在前沿陣地上,敵我雙方都?xì)⒓t了眼,手里都握著槍,比的是速度與槍法,比的是膽氣,根本顧不上膽怯與害怕。但是此時此刻,要從這百丈懸崖之上跳下去,各人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甘。

        “同志們,跳下去也許還有活的機(jī)會,不跳就只能成為敵人的俘虜!”韓團(tuán)長的眼睛突然濕潤了,這些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小戰(zhàn)士,要是在和平年代,恐怕連愁苦的滋味都不知道,心里十分不忍。但是,嚴(yán)酷的形勢容不得自己婆婆媽媽,必須及時作出果斷的決定。

        “我不怕死,可是我頭暈,腿也不聽使喚,挪不動步子了——團(tuán)長,您推我下去吧,來世我還當(dāng)您的兵——”

        看著深不見底的懸崖,一個大個子戰(zhàn)士兩腿一軟,本能地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嚴(yán)重的恐高癥瞬間擊垮了他的心理。

        曾長子雙腿也顫抖得厲害,只是左右看看戰(zhàn)友們臉上剛毅的神情,便不敢說出口來。

        “我們是英勇的紅軍,我們死都不怕,更不怕腿軟頭暈,來,我牽著你的手,我們一起跳!”韓團(tuán)長說著將手伸向跌坐在地上的戰(zhàn)士。

        跳崖之前,韓團(tuán)長鄭重地對戰(zhàn)士們作了最后的指示:“你們一定要記住,在跳崖之后,如果有幸能夠活下來,必須潛入群眾之中,千萬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后再設(shè)法找到當(dāng)?shù)氐狞h組織,請求幫助?!?/p>

        “是,團(tuán)長!”戰(zhàn)士們同聲回答著。

        最后,韓團(tuán)長高喊著“共產(chǎn)黨萬歲,紅軍萬歲!”的口號,拉著高個子戰(zhàn)士的手,縱身一躍,消失在云霧繚繞的懸崖邊。

        “共產(chǎn)黨萬歲,紅軍萬歲!”

        堅定的口號聲和著呼嘯的北風(fēng),響徹整個山谷。

        腦海里一片空白的曾長子兩眼一閉,也跟著戰(zhàn)友跳了下去……

        曾長子沒有死,懸崖下的樹枝救了他的命,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摔斷了一條胳膊,于是趕緊逃向一片竹林,卻不料踩中了竹簽,從腳板到腳背扎穿了,這竹簽居然還涂了毒藥,分明是有人事先埋在竹林的路上,專門等他去踩的!他再也走不動了,爬著進(jìn)了樹林里。直到幾天后,大難不死的曾長子,被上山打獵的鳳元吉和趙三特發(fā)現(xiàn)了。

        “你這可是大難不死!”鳳玉英聽得頭皮發(fā)麻。

        “是啊,我原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卻沒死成,被好心的你們救了。”

        “幸好遇到了我阿爸和三特哥,不然你沒摔死,餓也要餓死的!”鳳玉英慶幸道,摟著曾長子的雙手箍得更緊了。

        “謝謝你們把我救了,我不曉得怎么報答……”

        曾長子的聲音越來越細(xì),最后變成了呢喃,看來,他又要睡過去了。受了這么重的傷,又拖了這么長的時間,人早已虛脫,那就先讓他好好睡吧。

        曾長子在鳳玉英的懷里安然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是自打開戰(zhàn)以來他睡過的第一個安穩(wěn)覺,再不用擔(dān)心睡夢中成了敵人的俘虜或者槍下冤鬼??墒沁€沒睡著半個時辰,他突然說起夢話來,不停地喊著“娘,我怕,娘,救我”,喊得鳳玉英心驚肉跳的,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將他的頭抱得更緊。

        雞叫過三遍之后,被折騰得又困又累的鳳玉英,終于摟著曾長子閉上了眼睛。

        天邊開始泛起了魚肚白,鳳元吉與趙三特領(lǐng)著曾郎中進(jìn)了馬家廟。

        三個人摸到里面的邊墻下,眼前的一幕讓鳳元吉怔住了。只見鳳玉英緊緊地?fù)е〖t軍的頭,兩人都睡得很沉。而睡夢中的鳳玉英更是一副十分享受的樣子,臉上還泛著淺淺的微笑。

        鳳元吉心里一咯噔,他早已決定要將寶貝女兒許給趙三特的,也曾經(jīng)明里暗里對趙三特示意過,眼下這場景實(shí)在有些尷尬。雖說救下這個小紅軍是自己的主意,但并沒有想讓女兒摻和進(jìn)來,更不想讓趙三特誤會而影響自己的盤算。他以為鳳玉英給小紅軍送完飯會自己回家,哪曉得她一夜都守在這個破廟里,還將小紅軍緊緊地?fù)г趹阎?,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成何體統(tǒng)!

        “鬼妹仔,你怎么睡在這里了,怎么不回家呢?”鳳元吉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鳳玉英的肩膀,湊到她的耳朵邊,低聲喚道。

        被驚醒的鳳玉英嚇了一跳,睜眼一看,原來是阿爸站在自己的面前,后邊依次站著趙三特和一個似曾相識的大叔。趙三特肩上還背著一個獸皮做的箱子,鳳玉英想,那一定是曾郎中的藥箱了。

        鳳玉英連忙松開摟著小紅軍的手,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道:“阿爸,你們怎么才回來?。课以谶@里等你們,等得都困了。”

        “玉英妹妹,你一夜沒睡覺???”趙三特吃驚地問。

        “等得困了,我就睡過去了啊?!兵P玉英赧然地笑了笑。

        “他怎么樣了?”趙三特又問,顯然有些擔(dān)心小紅軍。

        天漸漸亮了,鳳玉英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小紅軍,直到現(xiàn)在,她才看清小紅軍的樣子,清瘦的臉通紅,摸上去還是燙得很。

        “正睡覺呢?!兵P玉英臉頰頓時熱了起來,兩只手也不知該怎么放了。

        鳳玉英懷里的小紅軍臉紅得突兀。

        “曾郎中,麻煩您給他看看?”鳳元吉哆嗦地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曾郎中走上前去,捋起袖子,先用手背在小紅軍的額頭上拭了拭,又拿起他受傷的左腳仔細(xì)觀察著。

        “郎中大叔,他不會有事吧?”鳳玉英挪了挪身子,眼巴巴地望著全神貫注的曾郎中。

        “娃兒燒得厲害呢,得給他退燒,不然時間長了會燒壞腦殼的。他這燒呀,就是這個毒簽子引起的炎癥,得先把這毒簽子拔出來,再涂些破傷風(fēng)的藥——看看,腳板心的肉都爛成了這個樣子?!痹芍邪欀嫉?。

        曾郎中招呼鳳元吉和趙三特兩人,一人按著小紅軍的肩膀,一人按著腳,然后從藥箱里取出一把小鐵鉗,夾住毒簽子的一頭,猛地一扯,只聽小紅軍痛苦地“啊”了一聲,毒簽子被拔了出來,足有三寸長,傷口流出毒血來。曾郎中又在流血的傷口用力擠壓,把更多的膿血擠出來,再從藥箱里取出一包藥粉,在腳板和腳背的傷口撒上,用紗布綁好,道:“毒簽子是拔出來了,但現(xiàn)在還不曉得這條腿能不能保得住,毒性已經(jīng)浸進(jìn)骨頭里了,又耽擱了這么久,只能看這孩子的造化了!”

        “郎中大叔,求求您一定要保住他的腿,他還這么年輕,沒有腿將來可怎么辦——診資的話您盡管提——”趙三特一聽曾郎中說小紅軍的腿可能會廢掉,便急得不行。

        “不是診資的事,這位小兄弟的傷勢你們也看到了,我自然會盡全力,只是能不能治得好,我真不敢打包票?!痹芍羞呎f邊收拾自己的藥箱。

        “曾郎中,您盡力把他治好,您就是這孩子的再生父母,太感謝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啊,我先替孩子的父母給您一拜?!兵P元吉說罷,沖著曾郎中作了個長揖。

        曾郎中連忙還禮道:“如此大禮,我受不起!”

        其實(shí),打從一進(jìn)廟門,第一眼看見這受傷的男孩,曾郎中心里就明白,這根本不是鳳元吉說的什么遠(yuǎn)房親戚,分明就是個小紅軍。他何嘗不知道,私藏紅軍、暗中救治紅軍,被發(fā)現(xiàn)了可是要掉腦袋的,但在他善良的心底,卻只看得到這是一條人命。況且,救死扶傷是行醫(yī)者的良知和本能,佛法上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再說,紅軍在沿途各個山寨有口皆碑,他曾貴喜又不瞎又不聾,心里明鏡似的。

        曾郎中窺出了受傷者的身份,但他心照不宣,處理完傷者的傷口,背起藥箱準(zhǔn)備返回拉木寨。

        “過兩天我再來,你們也不用去請我。要是中間有什么不妥,你們再到拉木寨找我?!痹芍薪淮P元吉和趙三特。

        “謝謝曾郎中。對了,還請郎中回去后,千萬不要對人說起小孩受傷的事,免得人多嘴雜——”鳳元吉結(jié)巴著對曾郎中說。

        曾郎中抿著嘴道:“放心吧,我一個走寨郎中,曉得分寸,不會多嘴的。倒是你們別露出破綻,現(xiàn)在外面的世界不太平,人心難測,還是小心點(diǎn)兒好。他一個人住在這廟里,時間長了怕是不太妥當(dāng)?!?/p>

        曾郎中的話意味深長,鳳元吉和趙三特兩個都聽得云里霧里,但從對方的表情和語氣里也能估摸出來,人家是一片好心。

        “曾郎中,您看這診資——”鳳元吉囁嚅著,他這才想起,該給曾郎中把診資結(jié)一結(jié)的,就算暫時欠著,至少也得有個明白數(shù)??杉依飳?shí)在沒有錢了,他想過些天上山打些野物送過去,能抵多少是多少,余下的再慢慢還。

        “鳳大叔,這診資我來想辦法吧?!壁w三特拍了拍鳳元吉的肩,接著對曾郎中說,“曾郎中,今天的診資多少?我現(xiàn)在回家去給您取來。往后的診資也問我便是了,斷不會少您的。”

        曾郎中搖了搖手,道:“先別管診資不診資,讓孩子好起來要緊。對了,這幾天要特別照顧好,營養(yǎng)也要跟上——想辦法給他弄點(diǎn)兒補(bǔ)身子的吃吧?!?/p>

        說話間,曾郎中已經(jīng)踏著窸窸窣窣的狗牙霜,走上了回程的路。

        “好人……”沖著曾郎中越來越模糊的背影,鳳元吉禁不住地感嘆起來,心中越發(fā)敬佩和感激。

        趙三特突然一拍腦袋,道:“曾郎中講得對,先給小兄弟整點(diǎn)兒補(bǔ)身子的吃。我家炕上還有半邊小兔子,我去拿來,叫玉英妹妹給小兄弟燉了?!?/p>

        趙三特說罷便腳底生風(fēng)往家奔,生怕遲了……

        從此,鳳玉英每天往廟里送三餐飯。雖然自家的灶臺常常揭不開鍋,但小紅軍的營養(yǎng)絕對不能少——自從知道小紅軍的名字叫曾長子以后,鳳玉英就親切地喚他為“長子哥哥”了。

        趙三特隔三岔五地送來些糧食和野物,鳳玉英使出渾身解數(shù),為小紅軍做著各種可口的飯菜,好讓他的身體盡快恢復(fù)。

        為了方便照顧,鳳玉英纏著阿爸將小紅軍悄悄挪到了自己家里。就為這,她還和阿爸鬧紅了臉。

        鳳元吉說:“把一個男人往家里藏,家里就你一個女孩子,傳出去人家怎么看你?萬萬不行!”

        鳳元吉記起曾郎中曾經(jīng)提醒過,把小紅軍藏在這廟里,時間長了怕是不太妥當(dāng),但女兒的提議卻讓他很為難,家里就一個黃花閨女,讓一個陌生男人住到自己家里來,實(shí)在太不方便了,自己不在家時,就只剩下孤男寡女……鳳元吉不敢再往下想。

        鳳元吉想到了另一個人:趙三特。

        曾長子住到趙三特家,女兒便有理由經(jīng)常到趙三特家去走動,弄不好親事就成了。

        但鳳玉英不理會這些,道:“男人怎么了,他可是您親手救回來的。現(xiàn)在怕人說閑話了,您當(dāng)初就別發(fā)這個善心啊!再說了,哪個讓您傳出去了?傳出去可是殺頭的罪,您就不怕嗎?”鳳玉英點(diǎn)中了阿爸的死穴。

        當(dāng)然不能傳出去,那就只能依了女兒。

        “好吧,老子犟不過你!”鳳元吉嘆了口氣,算是妥協(xié)了。

        小紅軍轉(zhuǎn)移到鳳玉英家后,被安置在隱蔽的柴棚間。鳳玉英不在家時,就讓家中的狗阿黃充當(dāng)守衛(wèi)。阿黃是一條警惕性極高并且十分伶俐的獵犬,是阿爸?jǐn)f山的好助手,平常也是自己的忠實(shí)護(hù)衛(wèi)。

        “長子哥哥,我家阿黃很通人性的,你無聊時,就和阿黃說說話,可以解悶兒?!兵P玉英附在曾長子的耳邊囑咐著,然后背上背簍準(zhǔn)備出門。

        鳳玉英借著走親戚的名義,去了玉溪寨表姐盤文妹家,商量保護(hù)小紅軍的事。

        小紅軍被救的消息,趙三特早已暗中告知了盤文妹,盤文妹也趁著走親戚的機(jī)會,偷偷來看望過小紅軍,甚至還背著鳳玉英與小紅軍說了很多悄悄話。

        自從與盤文妹見過面后,小紅軍的精神明顯好了起來,顯得格外開心,他們之間好像有說不完的知心話,這令鳳玉英很是驚奇,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鳳玉英心里暗暗佩服這位神通廣大的表姐,甚至神秘地問她是不是偷偷學(xué)了蠱術(shù),暗中給這位清秀的小紅軍放了情蠱。

        “那趙三特怎么辦?”鳳玉英替趙三特打抱不平,語氣間充滿了挑逗。

        “你才是個會放情蠱的花妹——敢情是你動了春心,看上人家了吧?”盤文妹用手點(diǎn)著鳳玉英的額頭,笑道。

        鳳玉英紅了臉,在屋子里追著盤文妹打鬧起來,搞得小紅軍莫名其妙,她們講的是瑤語,他一點(diǎn)兒也聽不懂。

        突然,阿黃往門口躥過去,使勁地?fù)u著毛茸茸的大尾巴,原來是曾郎中來了。

        曾郎中放下藥箱,精心為小紅軍處理傷口。包扎傷口的紗布與皮肉粘在一起,扯紗布時,傷口的皮肉也被扯起來,滲出殷紅的血印子,痛得他緊咬著牙齒,臉上的血色都沒了,卻強(qiáng)忍著一聲不吭。鳳玉英抱著他的頭,幫他緩解疼痛。

        曾郎中隔些日子就要為小紅軍的腳傷調(diào)制藥劑。有時是鳳元吉或趙三特去拉木寨曾家取藥,有時是曾郎中親自將藥送過來,順便查看小紅軍的傷勢,以便調(diào)整藥方。

        “這個藥兩天換一次,這個藥一天洗兩次,這個藥……”曾郎中總是不厭其煩地交代。

        “記下了?!兵P玉英麻利地答應(yīng)著。

        “元吉老弟,你有個好女兒!”曾郎中羨慕地對鳳元吉說,一邊伸出大拇指。

        鳳元吉心里樂開了花,道:“可不是嘛,望江寨的寨花呢,誰不羨慕我!”

        說來也神奇,三個月后,小紅軍居然能夠扶著墻站起來走路,再過一個月就恢復(fù)自如了。

        這天,鳳玉英照例給小紅軍做好飯,看著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心中無端生出一種依依不舍的傷感,她知道,小紅軍是留不長的,終歸要去尋找自己的隊(duì)伍,為窮苦人打天下。她曾聽盤文妹說起過,清溪寨有兩個受傷的紅軍戰(zhàn)士,傷好以后,躲過了國民黨的搜捕,已經(jīng)悄悄去追趕隊(duì)伍了。

        這幾個月里,鳳玉英每天照顧小紅軍的飲食起居,幫他換藥、擦洗傷口,發(fā)現(xiàn)這個小紅軍其實(shí)很可愛,雖然靦腆,但善解人意,他甚至還會像阿爸一樣,用木葉吹一種悅耳的調(diào)子給鳳玉英聽,讓鳳玉英的心里癢癢的酥酥的,不由自主地臉紅耳熱起來,懷里像揣了個不安分的小兔子,一撞一撞的。

        “要死喲,敢情真被表姐說中,喜歡上小紅軍了?”鳳玉英臉上火燒火燎的。

        兩天前,盤文妹又來看望小紅軍,原來,小紅軍想出去找隊(duì)伍,盤文妹答應(yīng)幫他打探消息。兩個人商量起這個事來總是神神秘秘的,鳳玉英起了疑心,便悄悄地躲在門后聽墻根,終于聽出了些端倪。

        “長子哥哥,你傷好以后有什么打算?”盤文妹走后,鳳玉英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問。

        “我想去找隊(duì)伍。”想不到小紅軍回答得很坦率,一點(diǎn)兒也不忌諱,“盤姐姐答應(yīng)幫我。”

        鳳玉英沒有心思去細(xì)想他傷好以后的事,他就像受傷的大雁,被迫停留,但終究是要再飛走的。

        “可是,你們的隊(duì)伍早已走了幾個月了,去哪里找?。俊兵P玉英一臉疑惑。

        “我聽我們首長講過,我們的隊(duì)伍是要北上的,那我就一直往北去找唄。”小紅軍倒是說得輕松。

        可是,往北究竟要到哪里去呢?鳳玉英不知道,小紅軍知道的也不比鳳玉英多,沿途的路他都不懂怎么問——最要緊的是,一路上還要躲著國軍的盤查!

        小紅軍的傷好利索了,他決定去找自己的部隊(duì),這也是韓團(tuán)長當(dāng)初的叮囑。

        這天,趙三特與盤文妹一起來到鳳玉英家,商量著怎么護(hù)送小紅軍出山?,F(xiàn)在,盤文妹也不再隱瞞了,她就是桂北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員,專門負(fù)責(zé)失散在當(dāng)?shù)氐募t軍的秘密搜救和護(hù)送工作。

        鳳玉英做了一鍋玉米飯,炒了一盤野兔子肉——這還是很久前阿爸上山狩獵得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吃的是離別飯,家里沒有什么好吃的,只有這半邊野兔子了。

        小紅軍要去找自己的部隊(duì),鳳玉英又是高興又是難過,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悵與不舍。她知道,小紅軍已經(jīng)被自己牢牢地裝在心里,再也出不去了。

        但小紅軍的心系在他的隊(duì)伍上,這些日子以來,他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紅軍隊(duì)伍的思念,做夢都想回到紅軍的隊(duì)伍里,為窮苦人打天下,而眼前的鳳玉英父女倆,則成了他心中有血有肉的具體對象。沒錯,為了玉英妹妹這樣的窮苦人,他要義無反顧地再次踏入血與火的生死戰(zhàn)場。

        可是,小紅軍的心愿并沒能實(shí)現(xiàn)。

        湘江戰(zhàn)役幾個月后,敵人依然沒有放松對紅軍的嚴(yán)密搜捕,小紅軍根本找不到走出大山的機(jī)會。趙三特在暗中探了好多次路,都沒有成功。敵人在每個寨子的出入口都設(shè)了明卡暗哨,發(fā)現(xiàn)陌生人一律抓到縣衙關(guān)押審訊。連本地的寨民都不得在各個村寨間隨意走動,否則一概以“私通共匪”論處。

        敵人的嚴(yán)酷封鎖持續(xù)了近半年的時間才解除,小紅軍卻不知到哪里去找自己的隊(duì)伍了,整整半年過去,這里已經(jīng)打聽不到紅軍隊(duì)伍一絲一毫的消息。

        他也找不到回福建老家的路,只曉得自己是福建的,卻并不曉得具體屬于哪個縣哪個鄉(xiāng),除了說得出自己老家的小地名叫大院子,其他便一無所知了,至于跟隨紅軍隊(duì)伍從老家來到湘江邊的行軍路線,更是一概不曉得,因?yàn)橐宦飞洗掖颐γΦ匦熊?,打得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再說,從哪里到哪里,都是紅軍首長們考慮和指揮的事,他一個小戰(zhàn)士,只管跟著隊(duì)伍沖鋒陷陣,哪還顧得了什么行軍路線!

        進(jìn)退兩難的小紅軍不知何去何從之際,鳳玉英的阿爸鳳元吉發(fā)話了。

        “留下來吧,住在我家也行。”鳳元吉一字一頓地說。他的挽留是真誠的,也是經(jīng)過了再三的考慮才作出的艱難決定。

        盤文妹與趙三特也極力主張小紅軍留下來:“等有了隊(duì)伍的消息你再走也不遲,至少目前來說,你留在這里是安全的,寨子里的鄉(xiāng)親都是安守本分的人,就算曉得你住在這里,也不會去告密的,萬一有人再來盤查,就說你是鳳大叔的親戚,家里突遭變故,特來投奔鳳大叔的。寨子里的人自然都會替你圓話的?!?/p>

        原來,小紅軍在鳳玉英家養(yǎng)傷的日子長了,寨子里的鄉(xiāng)親們便隱約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 ——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何況一個大活人長期生活在寨子里呢。但是,好心的鄉(xiāng)親們對外都將自己的嘴巴閉得緊緊的,國軍來查問過好多次,都沒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鳳元吉的挽留,以及盤文妹、趙三特的主張,正暗合了鳳玉英的意愿,她是最舍不得小紅軍離開的人。她在心里竊喜,是不是盤王爺顯靈,特意為了她把小紅軍留下來的。

        “長子哥哥,你就安心住下來吧,大家都會保護(hù)你的?!?/p>

        鳳玉英心里沒說出的意思是:我更會拼盡全力保護(hù)你,絕不讓你再受到傷害的。

        小紅軍別無選擇,對著鳳元吉納頭便拜:“謝謝大叔的救命之恩,再謝您的慷慨收留,如果您不嫌棄,我愿做您的兒子,一輩子服侍您!”

        小紅軍就這樣留了下來,從此成了鳳家的干兒子。身體恢復(fù)的他有使不完的力氣,可是,家里少田少地,他又不會跟著鳳元吉狩獵,空有一身力氣沒地方使,反倒成了個吃閑飯的人,這使曾長子心里很是不安,心里盤算著怎樣才能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

        小紅軍還想到了另一個救命恩人,便是郎中曾貴喜。既然自己留在了望江寨,曾郎中的救命之恩,無論如何也得報。

        曾貴喜除了是瑤鄉(xiāng)遠(yuǎn)近有名的草藥郎中,家中也頗為殷實(shí),這些年來,他省吃儉用置下了不少的田地。可是除了一個天生跛腳的獨(dú)生子曾廣元,他再無別的子女,干起農(nóng)活來實(shí)在也是勞力不濟(jì),常常喟嘆“家有良田百頃,不如滿堂兒孫”。

        小紅軍得知情況后,心里便打定了主意。

        “干阿爸,我想去曾郎中家打長工,您幫我引薦引薦吧?!遍e聊的時候,小紅軍對鳳元吉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打長工可以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因?yàn)榫嚯x有點(diǎn)兒遠(yuǎn),不僅一日三餐吃在東家,日常還可住在東家,鋪蓋被窩也省了。

        鳳元吉一想,也好,去曾郎中家打長工,每個月還可以領(lǐng)到一筆工錢,將來也可為他置辦些娶婆娘的資財,他總要討個婆娘成個家,這輩子才算安穩(wěn)。曾郎中為人忠厚,和善大方,肯定不會虧待他的。

        鳳元吉領(lǐng)著小紅軍到了曾郎中家,一則表示登門謝恩,同時說明了來意。

        “曾郎中,這孩子是您治好的,您就好人做到底,看能不能收留他,好歹給他一口飯吃?!兵P元吉開門見山提出了請求。

        曾郎中指著眼前的小紅軍,疑惑地問:“你是說讓這孩子到我家來幫工?”

        “您放心,有什么事我兜著,先用段時間試試,要是用不慣,我再來接他回去?!兵P元吉以為曾郎中有顧慮。

        曾郎中正愁家中沒人幫忙,一聽鳳元吉要送小紅軍來幫工,簡直喜出望外,連忙表示將按最高的工價為小紅軍開酬勞。

        小紅軍在曾郎中家安頓下來,耕地、插秧、割稻、砍樹、打柴,什么都搶著做。別看他清秀單瘦,干起農(nóng)活來樣樣都是一把好手。曾郎中的獨(dú)子曾廣元與小紅軍年紀(jì)相仿,兩個年輕人也漸漸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兄弟,曾廣元行動不便,小紅軍便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這讓曾郎中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這孩子仁義!

        曾郎中見兩人情同手足,便想,老是對一個男子漢喊乳名,終究有些別扭,于是喚過小紅軍,對他說:“不如我給你取個大名吧,叫起來好聽,也硬氣些?!?/p>

        “那就煩請大伯給我賜一個名字吧!”

        曾郎中手捻著下巴,思慮片刻,頷首道:“你也姓曾,與我兒廣元親厚,在家又是長子,那就取名曾廣大吧,你看可好?”

        “曾廣大——太好了!”小紅軍摟著曾廣元的肩膀,喜極而泣,然后長跪在地,給曾郎中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小紅軍向曾郎中告了假,回到望江寨,將自己的大名告訴了鳳玉英和鳳元吉:“干阿爸,玉英妹妹,我有大名了,叫曾廣大,是曾大伯起的。”

        “曾廣大——好氣派的名字噢——可是我還是習(xí)慣叫你長子哥哥!”

        沒想到寡言少語的小紅軍幫長工居然幫出了大名,從此有了新的稱呼,成了體面的“曾廣大”了。不過,鳳玉英對“曾廣大”的大名卻不以為然,在她的心里,還是“長子哥哥”叫起來親切自然,突然改口,反倒覺得別扭。

        自從小紅軍去曾家?guī)烷L工,鳳玉英便禁不住在心里默默念叨:“也不知道長子哥哥在曾家過得好不好,能吃飽穿暖嗎?睡得安適嗎?”

        鳳玉英一天到晚對小紅軍牽腸掛肚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日子一長,這思念沒完沒了地煎熬著一顆懷春少女的心。

        “只有點(diǎn)火照人影,哪有點(diǎn)火照人心,糯米煮飯難永定,妹今難定哥的心……”

        火塘邊,鳳玉英禁不住輕輕哼起了瑤家的情歌。這是多年前阿媽唱過的,她居然學(xué)會了。自從阿媽過世后,她再也沒有唱過這樣的歌。

        隔三岔五,鳳玉英便扯著由頭去拉木寨看小紅軍。次數(shù)多了,敦厚的曾郎中便看出了端倪,打趣道:“小英子,又來看你的長子哥哥啦?”

        鳳玉英便羞紅了臉,像滿坡正在盛開的映山紅,扯著衣角細(xì)聲應(yīng)道:“大伯莫取笑我——”

        有時曾郎中也會突發(fā)聯(lián)想:“這么好的女娃崽,要是做了我曾家的媳婦,準(zhǔn)定是個旺家的!”

        奈何鳳玉英心里只有這個從天而降的小紅軍。

        曾廣大在曾郎中家一干就是三年,三年時間里他沒向曾家要過一分工錢。每次曾郎中要給他結(jié)算工錢,他總是一擺手,道:“不急的不急的,我現(xiàn)在一個人,有吃有穿有住,要錢也沒用。”

        三年后,曾家的田產(chǎn)山場差不多全包租出去了,曾廣大也打算離開曾家,回望江寨去。

        臨別時,曾郎中將包好的一包銀元悄悄塞到曾廣大的包袱里,被他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即拿出來,硬是退了回去,道:“大伯,我這條命是您救下的,您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救我,又不取分文藥費(fèi),您的再造之恩,我這一輩子都還不清呢。收了您的工錢,我的良心會一輩子不安的,您就成全我吧。今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幫手的,您著廣元兄弟過去說一聲,我準(zhǔn)回來!”

        曾廣大一身輕松地回到望江寨,望穿秋水的鳳玉英用火熱的胸懷迎接了他。

        鳳元吉也終于認(rèn)可了這門親事——不久前,盤文妹已經(jīng)頭頂紅蓋頭嫁進(jìn)了趙三特家,這幾年里,小紅軍的表現(xiàn)他也看在眼里,的確是一個勤勞善良、知恩圖報、重情重義的漢子,值得女兒托付終身。況且,自己的寶貝女兒早已認(rèn)定了他,非他不嫁!

        鳳玉英與曾廣大選在盤王節(jié)成親。

        農(nóng)歷四月初二的盤王節(jié),是瑤家祭祀祖先盤瓠的節(jié)日,也是瑤家先祖盤瓠的遇難紀(jì)念日。

        據(jù)瑤族古書里記載,瑤族的祖先盤瓠,是一只龍犬化身。他幫助東周第一位皇帝平王征服高王后,被封為桂王,并許配三公主為妻。可憨直的盤瓠不愿做官,執(zhí)意辭去了桂王之職,帶著三公主來到觀陽(灌陽)千家洞這個四面環(huán)山風(fēng)水寶地繁衍生息,生下六男六女。平王賜給他們十二姓。六男六女長大以后,平王來這里看望他們。盤瓠為了款待岳父,親自上山打獵,不慎被一只山羊頭撞下山崖,落入桐木樹杈中被夾死。三公主隨后趕到,殺死山羊,用羊皮做鼓面,砍倒桐樹,用褐木做鼓身,這就是現(xiàn)在時興的瑤族長鼓。跳長鼓舞時,用手拍打鼓皮,其用意之一就是替盤瓠報仇,同時也是紀(jì)念先祖盤瓠。

        鳳玉英的長鼓舞跳得可美了,十里八寨再沒人能比。鄉(xiāng)親們送了她一個美麗的外號:“長鼓公主”。

        選在盤王節(jié)成親,小紅軍心里還有著特別的含義——為了紀(jì)念與自己一起跳崖而死難的戰(zhàn)友。傷好之后,趙三特曾悄悄帶著他去過轎頂山下,找到跳崖犧牲的戰(zhàn)友的墳?zāi)埂?/p>

        “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是哪些戰(zhàn)友,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我是從福建參軍的曾長子,我的老家叫做大院子,門前有一條好長的河,我經(jīng)常帶著妹妹到河里捉魚。老天爺保佑,我沒有摔死,是這里的好心人救了我。往后,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們,你們不會孤單的?!币姷綉?zhàn)友的墳?zāi)梗鴱V大的心里猛然覺得自己有了一份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曾廣大與鳳玉英婚后生下了兩男一女,成了地道的瑤家漢子。每年的清明節(jié)和盤王節(jié),曾廣大與鳳玉英都會帶著孩子們來到戰(zhàn)友的墳?zāi)骨胺傧慵漓搿?/p>

        “給你們的大伯燒紙磕頭!”鳳玉英指揮著孩子們依次行禮。而曾廣大則坐在墳頭與墳內(nèi)的戰(zhàn)友細(xì)訴衷腸,說些家長里短的故事,當(dāng)然說得最多的還是當(dāng)年戰(zhàn)斗的壯烈情景,那是他這輩子無法磨滅的記憶。曾廣大自言自語著,一時用手背揩揩眼淚,似乎在與地下的戰(zhàn)友探討著,窮苦人期盼的翻身日子,什么時候可以到來。

        滄海桑田,轉(zhuǎn)眼便是五十年光陰。

        這天,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軍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顫巍巍地來到轎頂山下,指著高高的山頂,對身邊的人說:“就是這里了——當(dāng)時,我們還剩下十多個人,被敵人逼上了山頂,走投無路,我?guī)е鴳?zhàn)士們分頭從各個方向跳下了懸崖。我命大,跳崖的地方下面是一個小山包,有很多的樹,掉下來時剛好掛在一棵樹上,撿回了一條命,與我一起跳崖的司號長還有兩個戰(zhàn)士都沒有死,我們各自分散隱藏,約好到隊(duì)伍上再見。后來,我輾轉(zhuǎn)流落到了武漢,卻不幸碰上了叛徒,被叛徒出賣,進(jìn)了國民黨的大牢。一年多后,黨組織把我從牢房里營救出來,轉(zhuǎn)移到了延安——對了,我記得當(dāng)時幾個被打散的外團(tuán)戰(zhàn)士,也跟著我一起上了這轎頂山,其中有個從福建寧化入伍的小戰(zhàn)士,才十六歲,他的名字叫——噢,他沒有名字,他說他是家里的長子,我們都喊他‘長子’,不知他們有沒有得救——如果能活到今天,也是老人啰!”

        老將軍說起來便滔滔不絕。

        “長子?”在場的一位陪同人員驚奇地問老將軍。

        “沒錯,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小戰(zhàn)士就叫長子?!崩蠈④婞c(diǎn)了點(diǎn)頭。

        “我上次去望江寨搞調(diào)研時,寨上有個叫曾廣大的老人,原名就叫曾長子,聽說他是年輕時從外地來的鳳家招郎公,老一輩的人都叫他小紅軍,我當(dāng)初便覺得有些驚奇——不知道是不是他?”

        “一定是他!我們趕緊去找他——”老將軍喜出望外。

        望江寨一座老舊的木樓里,老將軍激動得熱淚盈眶,當(dāng)年的小戰(zhàn)士曾長子終于找到了,他現(xiàn)在的名字叫曾廣大。

        曾廣大領(lǐng)著老將軍來到轎頂山下的戰(zhàn)友墳前,五十多年來,從未間斷過,每年的清明節(jié),曾廣大都要與老伴鳳玉英一起,帶著孩子們前來掃墓。

        “可是,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道這些英雄的名字!”面對著無名墓冢,老將軍潸然淚下。

        臨別前,老將軍拉著曾廣大的手久久不放,道:“長子啊,這五十多年來,你辛苦了,也委屈了,你為革命作出了犧牲和貢獻(xiàn),應(yīng)該有所回報。你現(xiàn)在有什么要求,盡管和老團(tuán)長說吧?!?/p>

        “我沒有什么要求,我們現(xiàn)在過得很安逸,窮苦人早都翻身過上好日子了,我們很滿足了?!痹鴱V大捋起袖子揩了揩渾濁的雙眼,繼續(xù)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有個小小的心愿……”

        “你說,只要可能,我一定替你達(dá)成!”老將軍鼓勵著曾廣大。

        “可不可以在轎頂山下立個石碑,再把那些死難戰(zhàn)友的墳修一修,戰(zhàn)友們死得太慘了,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他們……”曾廣大囁嚅著道。

        “這個事,我記下了!”老將軍莊嚴(yán)地點(diǎn)著頭。

        后來,經(jīng)過老將軍的協(xié)調(diào),當(dāng)?shù)卣诮缡锥煽谶呅藿讼娼瓚?zhàn)役紀(jì)念館,并決定在轎頂山下豎立一塊石碑,作為紅色教育基地,石碑上擬鐫刻“將軍跳崖處”幾個大字,以供人們瞻仰。

        當(dāng)碑文字樣傳給老將軍審核時,老將軍提筆將送審的字樣改成了“紅軍跳崖處”。

        “不是我一個人跳的啊,是寧死不屈的紅軍戰(zhàn)士們一起跳的!”老將軍專門打了電話給地方上負(fù)責(zé)此事的人。

        “紅軍跳崖處”石碑立好后,曾廣大經(jīng)常牽著老伴來到轎頂山下,在碑前靜坐,一坐就是半天,然后相互攙扶著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牽著手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說笑著。

        “長子哥哥,要是老將軍再來的話,你能不能向老將軍求個情,我想讓三孫子跟老將軍到北京去,給他當(dāng)個勤務(wù)兵什么的?!?/p>

        “為啥?”

        “不為啥,就是個念想。不過我知道你開不了這個口,不肯讓老將軍為難——唉,算了,就轎頂山這個念想了?!?/p>

        “怎么講?”

        “你是不是傻呀?”

        “我是該傻呢,還是該不傻?”

        “嘿嘿嘿……”

        “嘿嘿嘿……”

        他們的聲音蒼老,但依然不失調(diào)皮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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