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不動聲色,給這個夏日
早晨,潑了一身冷水
我看見那些行色匆匆的雨
一身泥土味,追逐著、驅(qū)趕著
吆喝著,像我的父輩
在田間,把農(nóng)諺追得飛跑
出門在外幾十年了,我還未壘起
一個避雨的窩。當(dāng)暴風(fēng)雨
來時我會變成一棵草,身世
被那些風(fēng)一層一層揭開
又合上。像在翻一本寫滿
方言的族譜,或祭文
我也想借一場雨改變自己的顏色
可是不能。塵世里的煙火味
阻擋了我的視線。縱然
人過中年,情緒的波動
有時仍然很難把控。就像眼前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
四野空蒙。微涼的雨水落在我身上
它正在淋濕一個世界
六月十六日晚同詩友老肖在漢江
邊喝茶
今晚,我點了一條漢江,招待
遠(yuǎn)方客人。安瀾樓上的燈光投在
江中,映出幾張斑駁的臉
相比一條江,終生守著一座城
讓人多少有些汗顏
飲過酒的漢江,情緒有些激動
往事如夢在江面上明滅。一些人物
場景和表情被腳下的江水一浪
掀過來,又一浪掀過去
久別讓我們緘默。偶爾我們會在
詞語中停下來,聽稔熟的風(fēng)聲
和水聲,舒緩、自由地從身邊
滑過。當(dāng)說到瘟疫、戰(zhàn)爭和詩歌
我聽到一聲輕嘆落在地上
萬家燈火的長安城,在三百公里
以外,抒情離我更遠(yuǎn)。唯有
眼前這條純粹、溫暖的漢江才能
撫平時空阻斷的憂傷
彼時,夜色已濃稠得無法化開
一幅素描,被江水掀翻
冬日登山
去年的舊路,今年又新走了一遍
遍地落葉如冥幣,不知它們在
祭奠誰。那些剝?nèi)ヒ律训膯棠救?/p>
耄耋老人,在陡峭的寒風(fēng)中
顫抖。一棵樹正在使勁把風(fēng)搖動
另一棵,和我一樣寂寞
林中尚余幾聲鳥鳴,如響箭
被我伸手收入囊中。道旁
去年一棵健碩的樺樹
已經(jīng)夭折。詩友老肖嘆了
一聲說,草木死了還叫草木
人死了就不是人了
老肖今年六十四歲,血糖有點高
我小他一歲,血壓偏高。再往
前走,空氣就有些壓抑
在山中空地,我倆坐在枯葉上
同白云、老樹、荒草和獸骨
融為一體。如一盤殘局
苦" 瓜
有些植物或動物,一出世就被
判了極刑。比如苦瓜,比如
烏鴉,比如我身上的胎記
難道一輩子,吊死在一棵秧子上
我也曾使用大棚、肥料和農(nóng)藥
可是,我的骨頭還是苦的
我曾經(jīng)看到,一只烏鴉被野貓
捕殺,體內(nèi)流出紅色的血
一群蜜蜂棲在黃連樹上
若干年后。我已能從苦中
品出一絲甜味。并學(xué)會用左手
從黑暗里刨出光芒
在佑圣宮殯儀館
多少次來過這里,已經(jīng)
記不清了。曾經(jīng)送走了多少
親人、朋友、同學(xué)和同事
也記不清了。在這里
我別故人,故人也在別我
六十歲后,這樣的場景我已經(jīng)模擬了
無數(shù)次。我走的時候可能刮著風(fēng)
也可能下著雨。也許是白天
也許是夜晚。我只想同大象一樣
安靜地返回自己的墓地
所有的人大約都會出場。親友
同事、街坊鄰居,包括仇家
賭友和債主,他們輕輕地
站在我身旁,表情憂郁、哀傷
這樣的氛圍,我有些感動
我卻無法掂量,那些表情和悼詞
有幾兩真誠。今晚在佑圣宮
殯儀館,我還沒有死
只是約等于,死了
過坎兒山
這座山有多少道坎兒,我無法
統(tǒng)計,一座山剛好與我雷同
我的這一生,過了多少道坎兒
記不清了。而我眼下的坎
就是翻過面前這座山
母親走后,我從十歲開始爬山
多少年來,我爬過了一座
又一座山,越過一道又一道坎
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坎兒山
其實并不算高,可是它卻
耗盡了我一生的積蓄
我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正在被埡口撲過來的風(fēng)吹遠(yuǎn)
山道一寸一寸矮下去
我知道,腳下高低不平的歲月
將會被時光逐一拭去
活" 著
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
抱緊虛擬的夢境,作為
活下去的借口
霜降過后一場大雪,消弭了人間
多少聲音。這些世間的假象
在企圖掩蓋什么
幾乎在一夜之間,山河被重新
洗牌。而我在六十歲后
不幸患上了色盲
多么純粹的白,多么
純粹的顏色。多么
純粹的,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