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靜寂的春日的夜晚,我獨自漫步在月光下?;赝f日家園,人影綽綽,聲光乍起,思緒中又飄來了那些久違的人和事。我雖在天地間已兜轉(zhuǎn)了四十個春秋,但每每念及童年往事卻樁樁件件歷歷在目。所幸的是,經(jīng)過歲月的稀釋和沉淀,悲愁的已然遠逝,留下的皆是溫暖。
姐" 弟
7月的大雨連續(xù)下了十多天,終于轉(zhuǎn)成了小雨。門前的水溝里積滿了滾滾的渾水,傍晚我披上自己用塑料布縫制的雨衣,把小竹排攔在水溝的下游,等待弟弟預(yù)先放在上游的小魚兒游過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從我身后響起。我嚇了一跳,赤著的腳差點滑進溝里,定睛一瞧,原來是一個穿著和我同樣破爛的男孩。他年紀與我差不多大,半個臉被一把黑布傘遮住了。那傘由于多根骨架已經(jīng)斷落而失去了飽滿的支撐,猥瑣地搭在他濕漉漉的肩上。一雙握著傘柄的手凍成了青紫色。一套泛白的藍色西裝像個大口袋松松垮垮地套著他清瘦的身子,褲腳被知趣地別到了沾滿泥水的腿肚子上。腳上的黃膠鞋被泥濘的路面吻過了無數(shù)遍,其中一只上有一個顯眼的口子,一碰到我的眼睛,正在從里面探出頭的大腳趾頭就立馬縮了回去。
“這是小花樹村嗎?”他等我回過神來,小聲地問。
“這是大花樹村,小花樹村在那兒?!蔽抑噶酥赣颐?,繼續(xù)說,“你要穿過這片玉米地,繞過大漾河,再經(jīng)過一片墓地?!?/p>
“哦!——還很遠!”他哆嗦了一下,又定了定神,接著說,“我要去看我的姐姐!他們說她嫁到了小花樹村。我走了一天了,從早上雞叫的時候就出發(fā)了?!?/p>
他不再說話,彎下腰若有所思地看著小魚游到了竹排上。
“你姐姐為什么嫁那么遠?”我把竹排穩(wěn)住,抬起頭瞅著他。
“她嫁得還不算遠呢,將來你也許會嫁得更遠,你可能會嫁到山那邊,或者比山那邊還要遠,需要坐飛機和火車才能找得到你?!?/p>
說話間雨停了,他直起身把傘收好,搓揉著手。我這才看清他那張清秀的臉上掛著一對大眼睛,兩個眼珠子和大珍珠一般圓黑,上面寫滿了疲憊但又充滿了笑意。看他也不急著走,我便和他聊了幾句。
“你和你姐姐關(guān)系好嗎?”
“我們很少搭話,她沒讀過書,而我時常在學(xué)校。”
“她沒亂畫你的書本嗎?我弟弟會涂改我的獎狀上的名次呢!”我笑了起來。
“你弟弟這么調(diào)皮?”他也笑了。
“他會把第一名改成第三名,把第三名改成第五名……”
“等哪天你出嫁了,他見不到你,看到那些獎狀就會難過了。”
“要是我嫁得遠了,他也會去看我?”
“當(dāng)然了!姐姐嫁人了,做弟弟的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医裉煲呀?jīng)走了許多村子,現(xiàn)在又得走了!”
他很輕松地跨過水溝,像條水蛇快速地鉆進了玉米地。我在溝邊待了很久,掐著手指計算著他該是在天黑得五指不分的時辰到達墓地的。那兒有一個十分陡峭的土坡,很滑,兩個村子里來往的人都在上面栽過跟頭。
我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酸楚,不知是為了誰。屋內(nèi)傳來吃晚飯的喊聲,胖乎乎的弟弟提著小油漆桶出來收魚了。
“我又跟爸爸編了兩個新的魚籠,明天咱們劃小船到大漾河里,一邊摘海菜花一邊撈大魚。”他熟練地收拾著水溝里的工具,沒有注意到我臉上的變化。
往后余生一想到“遠嫁”二字,我總會想起那天的那個男孩,還有素未蒙面的嫁到了大花樹村的女子。
貧窮年代最令孩子們向往的莫過于看電視了。我記憶中村子里最初只有兩三戶人家里有電視機,再過了兩三年總共也就只有十多戶人家買得起那大件,而且還只是黑白的,尺寸也很小。
每當(dāng)夜幕降臨,我們都會在大姐的安排下快速地洗完碗,安置好病床上的奶奶,出門去看電視。有時候父母會因為生活瑣事鬧別扭而不讓我們?nèi)ィ棠炭倳槲覀兘鈬?。一路上大姐背著弟弟,二姐牽著我,在黑暗中熟練地摸索到了有電視機的人家門口。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去敲門,大聲地喊著同齡人的名字,很久才得到一句從歡鬧的人堆里傳出來很大聲的答復(fù)。
“可以和你們一起看電視嗎?”
“可以!”
“可以和你們一起看電視嗎?”
“不可以!”
這簡單的對話或多或少飽含了歌曲《酒干倘賣無》中所飽含的人生韻味。只要聽到一聲“可以”,我們便會和一堆老老少少擠在主人家的堂屋外,盯著那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安安靜靜地待到屏幕花亂,主人打著哈欠起身關(guān)門。
當(dāng)然也有所有人家都回答“不可以”的時候。那一晚我們便會覺得時間很漫長,而村子里的路卻又窄又短,不想回家但又無處可去。
“悠悠歲月,欲說當(dāng)年好困惑。”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歌聲更是增添了我們的煩悶。每次大家唉聲嘆氣的時候,我都會從兜里取出事先備好的小東西。有時候是4個核桃,有時候是4顆糖果,有時候是用刀切好的4塊甜玉米,有時候是一把干蠶豆……
“以后我們買得起電視了,我就要天天看,把看不完的存起來?!?/p>
“我要把《上海灘》看上一百遍?!?/p>
“我要看綜藝節(jié)目,長大了我要當(dāng)歌星。”
一堵堵矮墻圍成的院子里,果樹挺著腰,趴在墻頭凝望著我們。兩個姐姐和弟弟你一言我一語地憧憬著,我卻一言不發(fā)。我幻想著自己有一天離開故鄉(xiāng),背著行李與這些院墻和果樹道別,幻想著去電視劇里的大城市工作和生活,眼里就無故落下了淚水。
半路上偶爾也會碰到爸爸打著老式手電筒來找我們。電筒的白光一閃現(xiàn)在我們的臉上,爸爸立馬就知道了我們當(dāng)晚看電視的結(jié)果。以前的日子最令人難忘的是下雨天,鞋子是濕的,衣服是半濕的,但還是得穿著,到哪里都不舒坦,尤其是連電視都看不上的時候。
回到家,圍著一身病痛的奶奶一起數(shù)著村子里到底有幾臺電視機,回想著我們是否錯過了某幾家。這樣算著,想著,瞌睡蟲也就爬到我的眼皮上了。睡了一覺醒來,看到姐姐們還在另一張床上整理一把五顏六色的舊毛線。她們要用新學(xué)到的編織法為家里人織毛衣、毛襪等等。她們早早就輟學(xué),早早就承擔(dān)起了幫助父母養(yǎng)家的責(zé)任。
日子終于有些好轉(zhuǎn)了,縣城開始售賣彩色電視機的時候,我們家里也買了一臺長虹的,結(jié)束了那段屬于我們的扯著嗓子喊“可以和你們一起看電視嗎”的日子。那會兒,青蛇、白蛇、許仙、秦始皇、阿房女、孫悟空、豬八戒、郭靖、黃蓉、許文強、馮程程 ……許許多多的人物可以任由我們看了,而且還是彩色的。一個從村頭跑到村尾來和我們看電視的老爺爺看《三國演義》一集不落,還迷戀上了關(guān)羽,說是看一部好電視比吃肉還帶勁。那時候吃肉依舊是很難得的事情。特別那會電視看到一半,老爺爺?shù)膶O子又來喊了:“媽媽和奶奶又打起來了?!彼岵坏脕G下關(guān)羽,嘴里罵罵咧咧的,一把甩開手里的干蠶豆,卻把自己給滑倒了,屁股疼得嗷嗷叫……
參加工作后我把那臺約有二十來斤的電視機搬到了城里,又以80元的價格賣給了收廢品的人。后來我極少看電視,只有家里人到城里看我的時候才會打開墻上掛著的電視機。盯著花花綠綠的屏幕,我們不看劇情,盡講些過去的事情,直到現(xiàn)在我們幾姐弟的很多對話依舊在我的腦海里清晰可見。
“小東林說要把他來不及看的劇集收起來,等他有時間了再拿出來看,我們還笑話他,沒想到現(xiàn)在還真是你想什么時候看就可以什么時候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為了扮成古裝女人的模樣,花被單都被撕爛了!”
“你還偷用我的口紅……”
“你學(xué)人家理發(fā),用生銹的剪刀剪了我的頭發(fā),還差點剪了我的耳朵,怕大人發(fā)現(xiàn)又塞給我兩角錢,哄著我在大夏天戴圍巾,被同學(xué)笑話,好幾天不敢和人玩。”
“還記得看田人嗎?他已經(jīng)老了?!?/p>
“當(dāng)然記得了!電視機要休息的時候我們就去地里割草,他來追我們,有一次還把我的一筐草和鐮刀都收走了。我哭得傷心??!你就拿出一個熱乎乎的甜面餅哄我……”
“然后你就對著蠶豆、麥子和洋芋花發(fā)誓以后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坐飛機去外面?!?/p>
“你發(fā)過多少去外面看看的誓言?最后還是繞回來了……”
“哈哈哈——我還發(fā)誓要給奶奶買一張自動床呢,那樣半夜咱們就不用給她提尿壺了……”
近日帶著我高齡產(chǎn)下的第二子重溫《西游記》,腦海里依舊浮現(xiàn)出那些夜晚我們四姐弟為了看電視穿梭在村里的身影,以及我們精心保管遙控器的場景,鼻孔里反復(fù)鉆入青草和野花的香氣,嘴里又仿佛吃上了看電視的時候才吃的干蠶豆,剝?nèi)テぃ狐c鹽,青澀中帶點咸,帶點甜……有一年我走了一趟鬼門關(guān),早已步入中年的四姐弟在異鄉(xiāng)的醫(yī)院相遇,說起小時候的我是何等的健康、好學(xué),志向遠大,充滿活力,今昔對比,難免生出一陣唏噓來。他們用最樸素的語言陪伴我,訴說著歲月的變遷,共同感恩生命的饋贈,我的心中頓時多了一份堅定活下去的勇氣。
電影《我的兄弟姐妹》里說:“兄弟姐妹原本是天上飄下來的雪花,誰也不認識誰。但落地以后,便融為一體,結(jié)成冰,化成水,永遠也分不開了。”這部電影我看過一遍,總會淚流滿面,想必此生是不敢再看第二遍了。
人海茫茫,我們姐弟四人又何嘗不是飄落在地上永遠血脈相連的雪花呢?
家園及兩個女人
我們是村子的最后一戶人家,村頭發(fā)生的事情很少能影響到我們,這也造就了我們與世無爭、喜好安靜的性格。
奶奶在前院種滿了瓜果蔬菜和花草樹木。似乎我的整個童年都在穿越這些事物,到今天我還能清楚地叫出它們的名字,從地上到地下:格?;ā⑸讲杌?、大麗花、蘭花、菊花、油菜花、竹子、柳樹、梅樹、桃樹、杏樹、石榴樹、香櫞樹、香椿樹、桑葚樹、梨樹、柿子樹、花椒樹、南瓜、黃瓜、番茄、青椒、茄子、苤藍、青菜、白菜、蔥、蒜苗、豌豆、蠶豆、地瓜、土豆、紅白蘿卜……期間穿梭著熱鬧的孩子們、蝴蝶和麻雀,還有一條大黃狗,兩只貓,整個家猶如一個天然的植物王國,
自從奶奶生病后,所有植物逐漸退出了我們的視野,大黃狗和貓也回歸了土地,最后只剩下一棵石榴樹孤零零地堅守在墻角,開花結(jié)果卻不似以前那般積極了。奶奶走后它更是連一點新芽都懶得抽了。
后院是無邊無際的荷田。我們見得最多的事物是水。和水有關(guān)的一切也都和我們有關(guān)。
七八月陰雨綿綿,天一放晴,正是撈魚和釣魚的好時候。爸爸在荷田里下魚籠,收魚籠,弟弟坐在魚塘邊釣魚,媽媽和姐姐們在菜地里摘瓜果,我在田埂上看鴨子。遠處的西山被雨洗刷后顯得尤其清亮。半山腰上飄著一條潔白的玉帶云,云上掛著一道細細的彩虹,在濃綠的叢林間若隱若現(xiàn)。荷葉上殘留著清水滴,我摘下一朵白色的茨菇花放在上面慢慢欣賞。看到朝我游來的又肥又大的螞蝗嚇得撒腿便跑,一個趔趄就跌進了荷田里,慌亂之中腳已經(jīng)粘上了另一只螞蝗。這只螞蝗個頭不大,卻也把我嚇得直叫喚,拼命地往家人身邊跑。有經(jīng)驗的媽媽抓起一把草便往螞蝗身上拍,好久才把它拍下來。我的小腿肚子上于是留下了一個血口子。我狠狠地把鹽撒在螞蝗身上,又把它扔進火塘里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火光,深怕它會再爬起來鉆進我的腳趾縫里。我見過鴨子的腳掌上、魚的肚皮上趴著螞蝗,人越用力拉扯,它就會越往里面鉆,十分可怕。螞蝗成了我童年的小小的噩夢。
爸爸的魚籠里匯集了各種魚,有草魚、鯉魚、鯽魚、電燈魚……還有泥鰍、黃鱔、蝦、青蛙、蝌蚪……同時還夾雜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動物。我也好奇地跟著他去收魚籠,一抬起來就看到兩條大青蛇在里面晃動。要不是突然落下的雨點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可能當(dāng)場就要暈倒在荷田里了。
風(fēng)雨瀟瀟,蛙聲四起,我躲在一片超大的荷葉下,傾聽著大自然的交響樂,望著遠處戴著斗笠垂釣的弟弟,他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泡沫做的浮子,一旦這染得紅紅的小玩意在水面連續(xù)沉浮三次,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甩起釣竿。他的身后又有雨蒙蒙的西山為背景,看得我心里不禁生起一句詩:“小塘蓑笠童,獨釣寒江水?!?/p>
很長一段時間里,魚解決了我的學(xué)費和奶奶的治療費用,也解決了我們的大部分飲食難題。有一次爸爸釣到了一條15斤重的鯽魚。他樂壞了,騎著永久牌自行車到街上賣,給我們買回來許多吃食,還送了我一本《新華字典》,一本《作文通訊》。我在《作文通訊》里看到了一個北京的孩子寫的作文,并給他寫了信。兩本讀物以及他的來信打開了我的寫作視野。整個家里我識字最多,但他們都會用自己的行動、思維和語言幫助我提升寫作,激發(fā)我努力奮進。我感謝魚,更感謝他們!
兩個姐姐很會烹飪,酸菜魚、蒸魚、烤魚、煎魚等等,她們都會做,而且花樣還多,口味各異。微弱的夜燈下,爸爸總是獨自坐在廚房里腌魚。他把巴掌大的鯽魚開膛破肚,挖出內(nèi)臟清洗干凈,瀝干水分,再往魚肚子里和魚鱗上抹上鹽、辣椒面、花椒粉,最后穿上繩子掛在房梁上,待曬干了取下來放進火里烤熟,一口咬下去能香到后腦勺。兩只貓自然也有了美餐。
冬夜里寒風(fēng)陣陣,荷田里偶爾會傳來一兩聲野鴨子的叫喚。第二天早晨那里就結(jié)滿了厚厚的冰層,晶瑩如鏡,踩上去嘎吱作響。然而冰層在太陽的撫慰下很快就又融化了。住在前面的人家是很難想象這些場景的。
冰層融化后媽媽就去挖藕,挖茨菇,洗凈后挑揀出好的拿到集市上去賣,換回鮮肉和各種生活用品。把藕切成小塊曬干后和臘豬腳一起燉成湯,茨菇去皮切成薄片油炸,撒上鹽和辣椒面,是遙遠的冬日里最令我們難忘的人間美食。
時序頻移,韶光難駐。去年,這座承載了我們的無盡悲歡的磚木房轟然倒塌,又用鋼筋水泥進行了重新建造,還在前院壇子上種了一棵石榴樹,是媽媽為紀念奶奶專門種的,位置大致和當(dāng)年的一樣。望著熟悉的場景,已為人母的我會不經(jīng)意地想起奶奶和媽媽一同勞作、相互取暖的情景。爸爸這輩子之所以能安然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還得歸功于他生命中的這兩個女人。
奶奶是我童年中接觸最多的人。她是從昭通來到大理的,她的故鄉(xiāng)對我們來說永遠是個謎。我沒見過爺爺,奶奶嫁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四十歲,很早就離世了。他們生了我的爸爸和兩個姑姑,一個姑姑患肝癌去世了。她留下的三個孩子經(jīng)?;貋砗臀覀円黄鹱?。夏天奶奶帶著我們在花樹間玩耍,在梅樹下睡午覺。另一個姑姑嫁在鄰村,空了就會帶著她的兩個孩子回來看望我們。每年中秋節(jié)前夕,奶奶都會帶著大伙在天井里烤月餅,一直烤到月亮升起來。
我沒有自己的床,夜間就和奶奶睡在一張很窄的木床上,她睡床頭我睡床尾。我給她暖腳,她給我講鬼故事,還講她過去在昭通老家聽到的逸聞趣事。無數(shù)個夜里,我捂著奶奶的一雙小腳,一邊回味著她的鬼故事,一邊偷偷地從門縫里往外瞧。突然一只老鼠從某個地方躥出來,撞在捕鼠器上,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我嚇得躲進了被子里。
自奶奶走后,這一切成了夢境。我無數(shù)次夢到那棵梅樹,夢到木床,夢到她的小腳,夢到綠色窗簾下黑柜子上方擺著的藥片……夢到她還活著。每次醒來后我都會有一種重生的感覺,感到她的故事又一次在我的思緒里生根發(fā)芽,馬上就要開出文字的花朵了。這就是奶奶留給我的一生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素材。
媽媽一共生了7個孩子,有4個活了下來。她的身體一直很好。她逢人便說自己每次生產(chǎn),婆婆的功勞最大,使她在月子里得到了充足的休養(yǎng),所以沒有落下病根。她很少和人打交道,陪伴她最多的是田間地里永遠干不完的農(nóng)活。
她能唱會跳,天生就是一只會跳舞的蝴蝶,但為了我們,她很少去和村里的舞唱隊一起娛樂。一個火把節(jié)的夜晚,她被同伴們纏著,推著來到舞會現(xiàn)場,還沒跳上幾分鐘,會場就響起了爸爸的吼叫聲,說奶奶不行了。她立刻從臺子上沖了下來,二話不說便往家里趕,嚇得我們四姐弟舉著火把,也跟著沒命地跑,爸爸反倒被落在了后面。
“我現(xiàn)在緩過來了!你再去跳啊!我不讓他來擾你,他不聽,真是個呆頭!”堂屋里的木板上,剛和死神擦肩而過的奶奶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為氣喘吁吁的兒媳婦擦著汗,抱歉地說著。
媽媽只是笑,默默地跟著爸爸把奶奶搬回到了床上。老家有個說法,老人臨走前躺在木板上,去到極樂世界才不會辛苦——不用背床了。奶奶經(jīng)歷了很多這樣的時刻,被搬到木板上等待死神降臨,又被搬回床上慶幸死神走遠。每一次,媽媽都會動情地安慰她:
“別怕!別怕!”
她們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超越婆媳的關(guān)系。爸爸和媽媽吵架的時候,奶奶都會無條件地向著媽媽。媽媽到哪里都會記得家里還有一個生病的婆婆需要她的照顧。有一年發(fā)生大地震,媽媽義無反顧地冒著危險把奶奶從瓦礫亂墜的廚房里救了出來。奶奶辭世前還惦念著媽媽衣著單薄,無論如何都要把自己的一條新褲子留給她。
“婆婆就是媽?!边@是媽媽經(jīng)常說的話。她總覺得自己這輩子身體康健,處處逢兇化吉,都是奶奶在另一個世界里保佑著她。奶奶留給她的一百零八顆念珠,她時常會拿出來久久地撫摸、凝視。
她們是這世上我見過最和諧、最親密的婆媳,是我們這個家園里永世閃耀著的兩道佛光。
烤" 火
第一次烤火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幾位老人帶著我們圍著火塘烤火。一位老爺爺從兜里取出一個腌得發(fā)臭了的咸鴨蛋。剝開皮,蛋黑溜溜的。其他人都捂著鼻子不吃,只有我和他吃得津津有味。聽說這位年過八旬耳聰目明的老人愛吃那種又黑又臭的咸鴨蛋,所以家里人在腌咸鴨蛋的時候故意選幾個蛋殼不是很光滑的鮮鴨蛋,在上面敲開幾條細縫,讓腌水跑進去。這個方法的真假我沒做過考究,但那確實是我唯一一次吃到的最可口的咸鴨蛋,至今還很懷念。
咸鴨蛋的臭氣消散后,一位老奶奶開始給我們講鬼故事,講到有個砍柴人半夜借鬼火的時候遭到了我奶奶的搶話。我奶奶就講在我爺爺去世的前一晚她聽到有人喊我爺爺?shù)拿?,聽起來很詭異,于是她趕忙沖到天井里,看到了一個又大又圓的白花花的月亮掛在天上,叫聲已經(jīng)飄到了后院。這時候別的孩子已經(jīng)蒙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我卻一個勁地要求剛才那位老奶奶把她的故事繼續(xù)講下去。我想知道鬼長什么樣,鬼火是不是真的能點燃煙頭。不料我一著急,無意中把一只腳重重地踩在了火塘邊上,于是整盆炭火就朝我們這邊斜傾過來。事出突然,烤火的都是老人和孩子,一個個都來不及閃躲,只聽得幾聲尖叫,原來是掉出來的幾點炭火把一位正在安假牙的老奶奶的棉鞋燒了兩三個小洞,她的一嘴假牙也瞬時飛到了空中。慌亂過后,大家一邊收拾火盆,一邊打趣地責(zé)怪我太入戲,笑作一團。
第二次烤火是在一個初秋的黃昏,當(dāng)天發(fā)小家的新房順利地搭好了屋架,大伙都不約而同地前來看熱鬧。天剛下過一場毛毛雨,秋高氣爽,每個人身上都有點發(fā)涼,正適合露天烤火。發(fā)小的父親,一個個子不高,但十分精干的中年男子把幾十筐刨花倒在一起點燃,熱情地招呼大家上前烤火?;鸲阎車?,男男女女你一言我一語地就這所大房子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發(fā)表各自的看法,紛紛露出了羨慕的神情。孩子們跳上跳下只覺得好玩,對父母的心思一概不知。臉蛋紅撲撲的男主人又和他的施工隊從角落里搬來許多備好的廢木料丟進刨花堆里,這下子火燒得更旺了。我們在火跟前覺得耐不住,就去村子后面的桉樹道上撿了許多桉樹葉子,不顧大人的反對把它們投進了火里,然后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卦獾搅艘活D臭罵。
天擦黑的時候,女主人和幫忙的婦女們從老房子里抬來一大盆腌好的魚和肉,村里的幾個廚子紛紛搶著拿到火上烤。孩子們樂得不行,不斷地往他們身邊蹭,饞的直流口水。老人們靜靜地圍在一處,任大火把一張張黑黢黢的臉烤得都快流出了油。當(dāng)時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欢ㄒx火那么近,而我們離火很遠也能感到非常暖和?,F(xiàn)在,當(dāng)我坐在開到最高檔的電暖器旁還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十分陰冷,骨縫間總有一股捉摸不定的寒氣在游走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了。我開始同情老人們一生的艱辛,懂得了那一天他們來烤的不只是那一把把快要散架了的老骨頭,更是一顆顆早已疲憊不堪卻還期望滿滿的心。
我記起了一個老人呆望著在火光中忙碌的自己的兒子,接過主人遞過來的香噴噴的肉塊時笑嘻嘻的樣子。
“我的孩子比他年輕,機會還是多的,只要他努力!”我想那一瞬老人的心里一定是這么想的。
女人們又送來了熱騰騰的面餅,配上開胃的虎皮青椒、乳腐、腌青菜、豬肝鲊和豆瓣醬,所有人都吃了個飽。當(dāng)月亮高懸在空中,火快燃盡了,主人也有些疲憊了,于是大家紛紛向他們夫婦倆道謝和道別。路上寒氣逼人,我們姐妹幾個打鬧著取暖,媽媽背上背著瞌睡的弟弟。爸爸利用在磚縫里找大門鑰匙的間隙向我說起了他對我的期盼。沉重的家庭負擔(dān)無法讓他實現(xiàn)加蓋大房子的夢想,但他一定會堅持讓我讀書,直到我考上大學(xué)。
很多年后我再見到尚在家鄉(xiāng)的發(fā)小,她已經(jīng)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孩了。我們談起了她婚姻的變故,談起了我曲折的求學(xué)之路以及被家庭瑣事中斷了的事業(yè),不禁感嘆世事無常。在談及那次烤火時,她的眼中突然泛起了光芒。
“我還是懷念小時候?!彼咧鴾I說。在她晶瑩的淚花中我又看到了他們一家子在月光下?lián)芘嗷?、交換著喜悅的溫馨畫面。
夜有些深了,若不是星星沖出了云朵的懷抱,叫嚷著喊月亮媽媽回家,我可能還會深陷在那段如煙歲月的回憶中。是啊!此刻我不就同天上的那位媽媽一樣,既掛念著家中的孩子,又享受著一段只屬于我這樣的中年女人的寧靜時光嗎?
而在很久以前,我和我的發(fā)小、我的姐弟們不就是那一顆顆眨著眼睛的、粘著媽媽的星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