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默
新世紀以降,中國詩壇的一些詩人除了才情個性之外,仍然中正地執(zhí)守著漢語言的高地,本著一顆真摯博大的胸懷,在大浪淘沙般的潮流中抒發(fā)著丹心熱血,實為可敬可愛。當(dāng)下,詩人們該如何自處?詩歌應(yīng)當(dāng)以何種真實的面貌更好地立于這個時代?山川風(fēng)物,可以激蕩;家國故園,實堪盈懷。2023年10月,廣西民族出版社出版了詩人石才夫的詩集《我熱愛這家園的莽莽蒼蒼》。在這部詩集中,石才夫?qū)懮酱ǖ乩恚L(fēng)土人情;寫花木頑石,英杰人物;也寫壯美家園,社稷廟堂,向讀者展現(xiàn)了他高遠的詩歌愿景,從而和相當(dāng)多的詩人區(qū)分開來。
“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海德格爾的這句話揭示了故鄉(xiāng)強大的生命力,讓故鄉(xiāng)接近了“萬樂之源”。在石才夫的詩集里,故鄉(xiāng)是父母鄉(xiāng)音,麻雀游魚,植物墳塋,甚至河流稻田。如《致父親》中,“現(xiàn)在,我比您還老了父親/頭發(fā)花白,愛回憶從前/這世界其實也變化不大/比如種瓜還是得瓜/比如稻米還是養(yǎng)人/清明還是下雨/……/比如您這新居的一側(cè)/木棉花還是開在春天”。這首詩樸素清淺,神韻悠遠,言簡意賅,純真醇厚;情景雙方交融呈現(xiàn),透露著世事生死風(fēng)物度量的至高思考,達到了化育的臻境。他筆下的廣西來賓市的新桃村,始終是他不斷吟誦的主角,不斷翻新著他精神脈絡(luò)中最清晰的冊頁。如《大河上下》中,“站在新桃村口/……/遠遠站立的苦楝和香樟/不分彼此/無論什么時候回頭/大河上下/都有一只麻雀在飛/無論什么時候/都有一群麻雀在飛”。在這首詩里,“苦楝和香樟”不再是表達的常態(tài),“麻雀”一詞在意象和象征意義上的雙重運用更加強了傳統(tǒng)意上“故鄉(xiāng)”的結(jié)構(gòu)理解及承重;在《母語里的植物》里,“不用進城/……/枝條不被修剪/一生只用一個名字”。石才夫在詩中冷靜地表達著母語與植物的關(guān)系屬性,它們獨屬于故鄉(xiāng),獨屬于清明和墳塋;在《做一條善良的魚》中,“在江河泛濫的年代/……/也能數(shù)出故鄉(xiāng)的節(jié)日”;在《路過一片稻田》中,“在此地/……/我甚至想變成一株稻子/分蘗,灌漿,慢慢生長/一生只有一個愿望:/等你收割/顆粒歸倉”。在這些詩作中,石才夫?qū)τ诠枢l(xiāng)的闡釋暗合了海德格爾關(guān)于故鄉(xiāng)概念的解構(gòu),既深化了精神所指,也在統(tǒng)攝性的指認中呈現(xiàn)了天、地、人三位一體的東方美學(xué)探詢。
“只有精忠能報國,更無樂土可為家。”值此新時代,當(dāng)憶取先賢,我認為飲水思源彰顯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品格。在當(dāng)下詩壇許多小情小我,甚至專注于小資范的個體表達中,石才夫的胸意是朗月明鏡式的。他以史為鑒,小叩大鳴,傳達著忠誠正直、肝膽乾坤式的厚重文化意蘊。如在《伏波廟》中,“將軍橫刀立馬/壯懷激烈/……/但青山處處可埋骨/……/我點一炷香/為廟堂江湖/為忠義成佛”;在《關(guān)帝廟》中,“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個關(guān)公/……/他的青龍偃月刀不見了/頭頂?shù)拿髟逻€在/人一旦成神/眾生就只能仰望了/但關(guān)公坐著/……/家國天下,兄弟情義/其實也不外是/尋常煙火/古渡槳聲”。在這些詩中,石才夫通過歷史看人物,透過人物看歷史,是他對家國的一種獨特映照。千里江山,過往今朝。在《您還在》中,“您走了,可是您還在/看見大地/我就看見您的臉/……/您就是一株稻谷/您屬于厚德的水田/有陽光就灌漿/有雨水就分蘗/……/您走了/像剛剛收割的稻田/……/只是顆粒歸倉/福澤人間”。這是石才夫獻給袁隆平先生的一首詩,為民謀福利者,才能得到人們的尊敬和懷念。在這首詩中,石才夫?qū)⒋罅x和信仰融入詩句,豐碑就在詩中矗立起來。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調(diào)中,文人雅士們游歷山川、唱和酬答,都是風(fēng)物感悟和卒章顯志的表達。在《種一棵樹,讓它獨自生長》中,“挖個坑,可以深一點/……/看一眼它的枝葉/然后可以走了/……/你種下的是樹/遇到的也是樹/江南無所有/聊植一株木/馬上相逢無紙筆/憑樹傳語報平安”。詩中的“種樹植人”化用唐代詩人岑參的《逢入京使》,切合題意和語境,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了樹、人之間的丘壑妙趣,有著言之有理、道之不盡的情愫;在《一棵竹子的獨白》中,“一棵竹子在竹林里/和一滴水在大海里/它們的孤獨是一樣的/……/二十年前我來此地/竹正直虛懷/如今再來/竹虛懷正直/……/一棵竹站立在山上/除了生長/別無長技”。這首詩寫盡了植物的本質(zhì)屬性和本質(zhì)屬性中的世態(tài)境況,語詞犀利,辛辣勁道;在《雨季》中,“蛙鳴融于風(fēng)中/彼此溝通無礙/我懷疑自己其實就是一只蛙/潛伏人間/不平則鳴”。這首詩更是用三言兩語輕松勾勒出廣韻闊義。石才夫筆下,樹木、翠竹可以抒懷傳情,蛙鳴鼓噪也可迸發(fā)出自己的心聲,體現(xiàn)出詩人看待社會和人生的慧眼。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痹凇抖山摺分兴麑懙?,“那些舍命的人/臨死還唱著歌/那支唱著歌的隊伍/從此再沒來過/……/他們是渡江者/他們渡江/也渡人/渡一切苦難/他們最后自渡——是三年湘江水/是十年湘江魚”。石才夫安不忘危,君子道長,為故土喊魂;深情傾注革命先烈,為那個紅色年代立碑;在《我熱愛這家園的莽莽蒼蒼》中他寫道,“我是從韓愈和柳宗元的詩句里/感覺到你的茂盛的/那是蔥郁于唐朝的嘉樹繁花/蒼蒼森八桂,茲地在湘南/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我一直在讀你/漢魏風(fēng)骨,唐宋文章/我一直在仰望/國之大者,民族脊梁/啊,這壯美無邊的青山綠水/祖國南方堅如磐石的生態(tài)屏障/多少人向往你/秀甲天下的山水仙境/人間天堂/而我,是多么愛你/這故土家園的生生不息/莽莽蒼蒼”。石才夫為生養(yǎng)他的八桂大地深情高歌,洶涌的赤誠噴薄而出,這正是“月是故鄉(xiāng)明,話是鄉(xiāng)音親”的體現(xiàn),念茲在茲,化為詩行;在《江山頌》中他寫道,“當(dāng)我們在紙上寫下信念/當(dāng)我們在心底默念崇高/當(dāng)我們用歌聲表達敬意/當(dāng)我們用筋骨鑄成驕傲/當(dāng)我們用鮮血澆開花朵/當(dāng)我們用勞動鋪平大道/我們寫的、念的、唱的、做的/是同一個詞語,同一片天空,同一塊土地/同一道長城/這就是:人民萬歲,祖國你好”。石才夫在這里彰顯了一個知識分子該有的“良心七星劍”。因為故鄉(xiāng)的先賢照拂了他,他深知需要以筆為劍,盡最大的可能抒寫著他心中的壯美英烈,公道正義,家國良心。
綜觀石才夫的詩集《我熱愛這家園的莽莽蒼蒼》,石才夫用洗練的筆墨抒發(fā)了他在人生歷程中的透徹感悟,力圖從天地光陰中了卻自然與萬物的消長。他在《空虛終成美德》中寫道,“就像我,愈老愈覺心虛/小心翼翼/沒入蕓蕓眾生”。石才夫?qū)ξ锸碌拿枘 ⒏形蚺c抒發(fā),隱藏在“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中的大美詩篇中。他寫風(fēng)物度量,世事滄桑;寫竹子樹木,大海河流;寫石頭美人,韶山黃姚;寫荷花刀具,蛙鳴田疇;寫人情冷暖,家國歷史;寫人物風(fēng)貌,紅色熱血;寫錦繡八桂,莽蒼家園。在言之有物、寓事于景、情景交融中,很多詩作更像是一幅幅宋代經(jīng)典山水小品,篇幅精悍,詩情濃郁,雅趣云集,甚至機警深邃,辛辣入味。他善于以質(zhì)樸靈動的句子構(gòu)成麗詞警句,洗心醒魂,讓人省悟,又催人奮發(fā)。相對于石才夫的角色屬性,我更著意于他的詩人身份,用多年的行走和體悟凝固成詩話佳語,用心靈書寫錦繡文章,無不傾注著他深厚的感情和熱愛,最終“令一頁紙具備星空的力量”。
最后,我想借石才夫在自序中的一段話結(jié)束本文:“作為新時代偉大變革的見證者和親歷者,能夠以詩歌的方式反映時代的呼吸和脈動,描繪家園的壯闊與溫暖,體悟人間的歡愉與痛楚,與萬物共悲喜,這是詩人的幸運?!边@里我要補充的是,石才夫書寫著時代,同時也書寫著自己心中偉大的藍圖,一任那些美麗的文字,去化為心中的佳構(gòu)杰作;一任那些真情細膩的書寫,去詮釋一個漢語詩歌寫作者的自信,這正是詩集《我熱愛這家園的莽莽蒼蒼》中所蘊含的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