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冬菜記
從大源帶回了一大袋白菜、蘿卜、生姜。這是洪德泉老人種的有機蔬菜。白菜一棵約八兩重,有十二棵。蘿卜一個約一斤重,有十七個。白菜清炒,蘿卜煮肱骨,餐餐吃。小雪后的蔬菜,已充分糖化,味甜而嬌嫩。過了四十五歲,我有些懼寒,仍十分喜歡冬天。冬天萬物之衰,山巒蕭蕭,有物哀和侘寂之美。當然,深冬的蔬菜最好吃,值得我忍受天寒地凍。吃了三天的白菜蘿卜,我出差四天。再回到德興,白菜打蔫了,蘿卜被凍緊了皮。這些菜蔬,扔掉了浪費,又沒辦法鮮吃??粗耸撸野l(fā)呆了十幾分鐘。廚房有一個十五升容量的不銹鋼蒸鍋,我拿了出來,裝白菜。燒水沖入蒸鍋。水燒了五壺,淹沒了白菜,蓋上蒸鍋蓋。我開始洗蘿卜。蘿卜帶皮切條,用圓匾晾曬在陽臺上。
白菜泡了三天,我打開蒸鍋,菜葉半青半黃,葉脈很分明地脹粗起來,菜稈軟了。我潷了水,又燒開水泡。泡了三天,菜葉松黃了,菜稈也松黃。全株沒有了綠色。白菜撈出來,壓出了水,再燒開始泡。白菜的粗纖維軟化了,葉脈變得很細。我撈了一棵白菜壓了水分,剁碎,和青椒一起炒。我是很少喝粥的人,特意熬了一碗粥。泡菜下粥,是冬食絕品。
泡的白菜吃完了,蘿卜條也曬得半干了。曬蘿卜條,每天都要抖圓匾翻動,不然,沒有受到陽光的蘿卜肉會霉變發(fā)黑。上午翻動一次,下午翻動一次,蘿卜皮曬得熏黃了,我又燒開水泡。
這是我第一次不放鹽泡冬菜。贛東北泡冬菜,都要放粗鹽,以防霉變。鄉(xiāng)人用大土缸、大土甕泡,一擔白菜、一擔蘿卜,洗凈晾曬,和鮮辣椒、菊芋(土名洋姜)、大蒜、藠頭一起泡。菜面上鋪一層棕葉,一塊網(wǎng)狀竹編鋪在棕葉上,兩個大河石壓住竹編。這是壓菜。大蒜和藠頭殺菌,冬菜存在甕里三五個月,也不變質(zhì)。他們放粗鹽,是一把把撒下去。菜泡得深黃了,抓一把上來,直接當菜吃或剁碎炒起來吃,又咸又脆。辣椒辣得舌頭發(fā)直。中學時代,我每一餐都沒有離開過冬菜。不是嗜愛冬菜,而是唯一可帶去學校久存的菜。
星期天中午,我媽就從土甕抓一大碗冬菜上來,剁成顆粒狀的碎末,和泡脹了的黃豆一起炒,裝在鐵質(zhì)的大菜罐里。裝滿了,我媽還要用筷子扦插扦插,抖菜罐,菜抖實了再裝。一大罐冬菜得吃一個星期。星期天傍晚,背上一袋米和書包,提著菜罐,走八里的砂石公路去鄭坊中學。宿舍同學圍著木箱吃,菜擺在箱蓋上。四季菜品幾乎不會變,大多是冬菜、霉干菜、霉豆腐、霉豆干、蘿卜丁、黃豆。吃菜,筷子從菜罐底往上翻,罐底的菜有油。
冬日,掀開甕蓋,一股寒氣涌上來,一層白白的泡沫浮在母水上。搬走壓菜的石塊,掌心被凍得通紅。抓一把冬菜上來,手就靠在唇邊,嘴給手哈氣。手指有些僵硬。母水,也許是最冷的水。初夏,母水還是凍手指。冬菜撈一盤,也不炒,直接下粥。一根辣椒兩根蘿卜條,下一碗粥。
家無論多貧寒,一甕冬菜是有的。
冬菜含亞硝酸鹽。亞硝酸鹽會引起食物中毒,且是致癌物。鄉(xiāng)人不懂這些,即使懂,也不在意。重體力勞動的人,干半天活,出汗足,沒有什么物質(zhì)不可以在體內(nèi)分解、排出。他們吃很咸很辣的菜,在地里拼命刨食。
一日,去羅家墩吃午飯,我提前半個小時到了,就在村邊田疇散步。冬田泛起淡青色,稻茬白白的。陽光顯得虛弱。村頭有一個大菜園,種了油冬菜(土名矮小白菜)、萵苣、蘿卜、土芹菜、卷心菜。菜油油的,潽起一層綠。我找到戶主問,可以賣些油冬菜給我嗎?戶主說,菜都是自己種的,不用買,你自己去地里拔。
我買了七棵油冬菜回來。油冬菜肥綠,葉厚,菜稈低矮且白里透青,看了就想吃。我燒水泡了五棵。
星期六早晨,是我去集市買菜的時間。雷打不動。彩虹橋集市二樓,供本地種菜人賣菜。菜農(nóng)來自小吳園、吊鐘、白米洲、朱潭埠、南港、界田等地。一對界田來的父子在賣雷竹筍。父親六十多歲,兒子三十多歲。筍約三厘米粗、二十五厘米長,筍殼麻褐。問老人,現(xiàn)在怎么就有雷竹筍了呢?春雷還沒響呢。老人說,霜降之后,在竹山蓋了三十多厘米厚的礱糠(谷殼),礱糠發(fā)酵,地泥就熱了,筍就冒出來。他給客人稱筍,他兒子剝筍殼。老人在界田種了近百畝雷竹,一季筍可挖一萬四千多斤筍,一斤筍賣八元。父子一天賣三百來斤筍。我買了七根筍,花費十七元。
切了筍絲,焯水,撈起來瀝水。從蒸鍋里撈出兩棵泡熟了的油冬菜,切碎,放在簍子壓水。
陽臺掛了一塊咸肉,風吹了半個多月,肉皮吹黃了。這塊豬肉是學云送給我的。他在清水買到了土豬肉,給我打電話,說這頭豬是菜頭菜腳長大的,一點飼料也沒吃,送塊豬肉給我。
我很少吃豬肉。他送給我的是一塊五花肉,我更不吃了。我吃瘦肉。我腌制了豬肉,掛在陽臺做風吹肉。我割了二兩豬肉下來切片,熬油。肉熬得深黃,筍絲、冬菜和鮮辣椒一起下鍋翻炒,蒸汽一下子烘出來。大蒜絲、姜絲、粗鹽,下鍋,翻炒。翻炒。翻炒了再攤鍋,攤鍋了再翻炒。攤鍋三分鐘,起鍋。滿滿一大碗。
洗了砂缽,我開始熬粥。三分之二粳米,三分之一糯米,加一塊大紅薯下去,慢慢熬。米羹開始黏稠了,熄滅火,捂在砂缽一刻鐘,粥就熬好了。粥趁熱喝,就著冬菜,喝了一碗再添一碗。
冬菜泡得好,也炒得好。配缽熱粥,可算山中半個神仙了。我很喜歡過這種生活,吃食自己動手,簡單卻不將就、潦草。祖明這樣歸納我的生活:你是一個占用社會資源、自然資源很少的人。
我確實是這樣的人。我給自己的生活定下了多條清規(guī)戒律。我不會浪費物質(zhì),也不想浪費別人時間,自己隨心而活。如我這般,生活大多是無趣的。時間荒蕪,我喜歡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比如做油淋魚、酒糟魚,比如鋸廢木板做人工鳥巢,比如去很遠很遠的山里撿一堆松果回來,比如去河邊看魚斗水,比如育種。比如這個冬季數(shù)度做冬菜。泡一次冬菜,至少需要九天。一個冬季就這樣被一壺壺的熱水泡完了。泡完了,春天就來了。
南方的白菜,種類繁多。僅在德興,就有十余種。大白菜、黃心白菜、高稈白菜、玉田尖白菜、上海青、油冬菜、娃娃菜、天津綠、龍芽白菜、膠州大白菜、小白菜。除了小白菜、高稈白菜、黃心白菜,其他種類的白菜,我都泡過冬菜。以我的口味,以油冬菜泡的冬菜為最佳,口感脆嫩、松軟,菜汁飽滿。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大雪了,蚊蠅被凍死,肉不會被蚊蠅叮咬,也就不會變質(zhì)。我無肉可腌,泡菜還得有,不然,太虧待這個冬季。菜是按節(jié)律吃的,事是按階段做的。順季吃,也要順季活。
有朋友知道我在山里泡了冬菜,就給我發(fā)來地址,望我寄冬菜去。冬菜水淋淋,怎么寄呀?!白^垂釣者,徒有羨魚情?!保虾迫弧ぁ锻赐ズ洀堌┫唷罚?/p>
單純泡白菜,有些單調(diào)。吃冬菜,吃的就是駁雜。我買了一口大土缸來,買了一擔白菜、蘿卜,還買了菊芋、野藠頭、蔥蔸、紅辣椒,一起捂進缸里泡。反季節(jié)辣椒大多是生長素催熟的。香屯有一個職業(yè)種辣椒、番茄的菜農(nóng),五十多歲,雖是大棚種植,卻不用生長素。他用油菜餅肥、草木灰。前兩年,他愛人賣辣椒,他種辣椒。2013年,他愛人不賣辣椒了,他早上賣、下午種。他的鮮辣椒放在冰箱,保鮮一個月也不會爛。一般的菜椒賣四塊錢一斤,他的辣椒賣十四塊錢一斤。他的辣椒長、尖,大拇指粗,有一層被油淋了的光澤。他信心十足地對我說,我的辣椒做泡椒,絕對不會泡爛了,辣味還不變。我買了十斤。我走出集市了,他追了出來,對我說,泡冬菜,記得兌二兩白酒下去,香味足,沒有腐氣。
缸大,換水有難度。菜先撈出來,舀出水,菜再裝缸,沖熱水入缸。一缸要燒十九壺熱水。水灌滿了缸,半天過去了。
一日,同學來看我。我和同學就站在樓下桂花樹旁閑聊。他皺了皺鼻子,說,樓上有人泡了冬菜。我疑惑地看著他,說,你怎么知道。
冬菜氣味很濃,你嗅不出來?同學說。
我從嗅不出冬菜氣味,也不知道冬菜是什么氣味。冬菜又不是酸菜,會是什么氣味呢?我說。
菜發(fā)酵的氣味,臭臭香香。嗅到氣味,嘴巴就饞了,同學說。
菜藏不住味,一碗冬菜迎新春。泡白菜剁碎,泡蘿卜剁碎,泡菊芋剁碎,泡野藠頭剁碎,泡蔥蔸剁碎,泡紅辣椒剁碎,與臘肉或咸肉一起炒,佐以大蒜葉、芹菜稈,翻炒、顛鍋,翻炒、攤鍋。一碗冬菜熱也好吃,冷也好吃;下飯好吃,就粥也好吃。有一碗冬酒或熱水酒,就著冬菜慢慢喝,看著雪落南山,枝頭堆白,蒼山消隱。
一生的時間太漫長了,也太短暫了。吃上一碗好冬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要是耗時。有事值得耗時,不失為美事。
除了木柴,唯有一缸冬菜,與我度寒冬。
紅糖記
雨水時而縹縹緲緲,時而脆珠迸濺。樂安河中游的丘陵地帶被酥雨澆灑,茅蔗抽芽,油青。南港村是樂安河畔最大的村莊,有一千八百余戶,一條主街自東向西橫貫四里,村戶沿街攤開,如白蘿卜聳出地面,密密匝匝。長樂河從田疇蜿蜒而來,閃閃發(fā)亮,在南邊村口注入樂安河。在水運時代,河流交匯處,設(shè)有貨運渡口,遂稱南港。南港田疇長達十里,唐代開村時期,是沼澤區(qū),歷代先人挖渠排水,有了這片肥沃泥沙地。泥沙地適合種甘蔗、茅蔗、玉米、水稻、黃豆、花生、西瓜。唐末宋初,南港人便選擇種茅蔗熬紅糖做主業(yè)。春雨潤物,茅蔗下地二十余天,蔗苗便發(fā)了三至五輪(輪生葉)青葉出來。
丘陵紅土,樟樹、構(gòu)樹、冬青、女貞、泡桐、香椿、苦楝、香楓樹、杜英等喬木長得特別壯。4月,山岡被青綠之色重重疊疊覆蓋。田疇廣袤,遠視之下,分不清哪塊是蔗田,哪塊是玉米田。蔗田多油綠蒼翠,玉米田也多油綠蒼翠,苗葉也大多相似,肥厚、扁平、寬大,葉基圓形呈管狀,中間莖脈粗壯。細辨之下,才可區(qū)分茅蔗苗葉和玉米苗葉。茅蔗葉呈窄條形,青紫或青紅色,葉鞘里表呈白色,革質(zhì)無毛光亮。玉米葉呈箭形,顏色為嫩綠色,葉片更寬。3月31日,祝師傅和愛人在給蔗田除草。他種了三畝四分六厘茅蔗,算是村中種得比較少的一戶。
3月2日,他請耕田機翻耕,一畝地花費一百二十元。他開始挖條壟,一畝地花去一個半工。條壟挖一米二寬,長度與田的長度等長。有了條壟,可以排水、灌溉,栽種、施肥、打農(nóng)藥也方便。茅蔗鋪下去,蓋上土,蓋上塑料薄膜。他愛人在茅蔗節(jié)處,給薄膜剪個洞口(便于破土出苗)。種一畝茅蔗,花去三個工,花去五百余斤蔗種。蔗種就窖(方言,窖即埋在地下)在田里,用沙土厚厚蓋著。他一根根挖出來,一根連接一根埋下去。馬塘草隨蔗苗一起長。他和他愛人用小鋤頭挖出馬塘草。蹲著,腿部酸麻,挖十幾分鐘,祝師傅就站起來,踢踢腿。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種蔗已經(jīng)有五十五個年頭。
事實上,在樂安河中游村鎮(zhèn),種茅蔗熬紅糖,非常普遍。尤其以樂平市名口鎮(zhèn)劉芳村、十里崗鎮(zhèn)南港村,與德興市黃柏鄉(xiāng)黃柏村、港西村和張村鄉(xiāng)界田村為盛。
11月初,德興市區(qū)彩虹橋菜市,每天早晨,均有十來個老人挑紅糖賣。糖桶是木桶,用蓋板蓋著,選一處人來人往的街邊,坐在矮板凳上,打開蓋板,用竹板攪動紅糖,吆喝:自家的紅糖,自家的紅糖!一桶紅糖約三十斤,賣完就回家。也有罐裝紅糖,一罐五斤。老人們的裝扮也差不多,穿青藍色棉襖,戴一頂斗笠,扁擔上扎一條毛巾(揩手用),穿解放鞋或黑色膠鞋或大頭皮鞋。也有不吆喝的賣糖人,抬著頭,看著每一個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每個星期六早晨,我去菜市買菜,會看見各色賣貨人。一日,我就站在“鉛山湯粉店”門口,看街對面那個賣糖人。他將近八十歲了,一直站在糖桶邊,他不會使用微信收款,只收現(xiàn)鈔。我看了半個小時,只有一個客人買了他的紅糖。他從桶里搲上紅糖,裝進罐子里,用秤鉤掛起來,用秤稱。這些賣糖人十之八九來自南港。一斤紅糖賣十五塊錢,講講價,便宜一塊錢,罐子免費送。
南港距德興市二十公里、距樂平市四十公里,南港人做買賣來德興,孩子讀高中也來德興。有一次,我問賣糖人,一畝茅蔗種出來,打幾次農(nóng)藥?打什么農(nóng)藥?打農(nóng)藥開銷多少?賣糖人很警惕地回答我,這個可不能告訴你。你是不是想種茅蔗?
我問了十個南港來的賣糖人,沒有一個人會回答。
茅蔗水汁充沛,含糖量卻低于甘蔗。茅蔗糖不如甘蔗糖。甘蔗糖口感細膩,沒有微苦。茅蔗糖口感粗糙、微苦。甘蔗賣價高于茅蔗,但產(chǎn)量不如茅蔗。甘蔗當食莖水果,茅蔗適合榨糖。
與南港接壤的黃柏,也有制紅糖的傳統(tǒng)。2023年11月,我去港西看村人榨茅蔗。榨蔗人李師傅還在睡覺。他的榨蔗機停在院子雨篷下。在外觀上,榨蔗機類似于手扶拖拉機。一個車斗,一個壓榨器,一個寬口出水槽。1958年,李師傅的爸爸從余干縣移民來到港西,覺得港西田多人少,陸陸續(xù)續(xù)也把兄弟帶來安家。一百二十斤茅蔗榨八十斤左右蔗水(一桶),收費十五元。南港則收費二十元,劉芳村收費二十五元。南港、劉芳村還免費提供熬糖器具和場所。李師傅說,港西沒有閑置的大房子,提供不了熬糖場所,再說了,配置器具還得一大筆開支呢。
一大筆開支,也就是購買一口大鍋的支出。熬糖大鍋容量為六桶水(四百八十斤)。李師傅舍不得投這筆錢。黃柏鄉(xiāng)榨蔗師傅有三個,都沒提供熬糖器具和場所。李師傅榨一季茅蔗,約榨二十來萬斤,是黃柏鄉(xiāng)榨蔗量最少的一個。我很仔細地看過榨蔗、小鍋熬糖的事。我記錄了當時田野調(diào)查的過程:
制糖的地方,在岑陽鎮(zhèn)鋪前。師傅姓丁,是個年輕人,黑黑的皮膚,憨厚的笑臉。他拉開電閘刀,榨蔗機呼呼呼地開起來。他把三兩根茅蔗,抱在手上,塞進機器的齒輪里。甘蔗汁從側(cè)邊的槽口流出來,淌進桶里,甘蔗渣從后面的槽口吐出來。爐火已經(jīng)旺旺地燃起,沉淀過后的甘蔗汁,浮起一層白色泡沫,甘蔗青味涌起來。把白色泡沫撈掉,把汁水倒進熱鍋,一邊煮一邊攪動汁水,泡沫又一層層結(jié)成圈,白中滲黃,用鐵勺把泡沫撈起來,倒掉。滾熱的汁水,舀進桶里,用夏布紗巾過濾,把純汁過濾出來。
燒沸,過濾,再燒沸,再過濾,達六次。每燒沸一次,蔗汁淺下去一圈,蒸汽在房間里縈繞。婦人一直站在鍋邊,用鐵勺不停地攪動蔗汁。蔗汁慢慢變稠,變成紫紅色,成了黏稠物,盛在缸里,結(jié)晶,蔗汁成了甘甜的砂糖。這個過程要十個小時。制糖人必須要有十足的耐性,慢慢熬慢慢煮,不停地攪動,蔗汁才能熬出砂糖。砂糖有了制糖人的脾性和品德。從蔗汁熬成糖,仿佛一個人的成長。
我上臺操作,并熬了一鍋紅糖。榨蔗簡單,熬糖則需要極大的耐心,需要敏銳的觀察力,從糖稀色澤中掌控火候?;鸷蚴前咎浅蓴〉年P(guān)鍵?;疬^大,糖稀有焦味,熬出的紅糖又苦又焦;火過小,熬不出糖稀。先旺火,再中火,后小慢火,隨糖色而改變。
收割茅蔗,叫砍蔗。農(nóng)歷十月上中旬,茅蔗收割了,種蔗人起早磨刀,刀磨出白鋒。刀身短且窄,刀口內(nèi)彎。刀柄也短,僅供手握。挨著蔗茬一刀砍下去,蔗就倒下。一壟一壟砍,砍了一壟,拉進自己場院,堆起來,堆成垛。
砍下茅蔗,請師傅來榨蔗。師傅用四輪電瓶車拉來榨蔗機,停在村中廣場或曬谷場,接電,拉開電閘,發(fā)動機器,打開高音喇叭吆喝:榨蔗啦,排隊登記。
婦人領(lǐng)取了排隊序號,準備水桶(容量八十斤)、板車或四輪電動車(拉茅蔗)。開始榨蔗了,數(shù)十人圍觀。槽口流出蔗汁,落進桶里。榨一桶水,約一刻鐘。從早上榨到天黑,師傅也顧不上吃飯。
師傅餓不住,想吃飯了,婦人就嚷嚷,輪到我榨了,你就想吃飯了。師傅只好吃面包或饅頭。茅蔗不用過秤,以桶量論。師傅收了工,雙腳近似癱瘓。站了一天,腳撐不住。但榨蔗不能誤工,茅蔗存放時間長了,會發(fā)酸,影響紅糖口味。發(fā)酸了的茅蔗,熬不出好紅糖。鄉(xiāng)人是離不開優(yōu)質(zhì)紅糖的。婦人每月要喝紅糖水。蒸千層糕要紅糖。壓米焦(又稱凍米糖)要紅糖。做清明粿要紅糖。這些都是上饒著名特色糕點,到了傳統(tǒng)節(jié)慶,家家戶戶必備其一。
徐海林是黃柏村人,也是我好友。他好義,重情義。他住在黃柏塘邊。我在他家吃過飯。吃了飯,他說,帶幾斤紅糖回去吃吃。黃柏田地太多,人均過畝,家家種蔗熬糖,既是主要年收入,也是家中必備食品之一。黃柏人即使不賣糖,也要熬百來斤紅糖“看家”。
三臺榨蔗機器,開足工,干一個半月,黃柏鄉(xiāng)茅蔗榨得所剩無幾了。婦人開始熬糖。黃柏人用小鍋熬,南港人用大鍋熬。
熬糖燒柴火,木柴不斷塞向灶膛。南港大鍋熬糖有增壓裝置,熬一鍋僅兩個小時。四百八十斤蔗汁,可熬出五六十斤紅糖。熬糖技術(shù)越高的人,熬出的糖越多。這也與茅蔗含糖量有關(guān)。
糖熬好了,種蔗人給蔗茬四周除草、培土。第一年毛蔗留下的蔗茬,來年春天會自然發(fā)苗,無須再育苗。一畝茅蔗年產(chǎn)量可達一萬八千至兩萬二千斤。祝師傅說,種一畝茅蔗,化肥農(nóng)藥支出也就一千多塊錢,耗工,成本低,再賣糖的話,種蔗劃得來。
老人賣紅糖,不那么容易,賣了大半年,也賣不了三百斤。祝師傅說,南港有個余姑娘,會網(wǎng)上銷售,一年賣兩萬多斤,村中老人賣不完的紅糖,由余姑娘代賣。談起這些事,祝師傅很自責,自怨自艾地說,我兩個孩子沒讀什么書,網(wǎng)上賣不來貨,唉,當年就應該砸鍋賣鐵,讓孩子多讀幾年書。
我也買南港紅糖帶回老家。我不吃糖,吃了糖會胃反酸。我爸愛吃。早餐一碗白粥,我爸舀兩勺紅糖下去,調(diào)勻,端著碗嗍。我爸嗍完了紅糖粥,就說,世上最好吃的就是一碗紅糖粥。
艾蒿記
環(huán)溪河灘,一個年輕的婦人在剪青艾。她扶起艾葉,長剪刀剪在莖基,咔嚓,就剪了一株。半個上午,剪了滿滿一小圓籃。芭茅尚未發(fā)出新芽,倒伏下去,枯黃、軟綿。這是一片荒灘,長著菝葜和火棘等小灌木,芭茅、荻、狗尾巴草茂盛。數(shù)十畝沙地原先種了花生、土豆、蕎麥,也荒廢了,長了很多地錦、艾蒿、苧麻。問剪青艾的婦人,正月就有艾葉剪了?羞嫩的艾葉。
婦人答,去年冬天,被人剪過一次了。我算剪晚了。
婦人不是環(huán)溪人,是從鄱陽嫁到小吳園的。她說話帶有濃重的鄱陽口音。她圍著一條青藍色布裙,竹籃圓巧。我說,這一籃艾葉做不了二十個清明粿,圓籃太小了。
婦人說,再剪一籃馬蘭頭,可以做一百多個清明粿。
艾葉上火,馬蘭頭祛火,兩物放一起做粿皮,清明粿就不燥了。也有不用馬蘭頭的,用車前草或野灰菜或鼠曲草。野灰菜就是小藜,遍布田間地頭,灰撲撲,在4月就揚花。
德興人四季吃清明粿。清明粿又名青團、艾團。11月,艾蒿抽出青芽葉,婦人就去田野、塘邊、河灘剪艾葉了,來年6月,艾蒿抽稈,葉老化,纖維粗糙。婦人磨艾葉粉末,存在冰箱,想吃清明粿了,以艾葉粉末取汁液,和上糯米粉,揉粿皮。1993年7月,我到德興市區(qū),銀城中路有一家電影院,電影院側(cè)邊有一條老弄,弄堂口就有一家專賣清明粿的攤鋪。擺攤的婦人五十多歲,一邊揉團做粿一邊蒸。蒸籠是竹篾大蒸籠,一籠可以蒸五十多個,一圈圈排列。清明粿賣五毛錢一個。我把清明粿當午餐,一下吃十個。
銀城中路是一條很雜的街道,賣清明粿,賣粽子,賣湯團,賣烏糯粿,賣煎餃,賣小籠包,各種小吃都有。去市區(qū),我必吃清明粿。南方傳統(tǒng)小吃中,我最喜歡吃清明粿,糯糯的、香香的。我喜歡吃那種艾多糯米少的清明粿,尤其以鮮筍絲、咸肉丁、冬菜、油炸豆腐(切絲)做餡料的,餡料炒透,且多辛辣。
1984年,我在鄭坊中學讀書。清明學校放假半天。中午,我徒步八里回家吃中午飯。我打開飯甑,見清明粿鋪滿了飯面,熱氣騰騰,粿皮溢出紅油。我抄起飯勺,鏟清明粿上來。一個清明粿足有巴掌大,一個藍邊碗裝三個。我連續(xù)吃了四碗,才緩了緩。清明粿是我姐夫送來的,粿餡有酸筍、冬菜、咸肉、辣椒干、香菇。
艾蒿蔥蘢時,正是毛竹春筍勃發(fā)。鮮筍(或酸筍)、咸肉、冬菜是做清明粿最好的餡料。咸肉須是五花肉,熬油炒筍、冬菜,在蒸粿時,豬油滲出粿皮,夾帶著土辣椒干的辣味。粿皮的綿糯,與筍絲的爽脆、冬菜的松軟,是絕配。德興的清明粿大多以泡菜、豆干(切顆粒狀)、豆芽、鮮肉、香菇作餡料,揉粿皮加糖。我不喜歡加糖的食物。粿皮不加糖,德興人吃不習慣。
餡料有兩種味,一種咸味,一種甜味。咸粿形如餃子,個頭約半個巴掌大。甜粿則是大圓形,用粿印壓出。粿印家家戶戶都有兩三個,由一塊老木板雕刻,寬約六厘米、長約十八厘米。老木一般是油茶木、桃木、柚木、梨木。粿印上端為手柄,供手握;下端為印,供壓粿。因中間有一個直徑約三厘米的鏤空圓,圓底雕刻花紋。紋有魚紋、龜紋、兔紋、如意紋、葉紋、祥云紋、流水紋,寓意吉祥如意、風調(diào)雨順、延年益壽。甜粿餡料是芝麻、紅豆沙,加紅糖。餡料包入粿皮,放在鏤空圓壓扁,成了圓餅狀,印紋印在粿皮。粿入籠蒸。出籠的甜粿入口,飆射出糖漿,在舌苔熱熱翻滾。
香艾、苦艾、艾蒿,均稱作艾草,屬于菊科蒿屬植物。2013年之前,我傻傻分不清,以為艾蒿與苦艾是同一種植物,香艾是用來制作香的原料。其實不是。香艾葉片銀灰,花白色,葉、花、莖和干有揮發(fā)性藥香,是制作衛(wèi)生用品的原料,可用作驅(qū)蟲。苦艾則是半灌木狀植物,葉片灰褐色、寬大肥厚,是中醫(yī)常用的一味藥??喟膳菥乞?qū)寒、驅(qū)邪氣、補陽氣,作艾灸,艾葉殺菌,驅(qū)蛔健胃,整株作辟邪物,味極苦,是民間使用最廣泛的一種草藥。陳年苦艾燉雞蛋,苦艾泡酒刮痧,苦艾燙瘡癤,苦艾貼肚臍,豬肚塞苦艾燜熟治胃寒,陳年苦艾泡茶治寒性感冒。蚊子多了,燒苦艾熏一熏,蚊子沒了。馬蜂窩掛在屋檐下,燒苦艾熏一熏,馬蜂跑光了。生姜和苦艾,在鄉(xiāng)人手中被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每一個鄉(xiāng)人,都是被生姜和苦艾塑造出來的。艾蒿也叫蔞蒿,葉細長,葉緣有小齒形也有無齒形。無齒形蔞蒿叫無齒蔞蒿,是蔞蒿的變種。蔞蒿全植株清香濃郁。德興人采無齒艾蒿磨漿,與糯米粉一起搓團。
東坡先生在《惠崇春江晚景》中寫過蔞蒿: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蘆芽初發(fā),蔞蒿已滿地了。冬春交替,灰胸竹雞和山斑鳩還沒有發(fā)出求偶的鳴叫,蔞蒿的幼葉已抽發(fā)了。清明時節(jié),艾蒿長到了盛期,葉繁密且幼嫩,汁液多,纖維還沒硬。采青吃青,到了春季的最末。清炒艾蒿,略顯粗糙,不如水芹、山蕨軟滑,于是與糯米粉揉團,菜或芝麻作餡,有了清香有了糯滑有了臘鮮。艾蒿粿因此被稱作清明粿。在鄭坊,艾蒿被稱作青蓬,故清明粿又被稱為青蓬粿。
閩北做清明粿以菊蒿取代艾蒿。菊蒿葉綠或淡綠,5月下旬開花,在莖枝頂端排成稠密的傘房或復傘房花序。田埂或沙土坡,開滿了菊蒿花,便覺得大地美如斯。
在贛東北,清明必吃清明粿。一籠熱氣縈縈的清明粿上桌,便有了身處原野之感。毛竹筍在雷雨夜拔節(jié)。魚逐水浪而上,游往河的最上游。芋子默默抽出紅芽。冬候鳥北歸。赤麂在山麓徹夜高吠。
2023年4月8日,我去了德興海拔最高的小村十八畝坦,那里有屋舍二十余棟,溪澗中流,山坡灌叢、喬木叢生。村前有山田十八畝,無人耕種,艾蒿遍地。在村子,我只看到六個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和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以及三條土狗、一只家貓、七只在溪里覓食的白番鴨、野散的二十余只雞。梨花始開。在田間,我想起杜甫在《無家別》中所描述之言:
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
家園荒蕪,只剩下蒿草蒺藜了。有家無別,有別無家。艾蒿之盛,也是村之衰敗。
外婆尚在世。我甚小。我媽蒸了很多清明粿,叫我送一籃清明粿去童山,給外婆吃。我不敢走公路,就走山路,翻山脊而下,便是源塢,再下兩個山塆,便是童山。一籃粿提在手上,很沉手,走得疲累了,竟然在山脊的草坡上睡著了。我抱著籃子睡。醒來,山下村煙熄了,午飯時間早過了。很饑餓,但我始終不敢私吃籃子里的清明粿。我翻開蓋在籃面上的毛巾,看見很多螞蟻爬在甜粿上。粿又不可用水洗,我就拿出甜粿,捉螞蟻。捉一只,捏死一只。籃子里的螞蟻被我全捏死了,太陽快下山了。
還有一件趣事。準女婿第一次來丈母娘家過清明節(jié),送一籃清明粿來。準丈母娘很是欣喜,做了一桌好菜招待。吃了午飯,準女婿回家了。傍晚,準丈母娘告訴媒人,要退婚,婚事沒辦法認。媒人莫名其妙,相問之下,才知道準女婿送來的清明粿,咸粿餡沒有一粒肉。男方不是窮就是摳,怎么放心女兒嫁入這樣的家庭呢?
翌日早晨,男方來到女方家,提回清明粿,對媒人說,人窮氣短,蒸熟了的清明粿被人退回來。媒人安慰他,結(jié)親結(jié)義,東家不收西家收,你是個好后生,會有好姑娘的。
媒人送后生出村口,邊走邊說。篾匠姚師傅見了媒人,說,一籃清明粿提在手上干什么?也不來我家坐坐,喝杯酒。
媒人說,我?guī)е笊ツ慵?,想給你女兒做個媒。
姚師傅見后生腰粗腿長,臉膛開闊,便說,這是好事,我們中午加兩個菜,好好喝一杯。我女兒中意,我就中意。
一餐酒喝下來,婚事就這樣定了。這個后生就是我村里屠夫老八師傅。媒人是高郵師傅。高郵師傅當了一輩子媒人,促成了一千三百多對夫妻。他后背衣領(lǐng)掛一把黑雨傘,四季穿解放鞋,無論去哪個村,他都是座上賓,臉上天天漾著酒紅,眼睛瞇出一絲縫。
驚蟄,我也提著竹籃去田頭剪艾蒿。艾蒿單株生,并不分孽叢生,以種子傳播繁殖。艾蒿便一片地一片地生長。葉捋起來,剪刀挨著根部剪下去。三塊田就剪了一竹籃。我不會揉團,磨了糯米和艾蒿,便帶回給我媽。我媽看著粿漿,沉緩地對我說,我腰都直不起了,揉不了粿團了。自己動手做清明粿,要下輩子了。
我媽八十七歲了。去年冬,她拄了拐杖,端碗吃飯的氣力都不夠了。我給我媽套衣袖、搬椅子、拉曬衣架。我媽揉不了粿團,我就請妹妹來。我媽看著我剁餡炒餡。筍絲、咸肉、酸菜、豆干,一鍋炒。山茶油多放一些,辣椒干多放一些。炒著炒著,我就流下了淚水。有了吃食,我媽卻動不了手。這是生命至痛。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