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飯后看天際的晚霞,總能看出驚心動魄的感覺來。一抬眼,常常先看到天空豪情萬丈地涌起蒙古包似的云團,在風中漸漸挪移成魚鱗狀,又拉長成淺灰色云條,如鯨魚試探式地懸浮在海水中。眨眼間,淺灰色云條被潮水沖散,泛動金色橘色粉色的波光。猛然憋足勁一口吐出殷紅血色,紅遍整個西天,簡直有占領(lǐng)高地的勝利感。一直到暮色來臨,那殷紅才氣息奄奄,被幽藍的天幕吞噬。
劉倩總覺得意猶未盡。即便遠在省城培訓,她也不放過如此云意。在她眼里,這簡直是天空大戲,生旦凈丑唱念做打,人生的開場與落幕,盡在云層背后。她的手機里儲滿了天光云影,像存下一段段人間悲喜。等所有霞光褪盡后,她將那些云彩晚霞圖發(fā)在抖音里,也算是一日的小歡喜。
朋友的抖音推送過來了。閨密家的寶寶爬床的萌態(tài),戲迷同事唱的越劇金派《三蓋衣》,還有一個遠在湖北的加她關(guān)注的陌生朋友,曬出精致茶點。自從有了抖音,每個人都像有了自己的電臺,播放自己也觀看別人。不知不覺中,劉倩刷到肖坤的頁面,跳出他辦公室里的“花房”一角。鏡頭掃視全景后,聚焦在一株蘭草上。那蘭草剛剛灑了水,葉脈舒展,水珠閃爍,頗有美人垂淚之意。相比標題“世上獨一無二的仙草”,背景音樂甚是大膽,直接配上了蔡琴版的《我有一段情》。劉倩沒有關(guān)注肖坤,怕多看幾次引起肖坤疑心,她還將瀏覽與訪客設(shè)置了關(guān)閉模式,這樣只要不點贊不留言,就不會在陌生人的頁面里留下痕跡。劉倩翻看了那些點贊與留言,果然“香草美人”在第一時間送了三朵花。而其他幾位點贊的人從頭像看,像極了肖坤的酒肉死黨。她兜了一圈,再次刷到此條視頻,又多了一條評論,原來是橋城花鳥市場蘭香店的廣告鏈接,緊跟在“香草美人”后面。真是挺諷刺的!
抖音里,有位“女性智慧張老師”說,一個男人突然對毫不相干的事物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這絕不是好兆頭。劉倩刷到這條抖音,為時已晚。彼時,肖坤正瘋狂迷戀養(yǎng)花草。本來干燥荒蕪的家,短短一個月里長出層層疊疊的植物,陽臺上也壘起奇形怪狀的缸缸盆盆,不同色澤的袋裝泥土。劉倩打開房門,常有走進花鳥市場的錯覺。好在肖坤養(yǎng)的都不是燒錢的花草,大多是山野之物,什么杜鵑、薔薇、萱草、繡球花……而且從不需要劉倩打理——肖坤再忙也能擠出時間來照料。有一段時間,劉倩也跟著肖坤認識了很多花。她認識了烏桕樹、無患子,還搞清楚了玉蘭與辛夷的區(qū)別?!俺嬆咎m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薄坝嗉茸烫m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有一日,肖坤竟在朋友圈里曬出《離騷》中寫香草的詩句,真讓劉倩吃驚不小。這個從不翻書頁的土包子,快要修煉成古代文學博士了。
那段日子,去山野挖花草成了肖坤的必修課。他總將鐵鍬茅刀,各式麻袋,一并塞在汽車后備廂里,兩雙登山鞋長期沾滿泥巴,也不許劉倩洗。自從撲在花草上,肖坤對家務(wù)事自然就不上心了。碗碟頻頻打碎,燒的菜咸得要麻掉舌頭,有幾次倒剩菜連同碟子丟進了垃圾桶。只有手機時刻不離身,即便洗個拖把,也要趁放水的瞬間,在褲腿上擦干手馬不停蹄地打字發(fā)微信?!澳阋岱傈c……”那日說起肖坤的不正常,姐姐提醒劉倩,“一個男人總是背著老婆跟別人聊天,有那么多事好聊嗎?”劉倩懷揣多日的憂慮突然被姐姐點破,還是很驚心。
四月繁花似錦,肖坤又準備去山野,劉倩說她想跟他去。肖坤說:“你跟著干嗎,你的腳不是走不了山路嗎?”劉倩不語,自顧穿上登山鞋。肖坤煩躁地躲進廁所,聽不清在跟誰打電話。出來后,他臉色鐵青,說劉倩要是跟去,他也不去了?!半y不成怕我跟著,壞了你的好事……”劉倩哼聲道。肖坤白了她一眼,徑直躲進陽臺,侍弄他的花草去了。那日下午,劉倩午覺醒來,發(fā)現(xiàn)肖坤已經(jīng)出門,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回來,衣領(lǐng)里沾滿了酒氣與香水味。劉倩第一次說了句很難聽的話:“你若是被花妖迷住了,就別回來了……”
知聯(lián)會的培訓課程很雜,有不少心理學課。那日來上課的心理學專家,是一家心理健康咨詢中心的老板,據(jù)說還是個網(wǎng)紅。五十多歲,穿著藏青色T恤,精干內(nèi)斂。他在講臺上一站,氣場就出來了,讓人覺得不信他會很吃虧。他講的都是家里家外的事,包括如何化解婆媳矛盾,如何改善親子關(guān)系,如何鼓勵年輕人談戀愛……他說給大家一個大錦囊,每位學員可以從錦囊里抓出妙計。劉倩認真聽著,覺著這位老師講得挺接地氣,不是那種華而不實的雞湯課。她耐心等待著。終于,老師講到了夫妻關(guān)系,甚至講到已婚男人找情人的話題。他說,男人出軌大多是喜新厭舊,所以男人基本上會找不用負責的已婚女人,他們根本不想離婚,他們無非就想玩一把。這玩一把會比年輕時更有激情,因為年輕時的戀情更多是精神領(lǐng)域的互相探索,顯得羞澀幼稚,而婚外情卻是情欲交織,是衰敗中年的一針強心劑,好比吸毒,總讓人欲罷不能……下面有男學員笑起來,幾個女學員在竊竊私語?!拔沂遣皇侵v到大家心窩子里去了……”老師雙手叉腰道,“在欲望面前,智商直接歸零……所以,奉勸男同胞不要輕易‘吸毒,當然女同胞也一樣……”
下面的笑聲更鬧了。老師進入提問環(huán)節(jié)。一個女學員控訴家里的媽寶男,希望老師支招。一個男學員講述妻子雞娃成癮,自己不知所措。還有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大哥,痛訴八十老母越來越難伺候,搞得自己焦頭爛額。老師看門診似的,一個人一個人開著藥方。沒有人去問兩性問題。剛才最熱門的婚外情話題,竟然一下子無人問津。劉倩下意識地劃開抖音,“我有一段情呀……”一個聲音跳出來,像裝了擴音器,嚇得她死命按壓音量鍵。原來抖音還停留在肖坤的“仙草”頁面,根本沒有退出。老師停了下來,就那么幾秒,劉倩感覺老師已明白了一切。她像個孩子臉頰發(fā)燙,趴倒在桌面上,手指卻發(fā)狠刷起來,在輕聲狀態(tài)中瘋狂刷動。她進入“香草美人”的頁面。果然,那個“香草美人”轉(zhuǎn)發(fā)了肖坤的抖音,跟肖坤的頁面遙相呼應(yīng)。“香草美人”沒有寫新的文字,只有那個“我有一段情呀……”絮絮唱著,似乎這曲子就是她自己在哼唱。
劉倩胸口冰涼,像咬了一口棒冰,沒來得及咂巴,囫圇吞了下去。講臺邊,老師的種種妙招,劉倩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有抖音里蔡琴的低聲吟唱,夢囈似的。她覺得如果自己是男人,大概也難以抵抗這種誘惑。這讓她酸楚的心底,竟泛起難以形容的甜蜜來。似乎她就是那株蘭草,在月色朦朧中搖曳生姿。
“空調(diào)太冷了,吹得我肚子疼……”她給肖坤發(fā)了一條消息。肖坤幾乎秒回:拉桿箱最外層有一盒克痢痧,我上次出差時放著的?!澳憔筒荒苷f特地為我準備的嗎?”她故作撒嬌。“你知道我不會撒謊的?!毙ださ溃职l(fā)來一個咧嘴笑的表情。“你不是不會撒謊,只是這種事沒必要撒謊?!眲①话l(fā)去一個白眼。
培訓的第四天,他們參觀考察鄰縣的“美麗鄉(xiāng)村”——環(huán)溪村。上車時,有個身影閃過,甚是面熟。等那人轉(zhuǎn)過身,竟先叫出了她的小名:“倩倩……”“文俊……”她也脫口而出。
似乎都沒有變,二十年的時光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他的臉略顯蒼黑,下頦不如當年光潔。簡單聊了幾句,才知道原來他們在同一個班培訓。文俊因為前幾天家里有事,直到昨日才趕來?!拔易谧詈笈诺慕锹淅?,難怪你沒看見……”他靦腆地笑道。
車子駛動了。劉倩回頭望了文俊一眼。他在后面也點頭向她示意。這讓一場孤寂無聊的旅行有意思起來。外出培訓,劉倩最怕出去采風。社恐癥常常在那一刻發(fā)作。除非半生不熟的人主動跟她搭話,大多時候她總是拖著步子,獨自跟在大部隊后面,讓人誤會她是個散客,甚至是其他團隊的掉隊者。她就那樣踽踽走著,拍拍照,或者在微信里跟肖坤聊天。那個平日里相顧無言的男人,一下子成了海內(nèi)知己。而此刻,有了文俊,她的勇氣就上來了,似乎隨帶了一個強健的保鏢,她可以毫不憂懼地一路向前。
之前有此種感覺,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時,劉倩與文俊同辦公室共事。原先,他們辦公室還有個已婚姐姐,因為連著保胎生娃,足足有一年沒來上班,辦公室里就剩下他倆了。每天面對面坐著,都能聽到對方的哈欠聲。他比她小一歲,生性靦腆細心。她忙碌的時候,他常常給她帶餐,也會提醒她吃藥。偶爾,他還順路送她回家。她記得確實是順路,不是特意為之。有好幾次,他請假沒來上班,她便像沒了力氣。桌上攤滿了要干的活,她還去別的辦公室串門。直等他第二天回來,她才感覺自己像辦公桌上的吊蘭綠了一層。
有一年暮春,公司里搞團建活動。他們?nèi)ブ芮f玩。女孩們擠在一家藏銀店里買銀鐲銀鎖。那種銀鎖的形狀頗像薛寶釵與賈寶玉般配的金鎖,鎖面上雕刻了生肖。文俊也擠在人群中,問店家有沒有兔。店家在一大堆盤子里幫他挑選?!百I這么好看的鎖,送你女朋友嗎?”“真看不出來呀,原來小俊早有女朋友了……”女孩們嬉鬧打趣著。文俊紅著臉不語,付完錢落荒而逃。劉倩屬兔,本來也想買這款,一看被文俊買走了,只能改買銀手鐲。
旅游回來后的一日清晨,劉倩拉開抽屜,發(fā)現(xiàn)那枚銀兔生肖鎖靜靜地躺在文件夾上。真是猝不及防呀!她拎起鎖在文俊面前晃蕩,問他為什么沒送女朋友,轉(zhuǎn)送給她了?!氨緛砭蜎]有女朋友呀……”他紫漲著臉,羞得似乎要鉆地洞。劉倩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拔矣幸粋€哥們,不知道算不算男朋友……”平靜下來后,她對他如實道。確實,那幾年里,肖坤跟她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有空常約她出去玩,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不是在談戀愛。
然而劉倩還是收下了那枚生肖鎖,因為它實在太可愛了。她明確告訴文俊,收下他的小禮物,并不代表要做他的女朋友。“哪有送一枚藏銀鎖,就騙來一個女孩子的……”她嬉笑道。
回想起當年的稚氣,劉倩忍不住又回頭看文俊。文俊正望著窗外,神情落寞。他應(yīng)該沒去想二十多年前送她的藏銀鎖吧。
車子一路疾馳。穿過一條隧道,后面幾排笑聲喧嚷。
“那是我紅顏知己!”有人大叫一聲。
劉倩見一個精瘦男子站立著,手搭在前座的靠背上。一身黑T恤黑西褲,唇下留著山羊胡子。他自稱戴先生,這次出來培訓就是為了見他的紅顏知己。
“紅顏知己哪里認識的?”“網(wǎng)上唄,聊天,聊著聊著就聊上了……”“長得怎么樣呀?發(fā)張照片看看……”“當然吐氣如蘭,壓倒范冰冰,氣死章子怡了……”幾乎有半車人在起哄,戴先生卻毫無羞澀之意。劉倩發(fā)現(xiàn)環(huán)溪采風群里,閃出一張照片。照片里,一個瓜子臉的姑娘,眼眸清澈,半蹲在銀杏樹下,與一只土狗對視。
許是頭頂?shù)目照{(diào)風太猛,劉倩的胸口又一陣發(fā)涼,喉嚨反芻般涌起藥味,一早吃的克痢痧像沒有消化。
“這樣的美女,當紅顏知己太可惜了,直接晉級當情人吧……”車廂里的人撩逗著戴先生。戴先生似乎很受用,一邊辯白自己與紅顏知己如何冰清玉潔,一邊又興致勃勃講去年他四十歲生日,紅顏知己如何開了整整四小時的夜車趕來賀壽。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又在群里發(fā)了昨夜兩人在茶館喝茶的自拍照?!斑@就傻了嘛,人家姑娘這樣過來,肯定做好準備的,你太讓她失望了?!币粋€頭發(fā)花白的半老頭戲謔道?!捌鋵崳瑱C會還是有的,茶館包廂里有一張沙發(fā)挺大的……”戴先生越吹越勇。車廂成了劇場?!拔也皇菦]賊心,總要對人家負責嘛,除非決定娶她為妻,否則壞了她的貞操,連紅顏知己也做不成了……”
車里的哄笑一浪高過一浪。劉倩像賭了氣給肖坤發(fā)微信,問他在哪里。肖坤說一早下村去慰問貧困戶了,隨即發(fā)來一張舊巷堂的照片。“你放心,你不在,我守身如玉呢……”他又發(fā)來一個咧嘴笑。劉倩發(fā)去一個白眼說:“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本想著把“香草美人”轉(zhuǎn)發(fā)的那個“仙草”視頻截了圖發(fā)過去,又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二十年的婚姻,她明白自己與肖坤如大多數(shù)夫妻那樣活成了血肉相連。去年春天,肖坤借口出差去湖州,三天沒有回家。按以往的個性,他肯定會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一大堆照片。那次,他一張也沒發(fā)。第二日傍晚,她忍不住問他,湖州怎么樣。五分鐘后,他發(fā)來一張圖片,是當?shù)氐牡貥诵越ㄖ榜R桶蓋”酒店。她下意識地把這張圖片放在百度里搜索,果然,一模一樣的照片出現(xiàn)了。無論光線、角度、色彩,百分之百的相同?!笆郎蠜]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你倒能制造出兩張一模一樣的照片來……”她把百度的圖片截圖過去。他沉默半分鐘后,兇巴巴地回了一句:“你什么意思?隨時跟蹤我……”“我有必要跟蹤嗎,我只是告訴你,出去玩就出去玩,別找各種借口……”她發(fā)完這條,再也沒有回復(fù)他,任憑他怎么解釋,她都置之不理。他趕回來了。她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照常給他做飯洗衣,只是不跟他說話。僵持一周后,他大醉一場,躺在陽臺花房里,吐得陽臺像一條爛陰溝。她去拉他,他攀住她的大腿淚流滿面:“我喜歡上別的女孩子了……”他嘴里像含著一口酒,咕嚕咕嚕地說著。她卻聽得很清晰,每個字都像冰刀子刮來,下面一句話又讓她墜入火山:“小倩,你是最懂我的,你要救我呀……”
那晚,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清理干凈弄到床上。她蒙著被子,暗自飲泣。他卻緊緊抱住她,似乎希望能從她身上獲得驅(qū)散欲望的能量。她哭了很久,才去摟住他的胳膊。他的呼吸觸到她的臉頰,帶著暖意濕潤的氣息。她又去捏他的手。雖然熟睡著,他的手還是乖順地與她十指相扣。那一刻,她相信他與她是骨肉相連的,沒有人可以將他們分開。他只是一時被別的女人迷了心竅,就像外出吃飯時偶爾嘗了好酒,便忍不住天天惦念。但誰都清楚,沒有好酒,日子照樣過,沒有飯菜,就會餓死。而她就是他的飯菜,已經(jīng)投喂了他整整二十年……
車子駛上山路,一路盤旋。這條山路的防范措施不太好,很多轉(zhuǎn)彎處沒有護欄。好幾次對面有車駛來,司機不得不急踩剎車。戴先生的笑話已經(jīng)過去了,大家都屏住呼吸,像是跟著這輛車一同使力。突然,迎面駛來一輛白色轎車,速度快得失控。眼看著就要撞上了,司機一個轉(zhuǎn)彎,車子向右邊傾斜下去?!鞍 比嚾嗽隗@呼,劉倩下意識地喊出:“肖坤……”
車子沒有側(cè)翻下去,一個輪胎滑倒在旁側(cè)的淺地里……
他們來到環(huán)溪村已近中午。在入口處的小農(nóng)莊吃了午飯,大家開始游玩。環(huán)溪村因三面環(huán)水一面靠山,兩條溪流匯合于村口而得名。果然,村口有一條很寬的溪流,一座古樸的石橋被綠蘿覆蓋著,兩邊各有一棵千年銀杏,枝繁葉茂,甚是陰涼。
“這是環(huán)溪村有名的夫妻樹……”負責培訓班點名的年輕姑娘兼做了導(dǎo)游。夫妻樹?劉倩與文俊面面相覷。下車后,他們一直并排走著,有意無意地與大隊人馬拉開距離。
繼續(xù)往前。青磚白墻的房子沿溪而建。房子都不高,白墻外的小花壇上種滿花草,月季與萱草紅黃相間。窗臺上,艷紅的凌霄花擺出高傲誘人的身姿。紅門的門框邊上掛有竹編花籃,綠蘿、常青藤、珍珠吊蘭,還有薰衣草、滿天星,都毫不示弱,讓人悅目。有一片池塘,睡蓮浮動,池水倒映出岸邊的白墻。白墻上勾畫著吳冠中版的江南水墨畫,在池水中風姿搖曳。
劉倩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肖坤:“這地方很適合你來,花妖草精特別多……”肖坤發(fā)來憨笑的表情,說他跟著老婆神游呢?!坝欣掀抛o駕,花妖草精也原形畢露了?!彼执蛄艘话l(fā)糖衣炮彈。劉倩說,她有順風耳千里眼,只要他有花花腸子,都會被她一網(wǎng)打盡。“即使有,也不過悶騷罷了……”肖坤又發(fā)來調(diào)皮的表情。此話,他以前也多次提起,此時說來,似乎已有幾分真意。自從抖音公開IP地址后,劉倩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香草美人”距離他們至少八百公里。如果他不出差,她不過來,他們就沒法相聚,郎情妾意也只能“天涯共此時”了。
劉倩沒有再聊下去。他們進入一個很有意思的區(qū)域。一大片藤蘿纏繞著花叢,迷宮般的小徑里,赫然出現(xiàn)“豬欄茶吧”“牛欄咖啡”。那個臨時導(dǎo)游說,這些都是公社化時期養(yǎng)豬關(guān)牛的石頭房子改造而成的。它們的門面極其簡樸,甚至帶著自嘲式的可愛,一塊塊手掌大的棕色木板上寫著“快樂豬”“燦爛豬”“惜福豬”……走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果然保留了老房子泥石壘墻木梁黑瓦的原貌,還有一些木桶石槽老農(nóng)具,在幽暗的燈光下,醞釀出別樣的文藝范兒。
劉倩與文俊選擇了“快樂豬”茶吧。他們點了菊花茶、綠豆印糕和兩個新鮮蓮蓬,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斑@些年,還好吧?”文俊問。劉倩說還行。文俊說,劉倩調(diào)走后,他們就一刀切似的斷了聯(lián)系?!耙?lián)系其實也方便的,只是不知怎的,就不聯(lián)系了……”文俊感慨道。劉倩點點頭。其實也不是故意不聯(lián)系,就像溪水流著流著分岔后,就很難再跨越過山石相遇了。他們問起彼此的另一半。文俊說,他就猜到劉倩嫁給了肖坤。劉倩問為什么。文俊說,他們同事那會兒,劉倩給他看過肖坤的照片?!澳銈冇蟹蚱尴嗟??!彼f。劉倩笑得噴茶。她發(fā)現(xiàn)他說話的口氣,還是跟當年一樣,一頓一頓的,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加快語速,很多詞粘連在一起。當?shù)弥目∽詈筮€是娶了謝姣姣,劉倩下意識地折斷了斜插在花瓶里的蘆葦稈。
二十多年前,在文俊口里聽到“謝姣姣”這個名字,劉倩像卸掉一個大包袱,長吁一口氣。從此,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戴上那枚小銀鎖,光明正大地跟別人說:我同事送的,男閨密的那種。然而,謝姣姣有點來者不善。文俊跟她相處了幾個月,就開始向劉倩抱怨。謝姣姣一家子將他當壯勞力使喚,只要他休息,謝姣姣就讓他上門當修理工,捅下水道扛煤氣罐。最痛苦的莫過于那年夏天,謝姣姣家的院子澆水泥地,叫來文俊搬石頭拎水泥桶。“我哪吃過這種苦呀……”周一上班,文俊向劉倩攤開手,蒼白的手心布滿血泡,像一只只哭泣的眼睛?!艾F(xiàn)在就這樣子,以后成了他們家的女婿,日子怎么過?”他收回雙手,捂住額頭。劉倩吃不準他是否在抽泣,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問道:“你喜歡她嗎?”“喜歡?”他慢慢松開手,垂著眼皮道,“以前有點喜歡吧,現(xiàn)在太累了,喜歡不動了……”“這么累,你為什么不離開她?”劉倩問。“結(jié)婚不就是找門當戶對的嗎……我媽說,我們還算門當戶對的?!彼氲〉难劬ο蛱旎ò宸藗€白眼。劉倩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多事。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文俊沒有再提謝姣姣。他越來越沉默了,常常一個人埋頭工作。劉倩不得不播放音樂,來緩解辦公室壓抑的氣氛。那一陣子,劉倩與肖坤也處在晃蕩狀態(tài)。母親好幾次問她,這個時常約她出去玩的男孩子是不是在跟她談戀愛。她總像嘴里含著東西輕嗡一聲。她怕母親找人去打聽對方家庭,考慮是否符合所謂的門當戶對。
忽而有一日,好像是秋分之后。文俊沒來上班。吃午飯時,幾個女孩子散播著消息:單位里一個叫蕓蕓的女同事搭乘文俊的摩托車,剛巧被謝姣姣撞見。文俊停下來跟謝姣姣解釋,謝姣姣上來就是一記耳光。“這女的簡直是混世女魔頭!”“小俊這臉面呀……”“可憐蕓蕓搭了一下車竟背了黑鍋……”劉倩端著餐盤,耳朵里灌滿了同事們的議論,她們的口氣像在描述一樁殺人案。劉倩咀嚼著飯菜,腦子里蹦出一個念頭,這下子,文俊終于可以逃離了。
整整過了一周,文俊才回來上班。他像一只冷凍過的蝦,腰彎背弓,臉色發(fā)青。電腦音響里,正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樂濤洶涌。劉倩問文?。骸吧⒘??”“散了?!贝巴怆[隱傳來雷聲。之后,便是秋天的第一場大暴雨。
難道是想起這個橋段,劉倩感覺窗外的天色有些暗沉。她本想恨鐵不成鋼地罵一聲,他媽的,你怎么還是娶了她。一想到人家已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頑石都被雨水砸出坑來,她便閉了嘴。若不是此時相逢,她很少想起文俊,也很少想起當年的相處時光。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如他們與這家店,進來坐下喝一杯,然后起身離去,以后永遠都不會再來。
一段樂曲像從頭上落下來,竟然是貝多芬的《歡樂頌》,恢宏壯闊的氣勢在逼仄的茶吧內(nèi)翻騰。文俊不說話時,就低頭剝蓮子,一顆顆剝得干干凈凈,放在青花瓷碟子里。劉倩發(fā)現(xiàn),文俊的細心一如當年。她實在想象不出,這樣的男人是怎么在漫長粗礪的生活中熬過來的……
燈光越發(fā)昏暗,音樂也停了。四周沒有了人聲,只有服務(wù)員在收拾隔壁桌子上的茶具。劉倩問剛才喝茶的那些人呢,服務(wù)員說早走了。文俊翻看手機說,群里在喊他們,大部隊已經(jīng)去山上了。他們走出門,看了看天色?;疑茐K覆蓋了不遠處的山頂,一些游絲狀的淺云在快速飄移。本來,劉倩還想著去看荷塘,文俊說追趕大部隊要緊。
他們走出迷宮樣的花徑。劉倩再次回頭,感覺剛才的茶室小坐恍若一場短夢。他們按照導(dǎo)航中的路線前行。劉倩忘記了剛剛肖坤問她天氣熱不熱,有沒有中暑。她沒有回復(fù)他,現(xiàn)在也不想回復(fù)。文俊略略快了幾步,手心朝上握著手機,似乎這樣才能不偏離方向。劉倩緊跟其后,好幾次導(dǎo)航陷入絕境,還是劉倩去問的附近的居民。畢竟,以文俊的靦腆,他是問不出口的。
起風了,隱隱雷聲中,黑色云塊著魔似地挪移。西天的一束光,酷似黑色天幕砸出的一個窟窿。群里已有人曬出照片:半山腰的八角亭子,山頂?shù)囊慌殴潘?,還有女學員婀娜的紅紗巾照。文俊催促著快走,他們又沿著山路小跑起來。風加了倍速,他的白色長袖襯衫貼在身上,像枚紙人。轉(zhuǎn)過一個彎道,看到前方幾棵古樟樹,樹干粗礪,樹葉如冠,互相撲在一起。文俊說長在山坡上的古樟樹很少見,讓劉倩跑上去,給她拍一張?!斑@個位置呀……”劉倩努力擠出一絲笑來,拍完后看文俊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頭發(fā)凌亂,瞪大眼半張著嘴,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
劉倩笑得彎了腰,猛風撲過來扇了她許多耳光。照片上,蒼青色臺階與古樟樹下的紫薇花,構(gòu)成的畫面如此熟悉。她急切地點開抖音,進入“香草美人”的主頁,翻閱一個個頁面。終于,在去年八月的某個頁面上,翻出近乎一樣的山路場景。蒼勁蔥翠的古樟樹間,閃出一個男人的背影,雖顯模糊,還是能看清身上的黑白條紋T恤,與家里肖坤的那件一模一樣。她的文案不過四個字:“歸隱之地?!迸渖系囊魳肥菑堊邮⒀葑嗟墓徘偾陡呱搅魉贰D墙厝〉囊还?jié),曲聲如流水沸騰澎湃,蛟龍隱現(xiàn),在群山中奔赴,萬壑中爭流,有如人坐危舟駛過峽谷。
去年八月,去年八月……山風以旋風的姿態(tài)盤旋而來,劉倩有一種行路難的痛苦。她賭氣似的,舉起手機對天色山路一陣胡拍。雨滴落下來了,大顆的雨滴砸在手機上,讓人無法反抗?!翱炫?,前面有亭子……”文俊喊了一聲往前沖去,又停下來遮了臉回望。劉倩跨步跑著,腿肚子沉得不像是自己的。她突然恍惚起來,實在記不清去年八月,肖坤什么時候出過差。錯亂的記憶擊打著太陽穴,比瘋狂的雨點更有威力。風雨中,古樟樹林里似有野獸呼嘯,樟樹枝葉刀兵相見,互相廝殺,聲響比“歸隱之地”的《高山流水》更激越。
劉倩一個踉蹌,滑倒了,膝蓋重磕在石階上,雪青色的裙子下擺染成了濕水泥色。雨水順脖頸流下來。她捂著膝蓋,遲遲不能站立。文俊跑回來了,問她還好嗎。她撩起裙子,發(fā)現(xiàn)兩個膝蓋一個磕出血,另一個現(xiàn)出一大塊瘀青。文俊猶豫著,還是挽住她的手臂。他扶著她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挪。她抹著臉上的雨水,搞不清剛才摔破膝蓋的那一刻自己是否哭了?,F(xiàn)在,她只感到文俊僵直的手熱切地挽住她。
“小俊,你剛才說我與肖坤有夫妻相,你可知道他與別的女人也來過這里……”劉倩停下腳步。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幾年自己與肖坤的關(guān)系,肖坤心向遠方卻又事事依賴她,她無法接受肖坤的背叛,卻又難以割舍二十年來的骨肉相連……“兩年多了,他們還藕斷絲連著……”她說不下去了,蹲下身縮成一團。文俊沒有說話,在她頭頂張開雙臂,像給她遮擋雨水。突地,一道閃電劈來,迷霧似的山林一片锃亮,接連滾來的霹雷在頭頂炸裂開來。劉倩嚇得一把拽住文俊的手臂,文俊努力后仰著,似乎害怕再靠近一點,兩人會抱在一起。
一個巖洞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總算進入了一個避難所。那個巖洞不深,頭頂?shù)膸r石有撲下來的危勢。劉倩的連衣裙已經(jīng)濕透,下擺骯臟不堪。她無暇顧及,只是雙手抱胸。剛才盤踞的熱氣已經(jīng)散去,襲來的風一陣比一陣涼。文俊淋濕的頭發(fā)粘著頭皮,越發(fā)顯得臉頰消瘦,白襯衫與西褲緊貼著瘦削身子,整個人像一只墜落的風箏。他斜倚巖壁,望著噼啪作響的殘枝敗葉,默不作聲。過了好久,他才深吸一口氣說:“你可能不知道我的事吧?”“你與姣姣離婚了?”劉倩幾乎條件反射道?!拔遗畠鹤吡藘赡炅恕彼銎痤^,像是不讓頭發(fā)上的水滴流下來。劉倩驚得張大嘴?!爸x姣姣這個人,你以前聽我說過的,她最喜歡拿放大鏡關(guān)注別人,又喜歡控制人……她全心撲在女兒身上,女兒受不了,逃走了……”他說不下去了,脖子折斷般垂下來。沉默半分鐘,他才繼續(xù)說,女兒離家出走后的第三天,有人在鄰縣小鎮(zhèn)的河道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體?!八攀臍q,剛讀初二……”
一切都比預(yù)想的更糟糕。劉倩依稀記得兩年前,縣一中有個女孩離家出走后溺水而亡。當時自己剛剛發(fā)現(xiàn)肖坤的“花妖草精”,沒有閑心去八卦這種新聞。更何況,她從不雞娃,孩子也不叛逆,更談不上尋死覓活。誰想到那個溺亡的小女生竟是文俊的孩子。
“小俊……”劉倩碰了碰文俊的左臂。他裸露的手臂巖石一樣冰涼。劉倩的嘴唇嚅動半天,才嗡了一聲:“你怎么熬過來的?”文俊抬頭望著劉倩,說女兒去世后,他就與謝姣姣分居了。他說家里沒了女兒,兩個人像待在地牢里。他老是夢見謝姣姣拿晾衣架抽女兒,揪住女兒的頭發(fā)撞墻壁?!耙郧芭畠翰辉笇W習,她常用這種辦法……”他與謝姣姣分居后,夢魘才慢慢散去,胸口才能喘一口氣。但是,謝姣姣墜入了深淵。分居一年多來,她每周都去精神病醫(yī)院看病,抑郁癥發(fā)作時,半夜三更都會出門亂跑,甚至去河塘邊找女兒……
“半年前,我搬回去了,我們又在一起了……”他苦笑道,“你看我這半輩子過得……”他別過頭,猛吸鼻子,又回轉(zhuǎn)身。他說要是當初第一次分手后,拒絕跟謝姣姣來往,他或許可以過上另一種生活。但現(xiàn)在,他只想著與她相依為命,大家都好好活下去……
風雨已經(jīng)小了,陽光穿過云層落在山路上,植物的葉子閃閃發(fā)光。劉倩回過神來,翻看他們的微信群,發(fā)現(xiàn)大部隊躲避風雨后又出發(fā)了。身邊的文俊像個僧人,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神情。她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單位里有人說文俊的氣質(zhì)有點像和尚。她還特地觀察過。比如在食堂里吃飯,文俊常常面目羞澀又清肅,喜歡用整個手心托起飯碗,猶如僧人托起化齋的缽。半世已過,文俊在經(jīng)歷了生命的大悲痛后,似乎依舊慈悲地托著手中的缽。
他們走出巖洞,雨已停了。劉倩默默跟在文俊后面。他們沿著一條小道往上爬。過了十來分鐘,看到群里說的那個亭子。看得出來,那個亭子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木頭廊柱紅漆斑駁。匾額上的“望云亭”三個字,酷似李叔同的書法,乍一看拙樸得有點丑,細看頗有淡然恬靜的韻味。他們站在亭子中間,往下眺望,竟能一眼望到山下的村莊,那寬大的溪流,還有他們來不及去看的荷塘。他們轉(zhuǎn)身走出亭子,天色已顯淡藍,空中閃出一道奇特的霞光,一條彩虹橫跨在不遠處的兩個山頭,清晰明亮,甚至還能看清紅黃藍的細光。那飽滿的弧度,讓人有一種踩上去的欲望?!斑€是雙彩虹……”文俊喃喃道。劉倩定睛細看,果真在彩虹的外圈還有一道淺藍色的弧,猶如兩個山頭戴上一個漂亮的發(fā)箍。周圍淺粉色的云絲貼著天壁緩緩飄浮。
劉倩趕緊拍了一張照片,身旁的文俊也高舉手機對焦。抓拍幾張后,透過余光,他們彼此發(fā)現(xiàn),兩人各自把難得一見的雙彩虹轉(zhuǎn)發(fā)了出去。肖坤幾乎秒回:“哇……”又連珠炮般發(fā)來幾條:“你一直不回信息,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剛才我們這里下大雨了,我查了一下天氣,好像你周圍都有暴雨?!薄拔掖蜻^你兩個電話,估計你信號不好,沒接到吧?!眲①环戳艘幌?,果然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661的親情號。
“你把照片發(fā)給姣姣看了嗎?”劉倩問文俊。文俊點點頭,嗯了一聲。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