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在地圖上,沁源像一片完好的如梨樹葉的橢圓狀葉片。這是朱元璋之孫朱佶在明朝宣德三年(1428)被封為沁源王的地盤。即便到了1937年,沁源也是引人注目的。作家丁玲10月份跟隨八路軍129師來到沁源時,驚喜地在文章里寫下:“那是個非常好的地方……剛剛走過的那段大街,是我們很滿意的,人口稠密,看樣子老百姓沒有逃走許多,市場上頗為熱鬧,這是自從離開太谷后所見到的最大的地方?!?/p>
然而,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沒有了。
1938年4月,正是梨花盛開時,日軍對山西晉東南根據(jù)地發(fā)動了第一次九路圍攻,整整七天七夜;1939年7月,第二次九路圍攻在兩天兩夜的夏雨中進行;1940年10月的秋色里,日軍對太岳區(qū)進行了瘋狂的報復(fù)性“大掃蕩”。
飛機來了,炮火來了。燒,殺,掠,奪,一片一片的血。
盡管已是一片傷痕累累的土地,日軍還是因?qū)掖未鞌《鴲佬叱膳?,把沁源劃為“剿共實驗區(qū)”,于1942年秋天集結(jié)重兵力直插過來。
沁源人剛烈倔強的一面,終于被激發(fā),心中的怒火被點燃。他們從血河中起身,從田間,從炕頭,從山梁,從河畔,集結(jié)過來。他們絕地反擊,與侵占了家園的敵人展開殊死搏斗。
動人的大轉(zhuǎn)移
“娘,我們?nèi)ツ睦???/p>
“深山!”
“深山在哪里?”
本就是山里的人們,要去往更深的山里。
一九四二年,
正在秋收天,
日本鬼子橫行霸道進攻沁源,
又殺人又放火真呀野蠻,
從此后沁源人民遭下了大難。
半夜就起身,
雞叫就爬山,
鋪黃蒿蓋百草冷水拌炒面,
啃樹皮吃野菜就是家常飯,
多少人白天黑夜眼望著延安……
這是當(dāng)年沁源百姓人人會唱的一首秧歌《望延安》。
1938年4月第一次九路圍攻時,沁源軍民經(jīng)過整整七天七夜的激戰(zhàn),逼退敵人,但青山綠水、梨花正濃的沁源血跡橫流,尸體遍地。1939年7月第二次九路圍攻開始后,又是兩天兩夜的冒雨激戰(zhàn),才使得太岳縱隊直屬機關(guān)安全轉(zhuǎn)移。1940年10月,日軍在“百團大戰(zhàn)”結(jié)束后,開始了瘋狂的報復(fù)性“大掃蕩”,飛機、大炮、刀槍,分十路向沁源襲來。燒,殺,搶,掠——人群、牲畜、樹木、花草、房舍、村莊,瞬間浸泡在煙霧下,血海中。
沁源,失了原有的模樣。
朱鶴嶺為證,沁源被迫分割為沁源、綿上二縣。
如此,還不夠。1942年10月中旬,日軍開始秘密向沁源周邊集結(jié)部隊,陸續(xù)在同蒲、白晉鐵路和臨屯公路線上設(shè)立駐扎點,主力是其第36及69師團60旅團伊藤大隊。他們對這片山川垂涎已久,他們將太岳山中的土地當(dāng)成自己的家園,修鐵路,筑工事,修機場。
他們摩拳擦掌。
他們磨刀霍霍。
他們膨脹出極大的野心。
10月20日,日軍兵分七路,向沁源、綿上發(fā)起進攻。
69師團,是侵華日軍的一支老牌部隊,代號為“勝”。伊藤大隊下屬四個步兵中隊,一個炮兵中隊,一個機槍中隊,一個衛(wèi)生隊,此外,還包括一個工作隊和一個苦力隊。另有偽軍一部,共約7000余人。
之前入侵沁源時,他們就在城東關(guān)門樓上寫下“剿共滅匪”“明朗東亞”“建設(shè)華北”這些大字標(biāo)語,還在城外豎起一塊“山岳剿共實驗區(qū)”的大牌子。
“皇軍不走了!”他們抓去民夫,又讓他們帶著這樣的風(fēng)聲出來。
太岳軍區(qū)不得不做起長期準(zhǔn)備。這必將是一場漫長的硬仗,要打贏,需得軍民齊心,全體動員。
全民大轉(zhuǎn)移。這個想法不是隨意提出來的。將百姓與敵人隔離,是剝奪敵人主動權(quán)的完美開篇。
可是,即將入冬了,舍棄熱炕頭,住進山里?盡管動蕩,盡管貧窮,畢竟是家啊,畢竟窮家難舍。把家園讓給敵人,進入一座一無所有的深山,一些老者當(dāng)下便老淚縱橫。不舍得,想不通,不情愿啊。何況,那壇壇罐罐,那豬圈石碾,那牲畜牛羊,如何安置?
動員工作,如和風(fēng)細雨。黨員出來了,干部出來了,民兵出來了,積極分子出來了。一家家走訪,一戶戶動員。講事實,擺道理。擔(dān)心到外村無法安置的,把外村村干部請來動員;家里人力不足搬不走東西的,民兵頂上;無理由堅決不走的,動員理解的親戚前來。
猶豫、矛盾、牢騷……一點點被壓了下去,人們默默做起準(zhǔn)備。
10月20日的沁源古城,依舊像作家丁玲在1937年看到的一樣,街道上人來人往,店鋪正常營業(yè),打谷場熱鬧非凡,還有婚禮的鞭炮聲響徹小巷。
縣委反“掃蕩”指揮部政委劉開基,卻接到緊急情報:各據(jù)點的敵人已經(jīng)向這里進發(fā)。
颶風(fēng)來了。
從城關(guān)開始,連夜大轉(zhuǎn)移!
敲鑼,打鐘,聲聲傳遞出不容遲疑的信號。
挑燈坐起來,被窩里爬起來,埋藏物品,燒光柴草,拔去磨心,填掉水井,殺雞宰羊。鍋、碗、瓢、盆;米、面、菜、鹽;鋪蓋衣物,甚至桌椅板凳,一擔(dān)擔(dān)挑在男人肩頭,掛在女人臂彎。孩子們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跟著向山中行進。
不忍扭頭。他們棄了家園,還親手毀了家園。
帶走所有,毀掉一切,徹底轉(zhuǎn)移,堅壁清野,不僅為割斷所有的留戀,更為不給敵人留下任何可利用的物資。
10月下旬的天氣,瑟瑟的冷風(fēng)回蕩在太岳山中。月光幽幽,灑在沁河兩岸;星星點點,照在溝溝坎坎。人群有些雜亂,卻沉默無言。
深山有些惶恐。它不知,這樣的秋夜,人們?yōu)楹渭娭另硜?;也不知,土梁溝壑如何變成人的家園。
山是熟悉的山,卻要成為陌生的家。
這夜,恰是劉少奇一行十幾人,自東翻山而來。月光下,他目睹了這一場大轉(zhuǎn)移。隊伍里,有銀發(fā)拄杖的大爺大娘,有健步的青壯年,有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還有酣睡在大人懷中的嬰兒。隊伍里有牛羊,還有不被主人遺棄的狗。最踏實的,是背著武器掩護人群的戰(zhàn)士。
那夜,敵進,我退。
日軍兵分多路,趁著夜色,向沁源這片樸素的大地惡狠狠圍攏而來。自沁縣方向來的一部翻過潘家山、龍佛寺,進入老窯科青龍溝;另一部從白狐窯直插交口、作坪;平遙、介休來的推進到朱鶴嶺一線;霍縣方向的一路從七里峪、五龍川到韓洪、李成以西,另一路翻過黃梁山直奔西霧、柏子以南;洪洞、安澤撲來的直入中峪、柏木之間。
暗夜里,兩股擦肩而過的力量,火焰都在胸中積聚。
次日拂曉,日軍會合,全面進入沁源境內(nèi),之后又迅速發(fā)散,一路變兩路,兩路分四路,四路成八路……滲進沁源的每一寸大地。
他們得意揚揚,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鋪開這張無縫的大網(wǎng)。他們掩飾不住興奮,太岳軍區(qū)司令部,已經(jīng)被死死困在網(wǎng)中央。
飛機來了,大肆盤旋在頭頂,嗵——嗵——嗵——一顆顆炸彈爭先恐后,撲向城內(nèi)。他們滿心以為,隨之而來的是驚慌,是慘叫,是流血,是死亡。然而一切出乎意料,城中只有炸彈寂寞的回響。這座他們挖空心思侵占了的城內(nèi),不僅沒有意想中的太岳軍區(qū)司令部,而且連老百姓都沒有一人。他們精心占領(lǐng)的,竟是一座空城,甚至沒有一只雞、一條狗、一頭豬、一粒糧。
留給他們的,只有墻上幾行醒目的大字:“一年戰(zhàn)勝希特勒,二年打敗日本鬼!”
那一行字,分明是沁源人明目張膽的挑釁,是刀,是劍!
那行字里,有沁源人的委屈,更有重回家園的信心與骨氣。
平素繁華的街上,只剩下一家酒鋪,一家慰安所,以及一家蒸饃店。稀稀疏疏的燈光,偶爾響起的野狗叫,讓這座空城如死寂般恐怖。
轉(zhuǎn)移出城的民兵與游擊隊,反身封鎖了城內(nèi)的日軍。只要有人一出據(jù)點,就給打回去。
不僅找不到做事的百姓,自己倒成了困獸,日軍羞愧不已,憤怒無比。他們常常在星夜出發(fā),揮著血淋淋的刀槍,分別向猴神嶺、羅山、青龍山、潘家山、龍泉山和大林區(qū)等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進發(fā)。他們的目的,是進行“腹地開花”式的“大清剿”。
沿途百姓一群群被抓,一批批被殺。
轉(zhuǎn)移到山中的縣圍困指揮部很快決定,除了那晚轉(zhuǎn)移出去的城關(guān)百姓,還必須將敵占點線——安沁和二沁大道兩旁離據(jù)點十里、離大道五里以內(nèi)的群眾,全部轉(zhuǎn)移。
兩條大道以城關(guān)為中心,北上交口、圣佛嶺直通沁縣,南下閻寨、中峪可達安澤、洪洞。兩條大道連接起來,僅沁源境內(nèi)就有120余里。這是一條處在美麗富饒的沁河灘上的線,周邊村莊自北向南有23個,星羅棋布,人口稠密。歷代客商經(jīng)過時,編成了趣味的路單:
圣佛嶺上吸袋煙,
看見孤窯、化峪、安樂關(guān)。
鋪上、石壑、交口鎮(zhèn),
官軍、石渠、羅家灣。
沁源城里好東關(guān),
老師衙門在半山。
牧花園、四維、韓洪溝,
有義、閻寨拐陽泉。
北石、南石五里路,
順河下去到南川……
23個村莊,現(xiàn)加上離沁源城最近的城關(guān),共有3200多戶人家,1.6萬多人。而他們賴以生存的耕地有4.2萬多畝,70%都屬于旱澇保收的“米面囤子”。
要拱手讓出了。
11月18日,劉開基正式成為沁源縣圍困指揮部政委,副政委是縣委副書記侯振亞,總指揮由38團團長蔡愛卿擔(dān)任。他們知道,這一步棋,不得不走。與其被圍困,不如主動走出去,將敵人“請進來”。
變被困,為反圍困。
11月下旬,安沁與二沁大道又一場秘密大轉(zhuǎn)移開始了。
局勢混亂,秩序安穩(wěn),紀(jì)律嚴(yán)明。
一條條山路,一條條山梁,如蟻的人群,趁著星夜,向深山挺進。
短短五六天時間,1.6萬余人的秘密大轉(zhuǎn)移全部完成。安沁與二沁大道一夜之間沒了人煙,而平素只有野獸出沒的深山,卻布滿星星點點。
這樣的轉(zhuǎn)移,從縣城到兩條大道沿線,又一路擴展延伸。轉(zhuǎn)移到深山的范圍,越來越大,進駐深山的人群,越來越多。
“把大道上的碾子、磨子、水井,都破壞掉!”一聲令下,一條線上的生活用具全部被毀。城關(guān)至石渠破壞了近40個碾和磨,4眼水井;下流一帶破壞了磨碾14個,水井6個;白狐窯至交口破壞了磨碾22個。
隨軍記者江橫曾在文章中這樣寫:“在城關(guān)、閻寨、中峪、交口四個據(jù)點里,共有4600多人口,無論貧富,也無論士紳、名流或挑擔(dān)小販,沒有一人停留在村鎮(zhèn)里不走的,更沒有一人去‘歸順皇軍的;而由城關(guān)西南到中峪、亢驛,東南到霍登、桑凹,西北到李園、李成,北到崔莊、郭道,東北到交口、圣佛嶺,五條大道,50多個大村鎮(zhèn)(占全縣五分之四),方圓三百里的空間,沒個人影,簡直成了一個沒有人民的世界!一個個村鎮(zhèn),連飲水井都用糞土填塞了,碾磨也破壞了,埋藏糧食衣物的土洞則被群眾星夜挖空。”
沁源雖換了主人,卻完全失去了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chǔ)。彼時日軍才知,沁源人不是被嚇跑了,而是退出去將他們圍困起來了。
室中空空,倉中空空,甕中空空。井中打上的水,散發(fā)出陣陣惡臭。無奈,日軍只好到幾里外的沁河去挑。然而那流淌著清凌凌沁河水的河邊,早已有神槍手在埋伏等待。日軍才知道,挑水也是戰(zhàn)斗。于是不得不讓士兵持槍保護挑水人,并從兩個人增加到一個班。
盡管如此,卻不僅依舊要丟了性命,還常常連水桶也要失蹤。
夜晚的入睡,更覺凄涼。架床無木板,炕上無片席。無奈的敵人只好找來雜草鋪在身下。沒有柴火,只好將門板拆下。
人無糧,牲口無草料,只好殺馬充饑。
一座蕭瑟的城,只剩寒流。
駐沁源日軍大隊長伊藤中佐不得不向臨汾師團司令部寫信求援:“來到這里沒有人,沒有水,沒有糧,天天有病倒的……”
這還不夠,夜里隔三岔五的,戰(zhàn)士、游擊隊、民兵便輪番聯(lián)手,憑借對地形的熟悉摸進縣城,點燃大火,吹響沖鋒號。一時擊鼓聲、鳴鑼聲、喊聲、殺聲響徹一片。
“轟隆隆——”
“砰砰砰——”
這樣的聲音在寂靜的城內(nèi)響起,常常讓敵人心驚膽戰(zhàn),驚慌失措,摸不著頭腦,只能用機槍、手榴彈慌亂地一陣投射。
無奈之際,敵人只能增加班哨,僅城關(guān)就設(shè)了十七個哨位,后來又改為流動哨。然而任憑敵軍怎樣改,依然逃不過暗夜里民兵與游擊隊的一雙雙眼。
堵路,封城,圍鐵絲網(wǎng)。敵人的最后一招,就是給自己牢牢筑起“城墻”,將自己裹在中央。
兩年半之后百姓返城時,見到這樣一首打油詩:日住紅波夜,身在圪針窠,望虎深山虎不在,大城大鄉(xiāng)無人煙。
大山深處的炊煙
大山深處,卻鮮活起來。
烏木溝、永寧溝、崔莊半溝、龍泉溝、青龍溝、王家山、馬泉、菩提塔、大林區(qū)……這里偶有居住的人家,都是在壞年景時從河北、山東、河南等地,蓬頭垢面翻山越嶺逃難而來的。如今看到這片土地上的人落難,他們便以博大的胸懷、淳樸的姿態(tài),接納了這個龐大的人群。
幾乎與世隔絕的大山深處,有了人煙。人們說著不同的方言,延續(xù)著家鄉(xiāng)口味,在這片新的土地上集聚成新的沁源力量。
1.6萬余本土人在一個夜里黑壓壓地擁進這寧靜的溝溝坎坎中……喘息聲,嘆息聲,哭泣聲,響徹幽靜的深山與密林。
連腳下這片土地也驚恐了,不堪重負。
“老鄉(xiāng),挪個地方吧?”顫顫的一聲懇求,讓這些曾經(jīng)的難民猛然回到從前。當(dāng)初,他們何嘗不是慌亂而無助地闖入這片山中,何嘗不是忐忑地叩響一戶戶人家的門。他們知道,侵略者到了;他們不知道,沁源人沒家了。
不用多說,開門納客。只是不曾料想,逃荒人成了主人。他們忙前忙后,將所有能住的房舍騰出來,包括放雜物的茅草屋,甚至牛圈羊圈。
缺口還是很多。那么就不要屋子了,不要空間了,哪怕先坐下來,喝口水,喘口氣。
初入山時,天氣尚且不太冷。白天,人們散開來,靠在墻根略微曬曬太陽,努力尋求著安身之所;夜里,便不分老幼,不分男女,炕上炕下,勉強合個眼。
“打暗窯,分散轉(zhuǎn)移,找親戚,指定住地。”這便是最初轉(zhuǎn)移到山中的百姓的安置方式。
山里的逃難窯洞,掛一個草簾,擋一塊破木板,便成了家。
時隔77年,90歲的有義村老人郭春梅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天黑了走的,先去了法中鄉(xiāng)的支角村,在一個溝里頭。”全村十幾家四五十人,分四五撥向支角出發(fā)。60里路,走了幾乎一晚上,到了地方天還沒亮起來。當(dāng)?shù)厝诉€睡著呢,有人就簡單搭個棚棚住下來。天亮后占了人家好幾個院子,空的窯洞都給騰出來了,一家人擠在一個屋里?!彼f有些是先他們來的難民,不認(rèn)識,但都互相幫助。“有的把草房里的牛牽出來,鋪上新草讓我們住。但是安頓好也不敢放心住,還得上山躲,晚上才敢下來?!?/p>
“白天鉆山山,黑夜鉆庵庵?!苯豢卩l(xiāng)胡家莊村92歲的胡鳳義老人也這樣說。日軍并非為一座空城而來,他們要將山中的百姓全部趕回據(jù)點所在地。不回去,就屠殺。
流離奔波,一晃就到了數(shù)九寒天。畢竟走得急,沒做長遠打算。何況,城關(guān)、閻寨、交口及中峪地區(qū)較早設(shè)下日軍據(jù)點的群眾,秋季就轉(zhuǎn)移出來了,他們的身上,還是單薄的夾衣。
住下來才知,這一次并非如以往一樣,僅僅是躲避幾天“掃蕩”的日子。百姓們慢慢意識到,鬼子不走了,家園被占了。
無衣替換,無家取暖。病痛隨之而來,年老的、體衰的、孩童們,都抵抗不住這惡劣簡陋的環(huán)境,一批批人倒下了。
陳賡在1943年7月13日的日記中寫道:“抗疫無藥——老百姓病太多。”
要看病,要吃飯。一時間,山里游蕩著求助的百姓。為安撫人心,縣圍困指揮部從李元鎮(zhèn)馬森村后嶺上的核桃莊遷出,與城關(guān)鎮(zhèn)公所一起轉(zhuǎn)移到烏木溝與永寧溝之間的西塔子溝。
只是一個簡陋的房子,卻猶如定海神針一般扎在百姓身邊,更扎進百姓心里。難民們從溝里各個方向出來,遠遠地都要先朝這里望上一眼。
“鎮(zhèn)圪塔”,這是百姓給的名字。一個土圪塔,鎮(zhèn)了百姓的心。
干部們又出動了,深入一個一個山溝,推開一扇一扇大門,走進一戶一戶人家,人數(shù)、年齡、男女、身體狀況、糧食及衣物情況細細摸底。餓了,就跟著百姓隨便吃一口粗飯;晚了,便索性與百姓擠在一張炕上睡去。
干部心里有百姓,百姓何嘗不懂干部的心。一次,一位曾在沁源城內(nèi)賣油糕的鄉(xiāng)親,夜里跑回去拿東西時被敵人發(fā)現(xiàn)。抓到他時,敵人只有一個要求,帶他們到塔子溝。
自己的鄉(xiāng)親,自己的隊伍,自己的干部,都在塔子溝。
“太君,我不識路呀!”
“啪!”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通紅的手印讓一張臉?biāo)查g熱辣辣的。他被逼著,爬山坡,轉(zhuǎn)山溝,直走到一處斷崖邊。
“太君你看,我是真不識路呀!”
這一次,打他的變成槍托,重重的,狠狠的,他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鉆心疼,才發(fā)現(xiàn)一條腿斷了,鮮血已在風(fēng)中凝固成冰。
受傷的、生病的,都需要醫(yī)治。于是,各村的赤腳醫(yī)生,也一一召集起來,在難民集中的地方開辦起簡易診所與藥鋪。大山深處,有了采藥人。
男勞力集結(jié)了,他們利用山洞、石崖與山林,開始建造家園。二沁大道的難民們甚至建起新村,自名“抗戰(zhàn)村”。女人與孩子們也隱入大山,把橡子、榛子、干馬茹等野果野菜采集回來儲存,準(zhǔn)備過冬。
為了保障百姓的正常生活,縣圍困指揮部想辦法在附近的敵占區(qū)開辟了地下貿(mào)易客棧,在根據(jù)地內(nèi)離敵據(jù)點較遠的中心村鎮(zhèn)開辟了新集市。還特別發(fā)放了商業(yè)貸款,鼓勵和組織小商小販外出販運物資,讓百姓按需自由交易。
各個山坳之間,物品慢慢流動起來,人們用各自的貨物自由交換,“山頭市場”悄悄地繁榮著。
盡管如此,吃飯依然是難民們面臨的首要問題。很多人支撐不下去了。消息一出,全縣響應(yīng),東家一石、西家一斗籌了起來。后烏木一個莊,就借出五十石;前烏木麻卜溝的岳全柏老漢,拿出開荒積攢的全部二十石;太岳區(qū)全體干部黨員,每人每天主動節(jié)約糧食一兩;岳北各縣,掀起“節(jié)約一把米”行動;鄰居安澤縣,一下調(diào)過來四百七十多石……
苦難而寒冷的山中,不再惶恐,不再迷茫,不再無措。一村傳一村,一溝傳一溝,鍋灶,很快冒出熱氣。
簡陋而清貧的山中,有了笑聲。大家暗暗抱定一個信念:為了進攻的退讓。
輕松的時候,男人們處在高高的山頭曬太陽,放風(fēng);女人們扎堆在樹下,坳里,給孩子喂奶,縫衣,拉家常。也有人穿出一件好看的花衣,某一家的女兒,被媽媽編出兩條好看的辮子。
若能如此安定下去,也是好事。然而同樣無糧無衣困在城里的日軍不情愿,隔三岔五地搜山,不停止。他們出城的距離越來越遠,上山的腳步越逼越近。
他們知道百姓躲在山里,于是跑進深山,將“皇軍仁慈”的大字貼在百姓眼前。他們還溫柔地喊出話來:“皇軍不傷害百姓,有家的快回!”“皇軍不能看著你們凍死在山溝里!”
一些未及逃出窯洞的婦女、老人與兒童被發(fā)現(xiàn),不曾想,皇軍竟然俯下身子,親手扶老人上馬;皇軍又伸出手,替婦女抱過孩子?;受妭儨匮攒浾Z:“回家去!”
回到被敵人占領(lǐng)的家園,皇軍又將之前掠奪的衣物一一擺出來,請他們領(lǐng)回?;受妿蜕〉陌傩湛床。€送來柴米油鹽。最重要的,是告訴百姓:“回去后要假應(yīng)八路軍。如果被迫當(dāng)了民兵,遇到皇軍就將槍口朝天?!?/p>
皇軍還故意不走進冒出炊煙的村莊。他們不斷制造假象,讓百姓以為,只要回家就沒事。
“給我金馬駒、銀馬駒,都不回。哼,前年發(fā)生在韓洪、郭道的事,誰不記得清清楚楚啊!”老百姓很快看透了敵人的把戲。
鮮血,是無法掩蓋的。被帶回村的百姓,瞅準(zhǔn)機會悄悄逃回山里。
憤怒的火苗,跟向山里。有人親眼看到,西塔子溝一位大娘,在晾曬被子時被一槍打死。
為了活命,人們每天雞叫三遍便起床,飯畢馬上收起鍋碗藏起米面,背著干糧炒面向密林深處或山崖間分散躲藏。
從山中奔向更深的山中,成了每天的必修課。黨員與民兵將老人、病人、孩子、女人優(yōu)先安頓在最安全的地方,再互相告知會面的時間與地點。
于是每日近黃昏,山中便開始放牲口,尋親人。
夜里盼來鉆進“庵庵”的歇息,是為了來日有體力再往深山中去。
日復(fù)一日。
“豬,是啥樣子?”
1944年,聽到有人說起豬時,沁源山中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好奇地問。
當(dāng)時不僅人口數(shù)量下降,牛驢騾馬成為稀有物,豬羊雞鴨幾近絕跡,生活必需品更是見不到蹤跡。轉(zhuǎn)移到深山里的百姓,大多是“全家合用一個碗,幾家伙用一口鍋,春夏秋冬不換季,白天黑夜不脫衣,十天半月不見鹽,一日三餐菜充饑”。
沒有碗,沒有鍋,沒有布,沒有糧,沒有鹽,也沒有火。
翻山越嶺除了奔跑逃命,除了找糧找菜,還要去找火。有火的人家,有火的村莊,叫人羨慕。然而路遠,一點火焰也來之不易。于是像發(fā)明地雷等武器一樣,有人把橡子樹燒成木炭點燃,再用厚厚的青草包裹,可保持較長時間的蓄火。
山中一片一片的野菜,日漸稀少。未等長成,便被一只只手連根拔起。甚至樹葉、樹皮,都成了碗中美味。為了生存,人們也是絞盡腦汁?;被?、橡子、野菜、樹葉,經(jīng)漚制、水泡、沉淀、發(fā)酵后用來充饑。而駐守的部隊為了百姓能多吃一些野菜,每次行動出發(fā)前都要專門備一個布袋,以便路上能挖一些回來。
開荒吧。
戰(zhàn)士、民兵放哨,百姓開荒。
火熱的勞動競賽,拉開帷幕。各村、各區(qū)爭先恐后,一片片荒坡被一镢镢墾了出來,有的人甚至發(fā)燒、患瘧疾都不肯輕易休息。城關(guān)的胡長有,一個人一年就開出17畝地。猴神嶺一帶,全城關(guān)難民開出2300多畝地,秋后每人平均可增收一石二斗糧食。而中峪鄉(xiāng)蔚村,由于村長帶頭,再加上一畝地獎勵二升小米,將600畝開荒計劃一下拓展到2000畝,比全村原有耕地面積足足增加了三分之二。
暗暗的號子聲,響徹在心里,回蕩在山里。
為了自救,一片片樹林消失了,“1944年開荒,只沁源靈空山即砍伐樹木20萬株以上,開荒面積1200余畝,燒樹木25000余株”。
樹木以自己的犧牲,換得了人的生存。
婦女們開始設(shè)法養(yǎng)豬、養(yǎng)雞,繁殖牛羊。閑了一段時間的紡車,也搬出來了。數(shù)量不夠,便兩人一組。僅烏木溝與永寧溝的山中,便迅速活躍起12個紡車小組。
一根根白白的棉線,從古老的紡車中吱吱呀呀延伸出來,延伸為布,延伸為被褥,延伸為戰(zhàn)士身上的衣、腳上的鞋。
貧瘠的大山中,人們用勤勞的雙手,換回一朵一朵名為模范的花兒。
花兒映紅他們的臉。
他們的笑臉,映紅沁源的土地。
沁源民間有一句諺語:“能大能小是條龍,不能大不能小是條螢火蟲?!碑?dāng)初的大山里,一個個避難于此的沁源人,像極了一只只小小的螢火蟲,他們各自閃耀著光芒,將苦難偏僻的太岳山照亮。
向山而奔
1943年春節(jié)之后,距日軍駐扎沁源城已經(jīng)過去四個月。盡管軟硬兼施,他們駐守的依然是一座空城。一批批人被抓回去,一批批人又跑出來。
如此還不夠,老百姓竟將城內(nèi)七千多石糧食神不知鬼不覺地轉(zhuǎn)移到了山中。
糧食沒了,牲口沒了;水不能喝了,磨盤不能用了;路壞了,橋斷了。
一切,都到了山中。
山中險,山中冷,山中餓,山中難。在山中,跑著跑著就沒了命。
可是,人們還是要奔往山中。
沁源的山中,彌漫著一種無形卻神秘的力量:“要圍困,不要維持”,“家家不維持,人人反維持”。
“沁源人不能有一個當(dāng)漢奸?!笨h圍困指揮部發(fā)出的強音,沁源百姓堅定回應(yīng)。
《陳賡日記》于1943年3月12日記載:“60歲寡婦出嫁,賣小孩,偷,面黃肌瘦。士紳、地主亦然。每日兩頓,普遍吃糠,但誓死不維持。以上永寧溝。”
然而溝大林深,當(dāng)然也有例外的。1942年12月,平遙漢奸王士敏被利用,威脅村干部,導(dǎo)致交口周圍20里被維持。群眾被迫洗衣服、送情報、支民夫、動員山里的群眾回家。
預(yù)料之中的事,按預(yù)料之中的做。槍斃維持頭子,挑撥漢奸與敵軍的內(nèi)部矛盾,教育、孤立被維持分子,轉(zhuǎn)移家屬,告訴百姓“維持?jǐn)橙司褪丘B(yǎng)活敵人,養(yǎng)活敵人,敵人就不離開沁源”。
很快,曾動搖過的逃了出來,百姓自覺交出“良民證”,遠遠轉(zhuǎn)移到深山中。
一些特殊群體,也備受關(guān)注?!蛾愘s日記》于1943年7月6日記載:“掌握流氓、小市民、抽大煙的,解決他們的問題,使之遠離據(jù)點”,“開士紳會議,鼓勵其情緒,使之滿意,表揚好的”。
被感召,被引導(dǎo)。一個個百姓,義無反顧,棄家奔向山中。
沁源人的硬骨頭,日軍一步步領(lǐng)略了。齋藤大隊只好從外圍大量網(wǎng)羅和培植特務(wù),再將他們派往山中,抓捕有價值的抗日干部群眾。
這些急于立功邀賞的人,利用地形及熟悉語言的優(yōu)勢,不擇手段竊取信息。2月下旬,駐守沁縣松交村的太岳一分區(qū)司令部分區(qū)參謀長呂堯卿、政治部主任劉正平等30多人被出賣抓獲;3月初,綿上汝家莊200多人被抓獲。
城關(guān)據(jù)點內(nèi),陸續(xù)被抓回300多名干部群眾。
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有戰(zhàn)士,有民兵,有黨員干部,有士紳。
許以每人10畝土地,被百姓拒絕。300多人當(dāng)中,找不出愿意接受恩惠的人?
日軍不信。
都是肉身啊!
小恩小惠端出來了,好言好語捧出來了。
不僅無用,這些人表現(xiàn)出來的,往往是一種沒有余地的硬。而這莫名的硬,讓敵人極其痛恨,不都是農(nóng)民嘛,不都是為了過個安生日子嘛,放著好事,怎么就不要呢?放著家,怎么就不想回呢?
他們不信了,這骨頭能有多硬。
那就硬碰硬吧。
刑具,一件件擺出來。他們知道,多少硬骨頭,在這樣的物件前敗下陣來,有的人甚至只要往他腳邊一扔便嚇得連連求情。
可是,一件上去,不行;換一件上去,還是不行。
不是不疼。他們能清晰地聽到那慘烈的叫聲,那是骨頭斷裂才會逼出的聲音,那是鉆心鉆肺才會有的哀鳴。
一件,一件;一聲,一聲。
刑具由輕到重,叫聲由小變大,再到無聲。
是啊,都是肉身。城關(guān)董家巷民兵樊拴拴,終于挺不住了。他記不清領(lǐng)受過多少種刑具了,看不清流出多少鮮血了。總之,他再也挺不住了,他想求一死。但敵人不讓,面前放滿好飯好菜,讓他再想想。
疼痛難忍,饑餓難忍。
疼痛得忍,饑餓得忍。盡管沒有力氣了,他還是掙扎著,推開送到嘴邊的飯食,絕食而死。
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一把硬骨頭。
城南民兵史三管,也終于忍不住了。他知道,這屋子是出不去了,那把破舊的槍再也摸不到了,山中一起戰(zhàn)斗的兄弟們再也見不到了。
他用最后的力氣,把自己懸在梁上。
“董家巷餓死樊拴拴,城南吊死史三管?!倍嗄暌院?,沒人知道他們的樣子,但都記著他們的名字。
交口鄉(xiāng)北洪林村民兵武拴牢,卻不甘這樣輕易離去。一件件刑具失敗后,他被打入水牢。
初春的太岳山中,很冷很冷。山中的水牢,很冰很冰。被冰冷的水刺得極其清醒的武拴牢告訴自己,不能投降,也不能輕易死去。
可是,潮濕陰冷的水牢,只有一池罪惡的水,只有冰冷堅硬的墻,只有他的一顆腦袋,一雙手,一雙腳。
這腦袋,不歸自己左右了。多少次敏捷地奔走在山中的一雙腳,也要廢了。還有,這一雙勞動的手,一雙與敵人做過無數(shù)次斗爭的手,從此再不能拿刀拿槍了。
這手啊,他把所有的力氣攥在手里,砸向墻。
突然間,他又興奮了,興奮得甚至忘了疼痛。有腦袋,就能想出思路;有手,就能繼續(xù)勞動;有腳,就可以繼續(xù)跑啊。
跑啊,那自由的奔跑,多么誘人。太岳山中馳騁過的英雄,難道真的就被一個狹小的水牢所困?
一遍一遍,武拴牢打量著眼前這方小小的空間,尋找突破點。
什么都沒有,只有墻;什么都沒有,但有手。于是一寸,一寸,他慢慢摳出一條縫。一下,兩下,慢慢挖出一個坑。疼啊,但前方有光明。他告訴自己,眼前的墻并非銅墻鐵壁,只是太岳山中的土。
是土,就有松動的可能。
一個人的夜里,一個人的戰(zhàn)斗。一到夜里,武拴牢便瘋狂地將十根手指伸進墻里。后來,他便聯(lián)合了水。這被迫成為罪惡幫兇的水,也被他感動,浸蝕他的軀體,也浸蝕著堅硬的墻壁,讓那土也松軟下來。挖,掏,撬,狹小的水牢中,他的雙手變?yōu)殓P,變?yōu)橄牵優(yōu)槔?,一毫米一毫米地摳,一厘米一厘米地挖。他以無比堅定的耐心,一點點往深處掘進。累了,他將血淋淋的手指泡在水里,慢慢感受水中的殷紅。鉆心地疼時,他便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
一個又一個夜里,他像老鼠打洞般,掘進!掘進!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過后,淺淺的小坑變成深深的大坑,深深的大坑變成長長的通道。
那是一條路,一條通往家的路,通往光明的路。
又一個夜里,武拴牢用一雙血肉模糊的手,挖通最后一層堅壁,沖出了水牢。
夜雖暗,空氣卻清新。
英雄要再次現(xiàn)身,不能兩手空空。于是他避過哨位,悄悄摸到牲口圈,牽出一匹馬。
初春日的暗夜,連罪惡也睡了,只有一個身影,策馬奔向山中。
一批又一批身影,向山而奔。
太岳山上旗幟紅
1944年1月17日,距春節(jié)還有八天。
一聲驚雷,越過江,跨過河,翻過太岳山,來到沁源:“抗戰(zhàn)以來六年半的長時間中,敵后軍民以自己的血肉頭顱,寫出了可歌可泣的英勇史詩。在這無數(shù)的史詩中間,晉東南太岳區(qū)沁源縣八萬民眾的對敵斗爭,也放出萬丈光芒的異彩?!?/p>
聽,“八萬人口的沁源,成了敵寇堅甲利兵所攻不下的堡壘,成了太岳的金城湯池……模范的沁源,堅強不屈的沁源,是太岳抗日民主根據(jù)地的一面旗幟,是敵后抗戰(zhàn)中的模范典型之一。我們向沁源致敬,祝沁源軍民保持這光榮的地位。沁源軍民要更加團結(jié)起來,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之下,你們將無堅不摧?!?/p>
這是中共中央機關(guān)報——延安《解放日報》當(dāng)日發(fā)表的一篇社論,題目是《向沁源軍民致敬》。報紙刊發(fā)的同時,還面向全國廣而告之。
全國的溝溝坎坎中,一下子鋪滿了來自沁源的聲音。
占據(jù)沁源期間,日軍從當(dāng)初的信心滿滿,到最終被瓦解得七零八落。盡管他們的屠刀一遍遍舉起,盡管這片土地已血流成河,沁源人民卻始終高挺脊梁,誓不屈服。
從1942年秋,到1945年春。三個冬,兩個春,一片樹葉的周身,傷痕累累,血流遍地。兩年半,家散了,但黨組織沒有散,百姓沒有散,反而越聚越攏,越戰(zhàn)越強,最終披荊斬棘,走向終點,讓鮮紅的旗幟高高飄揚在太岳山上。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