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黑暗的心》是由約瑟夫·康拉德于1899年首次發(fā)表的小說，被認為是現(xiàn)代文學(xué)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說《黑暗的心》多次對肆虐在非洲大地上的黃熱病、“非病之病”、“瘋癲”等疾病進行書寫，借此講述了殖民者對被殖民者暗無天日的剝削歷史。其中，不僅帝國主義派遣來的“文明使者”白人受到了疾病的反噬，而且“替罪羊”也遭受了病痛的“無聲”折磨。因此，疾病成為一種特殊的符號表征，顯示出作者有意隱藏的意識形態(tài)和種族觀念。通過疾病的書寫，作者隱晦地批判了“進步事業(yè)”的血腥與黑暗，流露出其對殖民“癌癥式”擴張的質(zhì)疑。

[關(guān)鍵詞]約瑟夫·康拉德? ?黑暗的心? ?疾病書寫? ?隱喻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3-0033-04

《黑暗的心》如今被廣泛視為英國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作品之一。它講述了查爾斯·馬洛沿著非洲腹地的剛果河逆流而上，與神秘的象牙商人庫爾茨相遇的故事。這本小說以馬洛的回憶作為敘事手法，通過刻畫非洲的原始叢林環(huán)境，展現(xiàn)了白人帝國主義者對非洲土地、資源和黑人土著的掠奪，從而揭示了歐洲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下的霸權(quán)和虛偽的文明。該書自出版起便受到國內(nèi)外研究者的廣泛關(guān)注，相關(guān)研究更是汗牛充棟。賽義德曾在《東方學(xué)》一書中，痛斥康拉德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種族主義者。阿爾·馬卡什菲則認為這部小說是康拉德從內(nèi)心深處反對歐洲帝國對亞洲和非洲人民的霸權(quán)和種族歧視的重要作品。韋斯利認為對土著人抵抗殖民暴政的可能性和喪失殖民“秩序”的威脅，是貫穿康拉德長篇小說《黑暗的心》的擔(dān)憂[1]。而國內(nèi)學(xué)者對《黑暗的心》的研究成果也頗豐。例如，姚蘭、王穎對小說中黑與白兩個顏色詞的象征意義進行了剖析，認為小說反映了康拉德對人類文明、人性本質(zhì)的思考[2]。綜合國內(nèi)外研究來看，目前尚未有學(xué)者從疾病書寫的角度來解讀《黑暗的心》中的黃熱?。ò咨{咒）等疾病的隱秘內(nèi)涵。

筆者認為，疾病并非由身體中“冷”或“熱”失衡所致，而身體也不僅僅是疾病侵襲的“客體”。身體在此被建構(gòu)為話語和實踐的載體，并不斷被重構(gòu)，成為社會身體，疾病則是社會“越軌”的具象化?？道碌碾p重身份，使其在書寫殖民歷史上產(chǎn)生了一種矛盾心理：一方面是對被殖民者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同情心，而另一方面是對白人至上的認同。出于這種矛盾心理，小說中無論是為白人“量身定做”的黃熱病，還是替罪羊的“非病之病”，乃至“文明使者”的“瘋癲”，均被賦予了深刻的內(nèi)涵。這些疾病巧妙地反映了白人殖民者與霸權(quán)主義對非洲各方面的戕害，傳達了作者對殖民黑暗史的質(zhì)疑與批判。

一、黃熱?。簾o處可逃的“白色詛咒”與“黑暗反噬”

在英美文學(xué)中，疾病往往不僅是指人身體上的物理疾病，更多的是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和隱喻來使用的。在更早期，西方社會認為疾病是上帝意圖對人類的罪惡所實施的懲罰，或者是暴露于“壞空氣”所致?，F(xiàn)如今，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家也將疾病看作是道德操練，可用它來定義正常、懲罰越軌并維護社會秩序。

在《黑暗的心》中，黃熱病被描繪為一種天譴、一種詛咒，以及道德的審判。黃熱病是一種主要由白天叮咬人的蚊子傳播的傳染??；非洲有34個國家、中美洲和南美洲有13個國家屬于黃熱病的流行國家，或者有黃熱病流行的地區(qū)[3]。在非洲，當(dāng)?shù)赝林坪鯇Υ司哂忻庖吡?，甚少受到此疾病的侵擾。然而，漂洋過海而來的歐洲人卻成為易感人群，黃熱病也逐漸發(fā)展為一種白人專屬的疾病。我們應(yīng)該研究為什么白人會被感染，而這個人周圍的其他土著卻沒有。當(dāng)?shù)卦愀獾男l(wèi)生環(huán)境是所有疾病的根源，但我們不能忽視社會和文化因素也是關(guān)鍵因素。

整本小說都籠罩在一層黑蒙蒙的毒霧下。這片本該風(fēng)光綺麗的大地，地底開始逐漸冒出邪惡之水。正如書中所描繪：到處是饑餓、迷霧、風(fēng)暴、疾病，流亡他鄉(xiāng)和死亡——在天空中，在河水中，在叢林中，處處潛伏著死亡。他們肯定像蒼蠅一樣在這兒死去[4]。白人們?yōu)榱说挚裹S熱病的傳播，將貿(mào)易站改造為“衛(wèi)生空間”，同瘟疫肆虐的叢林劃清界限。與黑人們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相比，白人們總是穿著淡黃色的羊駝毛上衣、雪白的褲子、整潔的領(lǐng)帶，還有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靴。但即便如此，也沒能改變白人們飽受黃熱病之苦這一事實。而這種大規(guī)模疾病的爆發(fā)，表面上是污垢和病菌的直接結(jié)果，而根源則來自白人的集體道德失衡。

踏上這片原始的大地，白人們恍如來到人間伊甸園。他們的欲望在河中的邪惡之水以及茂密叢林的誘惑下開始了無限的膨脹。帝國的爪牙打著援助非洲大地的旗幟，實則在叢林里干起暗無天日的買賣象牙的勾當(dāng)。象征著白人文明的火車和鐵軌在叢林中變得四分五裂、銹跡斑駁。異域文明在這片大地上迅速淪陷。自詡為文明開化的白人，把槍荷在肩頭，張開了蒼白的大嘴[4]，意欲吞噬這片大地。白人把黑人當(dāng)作畜生一樣使喚，白人變成了紅眼睛的魔鬼。隨著白人集體道德的失衡，這地圖上的長河誘惑著利欲熏心的白人前往叢林深處，從未接觸到黃熱病的白人，對這種病毒似乎毫無抵御之力，尤其是當(dāng)白人們不斷深入非洲叢林腹地時，在船上的白人每天就有三人因為害黃熱病而死去[4]。蒼蠅作為死神的使者在這片黑色土地上狂歡、跳躍著。因此，白人們集體患病本質(zhì)上是對白人集體道德淪喪的隱喻，更是對其惡魔般“越軌”行為的懲罰。

二、“非病之病”：流行病的“大屠殺”與“無聲”征服

身體不是被生出來的：它們是被制造出來的。疾病是社會身體而非個人身體構(gòu)建的結(jié)果。為了保證整個人群的健康，分辨越軌的“異類”成為控制的必要手段。從功能主義的角度來看，病痛是社會“越軌”的潛在狀態(tài)。換言之，病痛是未能符合社會的期望和規(guī)范的狀態(tài)。病痛是人體非自然的狀態(tài)，會導(dǎo)致軀體和社會的功能失調(diào)，因此，這種狀態(tài)必須盡快得到緩解。功能主義者認為很多病痛都伴有污名感、羞恥感和脆弱感。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家認為，生病、衰老或軀體失能的人因為無法對商品的生產(chǎn)和消費做出貢獻而被社會所邊緣化。

而黑人本應(yīng)該是在叢林里享受著無拘無束的生活，但隨著白人的到來，他們被迫成為奴隸，遭受苦役。黑人被殘酷地從“健康叢林”中隔離出來，驅(qū)逐至“死亡的墳?zāi)埂薄墒瘓?。這些黑人來到采石場后，帶著沉重的枷鎖勞動著，像螻蟻一般活著。在采石場里，黑人們六人連成一串，每個人的脖子上都鎖著鐵環(huán)，而同時彼此又被鐵鏈拴在了一起。因此他們似乎毫無辦法反抗，而無法反抗的黑人只能蹲著、躺著，或坐在樹林里。與靜靜等死的黑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采石場一陣又一陣的爆炸聲。黑人在黑暗中呻吟著，由始至終都沒能采取任何辦法去對抗白人，只有在死后，他們才能像空氣一樣自由。黑人居住環(huán)境異常惡劣，實在是藏污納垢之處?？v使他們?yōu)榘兹藥砹嗣F的象牙，他們也只能從事苦役，穿著破棉爛絮。他們心中有著無可言說的病痛，不斷呻吟。而這些痛苦的呻吟則被視作是蒼蠅一般的嗡嗡作響，甚至被代理人抱怨影響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無法保證算賬不出錯[4]。他們的身體，也因為水土不服以及吃著未曾吃過的食物，很快便垮掉了。而在生病以后，尤其是生病失去勞動能力后，身體由于病痛而發(fā)生扭曲，黑人們只能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活像大屠殺或瘟疫過后的悲慘場面。

黑人群體，在槍炮文明的侵蝕下逐漸變得孱弱。但這個過程絕非一個簡單的生理現(xiàn)象，而是承載著大量的隱喻。個人的身體應(yīng)被視為最直接、最接近社會真理和社會矛盾的地方，同時也是個人與社會進行反抗、創(chuàng)造和斗爭的場所。然而，沉默不語卻是黑人生活的一個基本結(jié)構(gòu)。在歐洲文明的強權(quán)和野蠻征服下，小說中的黑人失去了自身的話語權(quán)。黑人的身份構(gòu)建和生存本身不再由自己所決定，反而由白人的話語來構(gòu)建，因此他們不斷被推向故事的邊緣地帶，他們的身份也被白人所定義，成為失去話語和身份的他者。這種白人至上和白人話語霸權(quán)的背景下，黑人的生病也就成為一種符號，這種符號暗示著黑人生存困境之殤以及被剝奪話語權(quán)的境遇，呈現(xiàn)出一種二元對立，白意味著高高在上的文明，而黑則意味著低賤、未開化。這種被剝奪話語權(quán)的疾病本質(zhì)上是黑人受到無休止的審判，以及在疾病過程中一步步走向邊緣化。身體是一直受到懲罰、規(guī)訓(xùn)但又在不斷地抵抗著的身體，是作為被肢解的、受到符號編碼和轄域的社會身體。在小說中，并未明確黑人所遭受的具體是哪一種疾病，一方面是由于黑人并未被給予任何醫(yī)療診治，另一方面是作為“替罪羊”的他們難以言說。實際上，伴隨著殖民擴張，具有相當(dāng)免疫力的入侵白人也把疾病傳染給了沒有免疫力的當(dāng)?shù)赝林?。天花、麻疹、流行性感冒、斑疹傷寒、腺鼠疫以及其它一些在歐洲流行的傳染病，毀滅了不計其數(shù)的當(dāng)?shù)赝林慕】?，從而在歐洲人的征服中起了一種決定性的作用。

三、“瘋癲”：對“進步事業(yè)”的反撥與“文明”本質(zhì)的揭露

在《反俄狄浦斯》中，德勒茲把資本主義公理看作是一個奴役系統(tǒng)，一切受其支配。專制國家所實行的奴隸制至少保留了一種與生產(chǎn)領(lǐng)域和支配它的奴隸主階級不同的反生產(chǎn)集合體，如奴隸，而資本主義則建立了“一種至高無上的奴隸制，一種空前的征服”[5]。在這種奴隸制中，“不再有任何奴隸主，只有奴隸命令其他奴隸”。這個社會只有一個階級，即奴隸階級，因為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都是社會機器的奴隸。小說中的庫爾茨先生，可以說是一個一流的公司代理人，負責(zé)著極端重要的象牙貿(mào)易站，但也無法逃脫其“奴隸”的身份，即使他一個人送回來的象牙數(shù)量就趕得上其他站送來的總和[4]。作為站長的庫爾茨先生，盡管如此出類拔萃，也沒能免遭疾病的侵襲。反而，庫爾茨先生不止經(jīng)歷了兩次重病，為帝國輸送著源源不斷的象牙，可得到的唯一“賞賜”卻是疾病。庫爾茨身材魁梧，至少有七英尺高，但是在疾病折磨下，只見他的兩排肋骨在起伏的活動著，如同骷髏般活動著，可是他依舊張開大嘴，內(nèi)心的貪婪仍舊沒有停止，似乎要把周圍的一切吞噬下去。即使身體早已非常虛弱，但是作為帝國的使者，庫爾茨執(zhí)拗地認為疾病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厲害。受到白色詛咒的庫爾茨，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黑暗的吞噬，他大呼著：“真可怕呵！真可怕呵！”

疾病也可能是人格的內(nèi)在變質(zhì)，是人格結(jié)構(gòu)內(nèi)部的破壞，是人格結(jié)構(gòu)逐漸崩潰的外顯。馬洛就曾在一位老醫(yī)生那里檢查身體，其中包括測量頭蓋骨和詢問是否有瘋癲癥病史。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庫爾茨和馬洛一樣，在未踏入這片土地之前身體狀況是良好的。?？抡J為，疾病現(xiàn)象的本質(zhì)要到作為機體對外界侵襲和“壓抑”的總體回應(yīng)的所有神經(jīng)反應(yīng)和植物性反應(yīng)中去尋找[6]。而庫爾茨的身體，作為和疾病接觸的第一線，其狀況的變化也是對歐洲殖民者行為的縮影。帝國的代理人庫爾茨先生，原本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文明的傳播使者，但最終由于受到歐洲殖民者的欺騙，他慢慢覺察到自己此行是為了掠奪非洲的各種資源，一步步淪為“文明的傀儡”。為了獲取更多的象牙，在這片“真空地帶”上，庫爾茨不斷用武力征服當(dāng)?shù)氐耐林?，殘忍地殺害他們，并將他們的頭顱懸掛在木棍上。然而，利欲熏心的庫爾茨也沒能逃過白色詛咒，他的生命力在一次次的殺戮中逐漸衰弱，最后被黑暗所吞噬。而這一切似乎都在隱喻著白人征服的不合理，有違其“文明”的初衷，是道德的淪喪，最后都將走向自我毀滅。

《黑暗的心》創(chuàng)作于歐洲大陸熱衷野蠻和血腥的“黃金時代”背景之下，率先通過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獲得相對性優(yōu)勢的英國將對外擴張看作是一項“進步事業(yè)”。19世紀所謂的“黃金時代”尤其是指鉆石和黃金的發(fā)現(xiàn)以及對非洲土地的持續(xù)剝奪。19世紀之前，南部非洲曾經(jīng)被認為是“雜亂無章”的：它既是英國殖民地，又有布爾共和國，還有不少的非洲酋長領(lǐng)地，外界對此似乎也不感興趣。但在19世紀70年代之后的10余年，這里連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世界上最豐富的鉆石礦床和黃金礦脈。于是，一切都改變了。南部非洲忽然變成了一個金光閃閃的獎?wù)?，所有投機者的內(nèi)心充滿了致富的希望，財富的潘多拉魔盒被逐次打開：英國人意識到，只有掌控整個南部非洲，才可以確立排他的霸權(quán)。在英國，對第三世界進行殖民，被看作是一項文明化的任務(wù)，這是文明化的白人給野蠻化的土著的一份精致禮物。對他們來說，非洲就像是一片偏僻、神秘、荒蕪的土地。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試圖用一幅凄慘的畫面來推翻這一觀點，他指出，歐洲在剛果的殖民地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在傳播“進步”的文明，也不是一種對非洲的保護。相反，他們的殖民地是殘酷的壓迫、殘忍的暴行和貪婪的掠奪。所謂“文明化”的實質(zhì)，就是歐洲殖民者以其物質(zhì)文明的優(yōu)越性，對其所處的殖民地實施殘酷的壓迫與掠奪。

四、結(jié)語

《黑暗的心》是康拉德在獲得英國公民身份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深思熟慮，用英語完成的一部具有挑戰(zhàn)性的著作。年輕的時候，康拉德因為家庭被毀而受到巨大的精神打擊，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靠著海上的生活謀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曾親眼見證過其他殖民地民眾的悲慘遭遇。他的身世經(jīng)歷，讓他在情感上對殖民統(tǒng)治、殖民擴張抱有強烈的批判，同時又對被殖民民族的悲慘境遇抱有強烈的同情心。面臨著這種身份上的雙重困境，康拉德通過書寫疾病這種符號的隱喻，既巧妙地批判了白人的道德失衡和“進步文明”的虛偽，又揭露黑人所遭受的暗無天日的剝削及“文明”大屠殺的真相。

參考文獻

[1] Wesley C.Inscriptions of resistance in Joseph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J].JML：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2015，38（3）.

[2] 姚蘭，王穎.試論《黑暗的心》中黑與白的象征意義[J].外國文學(xué)研究，2003（3）.

[3] Garske，Tini，et al. Yellow fever in Africa： Estimating the burden of disease and impact of mass vaccination from outbreak and serological data[J].PLoS Med.2014，11（5）.

[4] 康拉德．黑暗的心[M].薛詩綺，等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

[5] Deleuze G，Guattari F.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

[6] ?？拢窦膊∨c心理學(xué)[M].王楊，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責(zé)任編輯? 余? ? 柳）

作者簡介：王芳楷，福建師范大學(xué)，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流散文學(xué)、族裔文學(xu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