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沈方

手頭曾有兩種《艾青詩選》，一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年版精裝本，二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前者朋友相贈，后者自己購買。而現(xiàn)在只剩下后者和一冊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艾青談詩》。80年代中期后，其實再未讀過艾青的詩文，原因是對詩的認識產(chǎn)生天翻地覆的改變，尤其是寫詩的出發(fā)點已經(jīng)不同。艾青40年代以前的詩不乏佳構(gòu)，但現(xiàn)在即使寫出與艾青早期詩相近的詩也未必有當時的效應(yīng)。

一次驅(qū)車接柯平一同去吃夜飯，車上閑聊，他忽然說起艾青的詩《大堰河——我的保姆》寫得好：“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的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笨缕秸J為艾青在詩中寫出了自我的真實與真情，與他的身世及法國回來后的處境相關(guān)，這種情緒在《蘆笛》一詩也有所表現(xiàn)：“我從你采色的歐羅巴/帶回了一支蘆笛，/同著它，/我曾在大西洋邊/像在自己家里般走著，/如今/你的詩集‘A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我是‘犯了罪的，/在這里/蘆笛也是禁物?！?/p>

當時，“大堰河”已經(jīng)去世，艾青在獄中寫下《大堰河——我的保姆》這首詩，他說“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里，/寫下一首呈給你的贊美詩”。由詩的第三節(jié)敘述的情景可知，艾青先回家鄉(xiāng)，然后才在上海身陷巡捕房牢獄，“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zāi)梗?你的關(guān)閉了的故居檐頭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而在第六節(jié)，艾青陳述兒時從保姆家回到自己家里的感受，“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背赡曛蟮陌嘣谠娭星椴蛔越秩具@種兒時的感受，除了有意識地體現(xiàn)寫詩時的思想傾向外，似乎也透露出內(nèi)心難言的復(fù)雜情感，“啊，大堰河，你為什么要哭？”

從詩的字里行間探究一個人的身世與特定事件，以還原人的真實面目，這樣閱讀不僅是受前人以詩證史傳統(tǒng)的啟發(fā)，以我愚見認為，無論詩怎么寫，詩中或詩的背后有無一件事，并且這件事是否觸動、撞擊了作者的心靈，是一首詩成立的必要條件，甚至是鑒別一首詩有無誠意的前提。錢穆《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xué)》說：“杜詩固不僅為杜甫時代之一種歷史記錄，而同時亦即是杜甫個人人生之一部歷史記錄。因此中國文學(xué)家乃不須再有自傳，亦不煩他人再為文學(xué)家作傳。每一文學(xué)家，即其生平文學(xué)作品之結(jié)集，便成為其一生最翔實最真確之一部自傳。故曰不仗史筆傳，而且史筆也達不到如此真切而深微的境地……中國文學(xué)之理想境界，并非由一作家遠站在人生之外圈，而僅對人生作一種冷靜之寫照。亦非由一作家遠離人生現(xiàn)實，而對人生作一種熱烈幻想之追求。中國文學(xué)之理想最高境界，乃必由此作家，對于其本人之當身生活，有一番親切之體味?！?/p>

明末清初的會稽女史商景蘭，在丈夫祁彪佳自沉殉國后，寫過兩首《悼亡》詩，其一：“公自垂千古，吾猶戀一生。君臣原大節(jié)，兒女亦人情。折檻生前事，遺碑死后名。存亡雖異路，貞白本相成?！痹娭屑荣濏炂畋爰训闹遥脖磉_兒女情長及惋惜、哀痛，態(tài)度端正且有分寸，唯不見抗議、控訴及痛不欲生的情緒，合乎溫柔敦厚之詩教。

《禮記》經(jīng)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在古人心目中，溫柔敦厚首先是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反映到詩中則表現(xiàn)為氣韻與格調(diào)。龔鵬程《抒情：氣感愉悅的世界》說：“如今一說到溫柔，大家卻可能有一種女性化的聯(lián)想，認為是代表柔順服從的倫理態(tài)度。其實當時說君子溫柔敦厚時，往往具有尊嚴的意蘊，不單純是一種馴順服從、小心翼翼的奴性品質(zhì)。因為對于‘貌曰恭（《洪范》）、‘貌思恭（《論語》），孟子就曾說：‘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恭是關(guān)聯(lián)著內(nèi)在敬持于禮而有的態(tài)度，其內(nèi)涵是敬、是守禮。柔的內(nèi)涵是對人的仁愛。因有仁愛之心，故能待人寬裕慈惠，顯出柔德。這跟柔諛以媚人，完全是兩回事?！鄙叹疤m的《悼亡》詩無疑是“對于其本人之當身生活”的“一番親切之體味”，而且“有一種理想上之崇高標準的向往”，可謂溫柔敦厚的自我寫照。

清代編修《四庫全書》，在禁毀、刪削、篡改歷代文獻的同時，為了表示權(quán)力的正統(tǒng)地位，也不忘彰顯前朝遺民的忠孝節(jié)義，以籠絡(luò)人心，其收錄的朱彝尊編輯《明詩綜》選入商景蘭的詩三首，居然也有《悼亡》詩之一，在作者簡介后，還特意附上一段詩話：“景蘭，字媚生，會稽人。吏部尚書周祚女，祁公彪佳之配。詩話：祁商之配，鄉(xiāng)里有金童玉女之目，伉儷相重，未嘗有妾媵也。公懷沙日，夫人年僅四十有二。教其二子理孫、班孫，三女德淵、德瓊、德■及子婦張德蕙、朱德蓉，葡萄之樹，芍藥之花，題詠幾遍。經(jīng)梅市者，望若十二瑤臺焉。”不過，涉及祁彪佳自沉殉國的反清事跡時，隱晦地借用了屈原抱沙石自沉的典故，此舉頗費心思，得體倒是蠻得體的?！队x明詩》也選入了商景蘭一首詩，當然不是悼亡詩，而是一首吟風(fēng)弄月的因襲之作《關(guān)山月》：“秋月開金鏡，浮云散碧空。風(fēng)吹榆戍北，露濕柳城東。影滿驚門鵲，光沉起塞鴻。秦關(guān)今夜色，應(yīng)與漢宮同?！?/p>

《明史》列傳一百六十三記祁彪佳：“明年（1645）五月，南都失守。六月，杭州繼失，彪佳即絕粒。至閏月四日，紿家人先■，端坐池中而死，年四十有四。唐王贈少保、兵部尚書，謚忠敏?！逼畋爰选都滓胰諝v》記他的最后一天：“初四日，叔父及文載弟、奕遠■皆有書來，力勸予出武林一見；云一見則舒親族之禍，而不受官仍可以保臣節(jié)。奕遠又述張蓬元令孫言，八王子已破江西，招降左良玉兵，將自徽州會兵武林班師；吳三桂已自廣西收廣東，窺閩矣?！北緛恚畋爰言缇皖A(yù)感到時事不可為，于1644年底自南明朝的蘇松巡撫任上引疾而歸，王思任《祁忠敏公年譜》記載：“得旨：‘回籍調(diào)理，實為十二月十五日也。行李蕭然，將士號泣攀挽，幾不得行。二十一日，至浙，過家門不入；■小舟，見兄季超于云門山舍。除夕，始還?！碧热魶]有滿清占領(lǐng)軍的脅迫與族人勸祁彪佳去杭州謁見大清國貝勒，他或許不至于決意殉節(jié)，尚有隱退田園的生存空間。

《甲乙日歷》的一段記錄透露了祁彪佳的無奈：“二十四日，令二兒入居傅■。奕遠■遣急足來，云陳東溟已■正巡撫，張坤■為副巡撫。陳之差官語張蓬遠，北師已徵劉念臺、高■齋、錢御冷、方書田、徐虞求及予矣。因商何以待之法。適游戎項允師令一人來，亦云果有其事，聘書付署總捕方群攜來，其人親見內(nèi)院所付；予欲陽應(yīng)之，而潛圖引訣。季超兄力阻，謂且婉辭；辭之不得，就死未晚。乃作書與吳期生，又作書與林弁國棟，遣項游戎使者渡江?！?/p>

祁彪佳身處投降變節(jié)、保全家族與守節(jié)就死的兩難之地，滿清的脅迫、族人的勸說與儒家忠孝觀，無一不逼迫他往死路上走，不留半點空間。張岱說得好：“《石匱書》曰：嗟呼，祁中丞之死，而名之曰忠，則可及也，名之曰敏，則不可及也。蓋處中丞之地，乃時事至此，萬不可為，明眼人視之，除卻一死，別無他法。中丞乃乘便即行，計不旋踵。凡中丞之忠孝節(jié)義，皆中丞之聰明知慧所倉皇而急就之者也?！薄睹髟娋C》選入祁彪佳詩一首，附錄的詩話說：“乙酉閏月六日坐園中題其案曰：‘圖功為其難，潔身為其易。吾為其易者，聊存潔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痹娋湟云畋爰呀^命詩，雖然朱彝尊膽子不算小，但還是小心地掐掉了絕命詩前半部分：“運會厄陽九，君遷國破碎。我生胡不辰，聘書乃迫至。委贄為人臣，之死誼無二。光復(fù)或有時，圖功當時勢?！狈路鹌畋爰阎纼H是個人道德選擇，與天崩地裂的時局并無必然聯(lián)系，而《明詩綜》所選祁彪佳的一首詩，對祁彪佳之死真是莫大的諷刺。《豐莊》：“為愛農(nóng)家樂，莊居筑圃場。秧■雨足，稻子過風(fēng)香。北郭依桑樹，東皋接藕塘。主人多種秫，春酒足壺觴?！边@種陶淵明式的情調(diào)，無非是士大夫習(xí)氣，因襲前人成句，就詩而言，乏善可陳，而且詩中不存在一個事件觸動祁彪佳的心靈，只是士大夫的姿態(tài)罷了，遠遠不及生死關(guān)頭寫下的絕命詩，當然，詩中表現(xiàn)的農(nóng)耕生活，對赴死的祁彪佳何嘗不是最后的向往。

祁彪佳內(nèi)心的掙扎，商景蘭是心知肚明的，《悼亡》詩之二：“鳳凰何處散，琴斷楚江聲。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皂囊百歲恨，青簡一朝名。碧血終難化，長號擬墮城?！痹娭猩婕暗臍v史人物荀息、屈平與百歲恨、一朝名，應(yīng)該是夫婦間平時及危難之際談?wù)撨^的嚴肅話題，并非題詠“葡萄之樹，芍藥之花”的閑情逸致，故而首聯(lián)就有節(jié)制地表達了生離死別的凄苦。商景蘭的另一首詩《過河渚登幻影樓哭夫子》：“久厭塵囂避世榮，一丘恬淡寄余生。當時同調(diào)人何處，今夕傷懷淚獨傾。幾負竹窗清月影，更慚花塢曉鶯聲。豈知共結(jié)煙霞志，總付千秋別鶴情。”則將喪偶之痛表達得幽深、沉郁?！熬脜拤m囂避世榮，一丘恬淡寄余生”或許就是祁彪佳、商景蘭夫婦共同的志向，而“竹窗清月影”“花塢曉鶯聲”實乃伉儷相敬、琴瑟和諧的情景，睹物思人，觸景傷情，無奈“當時同調(diào)人”已經(jīng)陰陽兩隔。這首詩句句與祁彪佳相關(guān)，妥帖而有分寸地表達了個人身世與遭遇引發(fā)的痛徹心扉的感受，在客觀上詮釋了白香山“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觀點。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曹雪芹借黛玉教香菱學(xué)詩的故事論詩，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毕懔獾溃骸拔抑粣坳懛盼痰摹睾煵痪砹粝憔?，古硯微凹聚墨多。說得真切有趣?！摈煊竦溃骸皵嗖豢煽催@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p>

上述香菱所說陸游詩句，出自《劍南詩稿》卷三十一的《長句》：“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風(fēng)高時送雁聲過。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标懹巫孕蛘f：“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笨梢娝约翰⒉豢粗?，但偏偏不乏有人喜好。游國恩編《陸游詩選》前言說：“陸游的詩今存約九千三百首，但這還不是他的作品的全部。中年以前的作品，有很多是散失了。據(jù)考訂，今詩集中所見四十二歲以前的詩僅百余首，存者‘才百之一。他自十二歲就能作詩，直到八十四歲的高齡還是‘無詩三日卻堪憂?！比绱笋斎说膭?chuàng)作量，不可避免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游戲之作，“重簾不卷留香久”這首戲作僅表明陸游閑得發(fā)愁想作一首詩，因為沒有一件事觸動他的心，對應(yīng)這首詩所發(fā)生的事就是沒事找事，沒話找話，盡量將句子寫得像詩而已。

嘉定三年（1210）陸游的絕筆詩《示兒》，是他著名的一首：“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詩中表現(xiàn)的收復(fù)中原的愿望，或者用現(xiàn)代語言說是愛國主義情懷，至死不渝，聞之令人發(fā)憤，但能不能收復(fù)中原，還不在于南宋朝廷是否偏安江左，而在于南宋有無實力對付驍勇善戰(zhàn)的北方游牧民族。

陸游編撰的《南唐書》本紀卷第二論南唐局勢：“元宗舉閩、楚之師，境內(nèi)虛耗。及契丹滅晉，中原有隙可乘，而南唐兵力國用，既已弗支，熟視而不能出，世以為恨。予謂不然。唐有江淮，比同時割據(jù)諸國，地大力強，人材眾多，且據(jù)長江之險，隱然大邦也。若用得其人，乘閩、楚昏亂，一舉而平之，然后東取吳越，南下五嶺，成南北之勢，中原雖欲睥睨，豈易動哉！不幸諸將失律，貪功輕舉，大事弗成，國勢遂弱，非始謀之失，所以行之者非也。且陳覺、馮延魯輩用師閩、楚，猶喪敗若此，若北向而爭天下，與秦、晉、趙、魏之師戰(zhàn)于中原，角一旦勝負，其禍可勝言哉！”由此論推測，陸游對南宋的政治生態(tài)及南北對峙的局勢應(yīng)該不會懵懂無知吧。如南宋北向而與金朝爭中原，又當如何？所以《示兒》詩的一腔豪情，實近乎南宋士大夫的姿態(tài)，未必是陸游內(nèi)心的貼切寫照。

黃裳《陸放翁與柳如是》一文提到陸游：“淳熙十二年的春天，六十一歲的老詩人寫過另一首著名的七律《病起》：‘山村病起帽圍寬，春盡江南尚薄寒。志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斷香漠漠便支枕，芳草離離悔倚闌。收拾吟箋停酒碗，年來觸事動憂端?！秉S裳說：“這不是全然頹廢的感情。我甚至覺得比起他在詩里明寫憂國壯志的詩還要來得動人。雖然在這里他只提起生病、春寒、惜花、焚香、吟箋、酒碗……這些封建士大夫的生活瑣事和凄涼、零落的情懷，但重要的是判斷他在這些細節(jié)后面表現(xiàn)的是怎樣的心情?！?《病起》中的陸游是不能不是的陸游，滿腔心事造就了《病起》這首詩。

有意思的是，黃裳文中提及的明代柳如是一首詩《春日我聞室》，“韻腳和放翁此詩（《病起》）全同，更奇的是風(fēng)神也十分逼肖，甚至用字遣詞都能看出放翁的影響：‘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fēng)取次一憑闌。”黃裳說：“柳如是作此詩是在下嫁錢牧齋第二年的春天。牧齋為她造了一座房子，取名‘我聞室，出典是佛經(jīng)里的‘如是我聞字樣?！赌笼S遺事》在引此詩后評曰：‘蓋就新去故，喜極而悲。驗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矣。這不能說沒有說到一些真相，這正好說明了一個住進了金絲鳥籠里的女人的心情。她不無依戀地與過去的生活告別，那種生活是愁苦的，但卻還是比較‘自由的?！稳藭浴氉钥?，著實寫出了這種寂寞的情懷?！秉S裳對柳如是《春日我聞室》的理解或可商榷，但這首詩的動人之處表明，只要心為事困，詩中有事，即使是借韻模仿之作，也照樣真切動人。

美國詩人卡佛的遺孀苔絲·加拉格爾序《雷蒙德·卡佛詩全集》說：“過去三十年里美國的許多詩歌聲音在誠摯上已走得太遠、過遠。仍有更多的人袒露他們悲傷的、常常又是可怕的生活內(nèi)容作為他們主要的詩歌交流。他們的真誠常常包含一種微妙的兜售或游說，一種想通過直率去說服他人的企圖，想通過將行囊倒空在聽眾腳邊，不惜任何代價獲得關(guān)注的回報。這樣的作家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是勇敢無畏的，因為他們卸下了告解室的門。雷的詩歌通過與讀者形成另一種關(guān)系而逃避僅僅是真誠的陷阱。它試圖建立的不是商業(yè)的聯(lián)系，而是一種感情共鳴的聯(lián)系。事實上，詩歌中的聲音在語調(diào)和姿態(tài)上是如此地自我交互和自我陪伴，以至于我們感覺到如釋重負，不必像皇家騎警隊員一樣被召喚，或被誘騙著去錯誤地同情?！碑斎唬姷恼\意既不是巧言令色能夠承擔的，也不是一廂情愿的直率就能生效的，而是要將緣事而生的感受呈現(xiàn)出來，以引發(fā)別人的共鳴。至于如何呈現(xiàn)感受，雖然因人而異，但并非是講述一件事，也不是傾吐對這件事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