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廬隱《海濱故人》講述了五位女性從學生時代到戀愛長大的故事,展現(xiàn)了五四時代女性面臨的新困境,凸顯了女性沖破束縛時迸發(fā)出的解放意識。結(jié)合伍爾芙《一間自己的房間》,對比分析、解釋新式困境和解放意識。
[關 鍵 詞] 廬隱;《海濱故人》;女性;解放意識
一、五四女性“新式困境”探討
伍爾芙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指出,“女人想要寫小說,她就必須有錢,還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借主人公瑪麗的視角指出了女性存在的三個主要困境:經(jīng)濟狀況不佳、社會地位低下、缺乏教育。作為同時代的作家,廬隱《海濱故人》中展現(xiàn)的露沙等五位五四時代女性的困境大致相似,但又略有不同:女性已有條件接受良好的教育,但仍存在經(jīng)濟狀況不佳、社會地位低下兩重困境,并產(chǎn)生了“社會身份缺失”這一新問題。
(一)經(jīng)濟狀況不佳
露沙等五位女性在中學讀書,良好的教育賦予了她們自我追求、自我選擇的思想能力,但不能使她們脫離千年來束縛女性的可怖困境,她們無法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
宗瑩作為接受新教育的女性,仍被安排婚姻。盡管父親并未強迫她接受,但當宗瑩選擇和師旭結(jié)婚之后,他評價自己安排的人選“不但學問好,而且手腕極靈敏,將來一定可以大闊的?!诂撘膊凰惚×?,誰知宗瑩竟看不上他”。父親無疑是愛宗瑩的,他為宗瑩費盡心思選擇了一門闊綽的婚事以實現(xiàn)經(jīng)濟上的穩(wěn)定,但這卻使她陷入了難堪與糾結(jié)。在宗瑩心中,這是“要為父母犧牲”,迫使她思索“我何必念書進學?!薄?/p>
女性確實接受了教育,也擁有了選擇戀愛對象的權利,但空為思考,很難實踐。在無法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的狀況下,女性的身體雖不受束縛,但來自社會的經(jīng)濟壓力使她們不能脫離父母和家庭對婚戀的掌控,從而無法破除“戀愛—結(jié)婚”的生存定局,即使是“自愿”選擇步入婚姻,也是順應社會潮流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當時的女性只能走向兩種結(jié)局。大多數(shù)女性是如宗瑩一般接受“無愛的”戀愛,順從女性的生存軌跡,借助婚姻穩(wěn)定經(jīng)濟情況,云青、玲玉等人都是如此;極少部分具有巨大勇氣和一定經(jīng)濟基礎的女性則像露沙一樣拋卻世人的眼光,追求個性的解放與理想的愛情。
(二)社會地位低下
云青的話語道破了五四女性另一個重要的困境:社會地位的低下。“……若果知道越有知識,越與世界不相容,我就不當讀書自苦了?!迸栽谧x書、獲得知識的過程中,思想越來越進步,但社會并不給予女性同樣前進的自由空間——社會要求女性適應它的規(guī)則,如果女性想在社會中生存,就必須走入愛情與婚姻。云青將思想發(fā)展帶來的困境歸結(jié)于“自苦”,是因為她本質(zhì)上渴望通過求知更了解社會、與世界融合,而當她站在更高的思想位置上俯瞰世界,卻發(fā)現(xiàn)她靈魂吶喊的所謂自由平等的戀愛在生活中根本無法實現(xiàn),因此只能與社會變得越來越疏遠。她不具備足夠的能力同時進行自我選擇與順應社會,因此感到一種矛盾的苦楚。云青的困境也正是大部分五四女性所面臨的最普遍的困境:有了先進的思想與充沛的動力,卻沒有對應的社會地位和條件,不具備強大的能力。女性的吶喊是無聲的,即使她們奮力追求,仍無法在不脫離社會的情況下實現(xiàn)自己對愛情、對事業(yè)、對世界的追求。
(三)社會身份缺失
露沙、云青等女性是“新女性”,不存在被社會所包容的身份。最初她們處在學校的純凈環(huán)境中,被賦予“女學生”的身份。在學生這一社會身份中,讀書學習、遐想探討等行為都被合理化,因此她們得以在暑假期間自由自在地漫游,在上學課余怡然自得地交談,不需擔心經(jīng)濟、婚姻等女性未來必須面對的社會問題。當她們從學生這一身份過渡到社會之后,她們應當成為循規(guī)蹈矩的一般女性,根據(jù)父母的安排或戀愛結(jié)婚后,在家庭中充當相夫教子的內(nèi)部角色。但露沙、云青等人卻成為“新女性”,一種只有女性自我認同的社會角色。在她們的認知里,女性應該能擁有理想的生活和獨立的自我,不需追求戀愛、結(jié)婚。
“新女性”是在學生到一般女性之間的過渡中產(chǎn)生的,是接受先進思潮、豐盈思想的女性的一種社會身份,但其并未被社會真正接受。以云青為例,學生時代與露沙等人的交流讓她成為“新女性”,在不被認可的社會身份中,她感受著現(xiàn)實與知識不符的苦悶。她夢想到鄉(xiāng)村做一名教育家,但父母希望她補習英語、出國深造;她愛著蔚然,但父親評點他懦弱無能,不認可這份愛情。正如云青所說,“縱新文化之狂浪,汩沒吾頂,亦難洗前此之遺毒”,社會并不認可這種思潮,自然也無法洗清傳統(tǒng)封建的思想。父母對她疼愛有加、期望頗深,使她無法拋卻家庭,無法緩解“新女性”身份帶來的重重壓力,最終自愿“為家庭犧牲”,接受了父母為她安排的命運。
總而言之,知識帶來的先進思想告訴女性,要解放自我、實現(xiàn)自我;要追求自己的價值、擁有自己的人生。在理想化的社會中,露沙等女性應當與男性有同等的地位、有充足的經(jīng)濟保證,能夠?qū)崿F(xiàn)自己寫作、教書等一切夢想。然而實際與之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她們雖然擁有先進的思想,社會卻不具備與之相配的條件,她們無法利用婦女解放的思想改變身邊的環(huán)境,這正是露沙所說的“知識誤我”。
二、五四女性的解放意識
(一)追求自我價值:構造現(xiàn)實海濱小屋
《海濱故人》中塑造了一群追求自我價值、嘗試建設理想化自我空間的五四女性形象。其中,只有露沙完成了海濱小屋的建構,把理想化的空間建立在真實的海濱上。露沙在寄給云青的信里曾說:“我們所說的理想生活——海邊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瑩開了對海的窗戶,寫偉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臨海的村里,教那天真的孩子念書,晚上回來,便在海邊的草地上吃飯,談故事,多少快樂——但是我恐怕這話,永久是理想的呵!”海邊精致的房子,正是對伍爾芙《一間自己的房間》的照應?,旣惛嬖V世界,“想要寫小說或詩歌……以及一間帶鎖的房間”。帶鎖的房間隔絕了女性與家庭瑣事,給予女性喘息的機會與完全自我性的空間,讓女性把滲透在房間四壁中的對生活、對世界的觀察訴諸筆端,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女性視角文學。露沙所描繪的這座海濱小屋是屬于女性的自我理想化空間,宗瑩和露沙在小屋里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拋卻塵俗雜事的困擾,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云青和玲玉教天真的孩子念書,面對純潔無瑕的心靈,傳遞著對自由、對未來的向往。夢幻般的場景里,她們突破了女性被社會賦予的身份體系,不需結(jié)婚生子,期待被社會接納。但可惜的是,彼時五位少女已都步入了愛情的哀愁中,海濱小屋恐怕永遠只是理想。
露沙沖破了世俗的阻礙,真正建設了這所海濱小屋,完成了對自我價值的追尋。露沙身處在時代女性普遍存在的思想困局中,在傳統(tǒng)家庭與新式思想的夾縫中自我掙扎著。她深愛自己的母親,對家庭有著深切的眷戀與懷念。母親猝然去世后,她曾羨慕云青“因為她有母親,得把全副的心情,都寄托在母親的愛里,若果也像自己這樣飄零的身世,……便怎么樣”,但又擁有著抗拒婚姻、追求自由的進步思想。她無法完全逃離家庭封建倫理的束縛,又不愿屈服順從于女性固有的命運。
露沙深陷于矛盾之中,“自我價值”的追求顯得如此艱難。她堅持不走入婚姻、不接觸愛情,然而她和梓青通信交流時已慢慢誕生了愛。她在給云青的信里曾否定自己和梓青的愛情,“在事實上我沒有和他發(fā)生愛情的可能”,但又補充到“愛情是沒有條件的”,她對于愛情感到游移不定,自己也無法確認。在母親去世、朋友分別的悲痛時刻,梓青前來陪伴露沙,露沙對梓青說“我此后的幾月,只是為你而生”,對梓青十分感激。但當梓青提出與自己的妻子離婚、和她結(jié)婚時,她卻予以拒絕,不僅僅是因為她主張愛情只需滿足“精神生活”,不必追求形式上的結(jié)合,更因為她對梓青的妻子,一個和自己“敵對”但素未謀面的女人有著同情的情緒。這是她克服自己的矛盾與痛苦,作為擁有自我價值、追求解放思想的女性對女性社會境遇不易的憐憫與包容。
在掙扎的過程中,兩人的愛情戰(zhàn)勝了封建禮教的束縛,露沙建造海邊小屋,為自我價值與梓青隱居。這里的海濱小屋不再是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巢穴,而是切實建立的女性自我空間。這是露沙自己愛情的紀念品,更是女性解放意識的具體展現(xiàn)。結(jié)尾玲玉、云青來到海濱,看見了修飾精致的“海濱故人”小屋,但露沙一年沒有來信,不知她是否成功實現(xiàn)了自我。無論是否成功,這都是女性解放意識付諸實踐的一次大膽、熱烈的嘗試。海濱故人雖不在,海濱小屋卻長存,即使露沙最終沒能回到小屋,女性解放的獨有空間從此也徹底地存在了,縱使時間磋磨,空留此屋供人憑吊,有朝一日,女性也終能實現(xiàn)伍爾芙所說的“活在現(xiàn)實之中,活在富有活力的生活中”,在屬于自己的房間中追尋自己應有的價值和理想。
(二)建立少女同盟:突破男權社會體系
在《海濱故人》中,露沙、云青、宗瑩、玲玉和蓮裳五個人因為思想更先進,關系變得親密無間,組成了一個“少女同盟”。在少女們還不解世事時,因追求自我價值的個性思想與相同的未來前途而緊密結(jié)合,這個全女性的同盟群體由此形成了。少女同盟充斥著塑造烏托邦的快樂氛圍,“寂寞的松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少女之間相互談論文學與思想,在清寂的環(huán)境里無憂無慮地賦詩作歌、回憶過往,在浪漫之中空嘆哀愁,實際是快樂幸福的。沒有異性之間的交互,少女們之間彌漫著一股純潔的、愛戀的氣息。宗瑩、玲玉和露沙三人談話時玩鬧:“你真愛我嗎?……真的嗎?”“怎么不真!”“……我縱無情,但對于你總是愛的,好不好?”雖是以玩笑話的語氣談論關于愛的話題,不經(jīng)意間卻流露著對志同道合的同性之間的傾慕。無論是宗瑩這樣的“情迷”,還是露沙這樣“無情”的少女,她們對彼此都抱有毫無保留的依戀,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離別,所以在露沙決計去上海上學時,她們才會感到“生趣索然”。
露沙從上海返回后,少女同盟又煥發(fā)了新的生機。她們在芳草地上輕歌快談,在公園中漫步談話,還未嘗到社會、人生帶來的苦楚。這一時期是少女們生命中的黃金時刻,由于經(jīng)過別離而更加緊密。因為蓮裳只求快樂而略顯流俗,所以宗瑩、玲玉、露沙與云青形成了更加堅固緊密的少女同盟。四位少女精神上相互契合,隱秘地展現(xiàn)出純潔的同性愛戀。這一同盟是具有少女特質(zhì)的,充滿著孩子氣的天真,以隔絕異性為最堅實的基礎,隱晦地展現(xiàn)出男性話語體系下的另一種可能:沒有異性的愛戀追求與社會的責任束縛,在全女性的環(huán)境中相互關愛、追求自我、實現(xiàn)理想。
因此,當四人因愛情與婚戀而和異性發(fā)生情感后,少女同盟便變得松散可摧。露沙變得悲觀,云青對戀愛猶疑,宗瑩被安排婚姻……少女們對異性情感的侵襲感到不知所措,在同盟內(nèi)相互傾訴。盡管并不能起到極大的實質(zhì)作用,但少女們相互的同性之愛暫時撫平了異性之愛所帶來的恐懼。在這個長大的暑假,少女同盟面臨著分離的長久的哀愁,漸漸地瓦解,四位女性“先后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之后,云青選擇回家照顧母親;宗瑩嫁人后大病一場,恢復后在家養(yǎng)孩子;蓮裳早早嫁人;玲玉與劍卿結(jié)婚,都走上了女性隱姓埋名、回歸家庭的傳統(tǒng)生活。唯有露沙突破社會桎梏,選擇了追求自我愛情與價值。
露沙對自由的勇敢追求和對社會的強烈反抗對少女同盟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少女同盟雖然分崩離析,少女們各自走向各自的命運,但是因為露沙的追求與突破,云青和玲玉得以短暫地脫離原本的生活,回到曾經(jīng)一起游覽過的海濱。少女同盟在此刻跨越時空的距離,又重新在想象中匯合。盡管露沙不知所蹤,但云青、玲玉等人仍會懷念、想念她。她象征著少女同盟精神的延續(xù),海濱小屋的存在標志著少女同盟的理想與期待永遠不會消逝。
少女同盟雖然最終分散,但它曾經(jīng)的存在便是突破男權社會體系的重要見證。社會是由男性建立的,男權的思想結(jié)構構建了整個社會的體系。男權視角下,女性是男性的附庸,應該相夫教子,走入循規(guī)蹈矩的家庭生活。但少女同盟勇敢地打擊了男權體系,揭露了除男女之戀外,還有一種女性之間純凈的同性戀愛的事實,為五四女性開辟了一條追尋自我的道路:不再遵守“相夫教子”的婚姻規(guī)訓,追求自我的理想與個性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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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