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她都坐在旅館里。窗外就是沙灘,和她只隔了條小馬路。游人被棧道帶到這兒,穿過沙灘,變成越來越細小的黑點,在海岸邊來回移動。一棵樹拉長了枝葉,就像跳著沒有一個重復(fù)動作的舞蹈。正是這棵多少有點遮擋視線的樹讓她發(fā)覺風(fēng)在變大,遠處的礁石擊起一層層白浪,之前興致勃勃爬到上面拍照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消失了,路上一個游人都沒有了。云陰沉沉地壓在海面上方,隔著玻璃也能感到瑟瑟冷意。
她喝了暖壺里的剩茶,看了下時間。
四點。
也沒多久。一點不到住進來的。房間和手機訂單首頁顯示的一樣,白床,白床頭柜,床頭畫著海草、貝殼和魚。最好的當(dāng)然還是這扇窗,從她坐下,就進入了既不想過去也不想將來連現(xiàn)在也一并消失的狀態(tài)。
連手機循環(huán)播放的大提琴曲都和這里這般渾然一體。
寂寞許久的路上又有兩個身影出現(xiàn)了。男人胸背寬闊,女人的長裙不時被風(fēng)卷起露出白晳的小腿,腳后跟小小的粉粉的像兩顆櫻桃。
她看著他們,感覺著他們說話時的心不在焉,好像半小時前還在會議室里枯燥乏味地坐著,之后卻同時推開那扇門走了出來,渾身洋溢著一股自由自在的勁兒。即使?jié)u漸小下去,小到只如兩根若即若離的火柴棍兒,仍有著奇異的黏性,讓她不肯舍棄地尾隨著他們走近礁石。女火柴棍兒找到平坦的地方坐下,男火柴棍兒則保持著微微勾頭的站姿,她看了他們有二十多分鐘,可還是讓他們不動聲色地消失了。
眼前再度恢復(fù)人跡罕至的荒涼??赡菍床灰姷纳碛胺路鹑栽诎抵序?qū)使她,讓她彎下腰,拿起斜靠著床的左腳。碳纖板做成的腳掌,像只黑不溜秋的扁嘴小鴨。四五年過去,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就像它本來就是她的一部分,血會流到這兒,給它帶來血色和溫度,和右腳一樣討厭勒得太緊的襪子、底不夠柔軟的鞋。
拐出旅館大門,啤酒屋門口的露天桌椅已經(jīng)搬空,玻璃門里黑著,只有霓虹燈管單調(diào)地閃著,昭告著“明年再見”。
才9月,天氣就冷到無法下海了?她的喉間發(fā)出因為過于輕微而模糊的感嘆聲。一個人待在家里,她也是用這樣的聲音和自己說話的。自她失去一只腳,連帶著喉嚨的功能也減弱了。也確實不用多說話,處理郵件,出設(shè)計圖,調(diào)色,都是在線上做。視頻會議的好處是根本不會暴露她的腿。她沒法想象當(dāng)著別人的面若無其事卸下腳,她是不會讓人看見的。新養(yǎng)成的習(xí)慣則是不游泳,不跑步,不做瑜伽,不去健身房,只要跟人共用浴室更衣室的地方全都不去。當(dāng)然最后總是要暴露的,她不能保證不生病,不去醫(yī)院,死后不火化……
算了,她都想哪去了!現(xiàn)在的她不還是會吃會睡,會一個人跑來這個海濱城市看海看設(shè)計展看畫展?安迪沃霍爾的湯罐頭、草間彌生的南瓜看了一遍又一遍,把畫中的色彩風(fēng)格抽一點用到日用品設(shè)計上才是她要做的。教她色彩的老設(shè)計師告訴她,沒有十全十美的設(shè)計,色彩之于物品,就像感情之于語言,用好了,彌補得了一切缺陷。
無月之夜藍,隆達藍,深邃藍,鈍色,墨樂爾葡萄紫,波蘭藍,從紙面看全都一樣接近黑色。
她在腦中比較著這些顏色偏藍偏綠偏紫偏黃的細微差別,不知不覺,穿過馬路,沿著剛才那對男女消失的方向,找到女火柴棍兒坐過的礁石。好像那地方仍留有稀薄的余溫,沒被海水沖走。
她又想到男人勾著頭遷就的樣子——可就是這么簡單的場景,在她的生活里也不可能出現(xiàn)了,光是想著自己舉著腿的畫面就夠可笑了。
最終她還是和丈夫簽了離婚協(xié)議,也不想再為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爭執(zhí)不休,像她母親當(dāng)年那樣保住丈夫保住家,又總會找她高興的時候提醒她,叫她別忘了:我這不都是因為你。她沉默地看著海浪從一塊礁石撲向另一塊礁石,化成白沫,流回大海。遠處一段海岸已經(jīng)亮起幾點黃燈,隱約露出做燒烤的帳篷尖頂。她側(cè)過去,坐到剛才女火柴棍兒坐過的地方,享受只有她一個人的海景——雖然,眼前這一切和剛才坐在房間里沒什么兩樣,灰紫色的云層還在不停地從海底鉆出來,隨時會從后面亮出一道閃電,幾秒之內(nèi)就有傾盆大雨下下來。
走吧,走吧走吧。她對著云層和海岸拍了幾張照片,比對實景和照片的差異時,看到群里有人@她,當(dāng)然并不是@她,而是@所有人。
有兩個群友都去了三亞,都去了蜈支洲島,都去潛水了,拍了穿潛水服的照片發(fā)在群里。認(rèn)出對方后他們一起拍了合影,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去酒樓的路上。下過水,得喝點白酒。雖然三亞氣溫比這兒高,水下畢竟已經(jīng)冷了。
就是這兩個群友@所有人,問還有沒有在三亞的,一起過來喝唄!為了表示他們不是說著玩的,把定位也發(fā)到了群里。
讓她驚訝的還不只是這兩個人。又有人發(fā)了海邊的照片,放大照片的瞬間,她下意識回了下頭,好像有個男火柴棍兒在她身后,連礁石上的背影也像是她的,是她的頭發(fā),她的領(lǐng)口有點下垂的外套。她反復(fù)看著那排燈光,上方像肋骨一樣連起的黑云。
“有在的嗎?”叫藍雨衣的群友也@了所有人。
她點開自己拍的那張,心突突地跳起來。
這個群是康復(fù)科謝醫(yī)生拉她進來的,跟別的群差不多,愛說話的永遠是那幾個,也拉票,也砍價,話題包括電瓶車充不上電、煤氣開關(guān)失靈。不過,每次那個木匠又講起干活的時候怎么摔下樓的,她就得重溫一遍不想面對的時刻。也有人講幻肢痛,謝醫(yī)生說那是因為腳沒了,大腦控制腳的神經(jīng)還在,總好像腳還在身上,會癢,會疼,想撓,想抓……可她回想起來,一次都沒有,難道那只腳從她身上脫離的同時,也切斷了跟大腦的一切聯(lián)系?
算了,她苦笑一下,猶豫不決地看著藍雨衣的頭像,眼前又浮現(xiàn)出剛才還在這兒徘徊的男火柴棍兒。
她追著他們一直追到這里,就是被他們那股自由自在的勁兒所吸引?像致幻劑一樣讓她也想有一個新的以前她也有過的時刻?
不過她很快就不糾結(jié)了。藍雨衣發(fā)了定位,兩片海灘隔著二十公里遠。是另一個市的地兒了。
果然只是看起來一樣而已。她把照片發(fā)到群里,也發(fā)了定位,沒看群里的人說什么就起來走了。
開門,一個塑料袋擺在桌上,扎出一個扇形,像禮物一樣。是她點的晚餐,裝在小飯盒里,看過去,有蝦,有排骨青菜,還有一個紅通通的小蘋果。
天已經(jīng)黑了,她慢吞吞地把米飯?zhí)舻阶炖?,看見藍雨衣發(fā)來加好友的信息。
“差點以為你也在這兒。”她說,這是真的。
“不遠,打個車用不了半小時。”
她笑:“是不遠,和蜈支洲島比起來。”
“那我過來了。”他說。
“真的?”
“真的。”
“不是開玩笑?”
“不是?!?/p>
“我們見過?!彼终f,“第一次在謝醫(yī)生辦公室,我進來,你正要走。第二次一起去西山,你背了個藍背包,一直走在最后?!?/p>
“和法醫(yī)同名那個?”她想起來了。
“對,秦明?!彼f。
她等了五分鐘。然后是十分鐘。手機沒有再進來信息。
蝦殼整齊地排在飯盒里,還是粉粉的。幾小時前它們還在水里活蹦亂跳。沒什么不公平的,她吃掉它們,一個能量更大的東西吃掉她,和活蝦進她的嘴一樣,把她送進嘴里。
她胡思亂想著書里看來的內(nèi)容。雨下下來,打在玻璃窗上,劃出幾道細亮的雨絲。
她點開他的頭像,想說下雨了,想想,又覺得算了,要是他說“我有雨衣”,或者根本沒出門,她說什么?
她扔了飯盒塑料袋,把蘋果擺到窗臺上擺出靜物畫的構(gòu)圖看著。那是頗感無聊的幾分鐘,她又站起來了,把睡衣拿到浴室,聽見手機在外面“咻”了一下。
“五分鐘后到?!?/p>
是他。和法醫(yī)同名的那個。他真來了。她想起一個瘦長的有點學(xué)者氣的身影,奇怪的是想不起他的臉。應(yīng)該是臉的地方只有一團淡黃色。
算了,別多想了,她找她的腳,頭一低,發(fā)現(xiàn)腳就在腿上,進來就沒卸掉。描眉,手一重,飛起一個角。她這是在緊張嗎?
大堂里是站著一個穿條紋T恤的男人,是在朝她走過來,站到離她只有一步遠的地方,還是沒看清他的臉。真有讓人記不住的臉,還是她的識別功能這幾年徹底退化了?
問過雨還下嗎?車好打嗎?她看看邊上的小餐廳,六張四人位的桌椅這會兒全都空著,原木的板材,看著有點簡陋。
“就這兒挺好。”他選了啤酒。
“一杯?!彼f。
這是在暗示她不會喝多失控,也沒打算久留?她說起歇業(yè)的啤酒屋,他說他那邊差不多,基本都關(guān)了,太鬧騰的地方他也不喜歡。
“光喜歡法醫(yī)的書了?”
“嘿。一本沒落。”他笑。
“我喜歡襪皮,也寫案子。加了她兩個微信公號。”
“讀過,‘沒藥花園’是她吧?好看是好看,不解氣?!?/p>
“哪里不解氣了?”
“沒覺得她寫的好多都是國外的懸案?到現(xiàn)在都沒破?”他說,腳在桌下穩(wěn)穩(wěn)地交叉著,像她白天看的壁畫里的交腳菩薩。不過,他走路真穩(wěn),特別是肩膀,平衡得很好,完全看不出腳有問題。
“你是說,你看得出,腳的問題?”他說,越過桌子中線俯向她。
其實還真說不太清,差不多她用義腳走路有段時間,比較自如了,要知道剛開始她老是擔(dān)心腳會松開掉下。知道不太可能,可就是忍不住這么想。是,心理障礙,她也承認(rèn)。后來好一點了,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她突然能從別人的走姿里看出那不是一只真的腳。至于為什么,最好別問她,那更像她的大腦在告訴她:喂,那個人跟我一樣。有時大腦也會變化一下人稱:喂,那個人跟你一樣!
“見過多少這樣的人?”他問,目光離她更近了。
“兩三個?倒也不多?!彼D(zhuǎn)著手里的杯子,關(guān)鍵不是見過幾個,她不搞研究,無所謂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重要的是,他們會反照出她自己的樣子:感覺上一條腿總比另一條長了一點,會往外撇。
“你的感覺沒錯,”他說,“我的腳沒問題。”
這次是她直視著他了。
“我的腳是好的?!彼涯_從椅子底下伸出來,動作很快地捋起褲腿展示了一下。
好的,她想?!澳悄愀墒裁磥砹耍坎稍L?田野調(diào)查?”壓制著語氣里的譏諷,假裝這也沒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包括進他們這個群,和謝醫(yī)生的關(guān)系,打車跑二十公里坐在這里和她聊天。
他講的另外一些事。他父親的一些事。
她看著他的臉,燈下仍是淡黃一團。不過她現(xiàn)在確定他不戴眼鏡,右眼睛邊上有粒小小的贅生肉刺,眼皮到了那兒寬出一些,整只眼睛的形狀比左邊大。那只某個角度像魚的眼睛讓她想到任何事都是對等的。他不會白白講那些事,他的用意要等他講完才知道。那么就等他講完也沒關(guān)系?;厝ヒ仓皇撬X,不在乎今晚多睡半小時還是少睡半小時。
事情總是這樣,賬要從上一代算起。決定他的不是他自己,是他父親。對那個從記事起就整天不著家的人簡直沒什么印象。母親說他們長得很像,那么,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就像他現(xiàn)在這樣。他著重說,仿佛提醒她看看他,從他身上看到那個八幾年從華師大畢業(yè)的男人,最早是市里的一個初中語文老師,得有點秉賦,有點才能,才會從那撥數(shù)量絕不少的教師隊伍中脫穎而出,從園林局到科技局,一個局一個局地轉(zhuǎn)過來。讀小學(xué)六年級那年,他父親坐到了更高的位子。他那時太小,領(lǐng)會不到權(quán)力的分量,不過長了些虛榮心,學(xué)校里誰都知道他是誰的兒子,沒人惹他,他無師自通地一邊跟人友好,一邊劃個圈,保持距離和神秘。印象深的是找他父親的大小老板總會摸到他家門口,有神色淡定的,有如喪考妣的。有的上去一說馬上開車走人,有的怎么都趕不走。粘勁兒最大那個來了二十多趟。不走也沒用。不收就是不收。他父親經(jīng)常引用一個老上級的話:晚上聽著開過去的警車響著警報還可以安心睡覺。和他父親對得上脾氣的也都怕警車勝過愛錢,誰又給帶走了怎么拿的第一筆錢怎么成的老手是他們酒后的老話題,在他們的嘴里,那就像螳螂吃了蟬,再被黃雀吃了一樣神秘和必然。膽小的好處,也算攢足了廉潔清正的名聲,變成繼續(xù)往上走的資本。然后,突然有人送來一幅畫。他見過一次,打開的畫上不過幾團云、幾塊石頭、一條很細的瀑布。他父母都不相信那是南宋牧溪的原作。他父親認(rèn)為牧溪的畫都在美術(shù)館藏著,哪里輪得到他?既然真假難辨,大概率是臨摹的,他父親也就先收下來,沒急著退回去。所以他父親帶著這幅畫失蹤后很久,他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父親,錢都打不動的父親被一幅畫打動了?還是說誰身上都有一個縫隙、一個從大腦往外延伸的裂口?就不想有人送,就有人舉報?也許這根本就是同一個人。畫追回,父親也歸了案,在四十多歲最精干的年紀(jì)淪為“雅貪”,他的自白書現(xiàn)在還掛在廉政教育警示廳的悔過墻上。也把他推到了另一個邊緣,過去最愛圍著他的是最早疏遠他的。這也沒什么。就像班主任勸他的,做人,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此一時不傲然,彼一時不頹然??恐@幾句話,他度過了最難堪的日子。跑來找他的是過去他眼里最頑劣的那幾個,他們揍過他,扒過他的褲子,但也有一個特別的,有一天放學(xué)后一直跟著他。到了停車場邊上僻靜的地方,他停下,跟著他的那個也停下,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東西。翻開的那頁是視察企業(yè)建設(shè)工地的照片,他認(rèn)出他父親當(dāng)年的下級。但是照片中并沒有他父親,也沒有他父親的名字。他看著同學(xué),不知道這什么意思?!澳阍倏纯?!”同學(xué)指著照片的某個地方點了點。那兒有只腳。是,是一只腳。一只穿著皮鞋襪子很正常的腳,從別的腳邊上岔出來,卻找不到對應(yīng)的人?!拔野终f,那是你爸的腳?!蓖瑢W(xué)再次指點他,“他們把你爸擦掉了又不擦干凈,留了這只腳?!甭犐先?,同學(xué)就像是在同情他。那天離開的時候他帶走了畫冊。同學(xué)很大方地送給了他。畫冊他保留了好多年,直到父親出來,才讓他扔了。現(xiàn)在他在他過去的老部下老朋友那里改名換姓,謀了個職,重新結(jié)了婚。他母親也嫁給追了她很多年為了和她結(jié)婚不惜離婚的老同學(xué)。大家如今都過得還好??赡苊總€人的一生都有幾頁昏黑透頂?shù)牟糠?,但也總會翻過去。不正常的是他的心理,每次說到(有時只是想到)帶著畫不告而別的父親,畫冊上的那只腳便鬼使神差般出現(xiàn)。是有點莫名其妙,留在紙上的這只腳,改變了父親在他記憶里的形象,慢慢地,他的腦中再也看不到父親的臉,再后來,父親正面的樣子也看不到了,看見的永遠是一個背影,正往前面的深谷走去,因為少了一只腳,走得趔趔趄趄,跌跌撞撞,離他越來越遠……
“所以,就是這樣?!彼f著,對她笑一笑。
“所以,謝醫(yī)生也知道?”
“畫冊就是他給我的?!?/p>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驚愕,或者不如說懊悔,世界就是這么小,她應(yīng)該想得到的。
他繼續(xù)說:“謝醫(yī)生的父親也不走運,下派當(dāng)鎮(zhèn)長都快回來了,一個土廟起火,你知道吧?死了好多人,給罷免了。”
“那事當(dāng)年鬧那么大,有十來年了吧?好像死了好幾十個?”
“那地方原來是有個廟,反正拆了建,建了拆,后來就一個大竹棚子,去的人還特別多?!?/p>
“記得有個老太婆,八十多歲了,報社采訪她兒子,說她是去那土廟求去陰間的買路錢,要連著求五天才靈驗,那天正好是最后一天……現(xiàn)在想起來還起雞皮疙瘩?!?/p>
他說了什么,她卻沒聽見。她的神思有點恍惚,當(dāng)然不是為了那場火災(zāi),更不為那些死了的人、還有為這事丟了職務(wù)的人。
她就是有點恍惚。
去沙灘的路上,她說“該我了”,也不看他,就像說給一個不在場的人聽的:住過地下室,養(yǎng)過一條寵物蟲,菜里掉下的,本來想弄出來扔了,掉下水道了。一時心軟就沒用那個洗臉池。第二天早上看還沒有,下午真爬上來了,夠拼吧?拿來當(dāng)了蟲子朋友。那會兒跟誰也不聯(lián)系。交往了好多年的阿姨輩的老朋友也得罪了。這個朋友的女兒從小畫畫,拿了日本插畫大獎金獎,當(dāng)然高興了,跑來跟她說,還帶了一幅女兒的小畫送她,她非要說些煞風(fēng)景的話……何必呢?她也知道,過去這個朋友跟她講富貴名聲沒什么意思也是真心實意的,和她聊佛教的禪意,道家的超脫,都是真的。那會兒朋友宮頸癌手術(shù)也才一年多,又有點復(fù)發(fā)的征兆,這種時候女兒得獎,更有一層旁人理解不了的心情??伤且ゴ链┧?。跟她那一陣讀的書也有關(guān)系,她認(rèn)同苦不但是指負面的、消極的、痛苦的事,正面的、積極的、快樂的事也是苦。不然,不好的是苦,好的就不是苦,那善惡好壞怎么超越?她那時是真的相信自感官而來的快樂最終都將帶來痛苦,不論好運厄運都不讓人的心意發(fā)生變化才算處變不驚。她太傻了,人的欲望怎么敵得過書本上的道理?不為獎所動,是因為沒有獎。獎,像一面鏡子,照出跟從前不一樣的臉??烧l不是那樣?為了彌補,后來說了好些前途無量之類的好話,才算恢復(fù)了聯(lián)系,可她們的友誼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去你愿意去的地方,你說的是那本吧?”他眨了眨像魚的那只眼睛,得意于她迅速一轉(zhuǎn)頭眼中閃過的驚奇。
“哈,你也讀辯喜?去你愿意去的地方,混跡于任何環(huán)境中……”
“不錯,都能背下來了?!彼f。
“就這幾句,再往后記不住了。謝醫(yī)生說的,可以看看,吸取一點有用的振作起來?!?/p>
“我讓謝醫(yī)生有興趣讀讀這本的時候,也這么說的?!彼终A苏D侵幌耵~的眼睛,看出她剎那之間心意的改變。
沙上積著一個個小坑兒。下過雨了。這是被沙子舔食剩下的殘雨。很快就會徹底干掉,看不見一絲雨的痕跡。明天的這兒不會有她,也不會有這個叫秦明的人。她坐到女火柴棍兒坐過的地方,說不清剛才走過那對男女是幻鏡——根本就沒出現(xiàn)過那兩個人,那就是印象中過去的她還有跟她走在一起的人——還是她和這個見過兩次面現(xiàn)在是第三次見的叫秦明的人復(fù)制了剛才走過去的那對男女?他現(xiàn)在就站在剛才男火柴棍兒站過的地方,微微勾著頭,目光不時在海面和她之間切換。她想她可以不講的,可還是接著剛才的話講下去。好像她最寶貴、像珍視自己的裸體一樣珍視的秘密就藏在這些毫無頭緒的話里。
沒幾個知道她的腳怎么了。那個得了宮頸癌的朋友,和她一起吃過飯、散過步,都沒看出來。不過,是有一次,說她走路太朝前傾了,叫她把重心放到腳后跟上。她差點說了,想到這個朋友最后只會得出和癌癥比起來少一只腳算不了什么的結(jié)論,又不想說了。其實讓她現(xiàn)在選,癌癥,還是少一只腳,她也會選少一只腳?真不好說。那天,拉開車門的時候,她根本沒去想后面會發(fā)生什么,她太困了,太困太困了,只想快點爬到床上,讓那天結(jié)束掉。
那時她去那家藝術(shù)館有幾年了。老板的哥哥有個更大的藝術(shù)公司,展覽,設(shè)計,鑒定,評估,講座,裝裱配框,什么都做。她挺喜歡那兒,第一次去就被那幢簡潔的純白色的樓折服。也是因為做了十年外貿(mào),受夠了退貨返工,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旅游碰上海難運回一具注了防腐劑的尸體讓她覺得別想那么多錢掙不完過過清凈日子也不錯。等她知道想上班得交一筆錢算入股可以分紅,猶豫了一下沒說什么就打了過去。不管怎么說那是新的開始,她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畫畫,畫過頭上扎羊白肚毛巾的陜北老人穿花衣服的紡織女工抱著頭陷在憂愁中的半裸女人。那時看不到的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現(xiàn)在每天看,還和另一個跟她一起招進去的小姑娘學(xué)起了油畫。其實沒人在乎她們懂不懂藝術(shù)。反正,她也不在乎他們在不在乎。需要收銀的時候就收銀,需要倒咖啡就倒咖啡,也大概地學(xué)會了撤展、布展。倒也有好多人說她上手快,標(biāo)簽上墻前核對仔細從來不出錯。然后那年新聘了一個總監(jiān),一來就動作很大,花不少錢設(shè)計外墻立面,做智能展廳,連著開了幾場大展,把陳丹青都請來了。她還見過吳山明,頭發(fā)雪白;徐志摩的孫子,像徐志摩像得不得了……她多數(shù)是在展廳角落里看他們,有時是躲到三樓儲藏室透過一扇小窗往下看他們。給他們倒茶、指路,他們有的會對她笑笑。她知道和他們講不上什么話,可就是忍不住要去看他們,好像他們來的那個地方就藏在他們的T恤衫里,他們的褲子口袋里,他們見過一切世面的臉色里……看到特別漂亮的女藝術(shù)家,她會揣摩她們怎么笑,怎么講話,怎么搭配裙子皮鞋,怎么拿包,不知不覺仿照她們的樣子。藝術(shù)館名聲是大了,也出過丑,陸小曼的設(shè)色紙本展被爆出來是假的,全是臨摹的,一幅真的都沒有。時間長了連她都知道畫畫寫字就那幾個,開幕式是熱鬧,往后就沒人來了。開幕式完了還有講座,人太少照片拍出來不好看,就找她們工作人員充數(shù)。那只是個開頭。慢慢地,這種事越來越多。反正就像墊底人偶,救場,補坑,只要應(yīng)該有多少人卻沒有那么多人的地方,就把她們拉過去。這么說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話說回來,被使得團團轉(zhuǎn)的又不是她一個,大家都一樣,她有兒子,人家沒有?她丈夫要說她,人家丈夫不說嗎?加班加瘋了,大家都挺崩潰,就算是往死里用她們,可不用她們,要她們干啥?還發(fā)工資養(yǎng)著她們?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成了一顆螺絲,被反方向擰了一圈又一圈……那天都一點了,和伙伴們還在路上,她的眼睛模糊得厲害,眼睛后面也疼得厲害,突然覺得有泥石流就好了,那么明天就不用一早起來出門了;正好有棵樹有根柱子倒下來砸中她也行,要不等會兒回到家被開水燙掉皮,就不用開鬧鐘起來了……
她不說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把自己從那一團黑霧里撥出來了,經(jīng)常地,她也會想,要是那晚沒出意外,她最終也會麻木于毫無節(jié)制地對她們的使用?為了升職多賺點錢從中找到樂趣?沒人問她怎么了,她是說她那些伙伴。誰相信她是故意的呢?至于館長總監(jiān),她要求拿回入股的錢支付手術(shù)費也不算漫天要價。算了,那些費嘴皮子的事都過去了。她最后拿回自己那點錢去了寧波。接著又去了杭州,在美院那邊的設(shè)計室找了工作。沒人在意她的腳有什么問題,在他們眼里,她只是不喜歡動,懶,舍不得為運動花錢。那也挺好。美好的誤解。不過,她承認(rèn)她有心理陰影。只要白天看見的人多一點,晚上就做夢。不是腳找不到,就是要從高的地方下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再就是所有的人都看見她的腳沒有了,不管她逃到哪里,笑聲和人影都在后面追著她……
她停下,和他一樣望向海域的盡頭。沉默讓氣氛有點變樣。是因為坦誠這東西本來就微妙短暫?像微波爐烤箱煤氣安全閥一切有設(shè)定的器物,時間一到,叮,就會消失?
也夠了。今晚。說了這么多。
“明天回去嗎?”她問,覺得到了問這個問題的時候。
“不回?!彼f。他在這里開環(huán)保材料大會,還得有兩天結(jié)束。
“你呢?”他問。
“我九點多的高鐵?!彼f。
“回去了微信?!彼e舉手機,手指細長。她嘴上說:“別當(dāng)微信僵尸啊!”莫名地卻有點想去拉那只手,像小時候拉哪個無話不談的親密的朋友。
司機打電話給他,說走錯路,要遲一些時候到,他們已經(jīng)站到沙灘和路相接的地方。從那里看過去,海面窄得像條銀色的細線。他最后轉(zhuǎn)過頭看著那兒的時候說:“我在想,你別看我父親少掉的那只腳在紙上,其實你們一樣?!?/p>
“怎么可能一樣呢!”她不承認(rèn),“不可能一樣啊。他又沒真的少掉什么。不是嗎?”
“可在我心里就是少了?!?/p>
“心里能等于現(xiàn)實嗎?”她還是不承認(rèn)。
“心里就不等于現(xiàn)實嗎?”他反駁。
“當(dāng)然不等于。你心里想有錢,現(xiàn)實就有錢?你心里想長命百歲,現(xiàn)實就真讓你長命百歲了?”她藏起更犀利的話,一邊說,一邊往后退,好像厭煩了這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死循環(huán),還不如獨自再走走,再看看這晚無月的夜色??伤滞笸藥撞剑鎸μ斓乜粘龅木薮蟮拈L方形,像個無邊無際又冷冷清清的舞臺,烈焰的味道從她舌上滾過,她甚至說不清那味道從哪兒來的,就像她無法知道向她下命令的那個人(其實就是她自己吧?)躲在哪里,她真的脫下了鞋襪,把它們拎在手里,背對著他,也不看他,只管往前走幾步再往左往右走幾步,刨起的沙子在不是她的腳的腳邊飛著。
她知道他在看她,驚詫,驚懼,好奇,好笑,每束目光都像細小的針刀刺著她的背、她的發(fā)根脖頸。
就算這是表演吧,他會明白,那不一樣。那肯定不一樣。他會明白的。她還在左走走右走走,越走越起勁,越走越像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在玩一個自己都不知道名稱和結(jié)果的游戲,直到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回過頭,看著他,笑了起來。
和她對視了片刻之后,他也笑了,站起來,朝她走過來。
那是讓她覺得很漫長的幾步,長到足以把她從剛才的忘乎所以中召喚回來,按下“就這樣吧”的按鍵。即使他看上去突然變得這么小心翼翼,他還是一起跟著她的腳印又走了幾個來回,才回到歇業(yè)的啤酒屋前。
他揮著手,跟她說“再見、再聯(lián)系”的時候,她有點失神,好像她是把總也擺脫不了的一個噩夢留給他,而且永遠留給他了。
第二年,臨近年末,在空山美術(shù)館通往露臺的走廊上,他又一次朝她走過來。和她同來的朋友拿著入場券跑去兌飲料喝了,她因為又回去看她喜歡的一幅畫,落在了后面。他則是陪妻女一起來的。
“那現(xiàn)在?”她問,馬上明白過來她們顯然還在玻璃房的展廳里,他應(yīng)該是去露臺坐了會兒,正準(zhǔn)備過去和她們會合。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談起剛才他們都去過的展廳,那個親臨現(xiàn)場的畫家,以及那個畫家引用的話“人和人能聚集在一起,這樣的場面總是感人肺腑的”之后,他們還是談到那晚,那晚的風(fēng)和空曠無人的沙灘。他告訴她一直有個事想告訴她可一直沒有說出來,就是她在那兒走來走去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首詩,寫的是海邊的一個女郎,在沙灘上徘徊,最后黑暗吞沒了沙灘,沙灘上再也不見了那女郎。
“你是說,你擔(dān)心我會在那兒消失掉?”
“有一會兒的確是的。”他說著,和她一樣笑了起來。
不過,和她的記憶不太一樣,他堅持那晚有月亮,而且很亮,特別是他朝她走過去那會兒,他記得她和整個沙灘都是銀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