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之舞
——普拉斯
每天是一塊褐色結(jié)痂的影子,
太陽剝開它——讓我們跳舞吧我們是一對,
但不在夜里。
夜里我們做彼此消失的夢。
像一碰就醒的天使,披著寬大的風衣,
我們的舞步是冬日的雨
——來自腳尖世界的遺棄。
夢中理發(fā)師
一位我少年時的理發(fā)師
出現(xiàn)在深夜的夢中,毫無征兆。
他沒有變老,像陌生人
與我爭辯一件模糊不清的事。
于是我說出了那個事實
——二十多年前的孩子,
順便提到他的第一間理發(fā)店
就在我家附近的矮房子里。
難以置信,我得到了以下信息:
從前的理發(fā)店和現(xiàn)在的
門牌號碼相加恰好等于
二〇二二——正是今日的年份。
加法完成了,他立刻消失在夢中。
我醒來陷入奇異的思緒——
他緣何突然到訪?
他來此糾正歲月嚴厲的減法。
馬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一代又一代馬群驕傲地
成長然后死亡。
那閃光的草皮,已被踏平。
樹葉——馬耳在風中轉(zhuǎn)動,那聆聽。
四足挺立有如雕像的沉靜。
人們?yōu)g覽我的裸體,毫無情色之心,
使我像藝術(shù)一樣被孤立。
如此完美,置于觀看之中
——哦,命運的靶心向外逃散的圓圈
無限的,無限的是那馬圈。
如此危險,被死亡所凝視
——十字連著十字是那柵欄。
我像一個道具在尋找我的角色
——吁!環(huán)顧四野,
這世界并不存在真正的馬,
這世界并不存在真實的馬。
來自幼兒園畢業(yè)典禮的合影
隨著古典音樂
和熬豬油的氣味從酒店
門前的草坪上傳來了
早晨九點的歡笑,
在這深深夏日的周末。
孩子們奔跑,進入那些
僅僅包圍我們而看不見的空氣,
氣流從身軀兩側(cè)
推開了一扇透明的門,
猶如無形的翅膀展開。
年幼的神在起飛,
最終降落于何處仍是
一個未知之數(shù)——
當庸俗的隱喻試圖仿造
一生的開端,而它遠未成形。
遺忘往昔的美,正是我們的天性。
未來遙遠的某個日子,
有人對著照片輕描淡寫
或者視而不見,有人照例去散步,
把鑰匙漏在了傍晚的桌面。
紙幣,紙幣,樹
但這些樹沒有舌頭去辯論:
“我們不愿文身
過著四處漂游的日子?!?/p>
于是,在這個世界的院子里,
它們向風招手,豎起無數(shù)耳聾的耳朵,
以為那就是它們將要度過的一生。
據(jù)說在一個沒有鳥叫的日子里,
鋸說:“樹和紙幣達成了和解?!?/p>
石像
像一個無人收聽的電臺,
你的沉默像哭聲
哭啞之后的孤獨。
這么久了,住在花崗巖里,
等待人們的觸摸,等他們的指紋
前來與你的沉思匯合。
從你的作者那里你學會了
懼怕,拉起衣領,
站在樹叢后面,等待著,這么久了。
而你不愿是一個陰冷的人,
太陽溫暖你,你的影子里
同時住著世界上所有的人。
住著他們的愿望,
寫過的長信,稍縱即逝的感情,
住著他們的笑和同樣多的淚。
這么久了,你等著,等到路人的
議論,“我仿佛見過這人”。
回聲研究
一個微弱的聲音告訴我,
“你不屬于這里”。
帶著警告和勸慰,
那聲音很深,像來自某間
我不知道的地下室,
甚至難說它是否真的存在。
我揣測著剛才的事,
知道它一定發(fā)生過
并且留下了什么,
即使冰塊消失了也會留下水漬
——它留下了那句話。
當我啟動嘴唇
說著“我不屬于這里”,
猶如那句話的回聲,
我知道我那微弱的聲音難辨真假,
當我正在某間你不知道的
地下室里徘徊,且獨自一人。
彎曲
是什么讓那些筆直的事物變得彎曲?
比如,一位充滿勇氣的老人,
像一個問號從匆匆流逝的大街上
緩慢經(jīng)過——
臉朝著地面,
脊背彎曲如奇異的家具。
因為這種深深的彎曲,
不容更改的彎曲,
他的眼睛和假牙向著泥土
不斷地接近,仿佛被巨大的地心引力所吸引,
用一種隨時準備縱身一躍的姿勢,
躍入大地變遷的激流。
在下班前的辦公室里
燈,在天花板上放射著
電磁波——一切如其所示,
顯現(xiàn)于我們面前:
紅印章,黑筆跡。
在它的坦白之下,
掛鐘與電腦,手指和文件,
在樂園里運轉(zhuǎn)不息。
而它們之間那不可測度的關系
像桌腿的陰影,從底部露出了馬腳。
真實猶如一份延誤的報告,
關于烏有。
下班時順手關燈。它們再次藏身幽暗。
古埃及文物展
過去的事將如何影響我們,
比如:一只埃及貓的木乃伊,
將對周末施以何種魔法?
這是史學家的事。但在遠離電話的日子,
最普通的市民也有權(quán)力
去著迷那業(yè)余的考古學。
當拉美西斯的前任與繼任者們
使得法老的名單冗長不堪,解說員的玩笑,
讓三十三個難熬的王朝總算過去。
這期間,有千萬個金字塔里
疲憊的幽靈再也懶得起身,
研究所為此要背負大堆的責任——
譬如,當時的奴隸怎樣找樂子,
如今卻沒有詳細的理論。
只留下神秘的祭品,在玻璃柜中貼著標簽。
諸如此類的還有彩紋的陶罐,
石雕和破損的《亡靈書》,
棺槨上畫著的當然是荷魯斯之眼*——
得其護佑,這些遺物依靠自身的死,
繼續(xù)活在人們驚奇的議論間。
其中有過的苦痛,或許它們也愿意見證,
并給我們留下不錯的教益:
在沒有陪葬品的年代,
我們?yōu)槟菬o所事事的周末,
買過門票,付過足夠的錢。
*古埃及鷹頭神荷魯斯的眼睛,常被描繪在死者的棺槨上,以保護死者在地下通往永生的路上不受傷害,也代表著死后在地下世界對身體進行的修復和保護。
【作者簡介】
蒙晦,1987年生于江西廬山。2007年開始寫詩,主要作品刊于《十月》《芙蓉》《江南詩》《詩歌月刊》等。與友人合編《變雅》。近年主要詩集有《色彩游戲》(2021)、《鳥托邦》(2022)等。曾獲未名詩歌獎、拾壹月詩歌獎(新銳詩人獎)等?,F(xiàn)居廣州。